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爭英雄墨俠斗雕 點鴛鴦游士戲梅

第074章| 爭英雄墨俠斗雕 點鴛鴦游士戲梅

在魏王的回贈禮品中,干菇是現成的,庫里就有,只是春茶十車,卻有難度,因時下清明剛過,新茶初摘,徵收上來有個過程。朱威看過詔書,只得打車前往館驛,懇請淳于髡暫候數日。

因要籌劃偷竊孫臏,淳于髡求之不得,連聲允諾。

朱威走後,淳于髡召到飛刀鄒:「見過瘋子了嗎?」

「見過了。」飛刀鄒點頭,「孫子問何時可走,我告訴他,具體哪一日,要先生決定。」

「見孫子時,有人看到沒?」

「沒有。」

「沒有就好。」淳于髡叮囑,「從現在起,沒有老朽吩咐,不可再見孫子,也不可使人打擾他。」

「好。」

「備車,相國府。」淳于髡吩咐道。

聞知淳于髡駕臨,惠施出迎,長揖至地:「淳于子大駕光臨,惠施受寵若驚!」

「呵呵呵呵,」淳于髡回禮,「傳聞惠子治名、實之學,頗有所得,老朽慕名已久。三年前,老朽為趙侯說情,來梁覲見陛下,本欲登門求教,聽聞惠子忙於國事,沒有閑暇與老朽磨牙,只好作罷。此番復來,老朽左右尋思,再不上門請教,就老朽這把年紀,不定就得抱憾終生了!」

惠施亦笑:「惠施這點學識,不敢在先生跟前賣弄!」伸手禮讓,「淳于子,請!」

淳于髡隨惠施進府,遠遠望見客廳端坐一人。

見他們近前,那人起身迎出。

淳于髡正自打量,那人先一步躬身揖道:「魏申見過淳于子!」

淳于髡回揖:「草民淳于髡見過殿下。」

「殿下也是剛到。」惠施笑笑,指下席位,「席子還沒暖熱呢!今兒真是湊巧,一個是當朝殿下,一個是學界泰斗,在下這處陋室,算是生輝了!」

「這個自然。」淳于髡拍拍自己油亮的光頭,「只要老朽這顆光頭一到,你想不生輝,怕也難哩!」

三人皆笑起來。

惠施讓席,太子申推託不過,居中坐了,淳于髡、惠施分坐兩側。閑聊一時,淳于髡再次打量魏申,見其眉頭不展,氣色不暢,遂傾身笑道:「觀殿下氣色,似有心事。草民在此,別有不便吧。」說罷,作勢欲起。

太子申伸手攔住,苦笑一聲,抱拳:「聽聞淳于子善於揣摩,能夠忖知他人之心,魏申原本不信,今日倒是領教了!」

惠施亦笑一聲,轉對太子申:「無論何事,料也瞞不過淳于子。殿下不妨說出來,淳于子多智,不定會有妙策呢。」

「唉,」太子申長嘆一聲,「不瞞先生,魏申此來,是為梅妹的事。」

「梅公主又怎麼了?」惠施問道。

「之前的事就不必說了,」太子申眉頭大皺,「一個時辰之前,梅妹突然到我府上,求請一事,讓魏申左右為難。」

「梅公主所求何事?」惠施又問。

「梅妹說,她不想住在宮裡,想搬進申府居住,還要申把孫將軍也接進府中,由她照料。」

惠施長吸一口氣,緩緩閉目。

「先生,」太子申盯住惠施,「你說,申該怎麼辦?若是不準,梅妹苦求,不定會出什麼事兒;若是准允,讓個瘋子住在府中,天下會怎麼議論?再說,父王那裡,又如何交代?」

惠施雙目閉合,一動不動,顯然是在思忖。

太子申復嘆一聲,閉目垂頭。

淳于髡聽出大要,探身問道:「請問殿下,孫將軍可是孫臏?」

「正是。」

「哦喲喲喲??」淳于髡連晃幾下光頭,發出一串富有樂感的聲音。他來找惠施,正為孫臏、瑞梅之事,豈料尚未開口,竟就有人遞過話把子了。

惠施睜眼問道:「淳于子為何哦喲?」

「唉,」淳于髡換作一聲長嘆,「說起來,這個孫臏還是當年老光頭所薦。老光頭看他有些才具,在魏或可有所馳騁,誰想這才幾年光景,好端端一個才子,竟就成了一個瘋子!惠子你說,世道如此,讓老光頭能不感嘆?」說著,將個光頭又搖幾搖。

惠施苦笑一聲,亦是搖頭。

「聽殿下語氣,」淳于髡將頭扭向太子申,「孫將軍與梅公主扯在一起了,這又是怎麼回事?」

梅公主與孫臏的事滿大梁皆知,太子申曉得他是故意問的,也就不再躲閃,將孫臏與梅公主的婚約及梅公主非孫臏不嫁的決心扼要講述一遍。講到動情處,太子申淚水流了出來。

「呵呵呵,」淳于髡輕笑幾聲,「殿下,這事兒你訴給老光頭,算是訴對人嘍!」

「淳于子有何良策?」太子申急問。

「請問殿下,是想讓梅公主得到終身幸福呢,還是讓她永生陪伴一個瘋子?」

「當然是要梅妹得到終身幸福。」

「嗯。」淳于髡晃晃光頭,「若是此說,老光頭倒是有個招兒。」

「先生快講。」

「老光頭最愛拉郎配,混喜酒喝。梅公主若是依然待字閨中,光頭願意保媒,為她覓個如意郎君,保管她一生幸福不就得了!」

「唉,」太子申一下子泄了氣,長嘆一聲,「先生有所不知,梅妹心中,只有孫將軍一人,無論哪個公子王孫,她都不會動心。」

「呵呵呵,」淳于髡捋須笑道,「這倒未必。殿下若是放心,這事兒可以交給光頭。老光頭擔保你的梅妹心甘情願地聽從老朽,嫁一個如意郎君。」

「嫁給何人?」太子申急問。

「公子虛。」

「公子虛又是何人?」

「齊國公子。」

「齊國公子虛?」太子申思忖良久,自語,「齊宮室中,好像不曾聽說此人。」

「呵呵呵,」淳于髡又是幾聲笑,「世上的人何止萬千,殿下不曾聽說也是常情。再說,殿下眼下所慮,只是公主的婚事、公主的幸福、公主的如意郎君,至於什麼虛不虛的,只要公主樂意,殿下何必較真呢?」

「嗯,」太子申應道,「先生所言甚是。無論何人,只要梅妹願意,申絕無話說。」

「這就成了!」淳于髡再次捋須,「老光頭明日即向王上提親,只是??」看一眼惠施,「這席喜酒,單是光頭獨飲也不成趣,惠子,大媒算你一份。光頭做男家的,你來做女家的,如何?」

惠施忖不出淳于髡是何用意,甚想觀看下文,便拱手笑道:「惠施願意效力!」

次日晨起,魏室無朝。

淳于髡花費重金置辦彩禮,於後晌申時,驅車叫上惠施,進宮求見惠王。

「呵呵呵呵,」見到淳于髡,惠王喜笑顏開,「老夫子,寡人正在想著你呢。」

「王上想著草民是客套話,草民想著王上卻是真的。」淳于髡叩道。

「老夫子快起!」惠王招呼二人坐下,「這次你可沒有忖對,寡人真的是在想你。」又轉對毗人,「不信你可問他。」

「淳于先生,」毗人笑應道,「這是真的,方才大王還在念叨你呢。」

「敢問王上,為何念叨草民?」淳于髡笑問惠王。

「不瞞夫子,」惠王斂起笑容,一本正經道,「寡人身邊,真還缺少一個像夫子這樣的人。自夫子走後,寡人越想越覺得離不開夫子,實意求拜夫子為國師,常住宮裡,時刻陪伴寡人,司寡人之過。寡人正與毗人念叨此事,打算召請夫子,夫子可就來了。」

「哈哈哈哈!」淳于髡大笑幾聲。

惠王怔了:「夫子不樂意?」

淳于髡指指自己的光頭:「宮中佳麗如雲,早晚見到草民這顆光頭,豈不花容失色,東躲西藏?」

「呵呵呵,」惠王借題打趣,「若是此說,倒不打緊。寡人送你美女五十名,只要老夫子精氣足,莫讓她們失望就成。」

「果真這樣,」淳于髡順口接道,「草民更不敢了。宮中佳麗,皆是玉體,草民身賤,豈不是糟踐了?」

「唉,」惠王知他不肯,輕嘆一聲,轉過話題,「說吧,老夫子此來,有何指教?」

「豈敢指教?」淳于髡拱手,「草民只是討賞來了。」

魏惠王轉向毗人:「老夫子的那棵金草,可鑄好了?」

毗人點頭,從旁拿過一隻盒子,打開來,裡面果是一株金光燦燦、栩栩如生的金草。

惠王欣賞一時,使毗人遞給淳于髡:「你討要的寶貝,可以拿走了。」

「草民謝王上厚賞!」淳于髡接過金草,拱手謝道,「不過,草民此來,不是為討此賞的。」

「哦?」惠王略吃一驚,「夫子還討何賞?」

「喜酒。」

「喜酒?」惠王大奇,「何人的喜酒?」

「梅公主的喜酒。」淳于髡侃侃說道,「臨行之際,齊王特別吩咐草民,要草民打探魏室可有公主待字閨中,若有,齊王有意向大王攀親。草民昨日向惠相國打探此事,得知梅公主尚未訂婚。草民竊喜,特拉惠相國保媒,代齊王向魏王求婚。」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張禮單,雙手呈上,「這是禮單,彩禮已經置於偏殿,敬請大王驗看。」

毗人接過,遞予惠王。

惠王掃過一眼,置於几上,抬頭緩緩問道:「田因齊求婚?他為何人求婚?」

「公子虛。」淳于髡又從袖中摸出一帛,雙手呈上,「這是公子的生辰八字。」

「公子虛?」惠王接過八字,細看一時,輕輕放下,點頭,「年齡倒是不錯,不知此人品性如何?」

「呵呵呵,」淳于髡笑應道,「若問品性,倒是沒個說的,草民只用八個字:才氣橫溢,氣宇軒昂。不過,」話鋒一轉,「公子也有不足之處,草民不敢隱瞞。」

「有何不足?」

「據髡所知,公子性格內向,不諳名利,與世無爭,喜歡獨處,尤其是喜歡養花育草,且在百花之中,尤愛梅、菊,幾年前賭氣前往東海仙山,在那裡養梅育草,修道煉仙。不知多少人家提親,公子皆未看上。這些秉性,與時下年輕人所求格格不入,齊王大是頭疼,卻也拿他毫無辦法。這些弱項,草民特別稟明大王,萬不能屈了公主。」

「呵呵呵,」魏惠王大喜過望,捋須笑道,「若是此說,倒是匹配梅兒。田因齊若是真有誠意,這門親事,寡人可以准允!」忽又想起什麼,眉頭皺成一團,「只是梅兒與那公子一般性情,甚是執拗,不願嫁人。她若不從,就會往死里鬧騰,即使寡人,也奈何她不得!」

「王上放心,」淳于髡接道,「草民得授通心之術,梅公主所想,草民皆可忖知。只要得見公主,草民或可因情勸導,使她樂意歸門。」

「好好好,」惠王連說幾聲,「先生果能玉成此事,寡人另有重賞!」又轉對毗人,「傳梅公主覲見!」

「不不不,」毗人慾走,淳于髡連連擺手,「草民不可在宮裡見她。聽說公主與殿下甚親,草民可去殿下府中見她一面。」

惠王略略一想,大手一揮:「好吧,一切皆聽夫子。」

東宮太子府中梅園,百餘株梅樹上掛滿了如葡萄般大小的青梅。

一身素衣的瑞梅公主坐在梅亭里,痴痴地望著樹上的梅子,想著心事。園中別無他人,只有幾隻小鳥在梅枝間上躥下跳,喳喳歡叫。

園門打開,淳于髡晃著油亮的光頭走過來。

瑞梅過於專註,竟然沒有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淳于髡走到亭下,頓住腳步,故意咳嗽一聲。

瑞梅扭頭,驀然見到一個光頭,花容失色,驚問:「你是何人?」

淳于髡深揖:「老朽淳于髡見過公主。」

瑞梅早就聽說過淳于髡的大名,松出一口長氣,微微欠欠身子,拱手復禮:「小女子見過先生。」

淳于髡將她細細打量一番,贊道:「好標緻啊!」

瑞梅平素不願見人,更不喜在此被人打擾,又聽淳于髡說出此語,臉色一沉,冷冷說道:「先生至此,可有要事?」

「呵呵呵呵,」淳于髡連出幾聲笑,「沒有,沒有,老朽只是賞梅而已。」說著,也不顧瑞梅感受,顧自走上亭子,在瑞梅的對面席地坐下,「老朽坐在這裡,公主不介意吧?」

瑞梅忽地起身,面色慍怒:「先生要賞,自賞就是!」說畢拂袖走下亭子,沿小徑而去。

淳于髡緩緩說道:「梅公主留步!」

聽到淳于髡直呼她的名諱,瑞梅怔了一下,頓住步子,扭回頭,語氣依舊冷冰:「先生何事?」

「老朽路過街頭,碰巧遇到一個瘋漢,公主想不想聽聽他的趣事?」

瑞梅心頭一顫,知他是為孫臏而來,且能進此園中,也必是經過太子申同意了的。看這樣子,許是她的要求有眉目了,既驚且喜,復上涼亭,語氣微微緩和,輕聲問道:「請問先生,那瘋漢有何趣事?」

「公主不能站著聽,」淳于髡微微一笑,指著對面的席位,「請坐。」

瑞梅凝視他,有頃,復坐下來,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公主,」淳于髡斂起笑,語氣嚴肅,開門見山,「你與孫將軍之事,殿下都對老朽說了。聽殿下說,公主欲將孫將軍接至府中,照料他一生,可有此事?」

瑞梅臉色緋紅,低下頭去,輕咬下唇,默不作聲。

「老朽正為此事而來,有話欲問公主。」

瑞梅喃聲說道:「先生請問。」

「公主是喜歡孫將軍呢,還是愛他?」

瑞梅將頭垂得更低,許久,說出一字:「愛。」

「愛有四種,博愛、仁愛、義愛、男女之愛,公主之愛屬於哪一種?」

「第四種。」

「男女之愛又分三種,愛物、愛身、愛心,公主之愛屬於哪一種?」

「第三種。」

「你的回答實屬難得。再問公主,若是愛他的心,公主願意為他犧牲一切嗎?」

瑞梅不再羞怯,落落大方地抬起頭來,鄭重點頭,吐字清晰:「願意!」

淳于髡看到,瑞梅的眼中盈出淚水。

「呵呵呵,」淳于髡晃幾晃光頭,「看公主的淚眼兒,當是真心,老朽就幫這個忙了。」

「謝先生成全!」瑞梅拱手,以袖拭淚。

「老朽成全,可有兩種成法:一是如公主所願,說服你的父王,將孫將軍或接入宮中,或接至此處,交給公主照料,公主守他一生;二是治癒孫將軍的瘋病。」

「先生能夠治好他的瘋病?」瑞梅兩眼圓睜,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呵呵呵,」淳于髡再次晃晃光頭,「是病就有治嘛,治不了,是方不得當!」

「先生真的能治好他?」瑞梅二目放光。

「除去兩個膝蓋骨之外,老朽擔保孫將軍如常人一般。」

「太好了!」瑞梅改坐為跪,叩首。

「公主先別磕頭,你還沒有回答我呢。老朽這兩種成全之法,公主可以任選一種。敢問公主,欲選何種?」

「先生能保證治癒孫將軍之病?」

「老朽可以保證,但能不能完全治癒,還要取決於公主。」

「我?」瑞梅大怔,「小女子能有何用?」

「有有有,」淳于髡晃幾晃腦袋,「公主需要答應一事。」

「說吧,只要能夠治癒孫將軍,要小女子做什麼都成。」

「嫁人!」

「嫁人?」瑞梅驚呆了。

「確切地說,是嫁給齊國公子!」淳于髡一字一頓。

瑞梅兩眼發直,好一陣兒,總算回過神來,從牙縫裡擠道:「原來,先生是變了法子提親來的!」

「是的。」淳于髡晃晃光腦袋,「老朽此來,正是為齊國的公子虛提親。」

「先生這要白走一趟了!」瑞梅面色復冷,一字一頓,「小女子此生,除去孫將軍,誰也不嫁!」再次起身。

「呵呵呵呵,」淳于髡捋須笑道,「看來,公主愛的並不是孫將軍的心,而是他那一百多斤又臟又臭的肉肉嘍。」

瑞梅一怔,復坐下來,盯住他:「請先說說,先生怎麼治癒孫將軍?」

「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幾聲,晃晃光頭,「公主若問這個,那就有得講嘍。老光頭此生,不喜做官,只喜遊走列國,獵奇賞美,化內方外多有所聞。齊國東海有座仙山,山上有種仙草,叫歸心蘭,其花奇香無比,專攝心魂,凡丟魂落魄者,一聞此香,魂魄歸聚,元神入體。觀孫將軍之病,當是身心分離,元神離體。只要得聞此種花香,不治而愈矣!」

「這??這與小女子的婚姻有何關係?」

「有有有,」淳于髡迭聲說道,「仙山浮於大海之上,霧鎖雲匿,若隱若現,游移不定,非常人所能至也。能登此山之人,據老朽所知,唯有齊國的公子虛一人。老朽受殿下之託,求公子虛討要仙草,公子虛卻提出一個條件,就是娶梅公主為妻!」

瑞梅顯然相信了這個故事,瞪眼問道:「公子虛為何一定要娶小女子?」

「呵呵呵,這是公子虛的事嘍,」淳于髡兩手一攤,顯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待出嫁之日,公主可以當面問他。」說著,以手撐地,站起身子,「公主好好想想,是終生守著一堆身心分離的瘋肉肉呢,還是得到仙草,治癒孫將軍的瘋病,還孫將軍一個身心合一的完全之人?公主何時想明白了,可以告訴老朽。老朽遊走列國,靠的是兩個字—信譽。老朽既已承諾,就一定能兌現諾言。」

淳于髡轉過身去,晃著光頭,搖搖晃晃地沿來路走去。

走有幾步,身後飄來瑞梅的聲音,字字結實:「先生,您可告訴那位齊國公子,就說小女子願意出嫁。」

淳于髡頓住步子。

「不過,」瑞梅冷冷說道,「小女子也有一個條件,公子必須首先拿回仙草,治癒孫將軍之病!」

「呵呵呵,」淳于髡晃幾下光腦殼子,「你倆真就是一對妙人兒呢。只是,你二人,一個要先出嫁,一個要先治病,實讓老朽為難!這樣吧,老朽折中一下,公主可先嫁往齊國,舉行儀式,向你夫君討到仙草,再返回大梁,親手交給孫將軍聞聞,如果他的病好了,你就應諾入洞房,完成婚約,如果治不好,公主繼續留在大梁,如何?」

瑞梅沉思良久,點頭:「就依先生。」

「再有,」淳于髡盯住瑞梅,「公主還要應允一事,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公主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否則,老朽不作保證!」

「小女子應允。」

得知瑞梅願意出嫁,魏惠王大喜過望,親至太廟,為她的婚事問卦,抽到一簽,是六五坤卦,上上籤,爻辭是「黃裳元吉」,意思是,這樁婚事質性柔順,大吉大利。

惠王樂不可支,定下吉日,吩咐宮中準備嫁女。

自孫臏瘋后,武安君夫人瑞蓮公主不忍目睹梅姐傷心欲絕的樣子,很少回宮。聽說這樁婚事是梅姐自己願意的,瑞蓮不勝欣喜,急回宮裡看她,不想梅姐仍在太子申的宮中。瑞蓮正欲前往東宮望她,陡然想起臨出門時龐蔥交代她早點回府,說是武安君今日回來。瑞蓮看看天色,叫馭手撥馬回府。

果然,瑞蓮剛到府門,就聽門人說龐涓回來了。

自入縱之後,魏惠王全力以赴,號召眾臣光復河西,龐涓也陡然明白了合縱的好處,興奮異常,將全部身心投入到練兵備戰之上,幾乎每日都住在逢澤大營,很少回府。

瑞蓮疾步走回,遠遠看到龐涓端坐廳中,正在聽龐蔥稟報府中諸事。瞥見瑞蓮,龐蔥識趣地站起,笑對龐涓道:「大哥,前院里還有點兒小事,蔥弟待會兒再來稟報。」

龐涓點頭,龐蔥退出,在門口遇到瑞蓮,哈腰見過禮,便匆匆走開。

瑞蓮急趨過來,在龐涓前面跪下,深情叫道:「夫君??」

龐涓輕輕一拉,瑞蓮順勢倒進他的懷中。二人正在擁抱,門外傳來腳步聲,瑞蓮掙脫開來,在對面坐下。看到並無別人,只是侍候茶水的婢女,二人皆笑起來。

瑞蓮喜形於色,急不可待道:「夫君,奴家有個天大的喜訊。」

「哦?」龐涓微微一笑,「是何喜訊?」

「梅姐要出嫁了!」

「梅姐出嫁?」龐涓大吃一驚,「嫁予何人?」

「齊國的一個公子,聽宮人說,他跟梅姐一個秉性,二人甚是般配。」

「叫何名字?」

「說是叫公子虛。」

「公子虛?」龐涓眉頭微皺,「在下未曾聽說齊國有個公子虛。宮人還說什麼?」

「宮人還說,父王甚是高興,前兩日到太廟求籤,是上上籤,當即定下吉日,就是後日。宮中這幾日都在忙活此事,為梅姐準備嫁妝。」

「梅姐願意?」

「當然了!梅姐若是不願,誰敢逼她?」

「呵呵呵,」龐涓笑道,「梅姐樂意嫁人,真的是件大好事,我們要送份大禮才是。」

「夫君說得是!」瑞蓮興奮道,「奴家一直在琢磨此事,可思來想去,竟是想不出送什麼才好。」

「梅姐不同凡俗,送她何物,在下真得好好想想。」龐涓果真閉上眼睛,進入冥思,似是在想送何禮物。

不過,瑞蓮公主有所不知的是,此時的龐涓,壓根兒就沒去冥想禮物,而是在揣摩整個事件。依他的本能判斷,瑞梅不可能說變就變,她肯願意,裡面必有文章。

冥思有頃,龐涓打個寒噤,脫口而出:「淳于髡!」

龐涓這一聲既突然,又怪異,瑞蓮吃此一驚,花容失色,打了個哆嗦,顫聲問道:「夫君,淳于髡怎麼了?」

龐涓這也意識到失態,笑道:「沒什麼。夫人可否知道,玉成這樁好事的媒人可是淳于髡?」

「正是此人。」瑞蓮朗聲應道,「聽宮人說,他是男方大媒,梅姐的大媒是惠相國。」

龐涓正欲再問,龐蔥急進,在門外站定,稟道:「大哥,齊使淳于髡求見!」

龐涓苦笑一聲,撓撓頭皮:「嗬,說有鬼,鬼就來了!」又對瑞蓮笑笑,「夫人,大媒邀功來了,在下得去好好謝他,夫人可暫迴避。」

龐涓起身,與龐蔥快步出門。

不消一刻,龐涓笑容滿面地攜著淳于髡的手,有說有笑地走回廳中,分賓主坐下。龐蔥倒過茶水,退出。

龐涓指指茶水,笑道:「清茶一杯,請老前輩品嘗。」

淳于髡端過茶杯,品一口,贊道:「好茶!」

龐涓亦品一口,笑問:「聽聞老前輩見多識廣,可知此茶出自何處?」

淳于髡端起茶杯,細細察看茶葉顏色,又啜一口,在口中回味一時,咽下,抬頭笑道:「回武安君的話,老朽若是沒有猜錯的話,此茶采自雲夢山,是清明茶。」

龐涓抱拳:「老前輩真是神了!」

「呵呵呵呵,」淳于髡晃晃光頭,亦抱拳道,「喝多而已。」

二人暢談一會兒茶道,龐涓先入為主,抱拳笑道:「老前輩乃百忙之身,今日光臨寒舍,定有教誨晚生之處。」

「呵呵呵呵,教誨不敢。」淳于髡捋下長須,「聽聞武安君精通兵法,老朽心嚮往之,早想請教。也是不巧,幾年前在下來梁,剛好趕上武安君大喜,老朽雖然登門,卻是難以啟齒。此番復來,武安君竟又不在府中。聽聞大人今日回府,老朽特別使人盯在府外。呵呵呵呵,此招甚妙,老朽果然逮個正著。」

「這倒奇了!」龐涓盯住他,「據晚生所知,老前輩是以隱語見長,靠利舌遊走列國,怎麼突然又對兵法感興趣了?」

「呵呵呵,」淳于髡再次晃晃光頭,「常言說,話不投機半句多。老朽求見大將軍,不說兵法戰陣,怎麼能提起大將軍的勁呢?」

「哈哈哈哈,」龐涓大笑數聲,「與老前輩說話,真是痛快!自古迄今,兵家林林總總,不可勝數,敢問老前輩,您都想問哪家兵法?」

「尋常兵法,不足為奇。天下盛傳大將軍在宿胥口夢見吳子,得授吳起用兵絕學,可有此事?」

龐涓一怔,稍顯尷尬地笑笑,抱拳說道:「確有此事。不過,晚生所學,不過是吳子的一點皮毛,不足掛齒!」

「大將軍不必過謙。」淳于髡斂住笑,正正衣襟,抱拳道,「說起吳子,老朽與他還有一面之交。」

聽他講到吳起,龐涓來了精神,抱拳急問:「真的?」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何曾打過誑語?」眼睛眯起,似入回想,「那年老朽十歲,跟娘討飯,討至楚地,碰巧遇到大將軍吳起凱旋,嗬,那個威勢,將老朽嚇得當場尿了襠子。」

淳于髡講得一本正經,講出的卻是這個典故,龐涓忍俊不禁,捧腹大笑,連聲說道:「好好好!世人皆言老前輩滑稽,晚生今日信了!」

「這是真的!」淳于髡指天發誓,「大將軍不信,可去齊地問老朽胞妹。她當時在場,迄今仍拿這個事兒耍笑老朽。在這世上,老朽若怕一人,就是她了。」

見淳于髡如此認真,龐涓笑得越發開心,手指淳于髡,上氣不接下氣:「老前輩,真有您的,連謊也編得這麼圓,實讓晚生??」

「不不不,」淳于髡截住他的話頭,「編謊的不是老朽,是大將軍!」

龐涓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愣怔半晌,方才結巴道:「老??老前輩,此??此言何意?」

淳于髡一字一頓:「若是老朽沒有料錯,此事當是大將軍故意編出來的。依老朽所斷,大將軍若修吳子之學,必在鬼谷。」

「老前輩由何判知?」

「精靈託夢,斷不會在大將軍懷中塞進一部兵書。」

龐涓不無嘆服,拱手說道:「老前輩果是慧眼,晚生不敢隱瞞。吳子一書確是在鬼谷時,由先生親授。至於託夢一說,也的確是晚生用來矇騙三軍的。當時,三軍僅有三萬疲弱之卒,連戰皆敗,士氣萎靡,晚生不得已,方才編出這個故事,讓前輩見笑了。」

「見笑?」淳于髡微微抱拳,由衷贊道,「大將軍只此一舉,即勝吳起多矣!縱觀黃池之戰、朝歌之戰,更有後來的陘山之戰,大將軍智勇皆占,即使吳起再世,也不過如此。」

龐涓連連抱拳:「前輩如此抬愛,晚生愧不敢當。」

「說起《吳子兵法》,」淳于髡話鋒一轉,「老朽想起一事,甚是追悔。」

「前輩有何追悔?」

「當年聽聞鬼谷子將吳子用兵之術傳授將軍,而將孫子用兵之術傳授孫臏,老朽甚覺好玩。后蒙魏王召見,老朽也是嘴快,順口聊及此事。誰想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魏王厚禮聘請孫臏。結果,孫臏至魏,不過一年,竟被處以臏刑,應了他的名諱!老朽得知此情,覺得對不住孫臏,也對不住鬼谷子。聽說龐將軍也為此事蒙受不少委屈,甚至還捨身相救,令人感動!唉,都怪老朽這張臭嘴,一句閑言,竟然惹出大禍,害人不淺哪!」

龐涓忖道:「老禿頭繞來繞去,這才繞到點子上。」眼珠兒一轉,以襟抹淚,小聲泣道:「孫兄之事,是晚生之傷,前輩還是不要提了!」

「唉,」淳于髡輕嘆一聲,「好吧,既然此事是將軍之痛,不提也罷。不過,老朽生性好奇,話及此事,不由得想起一個假定,順便問問將軍。」

「晚生願聞。」

「孫子也好,吳子也罷,都是一等一的用兵好手。龐將軍習得吳子之術,孫將軍習得孫子之術,老朽在想,如果孫將軍沒有受刑,也沒有發病,龐將軍與孫將軍各領一軍,在沙場上兵戎相見,最終獲勝的會是誰呢?」

龐涓沉吟一時,鄭重說道:「往事,是沒有如果的。」

「往事當然沒有如果,」淳于髡笑笑,「可老朽說的不是往事,只是如果。」

「依前輩之見,會是誰呢?」

「是老朽在問大將軍。」

「回前輩的話,」龐涓拱手,「沙場上的事,瞬息萬變,晚生不敢妄斷。」

「呵呵呵呵,」淳于髡捋須笑道,「不愧是大將軍,這也算是回答了。大將軍剛回府中,一路勞頓,老朽就不打擾了。」說罷,起身揖禮。

龐涓也不挽留,客氣地送他出門,拱手作別。

望著他的車馬漸行漸遠,不見蹤影,龐涓方才長吸一口氣,眉頭皺起,撓頭自語:「這個禿頭,上門即無好事。只是??此人毫無來由地擱下此話,究竟是何用意呢?」

又過許久,龐涓仍然不得其解,便悶悶地走回府里。

淳于髡回到驛館,吩咐飛刀鄒:「鄒壯士,你可以活動了。做三件事:一是尋到瘋子,要他明日午夜溜到廟門外面,你約個地方候他,將他背進驛館;二是將他的衣冠等物拋於汴水,做出溺水自斃的假象;三是改裝迎娶公主的大車,在車底增設一個暗廂,讓那瘋子躺在裡面,聽他媳婦一路啼哭地嫁往齊國。」

飛刀鄒應過,安排好隨行匠人改裝公主婚車后,迅速來到墨者所在客棧,向屈將子稟報淳于子的日程安排。由於孫臏將秦國公子華潛住大梁欲偷渡他赴秦的事早已告訴飛刀鄒,為防止秦人作梗,確保萬無一失,屈將子特意調整了接應孫臏的時間,將原定的午夜提前至人定,同時調來十名墨者協助。

翌日午後,范廚為孫臏送飯,剛從廟裡出來,就有一人將他攔住,耳語數聲。范廚繞道走進皮貨店,有人迎住他,引他走入內室。

公子華端坐於席,范廚進來,哈腰小聲問道:「秦爺急召小人,可有要事?」

公子華指著對面席位:「范兄,坐。」

范廚坐下,看向公子華。

「齊人要動手了,」公子華緩緩說道,「昨夜人定時分,有人前去小廟,偷偷會了孫臏。」

范廚大吃一驚:「秦爺,怎麼辦?」

「這就動手!」

「這就動手?」范廚重複一句,緊張地盯住公子華,「何時?」

「今夜人定!」公子華斷然說道,「公主明日出嫁,齊人必於今夜將孫臏偷出,藏於車中,明日隨公主至齊。我們必須趕在齊人前面動手。」

范廚一咬牙關:「秦爺說吧,怎麼干?」

「孫將軍不肯赴秦,我們只能來硬的。」公子華從几案下摸出一隻小陶罐,遞給范廚,「這是**,晚上送飯時,你混進食物中。待孫將軍昏迷過去,我們將他背回店中,明日凌晨,待城門打開,我們就離開大梁,趕赴秦地。」

范廚接過小罐,目光猶疑。

「還有,」公子華似已猜出他的心事,「范兄的家小今日即走。我已安排好車馬,范兄即刻回家安頓。除了那壇陳酒,范兄什麼都不可帶,若有鄰人問起,只說串親戚去了。待到秦地,一應物事,皆有在下照應。范兄若不嫌棄,亦可住在我府,我請范兄做府中大廚。」

范廚松出一口長氣,起身叩首:「小人謝秦爺想得周到!」說畢,將陶罐置入飯盒,告辭出去,走有幾步,復退回來,「秦爺,小人想起一事。」

「范兄請講!」

「食物是否也讓那些丐兒吃?」

「嗯,」公子華點頭,「還是范兄想得細!葯全放上,讓那些丐兒睡上兩日,免得明日醒來,壞我大事!」

范廚應過,急回家中。不一時,有馬車停在門外。范廚將酒罈搬入車中,騙婆娘說,她的父親病危,希望見她最後一面。婆娘是韓國人,自入門之後,從未回過家門,得訊信以為真,急不可待地領了兩個孩子,坐上馬車,哭哭啼啼地出城去了。

黃昏時分,范廚熬好一罐稀粥,將葯倒入粥罐中,烙出兩隻蔥油大餅。為使他們多喝稀粥,他特地在蔥油里多放了鹽巴,又咸又香,甚是誘人。

天色蒼黑,范廚安排好龐涓一家的飯食,就挎上飯籃直去南街口。這些日來,因有孫臏在,幾個乞兒也被養得刁了,無論天晴天陰,皆不乞討,一到吃飯時候,就會眼巴巴地坐等范廚上門。

這一晚也是。

遠遠望到范廚在暮色蒼茫中晃過來,幾個乞兒歡叫一聲,迎上前去,搶奪他手中的籃子。范廚護住籃子,朝每人手中塞一塊烙餅,直進廟中,在孫臏面前放下籃子,拿出一塊香餅,雙手遞上,笑道:「孫將軍,看小人做了什麼好吃的!」

孫臏沒有去接,頭也不抬,不無傷感地長嘆一聲:「唉,有好吃的,就讓娃子們吃吧!」

范廚怔道:「孫將軍?」

聽到喊聲,孫臏微微抬頭,望向范廚。

見孫臏的眼裡閃著淚珠,范廚驚愕:「孫將軍,您??怎麼了?」

「范兄,」孫臏凝視他,淚眼模糊,「這幾年來,在下能活下來,得虧你了!在下??在下??」哽咽,以袖抹淚。

因有公子華的預言,范廚忖知孫臏是要遠赴齊國,這在向他訣別,當即跪下,泣道:「將軍,您不要說了。小人這一生,能夠侍奉將軍,是祖上修來的福分。」說畢抹去淚水,舀出一碗稀粥,雙手捧上,「將軍,這是小人特意為將軍熬的稀粥,請將軍品嘗。」

孫臏接過,端在手上,望著稀粥,淚水滴入碗中,怔了一時,再次搖頭,將碗放下,輕嘆一聲:「范廚啊,在下實在喝不下。你起來,讓在下好好地看看你。」

范廚大是著急,卻也不好硬勸,只好坐起來,望著孫臏。

旁邊是個油燈,上面因有燈花,不太明亮。孫臏摸到一根剔牙用的小竹籤兒,撥去燈花,端過油燈,輕道:「來,近前一點兒,讓在下好好看看你。」

范廚朝前挪了挪。

孫臏將燈移近范廚,細細端詳。

范廚心裡感動,眼裡出淚。

孫臏正在看他,幾個乞兒走進,因吃下咸餅,口中乾渴,便各自拿出破碗,搶著舀那稀粥。

許是稀粥熬得太好,幾個孩子不消幾口就已喝完,再次來舀。

范廚急了,護住粥罐,拿出幾塊大餅:「去去去,一人吃一塊餅,吃完再來分粥!」

幾個孩子拿過餅,咬過幾口,又要舀粥。

范廚再次制止。

「范廚,」孫臏說道,「他們想喝,就讓他們喝吧。」

幾個孩子得到指令,不及范廚回話,將罐子硬搶過去,紛紛倒去。

稀粥倒空了,最小的一個沒有舀到,哭叫起來。

「孩子,」孫臏招手,「來來來,孫叔叔這兒還有一碗。」

那孩子不由分說,上來就端。

「去去去,」范廚將他推開,護住碗道,「你們都喝了,讓孫叔叔喝什麼?」又瞪眼責備幾個大的,「瞧你們這點兒德行,給小弟弟勻點兒!」

幾個大的蹭過來,勻出稀粥給小乞兒。

范廚將稀粥雙手捧上,跪下求道:「孫將軍,喝吧,再不喝,粥就涼了!」

孫臏接過來,再次放在席上,搖頭:「范兄,甭再勸了,在下真的不餓,喝不下呀。」

范廚大急,叩首,哭出聲來:「孫將軍,范廚求您了,喝吧,您若不喝,范廚??范廚??」

「范兄?」孫臏怔了,「你??你這怎麼了?」

「小人??」范廚抹去淚水,「小人沒什麼,小人只求將軍喝粥,是小人特意為將軍熬的,將軍不喝,小人??小人心裡難受??」

想到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吃范廚的飯了,孫臏心裡愈加難受,輕嘆一聲:「好吧,在下喝下,在下過會兒一定喝下。范兄請起!」

范廚不肯,雙手將碗端起,懇求他當場喝下。

孫臏拗不過,接過粥碗,肚子真也餓了,咕咕幾聲一氣喝下。

范廚拿袖子抹一把額上滲出的汗珠,長長地噓出一口氣。

孫臏放下粥碗,拱手欲謝范廚,忽見一個孩子扔下飯碗,歪倒在地。

孫臏驚愕,尚未反應過來,另外幾個孩子也相繼倒下。

孫臏大驚,急對范廚道:「范兄,快看,孩子們怎麼了?」

范廚扭頭一看,也是怔了。孩子們橫七豎八,盡皆歪倒,碗中的稀粥早被他們用舌頭舔了個乾淨。想是葯下得太猛,孩子年齡幼小,經受不住,反應過快了。

孫臏不無疑惑地看向范廚:「難道是??粥里有毒?」

范廚哪裡還敢接話,全身打著戰兒,結巴道:「將??將軍,小??小人??」

眼下救人要緊。

孫臏顧不上查究,急切吩咐:「快,范兄,快請醫家!」

范廚似也回過神來,急急爬起,飛身出門,一溜煙似的跑出去了。

孫臏匆匆挪到幾個孩子前面,摸過他們的脈搏,試了他們的鼻息,見一切尚好,仔細驗看,也不似中毒癥狀,便松下一口氣,細細思忖,猛地意識到粥里下有**了。

孫臏震驚,回想范廚的表現,豁然明朗,搖頭輕嘆一聲,閉目思索對策。

孫臏正自冥思,一道黑影從屋頂飄入院中,閃進門內。

孫臏驚覺,未及說話,黑影已到跟前,小聲稟道:「孫將軍,是我,鄒生!為防不測,在下早已伏在屋頂,方才聽到聲音不對,放心不下,特意下來看看!」

見是飛刀鄒,孫臏噓出一口氣,輕聲吩咐:「快,秦人就要來了!」

飛刀鄒瞧一眼橫七豎八的孩子,彎腰背上孫臏,剛欲走出,廟門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跟著,八個黑雕破門而入,直奔正殿。

飛刀鄒欲避不及,只得放下孫臏,閃身隱入廟中的泥塑後面。

眾黑雕衝進殿門。

為首黑雕拉下面罩,是公子華。

孫臏端坐於地,神態安詳。

公子華朝孫臏深深一揖:「孫將軍,情勢緊急,在下別無良策,只好得罪了!」

孫臏輕嘆一聲,閉目。

恰在此時,藥力發作,孫臏頭頂一陣發麻,身子連晃幾晃,歪倒。

公子華揮手,一個黑雕蹲下,另一個將孫臏抱起,放他背上,在眾黑雕的緊密護衛下,快步出殿。

早有一輛大車候在街上,范廚與另外幾名黑雕守在車側。公子華吩咐眾雕將孫臏放到車上,范廚跳進車廂,護住孫臏,朝皮貨店疾馳而去。

眾黑雕擁著車輛趕回店裡,直馳院中,閂死店門。

院中一溜停放三輛大車,一輛為坐人的軺車,另外兩輛為貨車,上面裝滿毛皮。公子華吩咐眾雕將孫臏放進其中一輛早已改裝好的貨車的底層,上面裝滿貴重的毛皮。

做完這一切,公子華又使人前去小廟探看,見廟中靜無一人,幾個丐兒仍舊沉睡,一切皆無異常,方才放下心來,吩咐眾人回房歇足精神,明晨趕路。

雄雞剛啼,公子華等全員出動,或趕車,或騎馬,出店徑投西門。

見是皮貨生意人,城門尉擺手放行。

梅公主與孫臏的故事早已鬧了個驚天動地,大梁人人皆知。

梅公主這要出嫁了,大梁人無不歡天喜地,祝福公主,歡送公主出嫁。

果如淳于髡的預言,梅公主抹淚上車,跨進車中猶自嗚嗚咽咽,悲泣不絕,前來送行的龐涓夫婦、太子申、朱威、白虎等眾臣聽在耳里,莫不嘆喟。

鼓樂聲中,齊人的迎親車馬絡繹出城,前面是樂隊、旗手和嫁妝車,中間是齊人迎娶梅公主的特大婚車,後面是五十輛載滿干菇、春茶的禮品車,浩浩蕩蕩,拖拖拉拉,竟達數里之長。

早餐辰光早過,武安君府中仍舊無人主廚。

瑞蓮回府,遲遲候不到早餐,使侍女問詢,侍女遍尋不見范廚,便稟報龐蔥。

龐蔥大急,派人趕往范廚家中,見院門落鎖,再一打聽,得知其家小早於昨日出城去往韓國。

龐蔥聞報震驚,想起范廚昨晚尚在,且舉家赴韓是何等大事,竟然未打一聲招呼,其中定有蹊蹺。思忖有頃,龐蔥想起孫臏,便趕往南街小廟,見廟中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個乞兒,只孫臏不在。

龐蔥急稟龐涓。

龐涓臉色立變,趕往小廟,驗知乞兒中了蒙汗藥,使醫家灌藥解之,果然問知是范廚所為。

龐涓蒙了,愣怔許久,方才趨於冷靜,細細思忖,一條線索在心底漸次明晰:孫臏夙願入齊—蘇秦跪見孫臏—蘇秦縱齊成功—淳于髡獻鹽、提親—梅公主答應出嫁—范廚下藥—公主出嫁—孫臏失蹤??

龐涓驚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正在思忖對策,龐蔥急進,稟報一條新的線索:近一年來,范廚與秦氏皮貨店的掌柜秦某過往甚密,而該店今晨突然關門,所有人眾不知去向。龐蔥盤查鄰居,皆說秦掌柜及店中夥計似是關中人。

關中人?龐涓心中一動。

淳于髡與范廚並無瓜葛不說,齊人若偷孫臏,根本不用下**,而孫臏是在吃下**后被人劫走的。想必是孫臏不願入秦,秦人勸誘不成,乾脆用強,既偷走孫臏,又栽贓齊人。再說,觀瑞梅出嫁時的傷心之狀,必也不知細情。瑞梅不知情而嫁,必也是徹底斷了對孫臏的念想。

對,是秦人!龐涓牙關咬起,正欲說話,又有僕從飛步稟報,說是汴水岸邊發現孫臏的衣冠、鞋子等物。

龐涓引領僕從前往察看,龐蔥使人打撈,龐涓攔住:「不必了!」嘴角撇出一聲冷笑,一字一頓,「傳令,全力追捕秦某、范廚及皮貨店所有夥計!」

龐涓一聲令下,無數車馬朝大梁西郊疾馳而去。

大梁離韓境不足兩百里,龐涓親自引兵追擊,及至後晌,追至邊關,得知有幾輛皮貨車乘已經出關,估計不到一刻鐘,此時當入韓境。

龐涓一咬牙關,引軍闖入韓國邊關,亮出名諱,說是追捕逃犯。不待韓國邊卒審核,便放馬直衝過去。

韓關震駭。

龐涓追不多時,果然望見前面現出幾輛車馬。因在韓境,估計也是累了,對方車馬走得並不快。

龐涓緊追上去。

望到緊緊追來的車塵,前面車馬再度疾馳,邊走邊將車上的皮貨一捆捆地扔下,既減輕車上負荷,又阻擋後面追兵。

見對方始終不棄大車,龐涓更加篤定,追趕愈緊。

許是慌不擇路,走在前面的大車在一個轉彎處偏離車轍,一陣劇烈顛簸,歪入路邊的土溝里,車輪卡住,轅馬嘶鳴。

另外兩輛也都停下,十幾個黑衣人圍住那輛大車,似是在商量什麼。

龐涓的車馬追上來。眾黑衣人拋下三輛馬車,逃向兩側的林子。

龐涓見三輛車馬俱在,吩咐不再追人。

眾兵卒控制住車馬,將剩餘皮貨全部搬下。

龐涓仔細審察,果然查出那輛陷在溝中的大車廂底有處暗門,便吩咐龐蔥打開。

龐蔥扭開暗門,掀開蓋子,拉出一隻麻袋,裡面軟乎乎的,還有出氣聲。

龐涓大喜,拿劍挑開袋子,臉色陡變。

袋中之物不是孫臏,而是一頭被綁縛四蹄的黑豬。

夾層里空空蕩蕩,再無一物。

龐蔥急了:「大哥,孫兄不在車裡!」

「娘的,」龐涓恨道,「我們中計了!」

「什麼計?」

「疑兵之計!孫兄被他們另外移走了!」

「大哥,」龐蔥勸慰道,「孫兄病成那樣,秦人縱使搶去,也是無用!再說,孫兄與大哥情同手足,即使病癒,也未必肯為秦人效力,與大哥作對!」

「唉,」龐涓苦笑一聲,搖頭長嘆,「蔥弟有所不知,大哥是在為孫兄的安危掛心。王上入縱,旨在伐秦。孫兄今被秦人劫去,什麼事都會發生。蔥弟試想,秦人若是治不好孫兄,絕不會如大哥一樣待他,孫兄必將流落街頭,餓死凍死。秦人若是治癒孫兄,孫兄將會面臨兩個選擇:一是為秦效力,與大哥在沙場上兵戎相見;二是如蔥弟所言,孫兄若是不為秦效力,秦必不容孫兄,孫兄必難活命!」

龐蔥不曾想過這些,聽傻了。

愣怔有頃,龐蔥回神,輕聲問道:「依大哥之見,該當如何?」

「可安排可靠之人前往咸陽,密探孫兄音訊。待確證孫兄在秦,我們另作處置!」

淳于髡的迎親隊伍快馬加鞭,不出兩日,已到馬陵,大搖大擺地馳出魏國邊關,駛入衛境,又走半日,抵達齊境,於後晌來到甄城地界。

正行之間,淳于髡遠遠望到大隊甲士照面馳來,近前一看,是齊國主將田忌親引五千甲士前來接應。

更令淳于髡驚訝的是,與田忌同車而來的是合縱特使蘇秦及上大夫田嬰。

三人與淳于髡見過禮,蘇秦吩咐前往甄城。

車馬抵達甄城,天色已晚。

田忌傳令全城戒嚴,與蘇秦諸人引著婚車直馳一家院落,在門前停下。

淳于髡看看這個被整修一新的宅院,又看到院中一派喜慶氣象,頗為詫異,小聲問道:「蘇子,這是哪兒?」

蘇秦在他耳邊輕語一陣,淳于髡先是驚訝,繼而爆出一聲長笑,連聲說道:「好好好,看老朽的!」

話音落處,淳于髡轉身,緩步走至公主車前,深深一揖:「齊國已到,請公主下車!」

梅公主掀起車簾,在侍女的攙扶下走下嫁車。

見周圍站著幾個陌生人,又見此處是一個充滿喜氣的農家院落,梅公主頗為詫異,看向淳于髡:「請問先生,這是哪兒?」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幾聲,「是公主的新房呀。」

梅公主震驚:「不是沒到臨淄嗎?」

「是的,」淳于髡晃晃光頭,「公子虛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在此處與公主完婚!」

梅公主花容失色,兩手捂面,泣不成聲:「你??你們??」

「呵呵呵,」淳于髡笑勸道,「公主呀,大喜之日,哭哭啼啼卻是不好,萬一傷到身子,洞房花燭就煞風景嘍,」又轉對飛刀鄒,「有請新郎!」

飛刀鄒徑直走上公主嫁車,從旁邊打開一處暗門,鑽進車底的寬大暗廂里,連拖帶抱地拉出一人。蘇秦急上前一步,合力將孫臏抬下。

陡然見到乾乾淨淨、煥然一新的孫臏,梅公主傻在那兒。

孫臏也是怔了。范廚的**下得過猛,直到兩個時辰前他才醒來。見自己躺在一處暗廂里,身下還有軟墊,又感覺車馬在動,孫臏大吃一驚,細細回想,知是秦人將他劫走了。想到自己命運如此不濟,孫臏不禁長嘆一聲,坐起,閉上眼去,不想車門開處,拉他的是飛刀鄒,映入眼帘的竟又是蘇秦、淳于髡和梅公主,一切就如夢中一般。

梅公主最先反應過來,驚叫一聲,飛撲上去,泣不成聲:「孫將軍??」

孫臏將她緊緊擁在懷裡,泣道:「公主??」

望著二人親熱之狀,淳于髡樂了:「呵呵呵呵,公主呀,這就是你的夫君—公子虛!」又轉對眾人,朗聲唱道,「奏樂,迎新人入洞房!」

原來,在秦人劫走孫臏之後,飛刀鄒、木華、木實三人一路緊盯,見他們將孫臏裝入馬車的夾層,遂悄悄退出。是夜四更時分,屈將子帶著木華、木實等墨者隱入,朝已睡熟的秦人吹過迷煙,將車上毛皮全數取下,打開夾層,取出孫臏,復將一頭豬捆住四腳塞住嘴,用**熏暈,依舊放在夾層里,再依原樣放好毛皮。

蘇秦等早已得到飛刀鄒的准信兒,特來迎接。甄城是孫臏的祖地,孫家老宅及宗祠經歷近兩百年風雨,雖有倒塌破損,主體仍算完整,早被蘇秦使人修繕一新,連洞房也布置好了。

在齊國五千接應軍卒的嚴密保護下,孫臏、梅公主夫婦祭過宗祠,行過婚禮,在新房裡度過三日蜜月,於第四日凌晨起程趕往臨淄。

抵達臨淄后,為謹慎起見,蘇秦、田嬰暫將孫臏夫婦安置在大將軍田忌府中,在後花園裡另設別院住下。

淳于髡入宮,將使魏過程及魏王回贈禮單奏過威王,並說順便應承魏王之請,成就了魏室公主的一樁姻親。

淳于髡輕描淡寫,隻字未提孫臏,齊威王聽得直樂,此事也就飾掩過去。

將孫臏成功救出之後,蘇秦去掉一樁心事,遂於該年五月,全身心地前往楚國合縱。縱親隊伍由入齊前的不足萬人增至一萬三千人,大隊車馬浩浩蕩蕩,人喊馬嘶,旌旗招搖,一路南行,渡過泗水、淮水,直奔楚國郢都。

遠遠望去,合縱氣勢勝過天子出巡。

公子華辛辛苦苦一年多,卻功敗於垂成之際,不無鬱悶地回到咸陽,向惠文公詳細稟報事件的過程。

「你怎麼肯定龐涓攔下的不是孫臏?」惠文公眉頭擰起。

「見龐涓沒追,我們就沒走遠,藏在附近看著。」

「如果是齊人,他們怎麼可能在你們的眼皮底下動手呢?」

「如果不出所料,移花接木的當是墨者!」

「墨者?」惠文公愕然,「你怎麼斷定是墨者?」

「迷香。」公子華應道,「那天夜裡臣弟親手將孫臏放進夾層里,之後與眾雕謀議出行方案,議到子夜,吃過夜宵,方才困去。」

「沒有派人守值嗎?」

「派了,是兩個小雕。出事之後,我審他倆,據他們講,將近天亮時,他們嗅到一股奇香,然後就啥也不曉得了,一覺睡到天大亮。那夜我們也都睡得特沉,原定凌晨即走,趕開城門的第一時間,結果是雞叫三遍才醒,出城時日頭已出,想必也都著了那香的道。根據他倆對香味的描繪,臣弟斷定是迷香。此香沒有任何毒性,只能使人昏睡半個時辰,只有墨者手裡才有。」

「嗯,」惠文公點頭,「這個天底下怕也只有墨者能從我們的黑雕手中搶食了。只是??墨者為何要助齊人呢?」

「或與蘇秦有關。」公子華應道,「蘇秦與孫臏早已有約,而墨者助弱,想必與孫臏有些聯繫。齊人那夜去接孫臏,見我們搶先了,就去聯繫墨者!」

「蘇秦今已得齊,下一站必去楚國!」惠文公沉思有頃,看向公子華,「與蘇秦定親的那個妞兒叫什麼名字來著?」

「秦秋果。」公子華應道,「在雕台受訓一年,已經出窩,成為梟了。此番虞姑娘特意將她帶到大梁,這辰光就住在太子府中呢!」

「甚好,」惠文公點頭,「先讓她見見世面,再放她展翅翱翔。」

「臣弟領旨。」

「車衛國他們的楚語學得如何了?」

「穿上楚衣就是楚國人了!」

「甚好,」惠文公盯住公子華,「如商君所言,未來列國,楚國於我乃重中之重。可讓衛國他們馬上赴荊,紮根郢都,協助陳軫力阻蘇秦縱楚。只要楚不入縱,蘇秦就掀不了多大風浪!」略頓,「還有,在楚也不能閑著,聽說宛城的烏金品質遠勝宜陽的,可以讓他們做些生意。」

「臣弟領旨。」

「君上旨曰,」車衛國朗聲宣旨,「陳愛卿,蘇秦縱成五國,行將赴楚。楚若入縱,則無秦矣,寡人為此夜不成寐,苦思旬日,唯有一解,就是愛卿。誠望愛卿施展本領,阻止楚人入縱,促成秦楚之盟,解寡人徹夜之憂。嬴駟拜託。」宣畢,走下幾步,將旨書呈給陳軫,「陳叔,請接旨!」

「臣領旨!」陳軫再拜,接過旨書,站起,朝車衛國拱手,「賢侄辛苦了!」自坐於主位,指客席,「賢侄請坐!」

車衛國坐下。

「賢侄此來,只為傳旨嗎?」陳軫盯住他。

「回稟陳叔,」車衛國拱手應道,「衛國此來,一是聽候陳叔早晚使喚,二是做點兒小本買賣,還請陳叔照看!」

「賢侄打算做何買賣?」

「烏金、青銅、皮革、巴鹽,能夠賺錢即可。」

「賢侄是打算運往秦地嗎?」

「正是。」

「呵呵呵,」陳軫笑道,「賢侄眼光精準,這些可都是賺錢的買賣哩。」略頓,「不過,就軫所知,巴鹽尚可,青銅、皮革、烏金卻是犯禁的!」

「衛國曉得,」車衛國亦笑一聲,「若是不犯禁,也就不好玩兒了。」

「嘖嘖嘖,」陳軫豎起拇指,「果然是車希賢的兒子!」

「衛國初來乍到,人地兩生,還請陳叔教我!」車衛國拱手。

「教字不敢,」陳軫還禮,「軫遊手好閒,不懂生意。敢問賢侄,是想把買賣做大呢,還是做小?」

「何為做小?」

「做小是結交宗親,譬如屈、景、昭三家。」

「做大呢?」

「結交王親!」

「衛國有心做大,敬請陳叔舉薦!」

「紀陵君,就是當今殿下的二弟!」

「謝陳叔指點!」

之後數日,在陳軫的暗中協助下,車衛國在郢都鬧市盤下一棟商號,又在郊野買下一處帶有林地的倉庫,經營起絲綢、皮毛等物,結交王公貴胄,設立起楚國雕台。

安頓好車衛國等,陳軫這才閉門琢磨秦公旨令,越琢磨越覺棘手。

列國縱親使團入楚堪稱楚國大事,而大事只決於一人,就是楚威王。儘管在楚多年,他對威王仍舊所知有限,因威王既不是魏王,也不是秦公,幾乎不給他套近乎的機會。而就目前情勢而言,蘇秦合縱對楚可謂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如何說服楚王,他實在尋不出合適理由。

陳軫閉門不出,冥思一天,未能籌出妙策,猛地想起白姬,使人急入章華台,尋到白姬,詢問宮闈之事,得知楚王許久沒有臨幸她,也未臨幸其他任何妃子,且其最後一次臨幸是兩月之前的事,她明顯覺出楚王有心無力,行不動房事了。

陳軫心裡一動,四處打問醫家,探詢回春之術,連訪數日無果。

陳軫不無鬱悶,正沿大街閒蕩,見前面圍了一堆看熱鬧的人,近前審看,是一個穿著奇怪的異相漢子在賣仙丹。稱奇的是,那人的屁股不是坐在地上,而是離地一尺有餘,感覺是懸空浮坐,引得眾人紛紛低頭探看,有人還走近他的身邊,趴地上驗看。

那漢子並不理會,見人圍得多了,便扯起嗓子叫賣:「丹藥,丹藥,靈妙丹藥,吃一粒可祛小病,吃十粒可祛大病,若是吃上百粒,百病皆除??」

那漢子白眉長耳鷹鼻,面相奇特,身旁鋪著一塊絲帛,帛上擺著一隻丹瓶,瓶旁放著一粒如紅棗般大小的蜜丸。

那漢子不停叫賣,中氣十足,聲音富有樂感。

見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那漢子報起了家門:「列位看客,在下姓莫名耳,荊山人,生於庄王元年,少時得逢異人,隨其遷居女幾之山,習煉仙大法,得長生之體,今已三百零七歲,此番來郢,乃奉家師之命,擇選有緣弟子??」

有個患牙病的擠到前面,指著腮幫子問道:「請問上仙,牙疼能否治癒?」

「牙疼是小病,一粒足矣。」

那人喜道:「請問上仙,多少錢一粒?」

「一塊郢爰。」

郢爰是郢都的定製金幣,只有官宦富貴人家才藏得起。那人長嘆一聲,扭頭走去,周圍看客無不搖頭。

像他這般異人,郢人也似見得多了,有人笑道:「嘻嘻嘻,這位上仙,編謊也要編得圓些。瞧你這點年紀,大不過四十,卻說自己三百零七歲,騙鬼哩!」

眾人皆笑起來,不少人扭頭走開。

那漢子皮肉不驚,只在嘴角哂出一笑,依舊大聲叫賣。

陳軫眉心舒展,計上心來。

見看熱鬧的漸漸散走,陳軫踱到跟前,摸出一塊爰金扔給他:「莫上仙,在下請一粒。」

那漢子瞄他一眼,接過爰金,從瓶中倒出一粒丹藥,遞給陳軫。

陳軫笑笑,指丹瓶道:「丹瓶里還有多少?」

「八十粒。」

「請問上仙,此葯真的包醫百病?」

「這個,」那漢子略略一怔,將陳軫上下打量一番,緩緩說道,「要看什麼病了。病症不同,用藥自也有異。」

「嗯,」陳軫點頭,「此話在理。在下百病纏身,欲請上仙前往寒舍診治,不知上仙肯屈尊否?」

那漢子拱手:「就依官人。」

昭氏府宅的龐大門樓上,原來的「左司馬府」已被「令尹府」取代。

聽聞陳軫光臨,邢才迎出,見過禮后,小聲叮囑:「陳大人,近日老夫人病情加重,恐有不測,主公心情不好,在下特意提醒大人,見主公時,說話有個分寸。」

陳軫拱手:「謝了。」

邢才引陳軫至廳中坐下,自去稟報。不一會兒,昭陽進來,心情果是不好。

陳軫起身揖道:「陳軫見過令尹大人!」

昭陽擺手讓他坐下,自己也於主位坐了。

陳軫拱手:「聽聞老夫人玉體欠安,在下特來拜望。」

「不瞞陳兄,」昭陽眼角濕潤,聲音哽咽,「家母因和氏璧一事受驚,病情加重,反覆幾次,這一回,怕是??頂不住了。王上使御醫診治,家母什麼葯也都試過了,根本無用,御醫無法,只好用針。家母已是骨瘦如柴,早晚見她的身上扎滿銀針,在下??在下??」泣不成聲,有頃,從袖中摸出絲絹,拭一把淚水。

「令尹大人,」陳軫見他拭完淚,方才說道,「在下此來,為的正是老夫人之病。」

「哦?」昭陽身子趨前,盯住陳軫。

「老夫人之病,在下也是掛心。近日在下四處尋訪,終於訪到一位得道仙翁。在下將老夫人的病情詳細講過,仙翁交給在下一粒藥丸,」說著,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瓶,倒出一粒丹藥,「就是此丸,是否管用,大人或可請老夫人一試。」

昭陽接過丹藥,細細察過,叫來兩個婢女,吩咐她們將藥丸搗碎,和上蜂蜜,喂老夫人服下。

約過半個時辰,婢女急來稟報,說老夫人滿面紅光,病情好轉,已能翻身坐起。

昭陽驚喜,急忙過去察看,又過半個時辰,樂呵呵地復入廳中,向陳軫求問上仙何在。

「大人莫急,」陳軫笑道,「若是此葯真正管用,老夫人之病,盡可包在陳軫身上。」

昭陽拱手謝過,由衷嘆道:「唉,每逢在下遭遇大坎,總是陳兄出手相助,陳兄大恩,讓在下??唉,不說了!」

「呵呵呵,」陳軫還過一揖,「大人不說,方是正理。在下在楚數年,虧得大人照料,這才活得像個人樣。大人於在下有此大恩,在下從未說過半句報答之語,只將點點滴滴刻在心裡。在此世上,在下早無親人,老夫人是大人母親,也是在下母親,在下此舉,不過是為母盡孝而已。」

陳軫說出此語,堪稱肝膽相照了。昭陽感動,當下喝叫擺出香案,與陳軫歃血為盟,結為八拜之交。昭陽年長為兄,陳軫為弟。

結拜完畢,下人擺出酒席,二人痛飲。

「來來來,」昭陽親手倒酒,遞給陳軫,「陳賢弟,大哥敬你!」

陳軫接過後放下,亦為昭陽倒滿一爵,雙手呈上。

二人舉爵碰過,昭陽正欲飲下,陳軫擺手止道:「大哥且慢,軫弟有一言,不吐不快。」

昭陽放下爵,正襟說道:「賢弟請講!」

陳軫亦放下爵,長嘆一聲,眼中淚出:「大哥,在下在魏蠅營狗苟十餘年,別無他念,一心只想輔佐魏室,成就一生輝煌。豈料為件小事得罪龐涓,一家老小被他趕盡殺絕,在下也差一點被他凌遲處死。此仇此恨,在下早晚想起來,心如刀絞??」

昭陽眼珠暴起,「咚」一拳擊在案上,將兩隻酒爵震飛,酒灑一地,怒道:「龐涓豎子,欺侮賢弟,就是欺侮大哥,可為家仇!襲我陘山,斬我將士數萬,可為國恨!家仇國恨,昭陽若是不報,枉為丈人!」

陳軫撿起歪倒在地的酒爵,重新斟滿,緩緩說道:「大哥可曾想過如何報仇?」

「這有何難?」昭陽不假思索,「大哥這就奏明大王,興師伐魏!」

「唉,」陳軫搖頭嘆道,「大哥縱使想伐,大王亦必不肯。」

「哦?」昭陽一怔,「大王為何不肯?」

「因為三晉已經縱親,不久前蘇秦前往齊國遊說。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齊必入縱。中原列國皆入縱親,大王如何興伐?再說,大王已經鯨吞吳、越,拓地數千里,如此功業,遠超歷代先王。大王眼下只想守成,早無進取之心,大哥縱想建功立業,使大楚稱霸天下,揚名萬代,也是難啊。」

昭陽冷靜下來,沉吟有頃,點頭:「嗯,賢弟所言甚是。依賢弟之見,該當如何?」

陳軫如此這般低語一番,昭陽頻頻點頭,舉爵:「好,就依賢弟所言!來,為成功伐魏,報仇雪恥,干!」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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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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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章| 爭英雄墨俠斗雕 點鴛鴦游士戲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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