第079章| 將六軍龐涓得志 拒怨婦蘇秦鐵心
眨眼之間,蘇家由大喜入大悲。接踵而至的蘇代、蘇厲妻、蘇代妻及一群娃子這也明白過來,跪在當堂號啕大哭。尤其是蘇厲妻,誇張的聲音嚇得阿黑夾起尾巴,悄悄溜到院子里。前來鬧喜的人,包括陪同蘇秦的周室大夫、縱親司屬眾,皆被這場變故弄得不知所措。
院里院外,黑壓壓的凈是人,但全都傻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公子卬,面上現悲,心裡卻喜,朗聲吩咐眾隨從:「快,傳樂手,奏哀樂!」
省親樂團緊趕過來,樂音由喜轉悲,嗚嗚咽咽的哀樂響徹軒里,頃刻間將蘇家老小的哭聲淹沒。
哀樂聲中,公子卬有板有眼地安排起治喪來。由於蘇虎已經晉爵稻人,爵級雖然不高,卻也是個大夫。公子卬眼珠子一轉,吩咐以大夫規格為蘇虎操辦喪服禮器。
接下來數日,公子卬表現出從未有過的亢奮,吆五喝六,為蘇家老爺子的後事奔忙。
周室沒落多年,莫說是尋常百姓,即使士大夫之家遇到大喪,也遠不及過去的禮數周全,因而,掌管士大夫喪葬事務的職喪所剩無幾,多已賦閑。公子卬打聽到西周國河南邑有個資深職喪,遂召請他來,吩咐他嚴格按照大周規制治喪。
大周規制著重繁文縟節,靈堂設置、喪服冥器、墓室方位、主客禮儀等皆有講究,甚至何時哭、如何哭、哭聲大小也有循依。公子卬一改平日不愛看書的舊習,使人尋來魯人孔丘整編過的《儀禮》仔細研究,生怕職喪等人不盡職守。
在公子卬的督促下,整個伊里人聲鼎沸,軒里村內外無處不晃動身著孝服的身影,哀樂陣陣,悲哭聲聲,弔唁車馬更是不絕於途,蘇家兄弟如幾尊木偶般接受職喪等禮官的擺布。
一夜富且貴,蘇氏一門顯然難以適應,尤其是蘇厲妻和蘇代妻妯娌二人。
喪事進入第七日,過後晌時,在靈堂前跪了大半天的蘇厲妻有點內急,拿肘子輕輕碰觸蘇代妻,嘴角朝外面的茅房努了下。
蘇代妻跟她一道出去。
妯娌倆上完茅房,蘇厲妻卻不急著返回,東瞅瞅,西看看,最後朝小喜兒的小院子一努嘴。幾日來,所有的貴重禮品都在那兒。
小喜兒的院子不大,裡外好幾間,院門外側各站一名執戈兵士,見二人來,橫戈攔住。妯娌倆正欲走開,正在清點、登記禮品的軍尉剛巧走出,認出是女主人,躬身揖道:「卑職見過二位夫人!」
蘇厲妻啞起嗓子,小聲問道:「能進去看看嗎?」
軍尉伸手禮讓:「二位夫人,請!」
妯娌倆隨軍尉走進院中,剛剛踏入屋門,人就整個兒傻了。絲綢、器皿等各色禮品琳琅滿目,稀奇古怪,堆滿好幾個房間。靠牆處放著三隻大紅箱子,沒蓋,裡面擺著金銀珠寶,箱前蹲著三人,兩人仍在清點,一人登記。
妯娌倆在夢中也未見過如此之多的寶貝,呆怔許久方才回過神來。蘇代妻不敢再看下去,輕輕扯下蘇厲妻的衣袖。
妯娌倆走出小院,站在大椿樹下。
「嫂子,恁多財寶,不會都是咱家的吧?」蘇代妻小聲問道。
蘇厲妻沒應聲,顧自喘會兒粗氣,猛地意識到什麼,驚道:「妹子,咋不見相爺呢?」
「相爺?」蘇代妻怔了,「哪個相爺?」
蘇厲妻白她一眼:「瞧你笨的!就是二弟呀,咱家的大貴人!」
「你是說二哥呀,」蘇代妻笑了,「方才好像是魏公子邀他去帳子里,說是議事呢。」
「議啥事?」
「我咋知道哩?」
「妹子,走,跟嫂子下灶去!」
「這辰光才半晌,下灶幹啥?」蘇代妻不解道。
「叫你去你就去,管恁些幹啥?」蘇厲妻不由分說,扯起她的胳膊拐進灶房,燒出一鍋熱騰騰的酒釀雜燴湯。
蘇厲妻盛出一碗,放在家中最好的一隻黑色托盤上。
「妹子,你端上,陪嫂子走一趟。」
「去哪兒?」
「相爺大帳,敬相爺喝!」
「大嫂,二哥他不欠這個,聽說好多人都在忙著為他燒飯哩!」
「那是他們燒的。一樁歸一樁。那年冬天,相爺餓肚子回來,本想喝口熱湯,我這瞎眼的卻沒給他燒,失禮了。這辰光得補上,不然,嫂子往後咋見他哩?」
「妹子不敢,你和二嫂去吧。」
「不妥。」蘇厲妻搖頭,「那兩口子就像是鍋里的油和水,一燒火就炸鍋。再說,那樁事是嫂子做下的,跟二妹子無關。走吧,嫂子求你了!」
「我不敢去!」蘇代妻退後幾步。
「唉,」蘇厲妻落下淚來,「妹子不去也罷。誰欠的賬,該誰還,誰讓嫂子有眼無珠哩!」
蘇厲妻端過托盤,徑直走到村北麥場上。
去秋一場大雨將蘇秦那年刺股悟道的草屋淋塌了。蘇秦懷念那處地方,在原址紮下大帳,除去為父守靈,吃住都在帳里。
蘇秦正與公子卬議論雜事,聽聞嫂子求見,急叫飛刀鄒傳見。
蘇厲妻端著托盤,走進帳門,雙膝彎下,一直跪到蘇秦跟前,舉案齊眉。
蘇秦震驚:「嫂子,你這??這是咋哩?」
蘇厲妻聲音柔和,拿腔作調:「北風起,天氣漸涼,奴婢為相爺燉碗熱湯,暖暖身子。」
公子卬詫異,目光一會兒落在蘇厲妻身上,一會兒轉向蘇秦。
「奴婢懇求相爺,請用熱湯!」蘇厲妻再次出聲。
蘇秦苦笑一聲,嘆道:「嫂子大禮,秦實不敢當。」
「求相爺了!」蘇厲妻聲音哽咽,「求相爺用湯!」
蘇秦只好站起,雙手接過托盤,放在面前几案上。
蘇厲妻騰出兩手,俯首於地,叩道:「奴婢謝相爺不罪之恩!這湯是奴婢親手燒的,請相爺享用!」
蘇秦掃一眼案上的熱湯:「嫂子可為當年不炊之事?」
蘇厲妻再叩:「是奴婢有眼無珠,不識相爺。相爺若是不飲此湯,叫??叫奴婢??」再次啜泣。
「秦早忘記此事,也從未為此責怪嫂子,嫂子恭敬至此,卻又為何?」
「相爺金多權重,奴婢不敢不敬。奴婢恭請相爺喝湯!」蘇厲妻再叩。
公子卬不知前因後果,急了:「蘇子,快點兒喝吧,總不能讓大嫂一直磕頭吧!」
蘇秦端起湯碗,輕啜一口,見已不太熱了,便咕咕一氣飲完,抹抹嘴道:「謝大嫂熱湯!」
蘇厲妻將空碗放在托盤上,叩頭謝恩,興高采烈地出帳去了。
望著她的背影,蘇秦眉頭皺起,長長嘆出一聲。
「蘇子,你叔嫂倆擺的這是哪門子迷陣,在下越看越糊塗哩。」公子卬急不可待道。
蘇秦遂將當年說秦失敗、落魄歸家的舊事略述一遍,末了嘆道:「唉,世態有炎涼,人情逐勢利;貧賤親情遠,富貴鬼魅依!」
公子卬唏噓一陣,嘆喟道:「蘇子今得富貴,親人亦當受益。我觀近日有些禮金,蘇子可否拿出些許賑濟鄉鄰呢?」
「謹聽公子!」蘇秦拱手應過,轉對飛刀鄒,「眾鄉鄰世代飽受無田之苦,你可籌備財物,連同列國諸君賞賜,一併用於購置田產。軒里村人,凡無地者,每戶半井。附近伊里三村,凡無地者,每戶十畝。剩餘財物,留少許備用,余皆用以賑濟,使大周貧民老有所養,幼有所撫,飢者得食,寒者得衣,失所者得居。」
「敬受命!」
「痛快!」公子卬朗聲接道,「在下捐金三十兩,聊表心意。」
「謝公子慷慨!」蘇秦抱拳。
「還有,」公子卬回禮,「在下臨行時,縱約者賜金一百兩,特旨在下為蘇子起祠立府,在下這也正想與蘇子商議此事。」
儘管早有預知,蘇秦仍覺一股寒意直透背脊,不由得打個寒戰。顯然,魏惠王此舉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公子卬把他牢牢拴在故里,撇開他伐秦。
「除此之外,蘇子還有何求?」公子卬傾身問道。
「謝縱約者大恩!」蘇秦微微抱拳,苦笑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在下倒是有一求。」
「蘇子請講!」
「勞煩公子一併為琴師修座小廟。」
「琴師?可是蘇子在稷下提及的那個天下第一琴?」
「正是。」
「老先生葬於何處?」公子卬的興緻上來了。
「待葬過先父,在下即引你去。」
就在蘇秦衣錦還鄉之際,縱親各國的伐秦大戲也在緊鑼密鼓地張羅。
大戲的主角是龐涓。
經過縝密考慮,龐涓將伐秦大本營,也即中軍大帳設在澠池。澠池位於崤塞,是伐秦的前沿陣地。
陘山戰後,魏國再無大規模戰事,得到數年休養生息,龐涓也得到充裕時間籌備伐秦。然而,誠如蘇秦所言,秦有四塞之固,又在惠文公治下如日中天,龐涓熟知敵情,並無完勝把握。就在此時,蘇秦合縱成功,給了龐涓一個意外驚喜,使他一無後顧之憂,二得六國之力,認定自己穩操勝券了。
即便如此,龐涓仍舊不是一個魯莽的人。直覺告訴他,戰場上沒有百勝將軍,任何一點兒疏忽,都足以致命。他不懼死,他懼的是後人在青史上如何記載他的敗仗。自出鬼谷以來,他與周邊大國齊、趙、楚皆有交手,戰必勝,攻必克,但對韓國和秦國,依舊陌生。
韓與趙、魏同為三晉,但力不如趙,勢不如齊、楚,因而龐涓並沒放在心上。
秦人卻是不同。
龐涓閉門謝客,將近年來收集到的所有秦人卷冊盡數取出,擺滿中軍大帳。龐涓一冊接一冊地翻閱,時不時地陷入苦思,反覆擺弄他設計了不止千百遍的這局伐秦大棋,細到推敲每一步的起子與落子。
一連折騰三日,龐涓終於合上卷冊,開胃飽餐一頓,實實地睡了一個大覺,美美地洗了一個冷水澡,升帳落下他的第一枚棋子:連發五道請柬,召請昭陽、田嬰、肥義、公仲、子之五國縱親軍的主將,外加自己助手、大魏三軍副將張猛,到他的中軍大帳共品佳釀。
五員主將中,唯獨趙軍主將肥義沒來。
代替肥義的是副將李義夫。
李義夫膀大腰圓,濃眉環眼,一臉絡腮鬍子,外看是個莽夫,內中卻細,能謀善戰,歷任上黨郡的郡守,與韓三戰,與魏兩戰,三勝一平一負,算是趙國的一員悍將了。說實在話,比起肥義,龐涓對他更有好感。
然而,該來的沒來,再聯想到趙肅侯的不辭而別,龐涓心裡仍是一沉。
見過禮,龐涓雙目利劍般直逼李義夫,半笑不笑道:「敢問李將軍,肥義將軍別是生病了吧?」
李義夫吃驚地盯住他:「咦,末將尚未稟報,將軍怎麼就知道了呢?」
「呵呵呵呵,」看到李義夫的驚訝表情,龐涓心裡稍稍釋然,目光也柔和一些,「如果不出在下所料,肥將軍所患一定不是尋常疾病。」
「神了!」李義夫越發驚愕。
「哈哈哈哈,」齊國主將田嬰大笑幾聲,「李將軍,實話對你說吧,龐將軍是鬼穀神人,能前算八百,后算八百呢!」
眾人皆笑起來。
「嘿嘿嘿,」昭陽從鼻孔里哂笑數聲,半是揭謎,半是逞能,「是呀是呀,肥將軍這鐵打的身子,尋常疾病何能傷害到他呢?李將軍,說出謎底吧,肥將軍究竟患了什麼病?」
「旬日之前,肥將軍從馬背上摔下,傷到骨頭了。」
「哦?」眾人無不驚異,「養蜂的讓蜂蜇了!李將軍快說,肥將軍是如何摔傷的?」
「北地胡人獻來一匹寶馬,顏色血紅,說是可以日行千里。肥將軍不信,那胡人當場騎上,繞場疾馳,果是奔走如飛。肥將軍喜甚,牽過馬,學那胡人翻身騎上,不想那馬既欺生,性子又烈,嗵地將肥將軍摜倒在地,狠踩一腳。肥將軍防不勝防,只聽咔嚓一聲,小腿骨斷了,這辰光正在帳里打著綁腿將養呢。」
眾將無不愛馬,紛紛詢問,李義夫只得由頭至尾細述一遍,將那千里寶馬講得神氣活現,聽得眾將如臨其境,唏噓不已,紛紛議論起胡馬來。
見話題越扯越遠,龐涓重重咳嗽一聲,指著一邊的酒席笑道:「諸位將軍再不入座,美味佳肴可就涼了。」
座次早已排好,諸將依序入席。
龐涓自不客套,在主位坐定,舉爵道:「諸位將軍遠道而來,光臨魏營,在下不勝感激,聊備薄酒陋席,敬請諸位將軍品嘗。諸位慢飲,在下先干為敬!」
龐涓一口氣飲完,眾將也都飲下。
酒過數巡,龐涓切入正題:「諸位將軍,秦人肆虐,為禍列國多年。今列國縱親,諸位君王共聚孟津,一笑泯滅過去恩怨,盟誓伐秦。如何伐之,諸位君王旨令我等籌謀。蒙列位君王抬愛,在下暫屍主將之位,無奈孤陋寡聞,見少識淺,特邀諸位將軍共議,求請諸位不吝賜教,各獻妙策,共成此功。」
眾將面面相覷。
「龐將軍,」與龐涓打過幾次交道的田嬰率先笑道,「您是主將,想必早有伐秦妙策,我等謹聽吩咐!」
眾將附和。
「涓謝諸位將軍抬愛!」龐涓拱手一圈,「既然諸位金口難開,在下就先說幾句,算是拋磚引玉了。」說著緩緩起身,「諸位將軍,請隨我來。」
眾將起身,隨龐涓走至大帳左側,環列於一塊數丈見方的大木架邊,架上罩一塊巨大的草綠色綢緞幕布。
眾將正自猜測,龐涓示意,早就候在一邊的參軍按動機關。
一陣響動過後,草綠色幕布徐徐拉開,展現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個形象逼真、做工精細、比例適度的軍用沙盤,東至洛陽,西至關中,北至少梁,南至商於谷地,包括河東河西,山川地勢、城邑村落、關防壁壘盡在盤中,河水呈「L」字狀割開群山,形成天塹,河水南側的函谷古道更如一條蚯蚓,在高山深谷間蜿蜒迂折。
看到如此巧奪天工的精細之作,列國諸將無不震駭。他們使用的形勢圖多是手工繪製,比例失調不說,標示也欠精準。此盤所示,卻是清清楚楚,一覽無餘。僅此一點,他們就輸龐涓一籌。
看到眾人驚詫,龐涓暗自得意。這是他動用軍中逾千斥候四處偵探,指點逾百能工巧匠耗時經年、精工制出的傑作,原計劃用以教練三軍諸將,不想這竟派上威服列國的用場。
「諸位將軍,秦為四塞之國,都有何塞呢?諸位請看。」龐涓拿起參軍遞過來的黑漆木杆,指著沙盤,「一塞,河水。此為河水,自北而南,由壺口山南至少梁,再南至臨晉關,再南至陰晉,由此東拐,滔滔七百里。河水以西盡為秦人所有,山河相連,北為義渠,是秦人友鄰,我等勢力鞭長莫及,堪為一塞;自陰晉以東至函谷關,有函穀道約二百里,兩側山勢峻險,旁無他途,更有函谷雄關為秦人所據,堪為二塞;自華山以南,高山連綿,直至六百里商於谷地可通秦塞,今為秦人所有,堪稱三塞;自商於谷地以南,有褒漢谷地數百里,可經終南山入秦,而褒漢諸邑半為秦人奪占,更有終南山奇險,堪稱四塞。秦據四塞,可抵百萬雄兵!」
這些是常識,作為南征北戰的將軍,大家都是曉得的。然而,秦之四塞,多是作為辭令和地圖標註,或僅存留在想象中,如今被龐涓如此這般做成沙盤,栩栩如生地再現在眾人眼前,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撼。遠在山東、與秦人少有接觸的田嬰,手心捏出一把虛汗。
「上述僅為地利。」龐涓話鋒一轉,「自商鞅變法之後,秦人國勢日強,關中人口興旺,戶籍大幅增加。據在下所知,秦人總數已不低於四百五十萬眾,可征之丁不下百萬。此為人和。」
眾將面面相覷。
六國合力伐秦,力量對比一面倒,龐涓卻在此地處心積慮地誇大秦人之利,誰也忖不出他想表達什麼。
「諸位將軍,」龐涓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提高,字字鏗鏘,「秦人佔據地利與人和,所缺的只有一項,就是天時。是天要亡秦!天要亡秦,秦不得不亡!今六國縱親,六軍雲集,群雄蟻至,更有諸位將軍身歷百戰,秦人即使佔據天塹,擁有四塞,我等鐵蹄照舊將其踏成肉餅,碾作肉末。」
「龐主將,」昭陽嘴角撇出一絲冷笑,「還是痛快點,說說你要如何把秦人踏成肉餅吧!」
「昭將軍莫急,」龐涓根本沒有把這個手下敗將看在眼裡,瞄他一眼,淡淡一笑,「制敵首要知敵,是不?」略略一頓,掃視眾將,「秦雖有地利,兼具人和,卻也有其軟肋,在下歸總為五不利。」見諸將目光皆射過來,稍稍提高聲音,「一不利,秦先有河西之戰,後有商於之戰,雖皆取勝,國力卻傷,致使其之後伐趙晉陽失利,伐韓宜陽未果,不敢再動刀兵;二不利,秦室易主,宮廷內爭,商鞅遭誅,新法受挫,尤其在河西、商於等地未服民心,百姓抗爭不斷,流民紛紛回返河東;三不利,關中連旱三年,五穀減半,個別城邑出現飢荒,迫使秦宮開倉賑災;四不利,西戎諸部不穩,義渠時有騷擾,秦宮雖有安撫,但難以服心;五不利,秦失商鞅,國無大才,雖得公孫衍,卻也不足為懼。至於司馬錯,不過是一介匹夫,有勇無謀之徒。」
「龐將軍所言甚是。」田嬰拱手附和。
「再看秦國戰力,」龐涓再次指向沙盤,「秦雖有數十萬可征之夫,卻多為蒼頭,不堪一擊,具戰力的不過三十萬眾。除去各邑守卒和鎮守西戎、義渠邊關諸部,秦可用於抗我鐵蹄的不足十二萬眾。我有縱軍逾四十萬,戰車數千乘,無不是鐵甲之士,身歷百戰,在下是以認為,此番伐秦,只要謀略得當,部署出奇,我當穩操勝券。」
「龐主將,不要繞了,亮出你的宏圖大略吧!」昭陽急了。
「在下以為,」龐涓淡淡一笑,「縱親軍可兵分三路,左路為楚,出襄、宛,直取商於,破武關入秦;右路為趙、燕,過汾水谷地,由義渠轄地西渡河水,自北向南攻伐河西,在下已說服義渠,約好借道;中路為韓、齊、魏三國聯軍,兵分兩路,一路直取函谷關,一路直取蒲阪關。三路大軍同時攻擊,秦必左支右絀,首尾失顧。」
平心而論,龐涓分頭進擊之謀既合理,又能部分避開六國軍隊兵種不一、戰力不齊、將帥難以協調等諸多弱項,不失為上上之策。
眾將正自思忖,昭陽冷笑一聲:「此謀雖好,制秦卻是不濟。」
「哦?」龐涓緩緩轉向昭陽,「昭將軍可有良謀?」
「請問主將,如果擊敵,是掌有力,還是拳有力?」昭陽以問作答,同時伸出兩手,一手作掌,一手作拳。
「請將軍直言。」
「我六國縱親,為的是形成合力,以勢壓敵。勢宜合不宜分。正如將軍方才所言,秦有四塞之固,我若兵力分散,一塞亦不可破。我若兵合一處,任它銅牆鐵壁,也可碾為粉末。」
昭陽說出此話,多是出於私心。若按龐涓謀划,由楚單取商於谷地,就與屈匄所謀異曲同工。更要緊的是,對商於谷地,昭陽所知甚少。如果由楚單取商於,就等於他須將伐秦的主導權拱手讓給屈氏,從而錯失滅秦獨功。陳軫講的是,只要合縱軍攻克函谷,奪占咸陽,商於自也不攻自破,唾手可得。那時,功勞簿上,根本就不會有他屈氏。
龐涓眉頭緊皺,目光掃向田嬰和公仲。
「嗯,」田嬰附和昭陽,「昭將軍所言成理,在下贊同。」
公仲曾在申不害麾下與昭陽交過手,對他本無顧忌,這又奉了昭侯旨意,實幫龐涓,更不把昭陽看在眼裡,瞥他一眼,朝龐涓拱手,朗聲叫道:「在下贊成龐將軍分兵合擊方略。」
龐涓沖他點點頭,轉望子之與李義夫:「昭將軍主張合兵一處,主攻函谷,兩位將軍意下如何?」
二人一齊拱手:「謹聽主將之命。」
龐涓還過禮,轉對昭陽微微拱手,語氣緩和:「昭將軍,在下以為,函谷路險道狹,秦人更在關前夾道築壘,易守難攻,既不利我軍兵力展開,又難以用勢。恕在下直言,敬請昭將軍三思。」
昭陽亦拱下手,回他一個微笑:「將軍善於野戰,未必善於攻堅。不瞞將軍,在下帳前有巧匠一人,可制雲車。此車高約數丈,四周裝甲,下安數輪,可自由推移。每車能容十人,上有箭孔,一旦升起,憑它什麼壁壘,一如平地。只要突破此關,雖有關后兩百里峽谷,卻是敵我共之,我兵強糧足,遇關攻關,遇壘破壘,有何懼哉?」
見他執意如此,龐涓雙眉漸漸擰起,思忖多時,點頭應道:「也好。昭將軍既有攻堅利器,在下同意兵合一處,在函谷關前與秦決戰。」又轉問眾將,「諸位可有異議?」
公仲的嘴巴動了動,見其他人皆沒作聲,也合上了。
「既無異意,眾將聽令!」龐涓斂神凝氣,朗聲行使主將職權。
「謹聽大將軍吩咐!」眾將異口同聲。
「一個月後,各將本部兵馬開赴崤塞,會師伐秦!」
眾將得令散去。
龐涓留下昭陽、田嬰,就陘山、黃池舊事分別道歉,當場承諾,說魏王有旨,只要伐秦功成,對楚,魏歸還陘山,對齊,魏絕不插手宋事。
宋國是齊國之癢,陘山是楚國之痛。聽到龐涓這般承諾,二人無不歡喜。尤其是昭陽,原本對龐涓有些成見,這辰光前怨盡釋,相擁言歡。臨別時,龐涓再三叮囑他趕製雲車,昭陽滿口應承,興沖沖地乘車歸去。
送完客,張猛轉對龐涓,急道:「龐將軍,昭陽此謀當為下下之策,將軍不駁反納,實令末將不解。」
「呵呵呵,」龐涓盯住他笑道,「你真這麼想?」
「這麼想的不止末將一人。」
「還有何人?」
「公仲將軍。公仲將軍臨別時,再三要末將代為轉達。公仲將軍說,列國之兵宜分不宜合。我若四下出擊,一可發揮人多勢眾的優勢,二可分散秦人防禦。如此之多的兵力合在一處,六軍等於一軍,合縱不如不合!」
「唉,」龐涓長嘆一聲,「與我一心者,唯有公仲將軍啊!」
「可將軍卻??」
「張將軍,此謀既不可,也未必不可。」
「這??」
龐涓將張猛引到沙盤前面,指沙盤道:「將軍請看,從澠池到陝,再到曲沃,長百餘里,除去數十里崤塞,余皆坡緩谷闊,利於列國軍隊屯紮。反觀秦人,從函谷關至陰晉,道狹谷窄,不利大軍運動,後援不足。我六軍齊集於此,更有楚國雲車攻堅,秦必震驚,也必死守函谷。谷狹人多,後備必不足。此時,將軍可引奇兵,從此處,」指向陰晉之北的河水,「就是封陵,秘密渡河,襲占陰晉。」
張猛沉思有頃,豎拇指贊道:「將軍奇謀!若我渡河成功,莫說是襲占陰晉,即使斬斷此處,兩側築壘,亦可斷其函穀道的往來交通,使函谷守軍陷入前有大軍、后無退路之絕境。」
「不不不,」龐涓果決應道,「一定要襲占陰晉!只有襲占陰晉,才算完全拿下函穀道。只要拿下函穀道,千里秦川就將無險可守。依秦人之力,如何拒我六國聯軍?」
「將軍所言甚是。不過,末將仍有一個擔心。」
「請講。」
「公孫衍足智多謀,尤其熟悉河西。末將當年與他有過交道,深知此人。將軍所謀,公孫衍必會防範。再說,河水難渡,此計的緊要處在奇,在密,只要秦人稍有防範,我渡河之人就會陷入絕地。」
「公孫衍的確有些能耐。」龐涓看會兒沙盤,淡淡一笑,「然而,他雖有能耐,卻也是老套了。在下多次琢磨那場大戰,公孫衍所為,不過是些取勝的俗套而已。那時,魏強秦弱,即使這些俗套,也足可保住河西不失。可惜我王暈頭了,連這些俗套也聽不進,致使白白丟了河西。」
「將軍說得是,」張猛嘆服,「想起那場大戰,我就憋氣。」
「不過,此人也不可不防。為保險起見,我可於此處,就是汾陰一線,設疑兵一處,沿河水紮營結筏,大張旗鼓,或可迷惑秦人。」
「如此甚好。」
「公孫衍雖不足慮,另有一人,卻讓在下憂心。」
「何人?」
「孫臏!」
「他??不是瘋了嗎?聽說是投河死了。」
「那廝沒有投河,是讓秦人劫走了。」
「將軍是說,他在秦國?」張猛吃一大驚。
「是的。」龐涓鄭重點頭,「公子華喬裝戎狄商人,隱居大梁多時,趁我不備,將他竊走。在下聞訊后追至邊關,不意公子華偷梁換柱,圖謀得逞。」
「末將在秦多少有些耳目,未曾聽聞孫臏至秦之事。」
「是的。在下也曾使人探訪,迄今沒有查出。鬼谷數年,在下深知此人,詭計多端,表裡不一,如果真到秦國,不到關鍵辰光他是不會顯山露水的。」
「將軍可有對策?」
「哼!」龐涓聳聳肩,冷笑一聲,「想他一個瘋子,能奈我何?再說,即使那廝不瘋,我倆單兵獨斗,在下也未必怕他,何況眼下是六伐一,任他再有能耐,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將軍說得是。」張猛嘿嘿笑了。
一如鬼谷子三年前所斷,幾十年如一日竭力勞心,隨巢子那曾經壯實的軀體終於支撐不住。從鬼谷返回堯山之後不久,隨巢子正行路間,頭頂一陣暈眩,摔倒在地。
一如鬼谷子所言,將隨巢子撂倒的正是他體內的一顆囊腫。
隨巢子摔倒時,宋趼不在,身邊也無一個墨者。所幸隨巢子有大修為,醒過來后,迅即爬到一棵樹下,靠樹坐起,閉目養神。
隨巢子的耳邊響起鬼谷子的聲音:「??唉,你呀,左也慮,右也慮,近也慮,遠也慮,慮來慮去,大不利於養生啊!觀你印堂發暗,囊腫或已入身矣!」
在鬼谷子提醒之前,甚至在與宋趼從河西赴鬼谷求問之前,隨巢子已經知道了這個囊腫。它就長在他的腹部,時不時地引發酸脹與疼痛。他可以感受到它,他可以觸摸到它,他可以覺出它每天都在成長,但他無能為力。
隨巢子知道,他需要的是休息,是放下,可??天下這團亂麻,他放不下。對於這個囊腫,他只能選擇無視。
他要將之藏起來。
他必須將之藏起來。
「唉??」隨巢子長嘆一聲,進入冥思。
只有冥思才能讓他忘掉囊腫。
隨巢子在大樹下面坐了整整兩天兩夜,於第三日凌晨才站起來,撿根樹枝做杖,一步一步地挪回大營。
自此之後,隨巢子不再外出了,也外出不了了。那個囊腫每天都要發作,每時每刻都在瘋長,隨巢子每走一步都很困難。
隨巢子開出藥方,吩咐宋趼採藥熬制,膏敷於外,湯服於內。
然而,一切都已太遲。
及至蘇秦合縱成功的這個秋天,生命於他就如一盞枯燈在谷風裡搖曳,隨時都可能熄滅。
隨巢子卻不說,也不讓宋趼對任何人說。
隨巢子默默地承受著囊腫的折磨。
眾墨者也都不說,但誰都有眼睛,誰都看得出來。
從四面八方趕回墨家大營稟報事務的人越來越多。隨巢子可以覺出,他們不是來稟報事務,只是想見他一面。
隨巢子落淚了。
這日迎黑,眾墨者知道,訣別的時刻正在臨近。所有墨者無不靜靜地守在他身邊,更多的墨者晝夜兼程,正從四面八方向這兒趕來。
燈光亮起來。
草廳里氣氛**,隨巢子斜倚在木榻上,面色蠟黃。榻前放著葯碗,碗中是黑乎乎的半碗葯汁,早已涼了。
在他前面,胡非子、告子坐在一塊稍稍破舊的草席上,面色靜穆。二人之後,是宋趼、屈將子等一百多人,多是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第五代的墨者,各按輩級席坐。
草廳門口,不斷有墨者趨進。
同先來者一樣,他們一入草廳,就不聲不響地席坐在所屬輩級應該席坐的位置,秩序井然。
彌留中的隨巢子強撐著坐起。
望著紛至沓來的新老墨者,隨巢子臉上浮出笑意,兩道目光不無慈愛地掃視大廳,在每一個墨者身上均作停留,似是要把他們刻在心底。
「諸位不辭勞苦,從四面八方趕來看望隨巢,」隨巢子略顯吃力地拱起兩手,「隨巢??」輕咳兩聲,「致謝了!」
聽到隨巢子說話,所有墨者改坐為跪,叩首,齊道:「墨家子弟參見巨子,祝願巨子貴體早日康復!」
隨巢子擺手,苦笑:「行將就木之軀,還說什麼貴不貴呀!諸位尊者,諸位墨者,坐起來吧,甭講這些虛禮了!」
「敬從命!」眾墨者改跪為坐,拱手。
「隨巢要走了,」隨巢子再次看一圈眾墨者,「隨巢別無牽挂,只想嘮叨三樁事情:一是隨巢私事,二是墨道家事,三是天下公事!」
眾墨者曉得巨子開始託付大事,無不斂神正襟,凝視隨巢子。
草廳一片沉寂。
「這第一樁,」隨巢子淡淡一笑,「隨巢思念諸位,臨行前貪心再見諸位一面,再看諸位一眼。諸位既來,老朽這個願,也就了了。下面是第二樁。」
眾墨者一齊拱手,淚水盈眶。
隨巢子接道:「自先師始創墨道,墨派已經立世百年。行墨道者由初起之寥寥數人,到眼前數以千計,遍滿列國,可謂是前赴後繼,代出楷模。時至今日,墨道行於天下,婦孺皆知,可與楊子之學分庭,黃老之學並舉,孔孟之學猶不及也,事業方興未艾。隨巢不才,承蒙先巨子孟勝抬愛,承蒙諸位墨者擁戴,屍巨子之位近三十年,其間雖無建樹,卻也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日懈怠。近年老朽智竭力枯,不堪奔波,不宜再屍此位。本欲早選賢良,承擎墨道旌旗,無奈天不遂願,拖延至今。今日風和日麗,氣氛祥和,各路墨者雲集,老朽不敢再誤天機,就此舉薦新巨子,由新巨子引領諸賢,繼續墨道大業。經與諸老商議,老朽舉薦的新巨子是??」目光劍一般射向告子,「告不害!」
沒有墨者驚訝。
告子名不害,齊國即墨人,三歲那年父母雙亡,被墨子收留,照理說當與隨巢子、胡非子等墨家諸老是一輩,但因他年少許多,自虛一輩,執弟子禮事隨巢子、胡非子等尊者。墨家第一代大弟子多已過世,仍然健在的諸老中,相裡子、相夫子、鄧陵子均與隨巢子一樣步入耄耋,因道遠路遙未能趕來。胡非子雖然在座,卻也年老體弱,病魔纏身,不堪重任。唯有告子身健資深,更得墨道根本。由他來做新一代巨子,既是意料中事,亦為眾望所歸。
告子誠惶誠恐,跪地泣道:「巨子,弟子??」
隨巢子抬手指向自己木榻前面的主席位:「不害,來,請坐此處。」
告子跪前幾步,坐在榻前的主席位上。
眾人見他坐定,包括胡非子在內,盡皆改坐為跪,齊叩:「參見巨子!」
墨門不似儒門,沒有更多的繁文縟節,一齊跪拜,就算是承認新巨子了。
告子還過禮,起身走到胡非子跟前,將他拉起,拱手:「胡師叔,弟子??弟子豈敢受師叔大禮?」
胡非子一臉嚴肅,拱手:「墨者胡非參見巨子,謹聽巨子差遣!」
告子飽含熱淚,將胡非子扶坐,朝他又作一揖,回至隨巢子榻前的主席位上,面向隨巢子跪下。
隨巢子伸手握住他,老手略略顫動:「不害,從今日始,老朽將天下這個爛攤子卸給你了。」
「巨子,」告子緊握隨巢子,聲音哽咽,淚水盈眶,「弟子德淺力薄,深恐有負巨子重託!」
隨巢子吃力地擺手:「甭說這個了。」揚手向眾人,「諸位墨者,隨巢再說第三樁,天下公事。」咳嗽兩聲,轉望告子,「你是新巨子了,這一樁,由你主持。」
「敬受命!」告子不再推辭,抹去淚水,退後兩步,朝隨巢子連拜三拜,改跪為坐,細細稟道,「稟報巨子,就眼前來說,天下大事當在函谷。六國縱軍近四十萬雲集關外,勢在伐秦。秦不甘示弱,以傾國之力應戰。這場大戰一觸即發,在所難免了!」
山外局勢就如山雨欲來,這是誰都清楚的。雖然如此,在告子緩緩道出時,廳中氣氛仍顯壓抑,就似有塊千鈞之石壓在眾墨者心頭。
告子仍嫌不夠,略頓一下,不無憂心地追加一句:「縱軍如果開戰,七國總兵力或逾七十萬,天下或將生靈塗炭,血流漂杵。」說著仰頭望向隨巢子,「我們該當如何應對,弟子祈請巨子點撥。」
隨巢子吃力地給他個笑,緩緩閉目,喃聲叫道:「宋趼,來??」
宋趼趨過來,輕叫:「巨子!」
「扶??扶我??躺下。」
宋趼扶隨巢子躺下,在他頭下墊塊木枕,在榻邊跪伏。
看到隨巢子的雙眼完全閉合,告子明白,整副擔子已經責無旁貸地落在自己肩上,不由得心中一顫,轉頭望向胡非子。
胡非子凝眉如鉤,一動未動,猶如一尊雕塑。
告子閉目穩會兒心神,再度睜開,轉對眾墨者,深深一揖,誓道:「諸位墨者,承蒙巨子錯愛,承蒙諸位抬愛,不害暫屍巨子之位。從即時起,不害誓與諸位賢達一道,竭誠儘力,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眾墨者盡皆起立盟誓:「我等誓願追隨巨子,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告子再打一揖:「諸位賢達,天下烽煙再起,大戰一觸即發,不害才疏,望諸位教我應對妙方。」
眾墨者七嘴八舌,暢所欲言。討論約有一炷香時間,告子見眾人並未議出切實可用的方略,又恐妨礙隨巢子休息,便提請明日再議。
眾墨者紛紛散去,廳中只剩下胡非子、屈將子、宋趼和告子。屈將子是胡非子的首徒,宋趼多年來一直跟從隨巢子,二人皆是眾墨者中次一輩的核心人物。
經過前番折騰,隨巢子似是耗盡精力,面色蠟黃,額上現出豆大的汗珠,一手按在肝部,一手握住宋趼,顯然是在忍受什麼。
胡非子趨前,伸手搭在隨巢子脈上,叫道:「隨巢兄!」
隨巢子微微睜眼,握住胡非子的老手,苦笑:「胡非兄??」
告子、屈將子和宋趼三人盡皆跪下,泣道:「巨子??」
隨巢子微微一嘆,不再言語。
靜坐有頃,待神色有所恢復,隨巢子看向滿臉絡腮鬍子的屈將子:「屈將,鄒生可有音訊?」
屈將子拱手:「稟報巨子,鄒生一直跟隨蘇子,不曾有過片刻遠離。」
「他的功夫可有長進?」
「大有長進,尤其是一手飛刀,已經出神入化了!」
「好呀。」隨巢子臉上浮出一笑,「此人忠勇,心實無雜,是塊好料。他的武功在墨者中也為上乘,這又精進許多,實是可喜。你轉告他,蘇子安危,老朽交付他了!」又轉問告子,「孫臏可有音訊?」
「回稟巨子,」告子應道,「孫子已經獲救。蘇子安排淳于子將他營救至齊,隱身於上將軍田忌府中。」
隨巢子噓出一口氣:「在齊國就好。他一日不離開大梁,隨巢一日放心不下呀。」
宋趼插言道:「弟子有惑。」
「說吧。」隨巢子閉目應道。
「鬼谷先生既然有心拯救天下,收下蘇秦、孫臏也就夠了,緣何又去容留龐涓和張儀?有此二人在,尤其是那龐涓,天下不亂才怪!」
「鬼谷先生之棋下得深遠,豈是爾等目力所能看見?」
「弟子敢問遠在何處?」宋趼不依不饒。
想到鬼谷子昔年在鬼谷言及快刀剔毒之語,隨巢子長嘆一聲:「唉,遠得為師也看不真切啊!」轉對告子,「老朽碌碌忙忙一生,天下戰亂非但未得絲毫消歇,反倒是愈演愈烈。近年來,老朽體衰,在此幽谷苟延殘喘,得以反思。墨道未能大行於天下,非墨道之過。道家老子曾云:『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天下已經失道,愈演愈亂,愈亂亦愈需我墨道。至於我等苦求未果,非墨道不通,乃方不對症。鬼谷一行,老朽略有所悟。鬼谷先生不辭勞苦,僅用區區數年即育出蘇秦、孫臏等天下大才,威服列國,實令老朽汗顏。對於方今亂象,蘇秦應之以列國合縱,堪稱妙方!」說到這兒,逐一掃瞄四人,「爾等務必全力以赴,協助蘇秦,促使天下縱親。」
「我等記下了!」四人齊道。
「眼前戰事,非蘇子不可化解。我觀列國,雖然合縱,卻各懷異志,與蘇子並不同道。合縱旨在摒秦、制秦,秦人也必不甘,或會加害於蘇子。蘇子任重道遠,不能沒個防備。」隨巢子看向屈將子,「屈將,諸墨者中,論俠義武功,無人及你。你可全力以赴,保護蘇子,輔佐蘇子,助他成就天下大功!」
屈將子拱手:「弟子遵命!」
「諸位賢達,」隨巢子環視幾人,目光落在告子身上,「無論蘇子成功與否,墨道都要光大,墨道也必須光大。而要光大墨道,必須經由天下達才。齊國稷下會聚天下飽學之士,這樣的達才或可覓得。告子,你可使人前往稷下,挑選達才,揚我墨道。」
「弟子遵命!」
在墨家掌門人新老交接后,隨巢子又撐三日,於第四日正午在逾百墨者的靜靜守護下溘然長辭。
在先巨子辭世的次日,位於洛陽軒里伊水東岸的琴廟也告落成。
與公子卬大興土木營建的蘇家府院、墓園、家廟相比,琴廟土牆草頂,沒有圍牆,遠看像是山間隱廬,低矮、孤獨而簡陋。不是公子卬捨不得花錢,是蘇秦堅持這樣,說琴師並不需要高屋廣廈,能有個遮風擋雨的草舍也就夠了。
落成儀式上,周顯王躬身祭奠,在正堂親手掛起王后遺像,讓她正對琴師的泥塑。
掛好遺像,顯王看向宮正。
宮正令兩個宮人抬進一隻琴台並一隻琴盒,將琴台擺在泥塑前,將琴盒放到顯王跟前。顯王親手從盒中取出一把金絲閃亮的七弦琴,擺在琴台上。
琴台與琴皆由金絲楠木精雕而成,工藝精湛。琴頭刻著「知音汕汕」八字,取意自《詩》中「南有嘉魚,烝然汕汕」之句,琴台上刻著俞伯牙、鍾子期的知音浮雕。琴師兩手撫琴,似彈非彈,全身心地沉浸在音樂中,王后雙目迷離,如痴如醉,二人構成一幅知音和合的場景。
宮正擺好,叩首,泣訴道:「淇子,這隻琴台,還有這把楠琴,是老奴奉陛下旨令,取娘娘棺槨上的金絲楠木余料,請宮中樂師特別為您定製的,『知音汕汕』是陛下親手用御劍一劍一劍刻上去的,您老好好彈吧,娘娘在用心傾聽呢!只要聽到您的琴聲,娘娘就不傷心了,娘娘就把一切不快忘光了。」
聽著宮正的訴說,周顯王孩子似的哭了。
蘇秦跟著哭了。
在場的所有人也都哭了。
然而,哭得最投入、聲音最響亮的卻不是蘇秦,而是公子卬。許是感動於琴師的凄慘人生,許是聯想到蘇秦、龐涓諸人年紀輕輕就已建下蓋世奇功,而自己行將不惑依舊碌碌無成,許是憶起因自己的無能而白白丟失的河西和因此而喪生的八萬將士,公子卬越哭越傷感,到後來竟是涕淚滂沱。
這浩大的哭聲於顯王卻是刺耳。
俟其哭聲略降低些,顯王緩緩起身,凝神聚意,在一塊羊皮上揮毫寫出「天下第一琴」五字,然後起駕回宮。
公子卬吩咐工匠,照此製作一塊金絲楠木匾額,金底黑字,懸於琴廟門楣。
門框兩側是蘇秦貢獻的一副楹聯,上聯是「天地五音共奏明月清風」,下聯是「文武二弦協唱高山流水」,與顯王的橫批「天下第一琴」珠聯一體。
待工匠把刻寫楹聯的木板全部釘好,公子卬退後幾步,眯起眼看一會兒,贊道:「文武二弦,乃周初文、武二王所加,契合人間文治武功。天地五音,乃宮、商、角、徵、羽,為古琴初始五弦,契合天地金、木、水、火、土五行。高山流水為塵世雅曲,明月清風為高天清韻。此七弦合鳴,天上人間無所不包,共成『天下第一琴』,真是絕聯呢!」
蘇秦凝視楹聯,嘴角現出一絲苦笑:「真沒想到,論起音律,公子倒是雅緻呢。」
「蘇子高抬了。」公子卬知是揶揄,仍舊呵呵笑出幾聲,顧自接道,「傳說上古伏羲氏制琴,以摹天地之音。在下以為,天地之音過於縹緲,過於曠遠,沒有人間之律實在、柔溫。呵呵呵,《詩》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斜看蘇秦一眼,「咦,說到這裡,在下倒是想起一事,正要求問蘇子呢。」
「公子請講。」
「《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蘇子離家多年,好不容易歸門,當與嫂夫人琴瑟相和才是,在下卻觀蘇子日日守在帳中,讓嫂夫人獨守空房。」
蘇秦低頭不語。
「呵呵呵,」公子卬恍然大悟道,「在下明白了。嗯,嫂夫人的確太土,配不上蘇子!」又笑數聲,「不過,話說回來,女人還是始配的好。就說在下吧,此生也算風流,閱歷女人無數,可真正知疼知愛知冷暖的,仍舊是始配夫人。嫂夫人雖說土氣,但依在下觀之,賢淑恭柔皆具。蘇子這般冷落她,也是不該呀!」
蘇秦不好再說什麼,輕嘆一聲,走進廟中,在琴師泥塑前面跪下,緩緩閉目。
黃昏,軒里村依舊喧囂。數不清的匠人與兵士仍在頂著夜色趕活兒,為新貴蘇府起房造屋。新府選在村北,佔地半井,東至蘇家桑林,西至伊水岸邊,前後一共六進院落,余為園林。這在周室,除去王宮和東西二位周公的宮室,規模當是最大的了。
小喜兒顯然不適應不期而至的巨大富貴,依舊圍著圍裙在廚房忙活。
從早上忙到天黑,小喜兒實在累了,喂好阿黑,關好院門,正要進房睡覺,卻聽到叩門聲。
見是蘇厲妻,小喜兒勉強擠出一笑:「大嫂!」
「妹子呀,」蘇厲妻反手掩上門,將她扯進屋裡,急切說道,「你咋能不聽勸呢?嫂子主意出了一籮筐,你只是按兵不動,真是急死人!」
小喜兒咬緊嘴唇,低下頭去。
「好妹子呀,」蘇厲妻壓低聲音,「剛才聽娃子他大說,二弟,哦,不,是相爺,相爺他依舊單身,身邊並無女人,連仆女也沒一個,全是男爺們兒。一個大男人家,身邊沒女人只有一個解釋,就是他沒有花花腸子。相爺這人是怪,可不拘他咋怪,身邊沒個女人不成。這個坑本來就是妹子的,妹子不去填,早晚得讓別人佔去!」
小喜兒的嘴唇咬得更緊了。
「妹子呀,不拘咋說,你得再試一次。要是相爺執意不肯,咱就認了。可依嫂子推算,相爺這次回來,跟以往不一樣。」
小喜兒微微抬頭,盯住她。
「以往他回來,因為不得志,沒臉見人,心裡窩火,對妹子自是不待見。此番不一樣,他是六國相爺,光宗耀祖,威風八面,可謂是春風得意,脊梁骨挺得筆直,在村裡見誰都要打招呼。在家裡更不一樣,莫說是待娘和你哥、蘇代他們,即使對待嫂子我,他也是禮數齊全。以前嫂子有眼無珠,那麼屈待他,他一點兒也不記仇,何況是對妹子你呢?依嫂子看來,你沒有啥對不住他的,是他對不住你。他紮下架子不來尋你,定是大男人家臉皮薄,拉不下面子。妹子,你得聽嫂子的話,他死要面子,咱就得主動點,尋個機緣拱他懷裡,看他硬著心腸把妹子推開!」
「這??」小喜兒嘴巴大張,喃聲,「能成嗎?」
「成與不成,不試一下咋能知道?再說,相爺官兒做大了,面子看得重。妹子咋說也是他的正宮娘娘,實在不中你就鬧騰起來,看他咋個收場?」
小喜兒的嘴唇再次咬起,有頃,抬頭望向蘇厲妻:「他身邊人多,怕??見不上!」
「唉,妹子呀,連阿黑也沒有你實誠。你要由頭,咋也能尋它個一籮筐去。來,妹子,嫂子授你一計!」蘇厲妻湊過頭,附耳低語。
小喜兒遲疑許久,喃出一字:「嗯。」
人定時分,匠人次第安歇,村中漸趨沉靜。
蘇秦三步並作兩步,沿村中土路朝家中疾走。飛刀鄒緊隨其後。
離家門尚有數十步遠,阿黑嗅到蘇秦的味道,「嗖」一聲從院門裡面躥出,嚶嚶嚀嚀地撲他身上。
蘇秦顧不上睬它,大步衝進院子,直奔中堂,邊跑邊叫:「娘,娘—」
中堂亮著燈,堂上擺著蘇虎的靈位。
蘇姚氏正襟危坐於草席上,神色沉定。
蘇秦幾步跨進堂門,在蘇姚氏跟前跪下,伸手摸在她的額頭上,見並未發燒,亦不見其他家人守候,略略一怔,輕問:「娘,聽說您病了,咋哩?」
「嗯。心口悶!」蘇姚氏指指心窩。
「啥時候開始悶的?」蘇秦急了。
「有些年頭了。」蘇姚氏緩緩應道。
「咋沒聽你說起過哩?」蘇秦嗔怪一句,朝外叫道,「鄒兄!」
飛刀鄒快步進來,立在堂門外面:「主公有何吩咐?」
「速請醫師!」
飛刀鄒應一聲,轉身欲走,蘇姚氏攔道:「等等!」
飛刀鄒頓住步子,望向蘇秦。
「娘,心口悶是大病,不看不行啊!」蘇秦勸道。
蘇姚氏送給飛刀鄒一個笑臉,輕輕搖頭:「小夥子,大娘這病不打緊的,不勞煩醫生了,大娘這想跟秦兒嘮嘮嗑兒!」
觀蘇姚氏面色淡定,語氣沉穩,真還不是有病的樣子,飛刀鄒有些不解,轉看蘇秦,見他也是一臉茫然,便識趣地扭身走出,在院門外面守護。
「秦兒,來,」蘇姚氏指著自己身邊的席位,「坐娘這兒。」
蘇秦在蘇姚氏跟前坐下,凝視她。
蘇姚氏老了,額頭的皺紋加深了,加多了。這些年來,尤其是蘇秦出走、蘇虎病倒之後,蘇姚氏心力交瘁,原先只白大半的頭髮現在全白了。
蘇秦淚水流出,將頭伏在蘇姚氏膝頭:「娘,您這心裡??究底是??咋個悶的?」
「娘這心裡悶,不是因為病。」
「是為啥?」
「唉,」蘇姚氏長嘆一聲,「秦兒,娘打聽過了,你身邊並無女人。你已經三十多了,老大不小了,身邊沒個女人,咋能成哩?再說小喜兒,自嫁進咱這個窮家裡,一晃就是十來年,天天守著空房,大半夜裡娘睡不著,總是聽到她哭。她是蒙著被子哭的,可娘聽得見。娘心疼啊。男人家終日在外,事情多,有個忙的。女人家一天到晚悶在家裡,要是再沒個念想,每寸光陰都是個熬啊。你這番回來,想必也是住不長久。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娘有些急了,娘想問問你,秦兒呀,究竟你是咋個想的?」
「娘??」蘇秦改成跪狀,垂下頭去。
「秦兒,」蘇姚氏輕輕撫摸蘇秦的頭,「你說句實話,是小喜兒配不上你呢,還是你的心裡另有女人?」
蘇秦垂首不語,淚水模糊。
「秦兒,你不說,娘心裡明白。可你也得反過來想想。小喜兒哪兒都好,是個好媳婦兒,甭說在咱家裡,即使在村裡,眾鄉鄰沒人說她不好。她唯一的缺憾是跛腳,可這不是她的錯。不拘咋說,她是咱的人,是咱明媒正娶過門來的。過去你沒個進取,咋耍性子,眾人不會說啥。今兒你當上大官了,要是再與從前一樣,叫別人咋個看待這事兒呢?」
蘇秦將頭垂得更低,一個字也不吐口。
「唉,」蘇姚氏復嘆一聲,「秦兒,你不想說也就算了。你阿大沒了,這事兒得聽娘的,於情於理,你都要跟喜兒和好。喜兒!」
東間蘇姚氏的房中窸窸窣窣一陣響,接著布帘子掀開,小喜兒兩手捂面,半是哽咽地跛出角門,在蘇秦身邊跪下:「娘—」
小喜兒陡然露面,著實讓蘇秦吃一大驚。
愣有一會兒,蘇秦才朝一邊挪挪,責怪她道:「你??為啥也在這兒?」
小喜兒將頭埋在臂彎里,泣道:「奴??奴家??」
堂間死一般地靜。
蘇秦漸復常態,坐直身子,對小喜兒正色說道:「朱小喜兒,誠如娘方才所說,你賢惠,勤勞,有孝心,是蘇家的好媳婦兒,我認你!」
「相??相公??」小喜兒喜極而泣,顫聲。
「家中一切,屬於我的那一份,歸你所有。我常年不在家,娘年歲大了,你須替我盡孝。再就是阿黑,」蘇秦伸手拍拍卧在一邊舔他腳面的阿黑,「一如既往歸你照管。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小喜兒怔在那兒,目光落在阿黑身上,淚水滾出。
「還有,」蘇秦語氣冰冷,「你可以做我夫人,但我不會與你圓房,你也休作此想。既然你甘心情願嫁入蘇門,那就做個蘇家的好兒媳吧。不是我對不起你,是你自己的選擇!」又轉對蘇姚氏,「娘,入更了,早點歇吧。若是沒有別的事兒,秦兒走了!」話音未落,人已起身,大步走到院中。
聽著腳步聲一下接一下地響出院門,漸去漸遠,四周復歸寧靜,小喜兒就如從一場噩夢中醒來,一頭撲進蘇姚氏的懷中,凄厲長號:「娘—」
從家裡出來后,蘇秦臉黑著,大步流星地走向營帳。
將到帳門時,飛刀鄒遠遠望到兩個人影一左一右蹲在帳門外面,喝道:「什麼人?」
二人站起。
是蘇厲與蘇代。
蘇秦掃二人一眼,黑著臉進帳。兄弟二人站起,默不作聲地跟進去。
蘇秦在几案前坐下,指左右席位,招呼他們入席。蘇厲不敢坐席,尋個地兒蹲下。蘇代本想入席,見大哥不坐,也自蹲下來。蘇秦輕嘆一聲,剛要說話,外面傳來腳步聲,是公子卬帶著一個軍醫匆匆走來。
公子卬讓軍醫候在帳外,邊進帳邊叫:「蘇子,老夫人玉體如何?」
蘇秦看過去,見他面上焦急,二目卻在放光,知他唯恐此處不亂,不由得苦笑一聲,指對面席位:「是公子呀,請坐!」
公子卬盯他一會兒,在席上緩緩坐下:「觀你面色,令堂她??沒事了?」
「娘??娘咋哩?」蘇厲、蘇代臉色皆變,急切問道。
蘇秦擺手,苦笑道:「沒啥子,不過是想跟我說說話。」
蘇厲、蘇代各舒一口長氣。
「哦?」公子卬怔了一下,笑道,「呵呵呵,沒事兒就好。在下本已歇息,一聽說老夫人有恙,二話沒說,叫上疾醫就趕過來了!」又朝帳外,「沒事了,你回去吧!」
疾醫答應一聲,轉身離開。
蘇秦沖公子卬抱拳:「家母之事,勞公子費心了!」
「瞧你說的!」公子卬應過禮,朝蘇厲、蘇代各拱一拱,「二位兄弟,你們說說,老夫人一生操勞,總算盼來好光景,正要多享幾日清福呢,如何再能有個長短?」
「不說這個了。」蘇秦截住話頭,「公子來得正好,在下正有大事與你相商!」
「蘇子請講!」
「合縱初成,百事待舉,在下卻因家事纏身,誤下大事,心實不安。今家父已葬,此處並無大事了,在下這想??」
公子卬擺手截住話頭:「眼下墓冢未就,新府未立,蘇子怎能離開呢?再說,七七是令尊大祭,在下已經曉諭列國,要為老先生大辦一場。那時,列國皆來弔唁,唯獨蘇子不在,如何能成?」
蘇秦長嘆一聲:「唉??」
「呵呵呵,」公子卬換作笑臉,「我說蘇子呀,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累也不累?在下這就講給你一樁喜事,開開心。今兒後晌,西周公差人來,說是獻紫檀九根。知他為何獻紫檀嗎?我們這兒起房蓋屋,鬧出如許動靜,周室上下無不驚動,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只西周公一毛不拔。在下氣不過,探出他的院中藏有九根紫檀,皆合抱粗細,兩丈長短,心裡樂了,使參將上門,向他索買。老傢伙不識相,死活不賣,說那幾根紫檀是他特從楚國買來,預備來年翻修宮室呢。在下震怒,捎話給他,說縱親逾萬人馬月余來一直駐在東周境內,有失公允,不日將去他的西周略駐一些時日,讓他酌情安排。老傢伙慌了,使人來報,說是願意奉送幾根木頭,一文不收,算作賀禮。呵呵呵,起宮造殿,紫檀是上好木料,每根少說也值十兩足金,僅此一項,我們就可省去百金哪。」
蘇秦震驚:「這如何能成?」忙扭身吩咐蘇代,「三弟,明日晨起,你去一趟河南邑,到西周宮謁見西周君,就說咱家謝他美意了。咱家起建的是民宅,用不上紫檀,請他不必送來。記住,要好言相謝,不可再生枝節!」
蘇代點頭應過,囁嚅道:「二哥??」
蘇秦這也想起他們這來,想是有事,問道:「啥事兒?」
「我??我??」蘇代吭哧一會兒,低下頭去。
想到公子卬在場,不便談家事,蘇秦揚手道:「三弟,要是沒啥要緊事,就明日再說吧。」
「二??二哥,我??我不想種??種地了!」
「不種地,你想幹啥?」
「聽說二哥是在雲夢山中跟著鬼谷子學到這身本事的,我??我也想去,求二哥在鬼谷子跟前討個人情。」
蘇秦撲哧笑道:「這個不成。先生早就不收徒了。」
「那??」蘇代急了,「我就跟著二哥學!」
蘇秦沒接他的腔,目光移向蘇厲:「大哥,您也有啥事兒吧?」
蘇厲憨憨一笑:「你嫂子前幾日瞞著我在東周地界置田二十井,置完方知不對。」
「咋不對了?」
「那些地全是上等水田,溝渠多,適合種稻。稻貴麥賤,你嫂子相中的也是這個。可你嫂子沒想到的是,地勢西高東低,東周之水大多是從洛水上游截壩引來的。這幾年二位周公不和,西周君使人把守水壩,旱天一滴水不放,雨天泄洪,那些好稻田也就擱置了。要不是這層原因,恁好的水田人家憑啥賤賣?你嫂子不懂,一見便宜,二話沒說就買下了,置完地才聽我說起這個,後悔得直抹眼淚,要我來求求你,說你面子大,能否在西周君跟前討個人情,讓他按時放水,我們情願多付他水錢。要不然,好好的水田只能改成旱田,太可惜了。」
蘇秦想了一會兒,轉對蘇代:「三弟,你方才說是有心跟著我學,這辰光就想學嗎?」
蘇代急切應道:「想想想,我做夢都想!」
「我從先生修的是口舌之學,指靠嘴皮子吃飯,你要是想學,只能學這個。」
「二哥讓我學啥,我就學啥。」
「好吧。不過,你想學,我也得看看你是不是這塊料。明兒覲見西周君,你要是能把大哥這樁事兒順道辦了,我就收你。」
「這??」蘇代打個驚怔,「西周君恨不得捏死東周君,咋能肯聽我的話?」
「這要看你是啥說辭。」
「二哥,」蘇代撓會兒頭皮,「我該咋說才是?」
「見面后,你先恭維西周公,說他是德厚之人。」蘇秦閉起眼睛,像是在給蒙學童上課,「他必問你此言何來,你就說,聽人說東西二周不和,東周君薄情寡義,但君上卻以德報怨,屢次施恩於東周,是以德厚。西周君必然納悶,說他從沒想過給東周施恩,你就說,你不給東周下水,就是施恩。西周君必會奇你所言,你就說,不給東周下水,是富東周之民。數百年來東周之民只會種稻,不會種植其他穀物。君上不下水,東周之民無法種稻,只好改種麥粟桑麻,學會多種營生,就無須再求西周了。西周君必會向你問計,說他與東周公勢不兩立,如何才能不利於東周,你就說,一到種稻時節就給東周下水,東周之民一見有水,必複種稻,君上那時揚言收水,東周之民誰敢不仰仗君上?」
一通言辭講完,眾皆稱妙。大家說笑一陣,蘇厲、蘇代各懷歡喜而去。公子卬見夜色已深,也起身告辭。
蘇秦送出帳外,正欲回身,遙見數人打燈籠朝這兒走來。
為首之人竟是樓緩。
這些日來,公子卬左右不離身,用盡瑣事將他死死纏住不說,更把他的下人全部換了,只留飛刀鄒隨身護佑。蘇秦失去耳目,對外界幾乎一無所知。見樓緩來,蘇秦喜不待言,執其手入帳,迫不及待道:「快說,局勢如何了?」
「唉,」樓緩輕嘆一聲,「縱親軍不日即攻函谷,縱親列國只有趙軍未至。龐涓以縱軍主將名義數度催征,君上頗是為難。發兵,有違心愿,不發兵,又恐影響縱親大局。君上不知如何是好,特使在下求問蘇子,何去何從由蘇子定奪!」
蘇秦的眉頭鎖在一起。
「事急矣。龐涓已經移帳陝城,正在調兵遣將,齊、楚、韓諸軍皆已拔營,龐涓令其旬日之內趕赴虎牢,沿河水西進,與先行一步的魏、燕縱軍在澠池會師,進擊函谷。」
「合縱司還有何人?」
「沒有人了。」
「田文、公子章、公子如他們幾個呢?」
「齊軍主將是田嬰,田文助他父親去了。公子章被韓侯召回,公子如隨楚王回郢,公子噲也於幾天前匆匆回燕,像是有啥要緊事兒。唉,前一陣子熱熱鬧鬧,您這前腳一走,後腳人就全散了。」
蘇秦啜口茶水,輕嘆一聲,搖頭苦笑。
「蘇子,」樓緩目光猶疑,「在下求問一事,秦人真的不可伐嗎?」
「樓兄之見如何?」
「在下以為,自秦孝公用鞅以來,秦人圖強,三晉皆受其苦,楚人亦受其害。列國無不怨秦,秦已失道於天下。蘇子倡導合縱,旨在制秦,故而天下響應。今天下既合,列國諸君皆曰伐秦,縱親諸軍氣勢也盛,伐秦或為良機。蘇子不進卻退,不喜反憂,在下也是不解。敢問蘇子憂在何處?」
「伐秦失敗。」
「蘇子是說,此番伐秦不能取勝?」
「戰場上變數極多,即使是孫武子也不敢未戰而定勝負。」
「既無定數,蘇子當應喜憂參半才是。可觀蘇子憂容,顯然是凶多吉少。」
「無論是吉是凶,在下皆難高興,是以憂慮。」
「在下越發不解了。若是伐秦取勝,蘇子憂在何處?」
「如果取勝,六國或會滅掉秦國。不同於越國的是,秦國物產豐富,地勢險要,國民富強,六國必因分秦不公而生爭執。那時,非但縱親瓦解,天下亦必再入混戰,從而喪失合縱初衷。如果失敗,結局在下就不必說了。你知道,天下初合,縱親國既勝不起,也敗不起呀!」
樓緩這也覺出事態嚴重,背上沁出冷汗:「依蘇子之計,該當如何是好?」
「唉,」蘇秦長嘆一聲,「魏王急於復仇,龐涓急於建功,硬把縱親大業朝火坑裡拖。在下力孤,這又讓公子卬死活纏住,哪兒也去不得。你來得正好,替我支應一下。」
「蘇子欲去何處?」
「求見龐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