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8章| 痴君臣妄心執迷 敗家子衣錦還鄉
楚、齊二王主動表態伐秦,實讓魏惠王驚喜。如此這般地折騰合縱,伐秦才是真章,才是魏惠王的心中所想。
傍黑時分,惠王急召龐涓、惠施、公子卬、朱威幾位要臣,二目放光:「諸位愛卿,今日後晌,寡人與齊、楚、韓三家定下一樁大事,召請諸位愛卿來,是要商議如何將之落到實處。」
誰都明白大事指的是什麼,無不精神振奮,只有惠施習慣性地閉上二目,似是睡去了。朱威斜他一眼,轉向惠王。
惠王肥而壯碩的身子略朝後仰,將他的謎底抖開:「這樁大事就是伐秦!」掃眾人一眼,憋足一口氣,猛地呼出,身子傾前,拳頭揮舞,聲音激昂,「諸位愛卿,這一日,寡人等候數年了!寡人知道,你們也等候數年了,所有魏人無不等候數年了!我們不能再等了,我們等不起了啊!」
龐涓、公子卬、朱威無不被他的激情感染。
公子卬朗聲應道:「請父王下旨,攻打暴秦,兒臣願打頭陣!」
惠王的目光卻轉向龐涓:「龐愛卿,如何伐秦,寡人就看你的了!」
龐涓聲音低沉,字字千鈞:「臣萬事俱備,只待我王旨令!」
魏惠王的手指習慣性地叩擊几案:「此番伐秦,是六國共同出兵,愛卿要多方協調,多路出擊,踏平秦川!」
「臣遵旨!」
惠王轉向朱威:「朱愛卿,六國伐秦,兵馬雲集,能否成功,就看你的糧草了!」
「王上放心,」朱威回奏,「臣早已備足糧草,只待徵調!」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愛卿這就動手,先將糧草分批運往安邑。」
「臣遵旨!」
惠王的目光落在惠施身上,呵呵樂了:「惠愛卿,你怎麼又打瞌睡了?這麼大的事,你總不能一言不發吧!」
惠施似是沒聽見,仍在眯盹。
朱威拿肘子碰他,輕道:「相國,王上問您話呢!」
惠施兩眼依舊未睜,半是自語,半是回答:「王上問錯人了。」
惠王心頭一動,身子前傾:「惠愛卿,你??此言何意?」
惠施微微睜眼:「內事問內相,外事問外相。興兵征伐是外事,王上既拜了外相,就當問問外相才是。」
「呵呵呵,愛卿說得是!」惠王笑過幾聲,轉對朱威,「聽說蘇子仍在孟津,愛卿這就使人召他,就說寡人有請。」
「臣遵旨!」
惠施的話餘味繚繞。
出轅門后,朱威緊步追上他,小聲問道:「相國,您方才好像話中有話。」
惠施斜他一眼,又朝前走去。
朱威又追幾步:「暴秦難道不該伐嗎?」
惠施頓步:「該說的我已說了。六國既已縱親,暴秦該不該伐,你當去問六國共相,為何總是盯住我呢?」說完,轉個身,揚長而去。
以惠施的氣量和為人,當然不會是出於嫉妒。朱威越想越覺蹊蹺,回到營帳,備好車馬,親自去請蘇秦。
允水岸邊,蘇秦與趙肅侯靜靜地坐著,目光盯在水中的浮漂上。浮漂時不時地跳動,但誰也沒有起鉤。
君臣二人的心思顯然不在釣鉤上。
肅侯旁邊擺著一封請帖,是魏惠王剛剛發來的。
肅侯的目光漸漸落在請帖上,伸手撿起它,面呈慍容,連喘幾口粗氣,苦笑一聲:「蘇子,你這看明白了吧?」
蘇秦表情凝重,目光依舊盯在浮漂上。
肅侯抖幾下請帖:「這辰光他才發來此物,邀寡人赴宴!幾日前結伴去虎牢關時,他幾個為何一聲不吱?」
「君上!」蘇秦移過目光,轉向肅侯。
「蘇子,你不必勸了,寡人明日起程,回邯鄲去!他幾個想喝酒,就讓他們喝去!他幾個想賞游,就讓他們賞去!什麼縱親?他幾個根本沒把寡人放在眼裡!」
「唉。」蘇秦長嘆一聲。
「你為何而嘆?」
「如果不出臣料,魏王邀請君上赴宴,為的不是喝酒,而是伐秦。」
「哦?」肅侯打個驚怔。
「近日來,楚、齊、魏三家各發大兵,磨刀霍霍,顯然不單是為會盟。縱親旨在摒秦,這也無疑是火上澆油,為他們出兵秦國送了由頭。」
「愛卿之意是,秦人不該伐?」
「不是不該伐,是時機未到。」
「請愛卿詳解。」
「秦人已經擁有四塞,眾志合一,固若金湯。六國雖合,卻是各懷心志,遠未形成合力。以烏合之眾擊金湯之國,臣不見勝算。」
肅侯倒是不以為然,輕輕哼出一聲:「照愛卿這麼說,秦國是不可戰勝了?」
「君上,」蘇秦沉聲應道,「在谷中時,臣常聽孫臏講論兵法。孫臏說,孫武子兵法有云:『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六國一合縱就伐兵攻城,不用其上而用其下,當是智竭。孫武子兵法又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六國新合,既不知己,也不知彼,當是蠻幹。臣是以認為,六國若是伐秦,不戰則已,戰,勝負必判。」
肅侯倒吸一口涼氣,傾身:「以蘇子之見,該當如何?」
「阻止伐秦,以待時日。」
「如何阻止?」
「君上可去赴宴,見機行事,向諸君陳明利害得失。以君上威望、德能,或有可能。」
肅侯沉思許久,搖頭苦笑:「照愛卿所言,他幾人此去虎牢關,必是商議伐秦。他們早將寡人拋在一邊了,寡人何威何望?人家不睬咱,咱自己卻湊上去噪舌,寡人何德何能?」
肅侯的話無懈可擊。
蘇秦垂下頭去,目光回到浮漂上。
就在此時,樓緩走來,趨前稟道:「啟奏君上,魏國上卿朱威求見!」
「哦?」肅侯怔道,「他見寡人何事?」
樓緩遲疑一下:「回奏君上,朱上卿說是??有要事求見蘇子。」
肅侯臉上一沉,緩緩起身,對蘇秦道:「此人必是請你來的。你可告訴魏罃,就說寡人有疾,不能奉陪了,要他好自為之!」又轉對樓緩,「傳旨肥義將軍,明日起駕,回邯鄲!」
前往虎牢關途中,朱威、蘇秦同乘一車。朱威約略講了楚、齊、魏、韓四君在虎牢關放歌並定下伐秦之事。
顯然,這是意料中事,蘇秦未顯絲毫驚詫,淡淡問道:「四位君上所唱何歌?」
「《河梁歌》。」
「《河梁歌》?」蘇秦重複一句,眉頭微微擰起。
「有何不妥嗎?」朱威直盯蘇秦。
「若是此歌,不可伐秦!」蘇秦語氣堅定。
朱威驚愕,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
「此歌雖曰伐秦,卻是征伐未捷。諸君未出師而唱此歌,不吉!」
「征伐未捷?」朱威撓撓頭皮,「怎麼未捷?不是有『陳兵未濟秦師降』嗎?秦師既降,說明徵伐已捷了。」
「朱兄有所不知,」蘇秦略一思考,解釋道,「此歌為越人所唱。當年越人破吳,氣勢大盛,越王北伐中原,敗齊卻晉,欲霸天下,又恐列國不服,遂以尊周為名,號令齊、晉、楚、秦四大家輔佐周室。秦厲公不從命,越王震怒,號令天下伐之。齊、晉、楚三國不敢不興兵,但無一不作壁上觀。越王無奈,只好率先揮師西進,驅吳、越之師西渡河水擊秦。秦人懼,納表請降,越師撤退,作此歌記之。」
「這是不戰而勝呀。」朱威依舊納悶。
「越人的確不戰而勝,」蘇秦進一步解釋,「然而,復原當年戰事,越師勞師襲遠,不服水土,糧草不繼,加上遭遇嚴冬,病死者甚多,士氣極其低落。幸虧秦師臨陣未戰,越人才得以全師而退。秦人若戰,越師必敗。」
「秦人為何不戰?」
「一是懾於勾踐威力,二是跟越人開戰無利可圖。越人一不為土,二不為財,三不為人,只不過圖個虛名。即使打勝,秦人也得不到多少好處。再說,越人不惜死,皆是亡命之徒,秦人即使戰勝,犧牲必大。」
「既然如此,秦人何不早日請降呢?」
「秦人不相信越人會長途遠襲,是以逞強,結果惹惱勾踐。看到越人真的來了,秦人覺得戰不合算,不戰尷尬。秦人最終降順,無疑是個妥協選擇,但也不失明智。渡過河水之後,越人水土不服,無力再戰,見秦人服軟,緊忙握手言和。縱觀這次征戰,從表面上看是秦人降順,而在實際上,是越人敗了。」
「越人為何敗了?」
「空耗糧草,人馬減員,白忙一場而一無所得,不敗也是敗了。」
「蘇子是說,此番伐秦,或會重蹈當年覆轍?」
蘇秦苦笑一聲:「此歌最後一句怎麼唱的?悲去歸兮河無梁!」
「這??」朱威頗多疑慮,「蘇子別是過慮了。今不比昔,昔日越人長途襲遠,以勢逼迫,列國敢怒而不敢言,自然作壁上觀。今日六國縱親,同仇敵愾,拋開齊、燕不說,韓、趙、楚三家皆與秦人有仇,想必不會渡河不戰吧?」
「也許吧。不過,在下以為,今日秦公非昔日秦公,今日楚、齊、韓,亦非昔日楚、齊、晉。若是不出在下所料,王上欲做勾踐,後果難以收拾。朱兄不信,可以拭目以待。」
干出驚天動地之事的蘇秦竟然如此看待六國伐秦,再聯想惠施的曖昧態度,朱威這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蘇子,眼下怎麼辦?」
「阻止伐秦,以俟時機。」
「如何阻止?」
「朱兄去約惠施,我去求見龐涓,王上或能聽取他們二人。此番會盟,王上執牛耳,伐秦的鑰匙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能明白時勢,伐秦之勢就可卸了。六國縱親,制秦為上,伐秦為下。」
「在下謹聽蘇子!」
由於燕公早回,趙肅侯未到,魏惠王宴客時,原定的五君宴只有齊、楚、魏、韓四君。此前一天,不甘屈居人下的昭侯不及回鄭,就在成皋行宮詔告天下,南面稱孤,正式與楚、齊、魏並王,因而,此番宴樂,堪稱四國相王的盛會。
四王在魏國行轅內定下伐秦大策,共推龐涓為伐秦主將,列國主將副之。次日,楚威王、齊威王雙雙起駕還都,韓昭侯在成皋留住三日,也駕返鄭城。
蘇秦與朱威趕到虎牢關時,宴請已經結束,惠王也已離開虎牢關,在河水北岸的邢丘視察大魏三軍,龐涓作陪。惠施自稱不諳軍情,先一步回大梁去了。
視察完三軍,惠王隨龐涓走進大帳。龐涓指著精密沙盤,向惠王詳述了伐秦的宏圖方略與具體部署,聽得惠王心花怒放。
「父王,眼下兒臣萬事俱備,只有一個攔阻。」
惠王急問:「是何攔阻?」
「蘇秦!」
「咦,六國伐暴,他當高興才是,何以會成攔阻?」
「父王,」龐涓奏道,「兒臣素知蘇秦。此人動嘴可以,征伐卻不擅長。這且不說,此人天生一副婦人柔腸,見不得殺伐。父王可曾注意到,前番會盟,列國表演歌舞,台上所現無不是男耕女織,父慈子孝,天下可謂是歌舞昇平,不見一絲刀兵。整場表演系此人一手籌劃,由此可見此人心胸。再看縱親綱要,是制秦,而不是伐秦。由是觀之,此番伐秦有違此人心志,此人必將竭力攔阻。」
「一介書生,能掀多大浪花?」
「父王,此人是六國共相,又是縱約長,盛名遠播。趙、燕又是縱親發起國,唯此人馬首是瞻。若是此人攔阻,燕、趙必不參與。六國內部不和,縱軍未戰先散,恐大不利!」
「嗯,若是此說,倒也棘手。依賢婿之見,該如何處置為妙?」
「兒臣有一計,或可支應。」
「賢婿請講。」
龐涓低語一陣,惠王樂道:「呵呵呵,此事果真,倒是天助我也!」
蘇秦覲見時,惠王剛從軍營回來,一身戎裝未脫,興緻頗高。
「蘇子免禮。」惠王指著對面的席位,「坐坐坐,寡人候你兩日了!」
蘇秦坐下,拱手揖道:「臣正在孟津處置善後事宜,接到王上口諭,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想到王上召臣,定有急務,臣未及沐浴更衣,即來覲見,唐突之處,還望王上見諒!」
「蘇子不必客氣。」惠王將話題扯到趙肅侯身上,半笑不笑,「趙侯呢?哦,是寡人錯了,這辰光該稱他趙王才是。趙王呢,何以不見他來?六國縱親,普天同慶,寡人設下薄宴,有意請他暢飲幾杯,特使快馬邀他,可左候右等,大廚連溫幾次酒,楚王、齊王,還有韓王,餓得肚皮咕咕響,直候兩個時辰,一直未見他的蹤影。」
「回稟王上,」蘇秦聽出話音,替趙肅侯圓場,「趙侯龍體欠安,此番合縱是強撐著來的。燕公前腳剛走,趙侯也要告辭,臣擔心他身體越發吃不消,設法強留他兩日,陪他在允水河邊散心。接到王上請柬時,趙侯已經拔營,使專人托臣向王上告罪。」
「他告何罪?」惠王斂住笑,語帶譏諷,「怕是寡人面子小,德望淺,請不動人家。人家是縱親發起國,這辰光也稱尊了,架勢大哩!」
「王上?」見他火氣無緣由加大,蘇秦心裡一怔。
「好了,不說這個。」惠王擺手,「即使走人,好歹也得留個話吧。」
「留話?」蘇秦又是一怔。
惠王索性一口氣說出情由:「蘇子,你是縱約長,你來說說看,合縱雖說由你倡導,卻是他趙語首先發起。今日天下縱親成功,此人卻鳴金退陣,叫寡人如何看他?即使寡人想得開,又叫天下人如何看他?」
蘇秦長吸一口氣,擰起眉頭:「此話從何說起,臣子愚笨,請王上詳解。」
「蘇子呀,你是非逼寡人把話說白不可!」惠王晃晃腦袋,龐大的身軀朝後挺挺,「寡人聽說,趙軍主將肥義和三萬縱軍皆已撤走。此人龍體不好,可以回去,他的三萬縱軍難道也都有病了?既然合縱,縱軍一出國門,就歸縱約了。寡人好歹是盟主,他的大軍何時撤,如何撤,總該向寡人打聲招呼吧!再說,列國縱軍均未撤走,他趙國為何未戰先撤?」
「王上誤解了,」蘇秦見他近乎蠻不講理了,苦笑一下,「臣這就陳明緣由。」
「說吧!」
「會盟之前,趙國縱軍三萬接到王上詔令,屯於趙境上黨,只有三千護衛追隨趙侯會盟。今日會盟結束,一則趙侯貴體欠安,二則太子尚幼,趙侯放心不下,匆匆回國,當是常情。隨趙侯回去的只是三千護衛,縱親三軍並未撤離,仍舊留屯上黨。再說,如此行動的並非趙氏一家。韓國縱軍屯於宜陽,楚國縱軍屯於方城,齊國縱軍屯於衛境,均未參與會同。只有燕國縱軍入魏,迄今屯於少水,這也是奉了王上的旨意呀。」
「這??」惠王語塞,眨巴幾下眼皮,才又想出辭來,「即使如此,他趙侯也該留個話,指明聽令之人。眼下征伐在即,寡人若是調用他的縱軍,該找何人傳令?」
「征伐在即?」蘇秦佯作不知,一臉惑然。
「是這樣,」魏惠王用指節輕敲几案,捅開窗戶,「前日,寡人在虎牢關宴請楚、齊、韓三王,我等飲得高興,約定趁此良機,征伐暴秦。寡人急召你來,為的就是商議此事。自公孫鞅始,秦人一再負約,屢行不義,先騙寡人河西,再奪楚國商於,又出兵趙之晉陽,伐韓之宜陽,攪得天下百姓不得安寧,諸君不得安枕。今既縱親,合該教訓一下那個毛頭小子,讓他學點中原禮節。」
「王上計劃何時伐秦?」
「指日可待!」惠王沉聲應道,「不瞞蘇子,寡人已經調撥三軍,協調列國,籌劃大軍四十餘萬,三個月內踏平秦川!」
「王上,」蘇秦拱手,「臣以為,暴秦雖說該伐,但眼下征伐,時機未到。」
「咦?」惠王直望過來,「以愛卿之見,何日方是時機?」
「王上,」蘇秦諫道,「臣聽說,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方今之秦已是四塞之國,東有河水之阻,函谷、武關之險,倉促伐之,臣竊以為不可!」
「哈哈哈哈,」魏惠王長笑數聲,手指蘇秦,「你呀,是個動嘴皮子的,若論行兵布陣,征賊伐逆,可就稍遜一籌了。龐愛卿說得好,昔日吳起曾與先君游於河水,先君嘆曰,美乎哉,山河之固。吳起對曰,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前幾日暢遊虎牢,寡人與諸君想起史伯之言,無不望關興嘆。史伯說:『虢叔恃勢,鄶仲恃險。』結果呢,虢、虞也好,鄭也好,恃勢的,恃險的,哪一個擁有虎牢?秦以暴戾治民,以欺詐行世,早已離德叛道,神人共怒,幾道天險何能助他?」
「王上??」
「此事不必再言!」惠王擺手打斷他,「縱約諸王既已定下,就非寡人所能獨斷。至於如何協調列國,蘇子當以縱約長與六國共相名義會同列國副使,籌劃可行方略,報奏寡人!」
「臣??」
惠王再次擺手:「餘下之事,改日再議。」轉對毗人,「毗人,為寡人卸甲。唉,真是老了,才披掛這幾個時辰,就受不住哩!」
從惠王的行轅里出來,蘇秦整個蒙了。
顯然,惠王耳目已障,頭腦熱漲,聽不進尋常諫言,更看不到伐秦可能產生的惡果。惠施走了,能勸惠王恢復理性的,只有龐涓一人,而龐涓平生之志只在戰場,這一仗他必也盼得久了,讓他去勸惠王,等於是火上澆油。
然而,除此之外,蘇秦真也無計可施。
思來想去,蘇秦只有硬起頭皮求見龐涓。
馳至魏軍大帳,龐涓聞報迎出。
一見蘇秦,龐涓就睜大兩眼:「咦,蘇兄,你沒回去?」
「回去?」蘇秦一怔,「回哪兒去?」
「回家呀。」
「回家?」蘇秦苦笑一聲,「這辰光,哪還能顧上家呀!」
「唉!」龐涓發出一聲長嘆,挽住蘇秦的手,步入帳中。
二人落座,龐涓依舊錶情怪異地盯住蘇秦,有頃,緩緩搖頭。
蘇秦見他樣子怪怪的,撲哧笑道:「龐兄,你這是怎麼了,沒有見過在下咋地?」
龐涓似也緩過神來,苦笑一聲,再次搖頭。
「龐兄?」蘇秦莫名其妙了。
「人家都說我龐涓是條硬漢子,今見蘇兄,龐某相形見絀了。」龐涓賣起關子。
「龐兄,此話從何說起?」
「在下心胸雖大,卻是舍不下小家。那年家父遭奸賊陳軫陷害,在下為救家父,幾番置生死於不顧。後來,家父慘死於奸賊之手,在下遂與那奸賊勢不兩立,不可同日。雖說在下未曾手刃陳軫那廝,卻也嚇得他屁滾尿流,四處逃命,不敢再入魏境半步。至於他的兩個鷹犬,也就是下手害死家父的戚光和丁三,一個也未逃脫,盡皆血祭家父了。」
蘇秦仍舊摸不著頭腦:「龐兄有話直說!」
「蘇兄可是東周軒里村人?」龐涓拐入正題。
蘇秦點頭。
「世伯,也就是令尊,可曾卧榻數年?」
蘇秦點頭。
「軒里離孟津不過百里,快馬半日即至,這些日子,蘇兄可曾抽空探望過世伯?」
蘇秦搖頭。
「世伯近況,蘇兄可曾知曉?」
蘇秦搖頭。
「唉!」龐涓長嘆一聲,「在谷中時,在下聽張兄講起蘇兄家事,甚是嘆喟。此番會盟,在下想起是在蘇兄家門口,本欲親去探望世伯,無奈軍務繁忙,只好差遣下人前往。半個時辰前,下人回來,說是??」故意頓住。
蘇秦心底一顫,面色發灰,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兩眼盯住龐涓:「家父如何?」
「世伯他??他??」
蘇秦的心吊起來,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龐涓。
「茶飯不思,昏迷數日,聽說就在這幾日了,家中已在打理後事。在下聞訊大急,正欲告訴蘇兄,蘇兄這就來了。」
蘇秦閉上眼,緊咬牙關,強忍住淚水。
許久,蘇秦緩緩睜眼,抬頭望向龐涓,拱手:「龐兄厚義盛情,蘇秦??記下了!」
「蘇兄,」龐涓拱手回禮,「說這些幹啥!事不宜遲,在下這就使人召請軍醫,與蘇兄走一遭,一則探望世伯,二則蘇兄也算是衣錦還鄉,趁此機緣,立祠設廟,光大宗祖!」
蘇秦苦笑一聲,搖頭。
「蘇兄不回?」龐涓大是詫異,「在下啥都不顧了,這也陪你!」
「龐兄,在下問你,是家事大還是國事大?」蘇秦凝視龐涓。
「國事大。」
「是國事大,還是天下事大?」
「天下事大。」
「方今天下,又以何事為大?」
「列國縱親。」
「唉,」蘇秦長嘆一聲,「列國剛剛縱親,眼看又將毀於一旦,你叫在下如何顧念家父?」
「毀於一旦?」倒是龐涓吃一大驚,「此話從何說起?」
「在下奉詔覲見魏王,王上旨令在下協調列國,共伐暴秦。」
「伐秦?」龐涓假作不知,「咦,此等大事,在下為何不知?」
龐涓顯然是在故意裝傻搪塞。
蘇秦心裡微涼,遲疑一下,接著說道:「在下力勸,魏王不聽,只說已與楚、齊、韓三王議定此事了,不可更改。在下越想越覺得情勢緊急,別無他法,此來是求助龐兄的。龐兄,眼下能勸魏王、挽救縱親大業的,莫過於龐兄了!」
「請問蘇兄,即使是伐秦,有何不妥嗎?」
「伐秦並無不妥,眼下卻非時機。」
「請蘇兄詳解。」
「在谷中時,先生曾言,欲成大事,須天、地、人三元皆和。縱親初成,六國之氣始通,而秦人之氣固凝,我不佔天時;秦為四塞之國,易守難攻,我不佔地利;六國雖縱,但內爭未除,偏見各執,軍力參差,將帥互疑,協調艱難,軍馬錯綜,實為烏合之眾。以烏合之眾,擊守險恃勢之敵,若再倉促行之,勝機何在?」
其實,蘇秦說的只是外在,而楚、齊二君極力慫恿魏王伐秦的內在原因,他只是預感,且說不出口,尤其是對龐涓。合縱初成,如果和盤托出他的推斷,無疑會在列國間平添猜忌,極有可能導致縱親國失和,使前面的所有努力成為泡影。
這些理由自然不能說服龐涓,但他也不點破,順口應道:「蘇兄看得高遠,在下佩服。伐秦之事,在下真還不知。不過,假定是真的,假定我王已與列國商定,事情真就難辦了。在下只是魏臣,即使說服我王,也無法說服列國諸君啊。」
「龐兄只需說服魏王即可,其他諸君,由在下努力。」
「好吧,在下這就隨蘇兄勸諫王上。」
趕至惠王行轅,已是傍黑。
見是二人,惠王早已明白就裡,面上卻故作驚訝:「咦,寡人正欲召請二位,還沒傳旨呢,二位竟就來了!」
「呵呵呵,」龐涓手指蘇秦,接過話頭,「王上的心思,蘇子早就忖出了。方才臣正向蘇子通報一樁急事,未及說完,蘇子陡然打斷臣,說是王上召請,催臣速來。臣不信,說王上既有召請,方才為何不說?蘇子說,方才王上沒有召請,是這辰光才召請的。臣驚問,王上這辰光召請,蘇兄緣何知曉?蘇子說,在谷中時,得先生傳授通心術,是以知曉。你若不信,一去即知。臣將信將疑,隨他前來,王上果真召請呢!」
「哦?」惠王轉望蘇秦,「前番淳于子來訪,寡人心中所想,無不被他言中。寡人再三問他何以知之,他只笑不說,向寡人賣關子。淳于子走後,寡人百思不得其解,龐愛卿不說,寡人還不知道這是通心術呢!」
蘇秦拱手應道:「通心之術見於得道之人,臣不敢奢望。是龐將軍取笑臣,王上不可當真。」
「呵呵呵呵,」魏惠王長出一口氣,「沒有就好。果真如此,寡人啥都不敢想了!」
幾人皆笑。
「龐愛卿,」魏惠王轉向龐涓,「方才你說,你有急事通報蘇子,是何急事,可否讓寡人聽聽?」
「回奏王上,」龐涓斂起笑,臉色沉鬱,「蘇兄家住洛陽,此番會盟,因事務繁忙,屢過家門而未入。臣想起此事,惦念蘇兄家人,使下人探望,意外得知,蘇兄尊父,也即臣的世伯,他??他老人家??」頓住不語。
「他怎麼了?」惠王探身問道。
「聽下人說,數年來,世伯一直卧病在床,近幾日病情陡然加重,看那樣子,怕是凶多吉少,危??危在旦夕矣!」龐涓以袖揉眼。
「哦,是這樣呀!」魏惠王自語一聲,有點誇張地搖頭,長嘆,「唉,都怪寡人,這些日來只顧天下大事,竟沒過問縱約長的家事,這這這??寡人粗心哪!」
看到君臣二人如是演戲,蘇秦心底透涼,輕出一嘆,垂下頭去。
魏惠王聽得真切,扭頭看著他:「蘇愛卿。」
蘇秦抬頭:「臣在。」
「令尊久病於榻,愛卿過家門卻不能盡孝,過在寡人。仲尼曰:『天地之性,惟人為貴。人之行,莫大於孝。』眼前之務,萬事皆小,唯令尊貴體為大。愛卿速去準備,明日起程,回鄉省親!」
「王上??」蘇秦心頭一顫,跪地強求,剛剛張口,外面一陣腳步聲響,公子卬風風火火地闖進來。
因是一身戎裝,公子卬以軍職身份單膝跪地,朗聲奏道:「啟奏父王,兒臣魏卬求戰!」
幾人皆是一怔,蘇秦只好將擠到唇邊的話生生吞回。
「求戰?」魏惠王盯住他,「你求何戰?」
「伐秦!兒臣願做馬前走卒,率敢死之士,攻打頭陣,誓奪河西!」
魏惠王看一會兒龐涓,看一會兒蘇秦,又看一會兒公子卬,爆出一串長笑:「哈哈哈哈??」
「父王?」公子卬被他笑得愣了。
「卬兒!」魏惠王止住笑,晃著腦袋,「你倒是來得正好!你不是想打頭陣嗎?寡人這就成全你!」
「謝父王!」
「魏卬聽旨!」
「兒臣在!」
「明日晨起,六國共相、縱約長蘇秦還鄉省親,為父盡孝。寡人封你為省親專使,護衛蘇相國前往洛陽省親,隨帶寡人御醫,為蘇老先生診治頑疾,不得有誤!」
魏惠王陡然降下這道旨來,大出公子卬所料。呆怔一時,公子卬反應過來,急紅眼道:「父王?」
「還有,」惠王擺手止住他,「蘇子是周室屬民,貴為六國共相,此番也算衣錦還鄉。原先的縱親人馬,除幾位公子忙於合縱司外,其餘人等,一個不可少,為蘇子和列國長個面子,莫讓周人瞧得低了!你還須多備金子,選好風水寶地,為蘇子設立宗祠,修築家廟。蘇子倡導合縱,造福天下,蘇門理當發揚光大!」
「父王?」公子卬雙膝跪地,叩得咚咚直響。
「你敢不聽旨?」魏惠王陡然變聲,虎起臉來。
公子卬泣淚叩首:「兒臣??領旨!」
蘇秦第一個走出惠王行轅,步調極慢,步幅極小,好像腳跟上拖著兩塊石頭。
接著走出的是公子卬,神情更是沮喪。聽著暗夜裡蘇秦一下接一下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公子卬心底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仰天長嘆一聲,緩步走向自己營帳。
走有幾步,公子卬越想越不死心,又拐回來,豎槍般站在轅門外面。
又候半個時辰,龐涓大步出帳。
「卬兄?」見到是他,龐涓吃一驚,「你怎麼站在這兒?」
公子卬拱手:「恭候上將軍!」
「哦?」
「上將軍,」公子卬咬會兒嘴唇,「末??末將求請一事!」
龐涓怔了下,撲哧笑道:「什麼末將不末將的?卬兄有話,吩咐就是!」
「上將軍,末將??」公子卬聲音哽咽,「末將自幼酷愛戰陣,讀過幾部兵書,習過幾下槍棒,就自命不凡,目中無人,依仗父王不可一世,更在奸賊陳軫的蠱惑下,做出許多蠢事,尤其是丟失河西。上將軍有所不知,那辰光,末??末將本不想活,是那奸賊不讓末將死,末將??雖然苟活,卻是生不如死啊!後來齊人伐我,末將幾欲振作,卻是功力不濟,連戰皆敗,被國人罵作繡花枕頭,三軍不服,士氣低落。末將仍舊不知高低,直到遇見上將軍,末將方知如何帶兵。再后又從蘇子合縱,末將更覺才智疏淺。今日列國縱親伐秦,天賜良機,末將??上將軍,末將混到這般地步,功業已無用處。末將??末將只想手提長槍,跨越河梁,沖向河西,與秦人決一死戰,為??河西捐??捐??」說及此,已泣不成言。
「卬兄!」龐涓大是感動,緊緊握住公子卬的手。
「為向河西的數萬英靈有個交代,卬求上將軍成全!卬一不爭先鋒,二不爭副將,三不爭功名,卬只求請一事,能作為大魏武卒的一員,第一個渡??渡??」公子卬情真意切,再度哽咽。
龐涓感慨萬千,將公子卬的手握得更緊了:「卬兄之心,涓弟始知!唉,不瞞卬兄,前面這些年,涓弟之所以看重卬兄,是因為卬兄是涓弟內親,是兄長。打今日始,卬兄在涓弟心中已不再是內親,不再是卬兄,而是一名大魏戰將!」
「謝上將軍!」公子卬抽回手,「卬表面花哨,實際膚淺,是個粗人。今來求戰,滿指望父王能夠成全,不想父王他??」
「卬兄,請聽涓弟一言!」
「上將軍請講。」
「卬兄是想單憑一時氣盛,像那數萬將士一樣捐軀河西呢,還是想真正擊垮秦人,奪回河西,馬踏秦川,為那些死難將士復仇?」
「這還用說,卬唯存一念:馬踏秦川,為死難將士復仇!」
「若此,卬兄就應奉行父王旨令,陪同蘇子省親!」
「此話怎講?」
「六國伐秦,只有蘇子持異議。眼下蘇子是六國共相,燕、趙二君皆聽他的,列國君上也都買他面子。此人不肯征伐,我等如何成功?剛巧蘇伯父生病,生命垂危,父王靈機一動,旨令他省親盡孝,明為衣錦還鄉,實乃調虎離山,免得他礙手礙腳,妨害大事。父王讓卬兄陪同蘇子,可謂是知人善任。一則卬兄風雅;二則卬兄經年來一直與蘇子謀事,熟知他的套路;三則卬兄身貴位重,一旦有所安排,蘇子即使不悅,也不好推阻。」
「這??」
「眼下伐秦,萬事俱備,如何拖住蘇子,實乃當務之急。卬兄能拖幾日是幾日,能拖多久是多久。卬兄成功了,伐秦也就成功一半。不是龐涓託大,若無後顧之憂,單我大魏三軍伐秦,即使不能馬踏秦川,收回河西當不在話下,何況今日六國縱親,數十萬大軍壓境,縱使秦人有神魔護佑,此番必也是在劫難逃了!」
公子卬思考半晌,點頭應允:「既如此說,末將這就陪同蘇子省親,管叫他風風光光,無暇他顧!」
「卬兄只管前去。至於卬兄所願,無非是首當其衝、西渡河水為河西殉國將士復仇,涓弟自有安排。一如蘇秦所言,伐秦是大事,倉促不得。待涓弟萬事齊備,三軍進發之時,涓弟必定請回卬兄,拜卬兄為渡河先鋒,一遂夙願,為我大魏一雪河西舊恥!」
公子卬感激涕零,雙目放光,緊握龐涓之手:「末將謝上將軍成全!」
夜深了。
是月黑天,軒里村一片陰暗,只在蘇家院落里現出幾縷燈光。
燈光從正堂里射出。
當堂,蘇厲、蘇代坐一席,三個妯娌另坐一席,誰也沒有說話,表情無不嚴肅。娃子們不在,顯然已經睡去。
坐有一時,蘇厲抬起頭,聲音嘶啞:「看這樣子,阿大怕是撐不了了。」
小喜兒抽泣起來。
兩個妯娌一聽,也都嗚嗚咽咽,掩口抹淚。許是擔心吵醒娃子們,三個女人皆未出聲,只是哽咽。
「哭個啥?」蘇代目光斜向妻子,責道,「阿大這還沒有咽氣呢!」
三個女人止泣。
「二弟不在家,」蘇厲緩緩接道,「家中就咱幾個主事。作為兄長,我先說兩句。去年雨水不好,收成差,日子比往年緊巴。可不拘咋說,咱不能委屈阿大。阿大操勞一生,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只說一點,阿大的後事兒咋說也得像個樣子。我粗略算過,若是置口柏棺,請個樂班,再加上老衣、冥器等,少說也得五兩足金。我是兄長,出三金!」轉向妻子,囁嚅,「順兒他媽,你看中不?」
「家裡連銅板也沒幾枚,哪兒偷三金去?」蘇厲妻剜他一眼,出氣聲一下子粗了。
蘇厲表情難堪,埋頭。
「你是不是想學二弟,也賣地去?阿大這病是咋得的,你想讓阿大合不上眼,是不?」蘇厲妻不依不饒。
蘇厲的頭埋得更低。
場面尷尬。
許久,見蘇代遲遲不說話,蘇代妻急了,盯他一眼:「他大,你咋不說話哩?阿大這事兒,咱不能讓大哥掏大頭!」
蘇代正欲說話,小喜兒默默起身,一聲不響地走出堂門。
望著她的背影,蘇代面孔漲紅,聲音幾乎是喃出來的:「大哥說得是,二哥不在家,不能打他的賬。阿大的後事兒,說啥也不能讓你多掏。無論花掉多少,咱兄弟倆均攤!」
「這咋中哩,我??」蘇厲看一眼妻子,生生憋住後面的話。
正在冷場,小喜兒復走進來,提著一個重重的罐子,在席上跪下,緩緩說道:「大哥,大嫂,三弟,妹子,我沒多少錢,就攢下這點兒,都在罐子里了,你們數數,無論多少,都給阿大用!」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蘇厲妻來勁了,拉過罐子,掂一掂,伸手一探,驚叫:「天哪,妹子哪來恁多銅錢?來,嫂子數數看!」
蘇厲妻將罐子呼啦一聲倒在地上,竟是一大堆,除去二百多枚布幣,還滾出來幾粒棗兒大小的金豆子。
眾人的眼珠兒全都直了。
這些錢,少說也值五兩足金!
蘇厲妻緩過神來,轉向小喜兒:「妹子呀,你??你是咋攢來的?」
小喜兒給她一個淡淡的笑:「賣布攢一些,我阿大過世時留給我一些。大嫂,我能出的就是這點兒,差多差少,哥、嫂、弟、妹,你們補齊吧。」
「這咋中呢?」蘇厲急了,「二妹子,這都用去了,你的日子咋過?」
「謝大哥關心,」小喜兒苦澀一笑,「妹子一張口,兩隻手,不拘咋過,都是個過。」
翌日早晨,日頭升起,蘇虎突然醒來,張開大口,不住地吧咂嘴皮子。
守在榻邊的蘇姚氏聽見吧咂聲,遞過水碗,喂他幾口。
蘇虎不無艱難地喃出兩個字:「秦兒??」
蘇姚氏緊忙跑到外面,大叫:「厲兒、代兒,快,快來,你們阿大醒了!」
大人娃子聽到喊聲,全跑進來,齊刷刷地跪在榻前。
蘇虎睜開眼,口中出來的依然是兩個字,不停重複:「秦兒,秦兒??」
蘇厲看一眼蘇代,不知如何回答。
蘇代眼珠兒一轉,跪到榻前:「阿大,二哥這就回來了。我二哥在外面當了大官,這辰光在朝洛陽趕呢,說要趕回來看您!」
蘇虎咧嘴笑了,眼珠兒轉向小喜兒。
蘇代急叫:「二嫂,過來!」
小喜兒跪到榻前,小聲叫道:「大??」
蘇虎伸出一隻能動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枕下摸出一塊山羊皮地契,塞給小喜兒:「秦兒早??早晚回??回來,把這??這個給??給他??」
小喜兒接過地契,泣不成聲:「大??」
蘇虎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喜兒,蘇??蘇家對??對不住你,大??大??大對不住你!」
小喜兒伏在榻上,號啕大哭:「大??」
外面傳來腳步聲,阿黑朝外狂吠。
天順兒跑到外面,不一時又拐進來,沖蘇厲大叫:「阿大,找你的!」
蘇厲應聲出去,不消一會兒,快步走回堂間,不無激動地在蘇虎跟前跪下,手捧一張地契:「阿大,大喜事兒!方才里正府上的郝管家來了,郝管家把二弟幾年前典給里正家的十五畝地原樣歸還,這是地契!」
「劉??劉大人為啥歸??歸還?」蘇虎昏黃的老眼掃向地契。
「郝管家說,劉大人昨天過世了,大人臨終前拿出這張地契,要郝管家務必歸還咱家!」
蘇虎掙扎幾下,欲坐起來,被蘇姚氏按住。
蘇虎喘會兒氣:「既??既然典??典給人??人家,就??就是人??人家的,快??快還??人??人家!」
「大,我說死不要,郝管家不依,說是劉大人的遺命,他不敢有違!」
蘇虎閉會兒眼,復又睜開:「為??為啥?」
「大,」蘇代解釋道,「這兩年,劉家敗了。劉大人的兒子交上一個浪蕩朋友,說是河南邑的,那人騙他到韓國鄭城,引他入賭場,把他的萬貫家產賭沒了,劉大人怕是讓這個敗家子氣沒的!」
蘇虎喘會兒氣,目光望向蘇厲:「厲??厲兒,人??人??都有迷??迷的時??時候,保??保管好地??地契,待劉??劉少爺醒??醒了,還??還人家!」
蘇厲點頭:「厲兒遵命!」
蘇虎擺手:「去??吧,大??大累??了??」
蘇厲吩咐眾人出去。
蘇代走到院里,妻子跟過來,扯下他的衣裳,小聲問道:「喂,二哥啥時候回來?」
蘇代瞪她一眼:「凈問些稀奇話,二哥啥時候回來,我咋知道?」
「你方才不是說,二哥在列國當大官,這會兒正往家趕哩!」
「我騙大哩,你也當真?白痴!」蘇代盯她一眼。
「嗯,」蘇厲妻正巧過來,接道,「我就估摸你小子是騙人。要是真的,你這張漏鬥嘴還能不透出一絲風?」
「嫂子說得是。」蘇代給她個鬼臉。
「他大,」蘇代妻接道,「可我咋聽說,二哥是真的當大官了!」
「聽誰說的?」蘇代白她一眼。
「我在河邊洗衣,聽路人說的。他們都說,列國在孟津會盟,選出一個縱約長,那人真正不得了,姓蘇名秦,就是咱洛陽人。我心裡打一橫,那人別不是二哥吧?」
「嘿嘿,」蘇厲妻笑起來,「妹子真是好耳朵,就是心太實誠了。會盟這都過去十來天了,如果真是咱家二弟,都到家門口了,他能不回來顯擺顯擺?即使他不念想二妹子,總不會連他的大也不要吧?」
「嫂子說得是!」蘇代嘆服,向妻白去一眼,「就你,聽風就是雨,豬腦!」
蘇代妻囁嚅道:「我??我??我不過是想讓二哥早日回來,二嫂她??太可憐了!」
一牆之隔的小院子里,正要給阿黑餵食的小喜兒把他們的對話聽個著實。想到蘇秦的臨別之語,想到老喜兒辭世后自己在這世上真就是身隻影單了,小喜兒悲從中來,兩眼落在緊盯她手中食物的阿黑身上,兩腿一軟,撲通跪地,狗食灑滿一地,緊緊摟住阿黑,啞起嗓音,哭了個悲傷欲絕。
與此同時,身在孟津的蘇秦真的也是急了。
蘇秦知道,龐涓絕對不會拿這樁事兒圓謊,也沒必要這麼做。
父親病危一定是真的。
想到父親,蘇秦心中一陣絞痛。是的,他愧對父親。父親因他心碎,因他患病,這要離世了,他就在家門口,竟然沒能回去蹦個腳尖。
這辰光,他恨不能插翅飛回。
但他不能,因為遠比父親緊急的是天下。
蘇秦不得不佩服龐涓的心計。顯然,龐涓挖空心思探訪軒里,不是真在關心他,而是尋求一切可能的機會將他支開。合縱旨在息爭,縱親初成即起戰端,這是蘇秦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然而,盟主旨令他回鄉盡孝,他左思右想,真還尋不出違抗此旨的理由。
翌日晨起,他召來樓緩,約略分析了眼前情勢,將列國諸事盡托於他,要他密切關注動態,一有情況就向他密報。
安排好縱親列國的相關事項已是後晌。
蘇秦正欲起程,公子卬趕到,揖道:「蘇子甭急。方才父王召見在下,再三叮囑,說蘇子此番省親,非比尋常,為防不測,特別加派衛護三千,警戒十里。另外,省親諸事,父王旨令在下一力操辦。蘇子若有任何閃失,就拿在下是問。在下戰戰兢兢,特別擬出幾款規約,請蘇子過目!」說畢,從袖中摸出一卷竹簡,呈給蘇秦。
蘇秦展開竹簡,粗粗一看,款款皆是監管,尤其是第一款,蘇秦日常事務,無論大小,都由公子卬安排。
見自己實際上已成囚犯,蘇秦苦笑一聲:「謝王上關照。王上多慮了,在下是回鄉省親,又不是以身涉險,哪兒會有不測?」
「王上特旨,」公子卬早已備下應對,「六國合縱成功,皆是蘇子之功。秦人對蘇子必懷嫉恨,或生加害之心。蘇子是縱約長,蘇子安危,事關列國縱親大局,絲毫不可馬虎!」
「家父病危,在下欲早一日趕回探望。」
「父王對令尊之病甚是關切,已使御醫先一步趕去。有御醫在,令尊一時三刻不會有事,蘇子盡可寬心。」
公子卬處處把話堵死,蘇秦知道沒有退路,便拱手道:「在下恭聽公子安排!」
「請問蘇子,此番省親,是否覲見周王?」
「謹聽公子。」
「既如此說,卬就冒昧代勞了。身為周民,蘇子省親不可不見周君。今非昔比,天下並王,周雖為王國,卻是小邦,蘇子身為縱約長、六國共相,已經不是尋常卿士。小邦寡君對列國縱約長、六國共相如何見禮,卬也是為難。周室擅長禮儀,聽說眼下周室主事的是顏太師,卬這就草擬一道拜帖,投遞他的門下,看他作何區處。」
「謹聽公子。」
一輛駟馬大車疾馳在王城大街上。
大車馳至宮城正門,一個三十來歲的瘦高個跳下車子,快步踏上宮前台階。
此人即周室新太師顏率,已故顏太師的長子。老太師過世,顯王依制詔命其子繼任太師。
偌大的王宮空空蕩蕩。周室落寞,若非大朝,宮中幾乎無人,連宦臣也不見幾個,清一色是上年歲的。顏率熟知顯王習性,誰也沒問,直奔御書房。
周顯王果然在。
內臣迎出,引他覲見。
「太師請坐!」見過禮,顯王嘴角努一下旁邊席位,淡淡說道。
「王上,」顏率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臣特來奏報一樁喜訊!」
「嗬,」周顯王嘴角綻出一絲苦笑,「寡人好多年沒有聽到喜訊了!」
「前番列國縱親,於孟津會盟摒秦,推舉蘇秦為縱約長,共拜蘇秦為相。臣方才接到拜帖,說縱約長、六國共相蘇秦近日回鄉省親,要覲見王上。魏國特使魏室公子魏卬陪同,這是公子卬呈給臣的拜帖,請王上御覽!」顏率從袖中摸出拜帖,雙手呈上。
「拜帖是給你的,與寡人何干?」周顯王擺手推回,眼睛微微閉上。
顏率收回拜帖,稍顯尷尬,因為拜帖的確不該給天子看,是自己高興過頭了。
「蘇秦?」周顯王喃喃念叨一句,似是想起什麼,半是自語,半是詢問,「可是幾年前在雲夢山修藝的那個蘇秦?」
「正是!」顏率應道,「據臣訪查,此人世居洛陽,軒里村人,世為王室隸農,少有壯志,言行異於常人,嘗為村鄰所笑,冠后趕赴雲夢山,與龐涓、孫臏、張儀三人同師修學於野人鬼谷子,出山之後,先赴秦求仕,后合縱六國,建此顯赫功業。」
「哦,真還成事了。」周顯王的聲調依舊淡淡的,「依愛卿之見,寡人該作何招待?」
「王上,」顏率傾身奏道,「蘇子才華蓋世,一呼而天下從,咸服列國,身兼六相,非尋常臣子可比。聽送帖人說,蘇子吩咐,此番他是作為天子屬民覲見的,」又壓低聲音,「蘇子身為周人,功業卓著,此番回鄉,特意覲見王上,別有深意,於我周室或有大用。依臣之見,王上當待以厚禮,郊迎十里,彰顯其功。」
「唉,」周顯王長嘆一聲,「周室已成這樣,大用小用,又有何用?不過,這個蘇秦倒是別緻,寡人甚想會他一面。是大禮還是小禮,是郊迎還是恭候,都由愛卿定吧。」
「依臣之意,王上最好郊迎。」顏率遲疑一下,「不過,若是郊迎,當出儀仗。儀仗雖在,可經久未用,早已散亂不整了。」
「缺損何物,愛卿置辦就是。」
「臣遵旨。可是這錢??」
「需用幾何?」
「足金百兩。」
於周室來說,百兩金子顯然是個大數字,周顯王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凝起眉頭,有頃,眉頭鬆開:「兩位公叔已有多年未上貢了,這倒是個因由。你可求見他們,就說寡人口諭,東周、西周各出足金五十兩,迎候蘇子省親。」
「臣遵旨!」
在公子卬的精心部署下,探親人馬絡繹十數里,浩浩蕩蕩地開赴周都王城。
顏率引人趕赴鞏邑(東周公食邑),與東周公一道迎至城東洛水。彼此見過禮,顏率傳旨,說天子已經起駕前往洛陽城東十里方亭,躬身郊迎蘇子。蘇秦叩過王恩,傳令車馬加快步伐,以免天子久等。
為迎送四方賓客,洛陽王城在王城東、西主門之外每隔十里設台立亭。亭台共有三道,各建於空曠之處,皆呈方形,離王城最近的稱十里方亭。十里方亭長寬各三丈,可容百人,即使下雨,也不影響迎送。
天子郊迎是周室大禮,多至十里方亭,來賓非聖即賢,至少也當是凱旋的功臣。周室式微,既無重大賓客,也少功臣歸門,天子久未郊迎了。
此番六國共相省親,周天子擺出天子儀仗躬迎,附近各邑百姓無不驚動,紛紛扶老攜幼,趕來觀看這場熱鬧。
這場熱鬧真也夠看的。站在邙山頂上遠眺,寬闊的官道上,一方是威武雄壯、氣勢磅礴、綿延近二十里的縱親車馬,一方是五彩繽紛的天子儀仗及天子治下服色各異的蒼頭百姓,從洛陽東門至十里方亭,男女老幼分立官道兩側,萬頭攢動。
探親人馬漸趨漸近十里方亭,遠遠望到天子王輦的華蓋。
隊伍慢下來。
距一箭地,探親車馬停下,分列兩邊,蘇秦、公子卬兩車駛出,天子儀仗隊起禮,迎賓雅樂奏起。接著是煩瑣的大周郊迎、覲見儀式,包括賜御酒、賞胙肉等,前後持續小半個時辰,繼而是蘇秦登上王輦,與天子同歸王城。
探親車馬分作兩隊,一隊百餘車,打頭的是公子卬,由顏太師和兩位周公作陪,緊緊跟在王輦後面,大隊車馬則由韓國公子章引領,屯於伊水岸邊。
回到王城,顯王上朝,升入正殿。
蘇秦、公子卬行過覲見大禮,蘇秦擊掌,二十多個禮箱被人絡繹抬入。
蘇秦叩畢,從袖中摸出禮單,朗聲唱道:「大周天子陛下,六國縱親,會於孟津,因事務在身,六君未能覲見陛下,無不引以為憾,共托臣並縱司特使魏卬向陛下請罪。此為六君所獻,請陛下驗看!」
此時六國已經相王,蘇秦未提六王,只提六君,又用覲見一詞,顯然是在維護周室面子。內臣心知肚明,接過禮單,遂依往常慣例,立於一側唱宣:「楚貢龍珠二十,白璧十雙,絲絹五十匹;齊貢??」
內臣句句不離「貢」字,並在此字後面有意拖音。文武百官無不面呈喜色,豪情滿懷,唯有顯王如萬箭穿心,皺起眉頭,不及內臣唱完,便吃力地擺手:「不必唱了,也不必驗了,都抬下去。」又轉對蘇秦和公子卬,擠出一笑,「勞煩諸位公侯費心!二位請起!」
禮箱抬下。
蘇秦、公子卬謝過,起身落座。
顯王掃一眼顏太師、兩位周公和百官:「諸位愛卿,時辰不早了,散朝!」又轉對蘇秦,「寡人在御書房備有薄茗,蘇子可有雅興?」
「臣榮幸之至!」
顯王率先起身,睬也不睬公子卬,徑自走向旁門。蘇秦朝公子卬拱拱手,跟在內臣身後,也走出去。
公子卬正自尷尬,顏太師近前一步,朝他並兩位周公揖道:「在下早備薄酒一席,欲請魏公子和兩位大公府中暢飲,望魏公子和兩位大公賞臉。」
公子卬回禮:「恭敬不如從命。」
一行四人步出正殿,驅車徑投顏太師府中。
御書房中,顯王與蘇秦分賓主坐定。
早有宮女擺好茶具,顯王端起一杯:「蘇子,請!」
蘇秦沒有舉杯,而是起身離席,跪地叩道:「罪民蘇秦有不赦之罪,乞請陛下責罰。」
「咦,蘇子何罪之有?」顯王有些不解。
「陛下,」蘇秦再叩,「罪民有大不敬罪三,一是身為大周子民,未為大周儘力,有不忠之罪;二是合縱列國,共制一秦,卻未及時面奏陛下,有僭越之罪;三是約六君會盟於孟津,卻未能說服六君覲見陛下,有犯上之罪。罪民有此三罪,罪罪不赦,乞請陛下降罰!」
「唉,」顯王長嘆一聲,放下茶杯,「蘇子請起。天下無忠,何來不忠?天下無上,何來僭越?列國諸君早視寡人如草芥,寡人何能遷過於蘇子?」
「陛下??」蘇秦泣下。
顯王起身,扶蘇秦坐於席位,回至自己席位坐下,再次舉杯:「寡人邀你來,不是談合縱的,也不是談天下的,是請你品茗的。蘇子,請!」
蘇秦以袖子拭去淚水,亦舉杯道:「陛下,請!」
二人各啜一口,顯王放下杯:「寡人另有一事欲問蘇子。」
「蘇秦知無不言。」
「蘇子合縱列國,寡人已有不少風聞。寡人甚想知道,蘇子前往燕國時,可曾見到燕國夫人?」
蘇秦點頭:「見到了。」
「雪兒她??一切可好?」顯王身子微傾,不無焦急。
天子不問天下大事,只關心女兒安危,倒令蘇秦感慨萬千,眼中濕潤,顫聲應道:「燕國夫人一切皆好!」
顯王越發焦急:「蘇子,請說真話!你是在哪兒見到雪兒的?」
「回稟陛下,」蘇秦以袖拭去淚水,「沒有燕國夫人,就沒有蘇秦今日。」
「此話怎講?」
蘇秦遂將自己在燕國的遭遇細述一遍,說他如何在燕國落難,如何遇到燕國夫人,燕國夫人如何幫他引見燕公,又如何助他合縱等,聽得顯王心馳神往,唏噓再三。
「陛下,此番會盟,燕國夫人也隨燕公來了。」
「哦?」顯王又驚又喜,「雪兒來了?你可見到她了?」
蘇秦搖頭:「臣只是聽說她來了。聽說燕國夫人甚念陛下,此番會盟,燕公特偕夫人同行,本欲在會盟之後與夫人一道覲見陛下,不想卻??」
「哦?」顯王心頭一凜。
「燕公突然接到太子急報,與夫人一道匆匆回國去了。」
「燕國可有大事?」
「據臣所知,是秦使赴燕問聘,欲嫁秦室公主予燕國太子。」
「哦!」顯王長出一口氣,舉杯,「來,蘇子,請茶!」
「謝陛下!」蘇秦舉杯,品啜。
顯王放下杯子,換個話題:「寡人深居此宮,不知宮外風情。聽聞蘇子是軒里村人,就在寡人眼皮底下。可否說說你的家人,讓寡人開開眼界?」
「謝陛下關切!」蘇秦起身跪地,叩首,「臣出身賤微,世代為大周隸農。三世之前,臣先祖蘇文一心農桑,耕作得法,加之風調雨順,連續八年豐收,被裡正舉薦,得以覲見天子安王。天子安王龍顏大喜,嘉勉先祖,特賜匾額,賜良田一井,除隸農籍。傳至家父蘇虎,家父感念天子浩蕩龍恩,畢生力事農桑,奢望再得陛下嘉勉,無奈天不作美,雖終年積勞,夙願難償,家父也因此積勞成疾,久卧病榻。家父寄望臣力事農桑,重振祖業,臣卻志不在此,有負家父厚托。臣??」言及此,連連頓首,涕泣,「臣為臣不忠,為子不孝,實乃不忠不孝之徒啊!」說畢,大放悲聲。
周顯王何曾聽得屬下臣民這等忠義故事,大是感動,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陛下??」蘇秦泣不成聲。
「蘇子請起。」顯王恍過神來,親手扶起蘇秦,轉對內臣,「擬旨,軒裡子民蘇氏一門歷代耕作,盡忠持家,育子蘇秦,堪為人中英傑,以一人之力,成就六國縱親,功追日月。賞蘇門良田五井,封蘇虎為稻人,舉家晉男爵,欽此!」
「臣遵旨!」
因是六國共相,身份顯赫,又有公子卬不離左右,蘇秦無法脫身。
一直拖到翌日卯時,蘇秦方才別過周天子,與公子卬一道離開王城,到伊水岸邊會齊探親人馬,浩浩蕩蕩地趕往軒里。省親長龍前後擺動,官道上馬蹄聲聲,車輪轔轔,煙塵滾滾,六國彩旗隨風招搖。
王城距軒里毛三十里路,但因走的是官道,多繞了二十里,又在伊水渡口耽擱不少辰光,到軒里時已是後晌。
遠近村邑再次震動,看熱鬧的人群就如趕集市一般從四面八方湧向伊水東岸,將軒里村圍了個水泄不通。
對於這樁洛陽人無不知曉的重大事件,蘇氏一門卻被蒙在鼓裡。昨日洛陽傾城迎接蘇秦之事,雖然有人通報,甚至有村人信誓旦旦地說他親眼看到六國丞相就是蘇秦,但蘇家人仍舊將信將疑,尤其是蘇秦的嫂子,壓根兒不信。
許是魏惠王忘了承諾,並未如公子卬所言派遣御醫為蘇虎診病。蘇虎病情持續惡化,這日凌晨說起胡話來,一口一個秦兒,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只見張口,不見出聲,鼻孔里更是出的氣多,入的氣少,連蘇姚氏遞水,他也喝不下了。
蘇厲知道老人要走了。
為讓老人走個團圓,將近午時,蘇厲與蘇代將家人全叫進來,吩咐他們誰也不許出門,齊齊跪在正寢榻前。
正堂擺著一口全新的柏棺,桐漆油光可鑒。
安頓好蘇虎,蘇厲把他的頭微微抬起,囑妻掀開門帘,好讓蘇虎能夠看到棺材。
蘇代走過去,將棺木敲得梆梆作響,大聲道:「大,這是一口柏棺,是二嫂為大買的!」
蘇虎眼角盈出淚,目光轉到小喜兒身上,嘴巴微微蠕動。
「大??」小喜兒跪前幾步,將頭伏在蘇虎身上。
蘇虎嘴巴又動幾動,依舊不見聲音。他想抬那隻能動的手,卻抬不動。蘇姚氏看到,將他的手拉過來,放在小喜兒臉上。
蘇虎的手指吃力地又動一下,看樣子想為小喜兒擦淚。
正在此時,村裡一陣騷亂,村人們紛紛湧向村外。
不一會兒,蘇家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女人大呼小叫著跑進來:「蘇老哥,蘇老哥,快,有大事嘍!」
聽聲音就知是麻姑兒。
蘇代看向蘇厲。
蘇厲努嘴,蘇代迎出。蘇厲妻、蘇代妻互望一眼,跟著跑出。天順兒幾個娃子也想出去,剛剛站起,聽到蘇厲發出重重的鼻音,忙又跪下。
阿黑的頭伏在小喜兒的腳邊,一動不動。
「噓!」蘇代怕她驚到蘇虎,打個手勢,壓低聲音,「麻姑兒,啥事兒?」
「天哪,昨天周天子郊迎的那個六國丞相,真就是咱家的二少爺哩!」麻姑兒壓抑不住一臉興奮,「快,快點兒告訴老哥兒,還有小喜兒!」
「麻姑兒,你說的當真?那人真的是二哥?」蘇代且驚且喜,半信半疑。
「麻姑兒啥時候跟你說過假話了!」麻姑兒瞪他一眼,「車馬都過伊水了,整個伊里翻了天,方圓十里全去迎接,只你一家傻愣在這屋子裡!」
蘇厲妻正朝頭髮上插簪子,聞聽此言,目瞪口呆,手中簪子「啪」一聲落地。
蘇代妻急回屋裡,跪在地上,興奮地說:「大哥,快??快對阿大說,二哥真的回來了!二哥做了大官,是六國丞相,車馬正過伊水,一會兒就到家了,是麻姑兒說的!」
蘇厲不無狐疑地盯住她,正要說話,麻姑兒走進,見是這個陣勢,生生把口邊的話咽回,快步走到蘇虎跟前,將手撫在他臉上,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蘇老哥兒,是我,你大妹子,看你來了!大妹子告訴你一件喜事兒,是特大喜事兒,你那個二小子回來了!真沒看出來,他這番有大出息哩,是六國宰相、縱約長,聽人說,他胸前掛著六塊大金印,六個國君跟在他的屁股後面滴溜溜地轉。昨兒他就回來了,周天子聽說他回來,起駕郊迎十里,擺出五彩陣仗,全洛陽的人都去看熱鬧了。周天子迎到二少爺,將他讓進王輦里,請進王宮裡!我的老哥兒呀,這下你的心裡可算是美氣了!」
所有目光都在注視蘇虎。
蘇姚氏沒吱聲,小喜兒自然認為麻姑兒知道公公挂念蘇秦,想讓他臨終之前得個安慰,嚶嚶嚀嚀,哭得越發傷心。
蘇虎合上眼皮,嗓子眼裡咕嚕一聲,誰也不曉得他說的什麼。
從表情上看,蘇虎顯然不信。
麻姑兒急了,正要變個法兒解釋,門外一陣馬蹄聲急,幾名宮騎先一步趕到,在司農的引領下,停在門外。
為首一人是大周王室內宰。
內宰走進院里,拿出聖旨,朗聲唱宣:「大周天子有旨,大周子民蘇虎聽旨!」
直到此時,眾人方才相信這一切皆是真的,卻又不曉得如何接旨,盡皆怔了,包括麻姑兒,無不傻愣一陣,而後如同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跪在院子里。
內宰掃一眼,又見堂中棺木,已明就裡,朗聲宣讀:「軒裡子民蘇虎聽旨:蘇氏一門歷代耕作,盡忠持家,育子蘇秦,堪為天下英傑,以一人之力,促成六國縱親,功追日月。賞蘇門良田五井,封蘇虎為稻人,舉家晉男爵,欽此!」
眾人誰也沒答話,面面相覷。
司農叫道:「咦,你等發啥愣呀?還不接旨謝恩!」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將頭叩得山響。
司農又道:「你們當中,哪位主事?」
蘇厲叩道:「草民蘇??蘇厲叩??叩首!」
「呵呵呵,」司農走過來,將他扯起,「蘇大人,陛下明旨晉爵,從今日始,你一家人不再是草民了!」說著從內宰手中接過聖旨,又從自己袖中摸出一張地契,「這是天子詔書,你們可以懸於明堂,光耀子孫。這是五井良田的地契,你也一併收好!六國丞相蘇大人頃刻就到,快點兒出村迎接去吧!」
蘇厲顫抖雙手,接過聖旨和地契,愣怔有頃,轉身回屋,不無激動地跪在蘇虎榻前,顫聲:「大,是??是真的,是真的呀,二弟他??他成事了,天子降旨,晉大為稻人,賜良田五井!大,從今天開始,大就跟司農大人一樣,是朝里的大夫了!」
蘇虎動也不動,眼睛閉合,眼角掛著笑,臉上淌著淚。
「大,快看,這是聖旨,這是五井地的地契!」
蘇虎依舊不動。
蘇厲又要再叫,蘇姚氏嗓音沙啞:「甭叫了,他聽不見了!」
小喜兒伸手擋擋蘇虎鼻孔,聲音凄厲:「大??大??」
蘇厲大驚,細審蘇虎,已經絕氣。
「大,大??」蘇厲兩手鬆開,聖旨和地契掉在蘇姚氏腳下。
蘇姚氏緩緩彎腰,伸手拾起掉在地上的聖旨和地契,輕輕蓋在蘇虎臉上。
院中空無一人。
野外的喧囂聲越來越近,眾人盡去村外,恭迎六國丞相蘇大人去了。
蘇秦是在阿黑的瘋狂一撲里回到軒里村的。
一踏上伊水河岸,蘇秦的車馬就被紛至沓來的人群包圍。
與昨日周天子郊迎時的隆重陣勢相比,今日氣氛更為熱烈,也更為瘋狂,因為這辰光沒有儀式,只有親情,且夾道迎接的多是看著他長大的遠近鄉鄰。
蘇秦跳下大車,與公子卬並肩走在省親隊伍的最前面。蘇秦兩手起拱,一路走,一路打揖,臉上掛著如雕刻出來的笑。
四面八方趕來的大周鄉民從軒里村一直排到伊水邊,圍攏在一條寬不足五尺的鄉村土路兩側。所有人都很亢奮,所有眼睛都盯住蘇秦。近處的人爭相擠到路邊,以看清六國共相的風采。遠處的人一邊等待,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
「嘖嘖嘖,人老幾輩子也沒見過這等排場呀!」
「天哪,趕上天子出巡了!」
「天子哪有這等風光?聽說連朝也不上了!昨天那個陣勢,你們看過沒?」
「誰說是當今天子?我說的是穆天子!你小子,聽說過穆天子嗎?穆天子出巡時,那陣仗,那威勢,連老虎也要下跪呢!」
「好好好,不與你爭了!知道不,我和蘇大人打小就熟,還一起玩過尿泥哩。那時候,他一直不說話,就跟啞巴一樣,你知道為啥嗎?因為他是個結巴!」
「嘖嘖嘖,沒想到一個結巴能有這般風光!」
「就你那眼珠子,聖人站在跟前也看不出!不是吹的,我早就知道蘇大人能成大事!」
「凈吹!」
「誰吹誰不是人!那年在王城大街上,有個白眉老頭替蘇大人算命,說蘇大人將來貴至卿相,沒人肯信,只有我信!」
「你憑啥信?」
「就憑他是個結巴!」
「噓,快閉口,蘇大人過來了!」
??
在這眾頭攢動、人聲鼎沸的喧囂聲中,蘇秦木然地笑著,機械地走著,頭皮陣陣發麻,絲毫感受不出衣錦還鄉的衝動與熱望。
幾年之前,在這同一片土地上,他說秦歸來的場景,如同夢境一般在他眼前浮現,一場場,一幕幕,驅之不走,揮之不去。倒是他身側的公子卬被這浩大的場面感染了,一臉興奮,頻頻揚手,好像回到故鄉的是他似的。
就在蘇秦全身麻木時,一道黑影驀然衝出人群,如利箭一般衝進由人海辟出的、幾尺寬的甬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蘇秦。
所有人都被驚呆了。
公子卬更是呆若木雞,臉色嚇白了,因那黑影跑得實在太快,過程也太突然,甚至連跟在蘇秦身後的飛刀鄒也不及反應。
是阿黑!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蘇秦。
「阿黑!」蘇秦又驚又喜,輕叫一聲,彎下腰去。
阿黑嚶嚶嚀嚀,在他身上亂拱亂舔。
蘇秦緊緊摟住它,將臉貼在它的頭上,熱淚盈眶,兩手不住地順毛捋動:「阿黑,阿黑??」
人們再次震驚,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人一狗。
一番親熱之後,阿黑掙脫,一口叼住蘇秦的寬袖子,嗚嗚叫著,拚命朝前拽。
看到它的焦急狀,蘇秦心裡一緊,再也不顧迎接隊伍與出行禮儀,撩開大步,緊跟於後。
所有人被這條黑狗搞蒙了。沒有人再歡呼,蘇秦也沒再向任何人打揖,只是本能地加快步伐,越走越快,緊緊跟定阿黑。
阿黑越跑越快,蘇秦跟著飛跑。
一人一狗一路狂奔到家,還沒跨進院門,堂間就傳出小喜兒和大哥蘇厲的悲哭聲。
蘇秦撲到堂門口,陡然住步。
蘇秦手扶門框,兩腿似有千鈞重,兩腳如被釘在地上。
阿黑蹲在他的腳下,時不時地拱一下他的腿。
不知過有多久,蘇秦方才回過神來,朝前一撲,兩膝打彎,撲通跪地,從喉嚨眼兒里擠出一個低沉、變化的顫音:「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