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 破人殉昭陽易俗 斗陳軫蘇秦擒楚

第075章| 破人殉昭陽易俗 斗陳軫蘇秦擒楚

翌日晨起,昭陽將仙翁請至府中,視過江君夫人病情,又配一些丸藥。老夫人服畢,精神更見起色,已能說笑,甚至還能下地走動幾步。

昭陽對仙翁的仙術深信不疑,次日晨起,依陳軫之計,載仙翁前往章華台。

威王年事雖高,仍在章華台里沉湎聲色,甚至日御數女。儘管有御醫滋補調養,威王卻也力不從心,龍體越來越差,近日來常覺四肢倦怠,精神煩悶。

威王正自煩悶,內臣稟報昭陽求見。

威王宣召,二人見過君臣大禮,昭陽依例將朝中諸事扼要稟報。威王聽一會兒,打聲哈欠。

昭陽聽得分明,頓住話頭,趨身細審威王一會兒,不無關切道:「觀我王氣色,好似不如前些日臣過來時爽朗。」

這一句撓在痒痒上。

「唉,」威王長嘆一聲,「老了,老了,寡人老了!」

昭陽改坐為跪,叩首:「臣失言,請大王降罪!」

「唉,」威王復嘆一聲,「起來吧!老了就是老了,不幹愛卿的事,降什麼罪呢?」

昭陽依舊跪在地上,小聲問道:「臣斗膽,敢問大王有何不爽之處?」

「不瞞愛卿,」像所有老人一樣,威王津津樂道地數點起自己的病情來,「胸悶,四肢倦怠,茶飯不思,兩隻耳朵里像是有知了在吱吱尖叫,有時還腰酸背疼,唉,愛卿啊,寡人說老就老了,前幾年沒有一絲感覺,這辰光到處是病呀,上上下下沒有一處舒坦的地方。咦,說起這事來,寡人差點兒忘了,江君夫人玉體如何?」

「謝我王垂愛,」昭陽再次頓首,「臣正欲稟報此事。家母前幾日病重,眼見不支,兩日前得遇神人,突然見好,今日晨起,臣臨行之前探望家母,見她容光煥發,似是年輕數歲。得知臣欲來章華覲見大王,家母特別托臣向王上叩安!」

「哦?」威王大喜,「是何神人有此神通?」

「從蒼梧山來的仙翁,號蒼梧子。」

「蒼梧子?」威王思忖有頃,「傳聞蒼梧山在赤水之東,是舜帝升仙之處。」

「正是。」昭陽稟道,「據臣考證,《海內南經》里明確記載:『蒼梧之山。帝舜葬於陽,帝丹朱葬於陰。』」

「嗯,」威王點頭,「難怪有此神通!此人何在?」

「就在殿外。」

「哦?」威王大喜,轉對內臣,「快,有請蒼梧子!」

內臣走出,有頃,引領那個號稱蒼梧子的中年男人疾步趨進。

在陳軫的精心打扮和演練下,中年男人已與街上所見判若兩人,衣冠更是煥然一新,真的給人以仙風道骨、超然於世的感覺。蒼梧子這個名號,也是陳軫為他起的。

蒼梧子昂首立於廳中,見到威王,竟是不拜。

昭陽急道:「仙翁,快,叩見王上!」

蒼梧子象徵性地拱拱手,口中飄出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老朽蒼梧子見過楚王陛下!」

「老朽?」威王一怔,將蒼梧子上下打量幾眼,「請問上仙,高壽幾何?」

「回稟王上,」蒼梧子朗聲說道,「及至昨日,老朽不多不少,剛剛屆滿三百零七歲,不敢妄稱高壽。」

「三百零七歲?」威王目瞪口呆,再次將他打量幾眼,長吸一口氣,「請問上仙,可是一直住在蒼梧山?」

「回稟大王,」蒼梧子微微搖頭,緩緩說道,「老朽本為荊山人氏,出生那年,庄王新立,又五年,父母雙亡,老朽傷悲欲絕,泣哭三日,聲震曠野。哭聲驚動一個異人,就是老朽先師。先師帶老朽一路西行,至女幾山,在山中習練修仙之法。我們師徒在女幾山住滿兩個甲子,百二十春秋,先師飛升,乘風徑去。老朽功力不逮,不能飛升,只好在地上循仙氣追尋,一路追至蒼梧之山,忽然不見先師之氣,遂在山中結草而居。住滿兩個甲子又三十年,老朽忽做一夢,先師現身,要老朽前往郢都,接引幾個有緣弟子,共赴仙道!」

「哦?」威王驚問,「上仙可曾接引到弟子?」

蒼梧子搖頭:「老朽初至郢都,有緣弟子尚未遇到。」

威王急問:「寡人不才,可否有緣隨上仙修習仙道?」

蒼梧子審視威王,有頃,搖頭:「欲習仙道,首修不死之身。觀大王龍體,將來或可,眼下卻是不行。」

「不死之身?」威王大喜過望,「寡人如何方能修得不死之身?」

「這倒不難,」蒼梧子侃侃說道,「老朽可煉丹藥,只要大王服下,即可不死。」

威王急問:「哦,此丹何時可成?」

「七七可成。」

「七七?」

「就是四十九日。」

威王急急起身,趨前一步,揖道:「晚生熊商求請仙翁為晚生提煉此丹!」

蒼梧子亦還一揖:「老朽可以提煉,不過,依老朽推算,大王塵緣未了,服下此葯雖得不死,卻也難成仙道。」

「哦?」威王震驚,急問,「敢問仙翁,熊商有何塵緣未了?」

「按照天道推演,大王尚有一樁大功未就,是以塵緣未了。」

「大功?」威王怔了,「寡人伐越,難道不為大功?」

「天降大王,當樹二功,伐越可為一功,還有一功,尚需大王成就。」

威王親手扶蒼梧子坐於客位,自己落席,拱手問道:「請問仙翁,此功可成於何處?」

蒼梧子拱手應道:「依老朽所推,大王此功,當成於北。」

威王垂頭又思一陣,吩咐內臣:「仙翁遠來,一路勞頓,你領仙翁先至後宮安歇,待寡人處理好朝務,再陪仙翁盡興。」

蒼梧子謝過,起身告退,與內臣一道走出。

威王目送二人走遠,才將頭緩緩轉向昭陽:「昭愛卿,依你之見,此功何在?」

「可伐大梁!」昭陽拱手應道,「陘山之辱,臣不雪,死不瞑目!」

「大梁?」威王閉目思忖,有頃,「聽說三晉已入縱親,我若伐魏,韓、趙皆來救援,如何是好?」

「三晉一向不和,即使縱親,也是面和心不和,未必全力救援,此其一也。我得吳、越之眾,兵精糧足,可起大軍三十萬,即使三晉合一,也有決勝把握,此其二也。三晉縱親,與秦不利,去年臣已聽聞秦欲伐韓宜陽。我若伐魏,可與秦結盟,使秦人兵伐宜陽。韓自顧無暇,無法救援。有秦在後,趙亦不敢妄動。有秦在河西,魏必不敢全力抗我,此其三也。有此三利,臣以為,可以伐魏。」

「魏有龐涓,愛卿可有應對?」

「大王放心,臣已探明,前番魏伐陘山,皆是孫臏之謀。今孫臏已成廢人,龐涓不足懼也。」

「龐涓以少勝多,五日之內連敗齊、趙,愛卿不可小視!」

「縱觀黃池之戰,田忌輸在驕傲,輸在大意,龐涓勝在哀兵,勝在僥倖。朝歌之戰,奉陽君猝不及防不說,原也不是龐涓對手。今非昔比,與魏作戰,魏是驕兵,我是哀兵。兵法有云:抗兵相若,哀者勝。」

威王再次垂首,有頃,抬頭又問:「若是伐魏,愛卿可有方略?」

「可取襄陵。」昭陽胸有成竹,「魏以陘山為要,重兵守之,而襄陵空虛。襄陵卡在大梁與睢陽之間,前有睢水,後有歲水,是戰略形勝之地。我可兵出苦縣,長途奇襲襄陵,一舉下之,卡斷魏、宋聯絡,而後沿襄陵一線築壘設防,西拒魏卒,東收宋地,蠶食泗下千里沃野。」

聽完昭陽之謀,威王閉目有頃,點頭道:「好吧,就依愛卿之計!發大兵二十萬伐魏,愛卿為主將,屈愛卿、景愛卿為副將,景愛卿兼守南陽,引兵五萬出方城,佯攻陘山,牽制龐涓。具體如何實施,愛卿可去擬旨!」

「臣遵旨!」

伐魏非同小可。昭陽得旨,頻頻召集諸將,徵調三軍、糧草、輜重等,忙活月余,總算部署妥當。陳軫也緊急修書,奏請秦公征伐宜陽,牽制韓、趙。蒼梧子夜觀天象,定下出兵吉日。郢都乃至五千里楚地在一個月內全都行動起來,馬蹄聲聲,磨刀霍霍。

事有湊巧。

就在昭陽祭旗出征的吉日前夕,一連吃下數十粒丸藥后一直紅光滿面的江君夫人突然大叫數聲,吐血而死。

昭陽哭絕於地,令尹府里一片哀聲。

陳軫急至,哭得比昭陽還見悲切。昭陽傷悲有頃,毅然決定先國后家,咬破手指,寫血書奏報威王,聲稱帶喪出征。

翌日晨起,一身麻服的主將昭陽驅車趕往中軍轅門祭旗。

三軍將士看在眼裡,無不泣淚,士氣激奮。卯時至,昭陽正欲祭旗出征,太子槐飛車馳到,宣讀威王詔書,旨令暫緩伐魏,先為江君夫人發喪。

就在此時,合縱車馬轔轔而至,在郢都城外三十里處駐紮。

翌日,臨朝代政的太子槐使靳尚隨同打前站的樓緩出城迎接,蘇秦帶著幾個公子、公孫和田文等五個副使及貼身隨從駕車馳入郢都東門,沿麗水右側的馳道直入王城旁邊的列國館驛。

正行之間,前面人頭攢動,接著是鐘鼓齊鳴,哀樂聲聲,看熱鬧的人群紛紛避讓於大街兩旁。靳尚率先避入道旁,蘇秦諸人也都紛紛避讓。

哀樂聲中,一百單八名麻服衛士開路,接著是三十二名樂手,或吹或敲,哀樂聲聲;再後面是二十四名奇服巫女,簇擁一輛駟馬大車,車上站著一個白眉紅髮的神巫;神巫後面緊隨的是三十二名六至十三歲的童男童女,按年齡分為一十六對,皆雙腿盤坐,分對坐於由麻服做成的平台上面,每對由兩名麻服壯漢抬著;這些孩子未穿麻服,個個衣著光鮮,瞪著好奇的大眼左顧右盼,有的嘴裡還吃著零食,覺得這一切甚是好玩,幾個小一點的仍在指指點點,哧哧發笑。孩子們身後,又是二十四名巫女。

看到孩子們的天真樣子,道邊觀者不忍目睹,紛紛以袖拭淚。一個小女孩看得眼熱,指著被抬的孩子沖著身邊的一個年輕女人大叫:「娘,娘,我也要坐在上面!」

那女人一把將女兒抱起,不無恐懼地扭過身子,完全不顧小女孩的哭鬧,飛步閃入旁邊小路,好似走晚一步,她的女兒真的要被抬走一樣。

靳尚冷冷地望著這隊人流,面上毫無表情。

蘇秦、公子卬、樓緩、公子章、田文皆知怎麼回事,無不神情黯然,低下頭去。幾個人中,唯有公子噲不知所以,輕聲詢問身邊的田文:「他們為何抬著那些孩子?」

田文別過臉去,沒有回答。

公子噲的好奇心愈加強烈,復問樓緩和公子章,二人也都別過臉去,無人睬他。公子噲不好再問,只將兩眼死死地盯在那些孩子身上。

不消一時,麻服隊伍走遠,眾人也都散去。公子噲再也憋不下去,乾脆趨至蘇秦身邊,輕聲問道:「蘇子,那些孩子是怎麼回事?」

蘇秦輕嘆一聲,指著靳尚:「這是楚國之事,公子若想知曉,可問靳大夫。」

公子噲急忙轉向靳尚,拱手揖道:「請問靳大夫,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稟公子,」靳尚回揖,「江君夫人仙游,那些孩子是要去侍候她的。」

「什麼?」公子噲驚得呆了,好久方道,「你是說,他們是人殉?」

靳尚輕嘆一聲,垂下頭去。

公子噲愣怔有頃,回過神來,怒道:「都什麼年代了,還行人殉?」又轉對飛刀鄒,「鄒兄,你且說說,這些孩子??他們??他們還都懵然無知呢!」

飛刀鄒面孔扭曲,兩眼死死地盯住漸行漸遠的麻服隊伍,有頃,轉向靳尚,揖道:「請問靳大人,他們這就去殉葬嗎?」

靳尚應道:「按照楚地習俗,出殯之後方才行殉,最快也要七日之後。神巫剛剛選定童男童女,今日只是巡街示眾,接後幾日,孩子們還要學會禮儀,而後才能行殉。」

飛刀鄒長出一口氣,拱手謝過。

公子噲似也明白了飛刀鄒的用意,扯扯他的衣襟。

是夜,雖有月光,天上烏雲卻多,地上時明時暗。

人定時分,列國館驛里,一道院門輕啟,幾條黑影悄無聲息地閃出房門,正要飛身而去,身後飄出一個嚴厲的聲音:「諸位留步!」

幾條黑影聽出是蘇秦,頓住步子。

「你們這是去哪兒?」蘇秦急上前幾步,沉聲問道。

公子噲囁嚅道:「不??不去哪兒,只是??隨便走走。」

蘇秦幾步跨到飛刀鄒跟前,從他身上各處搜出數十把飛刀,又掃眾人一眼,見他們俱是利刃在手,暗器在身,便冷冷一笑:「隨便走走,帶這些物事做什麼?」

公子噲見隱瞞不住,只好實說:「回蘇子的話,我們想去一趟令尹府。」

「搶人嗎?」

「救人。那些孩子,他們不該死!」

「哼!」蘇秦的鼻孔里哼出一聲,「就你們幾人,想去大楚國的令尹府里救人,簡直是鬧笑話!堂堂燕室貴胄,手執利刃,半夜潛入楚國的令尹府,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如何收場不說,楚史也必記上一筆。退一步說,即使你們不被發現,又如何救出那麼多懵然無知的孩子?他們飛不能飛,走不能走,何況又有好吃好喝好穿,他們還未必肯走呢。」

眾人誰也不曾想到這些問題,尤其是公子噲,愣怔半晌,方才囁嚅道:「可??蘇子,我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們死於非命吧?」

「好吧,」蘇秦順口說道,「縱使你們能夠救出他們,難道一切就可完結了?昭陽仍要葬母,神巫仍會再去尋人,你們不讓他們死於非命,就會有另外三十二個童男童女再去殉死。你們呢,只好再救,他們呢,只好再尋。公子呀,楚國的陋習,積重難返哪!」

在場諸人皆聽傻了,紛紛蹲於地上,誰也不再吱聲。

樓緩聽到聲音,也走出來,站在蘇秦身後。

蘇秦長嘆一聲,轉對樓緩:「樓兄,明日晨起,置辦厚禮,下拜帖令尹府,就說五國合縱特使蘇秦午後申時,偕同列國副使,前往府上為江君夫人弔孝!」

「下官遵令!」

翌日申時,蘇秦與五國副使前往令尹府中,弔唁江君夫人。五國俱備厚禮,抬禮箱的絡繹走入,忙得邢才應接不暇。

五國特使未上朝,先上府門弔孝,且五個副使中,除去樓緩,其他四人皆是公室貴胄,真也給足了昭陽面子。昭陽偕前來守靈的昭氏一族顯要十數人迎出府門,見過禮,直接將蘇秦等迎入老夫人的靈堂。

蘇秦致完悼言,與眾副使行施祭拜大禮。

祭拜禮畢,昭陽引蘇秦諸人前去客堂,路過一處院落,隱約聽到裡面傳出一群孩子的說話聲。

眾人心裡皆是一揪。

蘇秦若無其事地走到門口,朝院中瞄一眼,轉對昭陽,隨口問道:「令尹大人,這些孩子都是府中的?」

「不不不,是在下剛剛買來的。」昭陽應道。

「哦?」蘇秦假作不知,「大人買來這麼多孩子,可有何用?」

「蘇子有所不知,」昭陽壓低聲音解釋,「他們皆是人殉,待過幾日,就去侍奉先母。」

蘇秦微微點頭:「久聞大人事親至孝,今日得見矣!在下能去望望他們嗎?」

昭陽伸手禮讓:「請!」

蘇秦與眾人走進院中,見兩個巫女正在教孩子們習禮。

乍然看到這麼多陌生人進來,孩子們皆是一驚,怯生生地看著他們。巫女迎上,揖過禮,喝叫孩子們拜見諸位大人。

孩子們盡皆跪下,行叩禮。

蘇秦心裡一陣酸楚,轉身走出。

走至客堂,眾人分賓主坐定,婢女上茶后躬身退去。

昭陽舉杯:「各位,請用茶!」

幾人皆在想著那些孩子,沒有人回應。

蘇秦率先端起,吧咂幾口,放下杯子,輕聲嘆道:「唉,在下幼時就聽過昭奚恤大人的豐功偉績,亦聽聞江君夫人賢淑惠慈四德俱全。昭奚恤大人早已仙游,此番來郢,在下存念一睹江君夫人丰采,聆聽夫人教誨,不想夫人竟也??撒手去了!」說罷,輕聲啜泣,以袖抹淚。

昭陽見蘇秦情真意切,不似做作,甚是感動,拱手說道:「在下代先考、先妣謝蘇子美言!先妣走得突然,即使在下也始料不及。母親她??」話未完,便以袖掩面,哽咽起來。

蘇秦陪他落一會兒眼淚,拱手揖道:「敢問大人,老夫人高壽幾何?」

「七十有一。」

「嘖嘖嘖,」蘇秦連贊幾聲,「老夫人屆滿古稀,大人府中當是喜喪了!」

昭陽拱手:「再謝蘇子吉言!」

蘇秦還揖,轉過話鋒,多少有些感慨:「在下早聞荊楚與中原風俗有異,今見大人為老夫人治喪,頗多感慨!」

「哦?」昭陽心裡一動,「敢問蘇子有何感慨?」

「昔年仲尼倡導慎終追遠,生有所養,終有所葬,因而中原列國既重生前之養,亦重身後之葬,而你們荊人,似乎是更重生前,不重身後。」

聞聽此言,昭陽蒙了,待反應過來,便拉長臉,冷冷說道:「蘇子何出此言?」

「敢問大人,老夫人生前,是何人侍奉?」

「有許多下人,貼身的是婢女。」

「再問大人,這些下人是大人還是童子?」

「當然是大人了。童子哪會侍奉?」

「這就是了。」蘇秦緩緩說道,「老夫人生前,是大人侍奉,而老夫人身後,跟前卻圍著一群童子。這些童子少不更事,既不會說話哄老夫人高興,也不會端茶掃地,做衣煮飯,服侍不好老夫人不說,反倒凈給老人家添亂。再說,老人天性安靜,童子卻天性嬉鬧,這一靜一鬧,老夫人何得安歇?僅此一事,在下認為,你們荊人只重生前,不重身後。」

其他幾人這也明白了蘇秦的用意,紛紛點頭稱是。

蘇秦無疑是在列國面前公然說出昭陽事親不孝,叫昭陽情何以堪?然而,蘇秦所言句句在理,昭陽愣是尋不出破解,囁嚅良久,方才接道:「蘇子所言不無道理,只是荊人仙游,習慣上殉以童男童女,這是祖制,昭陽不敢有違。」

「祖製為法,」蘇秦順口說道,「法為聖人所立。聖人立法,循於天道,合於情理,順於民風,隨於鄉俗。風有一隅小風,亦有天下大風;俗有一方小俗,亦有天下大俗。聖人和風隨俗,非和一隅之風,非隨一方之俗,和的是天下大風,隨的是天下大俗。天道有易,風俗有變,因而,聖世之法,絕不墨守成規。古之聖賢以樂為法,黃帝作《雲門》,堯作《咸池》,舜作《大韶》,夏啟作《大夏》,商湯作《大濩》,時代不同,樂舞不同,法亦自然相異。今世風已變,天下易俗,中原盡皆不行人殉,荊楚卻殉以童子,在下是以感慨!」

「這??」昭陽張口結舌。

「再說,」蘇秦接道,「楚制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據在下所知,楚國貴族行世襲,一朝封君,可享千世,致使楚國五零四散,國力大傷。悼王使吳子變法,損有餘而補不足,世襲貴胄僅行三世,三世之後,若無功勛,即收其所襲,楚國亦由此大治。吳起雖死,此制卻奉行至今。即使殉器,亦非一成不變。上古多殉以石器,中古多殉以陶器,近古多殉以銅器,近世多殉以鐵器。殉器不同,說明世俗在變;世俗已變,葬習該當有異才是。」

蘇秦所言有理有據。昭陽沉思有頃,微微點頭,顯然是聽進去了。

「昭大人,」蘇秦盯住昭陽,「在下聽聞老夫人生前不但四德俱全,而且樂善好施,慈愛祥和,不曾加刃於一雞,見螻蟻而避之,不知可有此事?」

昭陽連連點頭,啜泣:「先妣確實如此。」

蘇秦趁熱打鐵:「在下以為,親人仙去,重在追遠。所謂追遠,就是緬懷親人,送終盡孝。天下大孝,莫過於想親人之所想,為親人之所為。今老夫人仙去,在下以為,大人若行大孝,當想老夫人之所想,為老夫人之所為。老夫人仁慈若是,大人卻以活人殉之,老夫人九泉之下得知,必不肯受!」

蘇秦將話說至此處,且又句句在理,字字砸在人殉的軟肋,昭陽反駁不得,埋頭良久,方才抬頭:「若是不行人殉,在下又當如何表達對先母的悼念之情?」

「大人聽說齊人鄒子否?」

「鄒子?」昭陽問道,「哪個鄒子?」

「就是鄒衍,提出天地萬物皆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依陰陽之理生克變化的那個人。」

「聽說過他。」昭陽點頭,「聽說此人還有海外九州之說。」

「大人博學!」蘇秦贊道,「就秦所知,此人當是今世得道之人,方面大耳,目光如炬,人長丈二,天生異相,廣有神通,通曉陰陽兩界,多次遊歷陰冥,還與鬼王義結金蘭,成莫逆之交。蘇秦有幸會過此人一面,聽他詳細講過冥界情勢,簡直就跟陽世一般無二。據鄒子所言,人生在世,生有陽壽,死有陰壽。積陽德者可增陽壽,積陰功者可增陰壽。車馬僕役為陽世所用,器俑犧牲通行於陰世。犧牲以人,上拂陽德,下損陰功,有百害而無一利。正是由於鄒子之言,中原列國葬習盡改,秦人殉以車馬陶俑,三晉、燕、齊殉以牛羊犧牲。就老夫人而論,能得古稀陽壽,表明她生前陽德厚重。若大人殉以童子,在下竊以為,或會有損老夫人陰功,折去老夫人的陰壽。」

昭陽震驚:「此言當真?」

「陰冥之事,」蘇秦言道,「在下未得體驗,是以無法斷言。不過,依理推之,在下以為,鄒子所言不無道理。古往聖人,自伏羲氏、黃帝至堯、舜、禹,不曾行過人祭。是以上古之人多長壽。人祭自夏始,至商流行,是以後世多短壽。今中原之人皆信鄒子之言,廢止人殉了。」

昭陽倒吸一口涼氣,埋頭沉思。

蘇秦拱手祈請:「大人何不順應時代變化,在荊楚之地率先易俗呢?」

「這??」昭陽遲疑不決。

「此舉或可一箭雙鵰呢!」

「一箭雙鵰?」昭陽瞪大眼睛。

「大人試想,若是不行人殉,於老夫人,既得清靜,又積陰功;於大人,既彰仁慈好生之名,又開移風易俗之先,必將在楚名垂青史,德行千秋!」

「嗯,」昭陽心裡一動,點頭應道,「蘇子所言甚是。不過,此事非同小可,還容在下與族人商議!」

「哦,是這樣啊!」蘇秦微微點頭,看一眼諸人,不無理解地沖昭陽抱拳道,「看來,你們楚人是族大於國了。照理說,大人在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且行不行人殉,亦為家事,即使是楚王亦鞭長莫及,無法管至此處,不想難處卻在族內。」

蘇秦顯然用的是激將法,眾副使心領神會,皆將詫異的目光盯向昭陽。

昭陽掛不住面子了,厲聲叫道:「來人!」

邢才急跑進來,哈腰望著昭陽。

昭陽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送童男童女各回其家,每家賜一爰金!」

邢才大怔,急視昭陽,見他面孔剛毅,毫無迴旋餘地,遂點頭應過,快步退出。

俄頃,蘇秦隱約聽到遠處傳來邢才的吩咐聲和眾家奴的跑步聲。為安全起見,蘇秦等又與昭陽聊些冥靈之事,估計那些孩子皆被送走,方才起身告辭。

返回途中,公子噲由衷嘆服,抱拳揖道:「蘇子,您可真是鐵嘴銅舌,三言兩語,於頃刻之間,竟然就從虎口裡救出了三十二個孩子!」

「唉,」蘇秦長嘆一聲,「救童子易,救楚卻是難喲!」

眾人皆驚:「此是為何?」

「積重難返!」

翌日晨起,楚宮宣見列國合縱特使,蘇秦與五國副使入宮覲見太子槐。由於令尹府正在為江君夫人舉喪,昭氏一門皆未上朝。自昭陽任令尹之後,屬下各府多用昭氏一門,因而,昭氏一不上朝,朝堂空落許多。

蘇秦等叩見禮畢,呈上中原五國的國書及求請合縱的約書。

太子槐看過約書,給蘇秦等使臣一個淺笑:「諸位使臣,中原列國皆已縱親,楚國自當入縱。然而,如此邦交大事,本宮不敢擅專,待與眾臣議過,稟明父王,三日之後或有決斷。諸位遠道而來,正好趁這幾日歇息一下,品味荊楚風情。」又轉向靳尚,「靳愛卿,蘇子及列國公子就由你款待,不可怠慢!」

靳尚叩道:「臣領旨!」

蘇秦與眾副使叩恩退下。

太子槐袖了約書,擺駕直趨章華台,向威王稟報縱親之事。威王接過約書,粗粗掃過一眼,不及太子槐稟完,便不耐煩地擺手打斷,責道:「此等小事,也來稟報!」「啪」的一聲扔下約書,徑自去了。

中原五國特使同時入朝,此事謂之小,何事謂之大?

太子槐愣怔有頃,瞥見內臣仍舊站在此處,似在等候送他出殿,遂移過眼去,看向內臣。

內臣撿起約書,趨前一步,小聲奏道:「殿下有所不知,再過幾日,蒼梧仙翁的不死之丹就要出爐,王上心中只存此事,顧不上別的。殿下可先回郢,待仙丹煉出,再稟此事不遲。」言畢,雙手捧上約書。

蒼梧子之事太子槐早有所聞,此時被內臣點破,就不好再說什麼,將約書納入袖中,拱手別過內臣,怏怏走出。

回至宮中,太子槐閉口不提合縱之事。

蘇秦諸人候過三日,仍然不見殿下宣召,亦不見靳尚露面。幾位副使無心賞游,正自煩悶,隱約聽到蘇秦在彈琴,不約而同地來到蘇秦院中。

見眾人進來,蘇秦頓住,拱手道:「坐坐坐!」

公子卬辟口叫道:「特使大人,這是在哪兒,你竟有閑心彈琴!」

「請問公子,不讓彈琴,你讓在下做什麼?」蘇秦笑問。

「上殿尋他們去!」公子卬氣呼呼地道,「熊槐親口答應我們,三日後給個決斷。今日已是第四日,非但音訊皆無,連靳尚那廝也不露頭,這不是成心耍我們嗎?」

所有目光盯向蘇秦。

「我們是來結親的,不是來結仇的。」蘇秦微微攤開兩手,做出無奈的樣子,「人家不宣,我們若是厚著臉皮硬闖宮門,惹惱楚人,萬一被他們轟出宮去,面子豈不丟大了?」

眾人皆笑起來。

「可這??」公子卬應道,「一萬多人馬住在郊外,要吃要喝,我們帶的那點兒金子,坐吃山空呀!」

「呵呵呵,」蘇秦笑道,「這個在下想過了,有辦法!」

「什麼辦法?」公子卬急問。

「待金子花光,三軍將士並眾位公子可各持打狗棒一根、提籃一隻,沿街挨戶討飯吃!」

眾人初時以為是玩笑,后見蘇秦沒有一絲玩笑之意,也都認真起來。

「好主意!」公子卬來勁了,「把馬牽上,連草料一併討,討到章華台上,看他們楚國人面子何在?」

「太好了!」公子噲附和,「在下還沒討過飯呢!」

眾人皆笑,氣氛鬆緩下來。

「蘇子,你這兒彈琴,讓我們做什麼?」公子卬叫道。

「殿下不是讓你們賞景嗎?」

「心裡悶,看什麼都不順!」

「那就坐下來聽在下亂彈吧。」蘇秦果真亂彈起來。

眾人復笑。

「諸位公子,」蘇秦住手,起身,做個苦臉,「聽這笑聲,在下的琴聲是難以入耳了!諸位公子,大家想不想去聽聽真正的雅樂?那可是道道地地的楚風楚韻楚俗喲!」

眾人皆是振奮,叫上車駕,隨蘇秦馳至一處宅院。

眾人看向匾額,是左司馬府。

蘇秦遞上名帖,左司馬屈匄攜長子屈丐迎出,一番客套之後,迎入廳中,分賓主坐定。

婢女端上茶水,眾人品啜。

「蘇子並諸位特使大駕光臨,」屈匄拱手一周,「寒舍蓬蓽生輝!在下一介武夫,見識淺薄,敬請諸位不吝賜教!」

「司馬大人客氣了!」蘇秦拱手還揖,「在下與幾位公子初來楚地,一切新鮮,目不暇接。我等甚想領略楚地風采,可惜人地兩生,不敢蠻行,每日只在館中憋屈。在下好樂,聽聞楚地歌舞異於中原,又聞司馬大人亦有此好,遂冒昧登門,求請指教楚樂。幾位公子聽聞,皆欲同行。我等率性而來,頗為唐突,失禮之處,還望司馬大人寬諒!」

「謝蘇子抬愛!」屈匄拱手謝過,淺淺一笑,「蘇子有所不知,在下是粗人,只知舞槍弄棒,並不知樂。不過,諸位大人特意登門賞樂,在下亦難推諉。也是巧了,在下有個堂侄,新從家鄉來,雖然稚嫩,卻還知樂,亦善辭賦,在鄉野算是一個才人。諸位大人皆是中原雅士,正可指點於他!」說完,轉向屈丐,「丐兒,請平兒來!」

屈丐應聲出門,有頃,引進一個年輕後生。

後生進門,縱使心裡有所準備,陡然見到這麼多人,仍是吃一大驚,先對屈匄揖道:「不肖侄見過伯父!」又轉向蘇秦諸人,逐個躬身揖過,聲音極輕,略顯木訥,「晚生屈原見過諸位大人。」

所有目光盯在這個名叫屈原的小夥子身上。

屈原面容清秀,細看起來,仍舊稚氣未脫,尚未著冠,個頭與公子章不相上下,看那又細又瘦的身條,似是仍在躥長。

蘇秦等將屈原上下打量一遍,面面相覷。在中原人眼裡,未行冠禮之人,皆是孩子。似此乳臭未乾之人,屈匄竟說他「知樂,善辭賦」,且公然向蘇秦等中原高士推薦,實讓眾人吃驚。

見是孩子,蘇秦並未起身,稍稍拱手,以長輩的口吻問道:「小夥子,多大了?」

「回稟大人,」屈原揖道,「待桂花再開時,晚生可歷一十六秋。」

聽到這一妙答,眾人皆笑起來。

「果是才子!」蘇秦不敢怠慢,起身回揖,「洛陽蘇秦見過屈子!」

「晚生稚嫩,子不敢當!謝蘇大人美言!」屈原再揖,「晚生久聞蘇大人盛名,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呵呵呵呵!」屈匄笑得合不攏口,將在場諸位公子一一引見,屈原逐個見禮。

禮畢,屈匄話入正題:「平兒,蘇大人與諸位公子俱是中原高人,今日登門,前來賞鑒荊楚俗樂。伯父不通音律,你來演奏一曲,請諸位大人指點!」

「遵命!」屈原轉向蘇秦諸人長揖,「晚生可奏楚樂,亦可奏巴樂,請問諸位大人,欲聽何樂?」

蘇秦應道:「楚樂。」

屈原拱過手,大步走出。

不消一刻,外面絡繹走進十幾名樂手,搬來一堆樂器,有鍾、鼓、磬、竽、瑟、琴、簫等。眾人挪開席位,讓出空場。眾樂手擺好,紛紛看向屈原。

屈原朝眾人深鞠一躬,朗聲道:「晚生不才,就為諸位大人表演一曲晚生自創的《橘頌》。」說畢,健步走至一排編磬前面,屏息站定,拿起敲磬用的銅棒。

聽他說出曲子是自己所譜,又見他親手擊磬,蘇秦等俱是一震,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屈原揚手敲磬,數聲之後,眾樂手跟奏,音聲悅耳,激奮。

奏有一時,屈原出聲,半吟半唱: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

紛縕宜修,姱而不醜兮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

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屈原連吟三遍,個別句子重複多次,終於在一聲清脆的磬聲中,音律戛然而止。

蘇秦正襟危坐,閉目凝神,竟是聽得呆了。

聽到音樂止住,眾人喝彩,蘇秦方才回過神來,由衷嘆道:「好一個『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好辭藻啊!」起身走向屈原,將他又是一番打量,不無感慨地連連點頭,「嗯,聽到此樂此辭,你可以稱子了!請問屈子,曲辭何來?」

「回稟蘇大人,」屈原亦站起來,回過一揖,「曲辭乃晚生三年前所作,成於家鄉寒舍附近的橘園。」

「三年前,屈子年僅十三,即能做出此等好辭,且又行比伯夷,可見屈子少年壯志,將來必有大成!」

「謝大人褒獎!」

「聽司馬大人說,屈子新從家鄉來。敢問屈子,家鄉何在?」

「丹陽屈邑,樂平里。」

「丹陽?」蘇秦點頭,「丹陽是楚國先祖封地,屈子所作,當是真正的楚風了!楚地東擴,丹陽之西,該是巴國了!」

屈原生父屈伯庸與屈匄出自同一個祖父屈宜臼,二人是隔代堂兄弟。屈宜臼反對吳起變法,在吳起伏王屍被害后,受株連而死,屈氏受到削弱,其子屈厘回到祖地丹陽,生子屈伯庸,屈伯庸生子屈原。屈原少有壯志,年十二時,屈伯庸病故,年十三時作《橘頌》,自述心志。此番屈原因巴國之事奔郢,投奔屈匄,也不全為巴、蜀,更在尋找機會,施展自己的鴻鵠之志。

此時遇到蘇秦,又聽他提到巴國,屈原自是不肯放過近在眼前的機緣,點頭道:「大人所言甚是,晚生此來,為的正是巴、蜀之事。」

蘇秦一怔:「巴、蜀何事?」

「巴蜀出大事了,」屈原擰起秀眉,侃侃言道,「近年來,蜀國內訌,屢次交兵,苴侯不敵,向東聯合巴國,向北結好秦國,欲與蜀王爭雄。」

「呵呵呵,」蘇秦笑出幾聲,盯住他道,「小夥子,小邦圖存,圖存則須睦鄰,苴人結好秦人,當是明智之舉,你為何憂心忡忡呢?」

「大人有所不知,」屈原回視蘇秦,「苴人正舉傾國之力,與巴人一道辟山開路,欲打通秦塞。另據巴人所言,秦人亦在終南山沿水脈架設棧道。由秦川至苴地,長約千五百里,睦鄰有必要架設如此之長的棧道嗎?」

眾人皆是一震。

蘇秦直盯屈原。小小年紀,竟然用詞準確,條理清楚,且能透過表象看到更遠的視野,實非尋常!

不過,蘇秦眼下更感興趣的顯然不是屈原,而是巴蜀了,遂擰眉問道:「苴人既已擊退蜀兵,這又辟山開路,總該有個因由吧?」

「據巴人所說,秦公贈予苴人石牛五頭,皆重千鈞,苴人通塞,是要運回石牛。」

「石牛?」公子卬來興緻了,探身問道,「苴人要石牛何用?」

「回公子的話,」屈原轉向公子卬,「巴、蜀貴金,據苴人所說,這些石牛皆能便金,一便一坨,苴國太子通國使秦睦鄰,秦公賜予石牛,苴人慾運回來便金。」

聽到如此不可思議之事,眾人皆是愣了,待回過神來,無不鬨笑。

蘇秦陷入深思。

直覺告訴蘇秦,屈原講到的正是問題實質。石牛定是秦人圖謀巴、蜀之計,且依他所斷,行此計之人,必是張儀。再細一想,秦圖巴、蜀,避實就虛,既可避開山東列國合縱之鋒,又可蓄勢養銳,以待后舉,就眼下而論,無疑是切實可行的明智之策。且從客觀上說,張儀此舉,反過來也是在成全他的合縱大業。不過,以便金石牛來哄騙苴人,也虧張儀想得出!苴人竟然不疑,且還勞民傷財地開山辟路,引狼入室,真也是匪夷所思。

蘇秦內中篤定,猛然想起屈原,有意試其才具,微微一笑,問道:「屈子可信此事?」

「晚生不信,」屈原搖頭,「晚生以為,秦人此舉別有用心。」

蘇秦盯牢屈原:「請問屈子,秦人是何用心?」

「吞併巴、蜀。」屈原和盤托出自己對局勢的理解,吐字清晰,幾乎是一字一頓,目光里不含半點猶疑,與他十六歲的年齡甚不相符。

小小年紀竟有此等敏銳的大局眼光,蘇秦大為震驚,久久凝視屈原,而後重重點頭,踱回原處坐下,轉對屈匄抱拳道:「屈子之見,司馬大人意下如何?」

「稚子之見,蘇子就當是笑談了。」屈匄抱拳應道。

「不不不,」蘇秦連連搖頭,不無讚賞地看向屈原,又轉對屈匄,「司馬大人,在下以為,屈子之見絕非笑談。巴、蜀為楚國上水,秦若圖楚,必滅巴、蜀。換言之,秦滅巴、蜀,必為圖楚。別的不說,在下只請司馬大人設想一事:由楚入巴、蜀,逆水行舟,難矣哉。由巴、蜀入楚,可就是順流而下,千里飛舟啊!」

眾人皆被蘇秦的話震住了。

得到蘇秦的肯定,屈原激動,朗聲接道:「蘇大人所言,正是屈原心中所想!」

屈匄打個寒噤,仔細一想,真也是這個理,遂拱手道:「果真如此,我當如何應對?」

「合縱摒秦,使秦無暇兩顧。」

屈匄閉目又思一時,抬頭:「邦交事務,原本不歸司馬府管轄,不過,眼下昭氏舉喪,事務又急,在下只好越俎代庖了。明日晨起,在下直接引見諸位覲見殿下,平兒也去,直接向殿下陳明利害。」略頓,「請問蘇子,如此處置,妥否?」

蘇秦拱手:「謝司馬大人!」

翌日,左司馬屈匄如約引領蘇秦、諸公子、屈原等覲見殿下。屈匄讓眾人候在偏殿,自入正殿,將巴、蜀情勢略述一遍。

太子槐果然震驚,宣見屈原。

太子槐針對巴、蜀情勢,對屈原詳加盤問,見他應答自如,出口成章,大是驚喜。

屈匄趁機美言,介紹侄子能辭善樂,才藝雙全。太子深信不疑,問他是否願留宮中隨侍,做殿前文學侍從。屈原喜甚,目視伯父。眼下昭氏得寵,屈原若能常侍太子,俟大王百年之後,太子承繼大統,屈原或將有所施展,有利於屈氏一門。屈匄此番引屈原覲見太子,本有此意,此時見問,即攜屈原叩首謝恩。

太子槐大喜,傳來靳尚,吩咐他妥善安置屈原。

目視靳尚、屈原退出,太子槐回頭沖屈匄贊道:「屈門出此才俊,可喜可賀!」

屈匄叩道:「小侄能得殿下賞識,真是他的造化!」

「屈愛卿,」太子槐轉過話題,「巴、蜀之事,確非小可。前年張子在時,多次與本宮談及巴、蜀,本宮也早有意圖之,多次向父王提及,父王似是不急。今秦人覬覦,巴、蜀內爭,情勢刻不容緩了。如何應對,屈愛卿可有良策?」

「回稟殿下,」屈匄拱手應道,「如何應對,殿下可問蘇秦。」

「哦,」太子槐抬頭盯住屈匄,「聽愛卿之意,已經見過蘇子了?」

「殿下聖明!」屈匄應道,「臣見過蘇子,且已帶他入宮,已在偏殿候旨覲見。」

太子槐輕嘆一聲,點頭:「既然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內臣宣召,蘇秦趨進,叩首:「五國特使蘇秦叩見殿下!」

「蘇子平身!」太子槐伸手禮讓。

蘇秦謝過,起身於客位坐下。

不待蘇秦說話,太子槐先自一笑,不無抱歉地拱了拱手:「關於合縱一事,本宮原說三日之後給蘇子一個明斷的,可??蘇子想也知道了,令尹正服大喪,本宮尚未廷議,因而未能奏報父王,在此致歉了。」

「殿下不必客氣!」蘇秦還過一揖,「不過,依蘇秦看來,殿下縱使廷議此事,令尹大人也必不肯。」

太子槐怔了下:「蘇子何說此話?」

「令尹大人萬事俱備,一意伐魏,報陘山之仇,自然不肯准允縱親了。」

「蘇子所言甚是。」太子槐點頭應道,「數年前,魏人奪我陘山,斬我六萬將士,朝野復仇心切,昭愛卿奏請伐魏,父王也已准奏,三軍整裝待發,如箭在弦,若是突然收弓,一時也難轉過彎子。」

「殿下,此箭若是發出,後果不堪設想啊!」

「哦?」太子槐傾身問道,「請問蘇子,有何後果?」

「殿下還記得秦、魏河西大戰嗎?魏侯一心逞強,稱王伐弱,與山東列國對峙。結果如何?弱衛之地尺寸未得,河西七百里卻拱手送給秦人。這且不說,更有八萬大魏武卒死於非命,數十萬魏民成為秦人。殿下,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啊!」

作為孟津之會的親身參與者,公孫鞅謀魏的整個過程太子槐最是清楚,每每想起,仍是心有餘悸,因而,蘇秦一提此事,他就感同身受,點頭嘆道:「唉,山東列國皆縱,楚國本也無可選擇。只是,唉,不瞞蘇子,本宮其實早將縱親之事稟過父王了,可這些日來,父王一心痴於不死之葯,無意朝事啊。」

「不死之葯?」蘇秦、屈匄皆是一怔。

太子槐遂將蒼梧子諸事略述一遍,嗟嘆再三。

蘇秦思忖有頃,抱拳笑道:「大王若是只為不死之事,蘇秦倒有成方。蘇秦有意覲見大王,懇請殿下引見。」

「太好了!」太子槐起身,「走,我們這就覲見!」

太子槐引領眾人徑奔章華台。

此日適逢不死之丹出爐,但出爐過程蒼梧子不讓任何人觀看,包括威王。

楚威王心急如火燎,正在觀波亭里來回踱步,內臣稟報殿下引領五國特使蘇秦及列國副使上台覲見。

威王原本無心待客,但想到蘇秦是五國特使,且又尋上門來,若再推託,傳揚出去大是不妥。再說,仙丹不知何時才可出爐,自己在這裡苦熬,也是難受,還不如與人說說話,權當解個悶兒。

這樣一想,威王宣旨召見。

太子槐與蘇秦諸人趨入,威王出迎。

見過虛禮,威王與眾人返回亭中,分賓主坐定。

威王拱手:「久聞蘇子大名,寡人如聞聖賢。今日蘇子光臨,可有教導寡人之處?」

「大王客氣了!」蘇秦拱手回禮,「蘇秦至楚已經有些時日,今欲辭歸中原,特來向大王道別!」

「哦?」楚威王先是一怔,繼而笑出幾聲,「呵呵呵呵,諸位特使遠途至此,不勝辛苦,為何不在荊楚多住些日子呢?」

「唉,」蘇秦長嘆一聲,「謝大王盛情!只是,蘇秦實在住不起了!」

威王又是一怔,看一眼太子槐,見他也是一臉惶惑,轉對蘇秦:「蘇子何說此話?」

蘇秦朗聲應道:「荊楚是上國貴地,食物如同寶玉一樣,薪柴如同蘭桂一樣,大臣如同神龍一樣,大王如同天帝一樣。大王試想,蘇秦及列國使臣一萬餘口,日日吃著寶玉,燒著蘭桂,恭候神龍,盼望天帝,怎麼住得起呢?」

「呵呵呵呵,」楚威王乾笑數聲,不無抱歉地連連拱手,「聽聞蘇子能言,寡人今日領教了!」長嘆一聲,掃視諸位客人,半是解嘲,半是解釋,「唉,寡人老了,早將國事托於太子與諸卿,諸位此來,為的是國事,寡人知道國重於私,因而就想在諸位理完國事之後,再行請教,是以怠慢諸位了!」又轉對太子槐,「諸位特使及隨行人員的一切日用,皆由國庫調撥!」

「兒臣遵旨!」

威王轉向蘇秦,拱手:「寡人懇請蘇子寬留幾日,一來觀賞南國風情,二來也讓寡人有機會討教。」

「謝大王款待。」蘇秦拱手還禮,「大王既下旨令,蘇秦只能從命了。」

「呵呵呵。」威王笑起來,正欲問話,內臣進來,走近威王,小聲稟道:「王上,仙丹出爐了!」

「哦!」威王大喜,呼一下站起,又覺不妥,復坐下來,思忖有頃,轉對內臣,「傳請仙翁,捧仙丹來!」

見內臣退出,威王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轉對蘇秦諸人,笑得合不攏口:「呵呵呵呵,諸位真也來巧了,待會兒寡人請諸位觀看一件稀世奇寶!」

不消一刻,內臣果然領著蒼梧子健步而來。

蒼梧子不無倨傲地跨進殿門,猛見亭中坐著眾多客人,神情稍顯慌亂,但迅即鎮定,並不跪拜,只是稍稍拱手:「草民蒼梧子參見大王!」

蘇秦兩道目光直視蒼梧子,將他從上至下審視一番,見他目光閃躲,神情慌亂,根本不是得道之人,又見他兩耳垂肩,兩道白眉既長且密,極其奇特,略一思忖,有了底數。

「仙丹呢?」威王草草還禮,急不可待地盯住蒼梧子。

蒼梧子從袖中摸出一隻寶瓶:「回稟大王,仙丹在此。」

內臣上前,雙手接過寶瓶,呈給威王。

威王倒出仙丹,拿在手中細審有頃,嘖嘖讚歎幾聲,轉對蘇秦諸人:「諸位請看,這就是寡人方才所說的稀世奇寶—不死仙丹!」

「不死仙丹?」蘇秦微微一笑,望向威王,「世上真有此物,倒是奇了。」

「大王可以服了!」蒼梧子朗聲說道,「日服一丸!」

內臣呈上清水,威王正欲服藥,蘇秦陡然抬手:「大王且慢!」

威王打了個怔,看向蘇秦。

蘇秦轉過頭,目光犀利地逼視蒼梧子。

蒼梧子的目光愈加躲閃。

蘇秦忽地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蒼梧子跟前,陡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揭去他的白眉,厲聲喝道:「你這刁民,膽子也夠大了,竟敢闖進大王宮中撒野,行詐大王,明欺大楚無人嗎?」

蒼梧子猝不及防,面色煞白,急急捂住另一道眉,另一隻手指向蘇秦,語不成聲:「你??你??你是何??何人?」

蘇秦一不做二不休,再次出手,一把扯下他的右邊長耳,亦擲於地。

眾人視之,竟然是用膠漆之物做成的假耳。

蒼梧子轉身欲逃,公子卬早看明白,大喝一聲,飛身而起,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稍一用力,將他摜倒在地。

蒼梧子疼得「哎喲」連連,叩首於地,抖作一團。

這場變故來得太快,也太突然,在場之人全看傻了。

威王呆若木雞,良久方才醒過神來,手指蒼梧子:「仙??仙翁??」

蒼梧子矜持全失,叩首如搗蒜:「王??王上??」

威王緩緩轉過頭來,望向蘇秦。

蘇秦彎腰拾起地上的假耳和假眉,雙手呈上。

內臣接過,一併呈給威王,擺在前面的几案上。

威王盯住假耳和假眉,面色漸漸紫漲,全身哆嗦,手指蒼梧子,因極度的憤怒而聲音震顫:「說,你是何人?為何行詐寡人?」

「草??草民乃西??西陵人,本在街??街上賣??賣葯,后??後來遇??遇到一位大??大人,教??教草民煉??煉不??不??不死之丹!」

「哪位大人?」

「草??草民不??不??不??」

威王震幾:「可是帶你而來的那位大人?」

蒼梧子搖頭。

威王松出一口氣,再次震幾:「快說,他是何人?」

蒼梧子抖作一團,囁嚅:「是陳??陳??陳大人!」

「可是陳軫?」太子槐厲聲問道。

「正??正是陳軫陳??陳大人!」

威王豁然明白,冷笑一聲,朝外喝道:「來人!」

門外衝進兩個武士,一人一邊,將蒼梧子牢牢扭住。

威王擲出手中丹丸,一字一頓:「將此粒丹丸讓他服下,推出去,斬首!」

武士拾起丹丸,不由分說,塞進蒼梧子口中,逼他吞下,拖起即走。

蒼梧子屁滾尿流,拚死掙扎,連呼饒命。

威王盯他一眼,聲音陰冷:「蒼梧子,你既是得道仙人,這又服下不死丹藥,還怕死嗎?拖出去!」

武士斬訖,將蒼梧子的頭顱盛在一個托盤中,端上復命。

威王別過臉去,擺手:「懸挂出去,張貼榜文,凡欺君者,皆如此人!」

武士端上托盤,應聲告退。

威王轉過頭,面現愧色,對眾人連連抱拳:「慚愧,慚愧,若不是蘇子,寡人險為奸人蒙蔽!」

蘇秦抱拳:「蒙蔽大王的不是這個假仙,而是秦人!」

「嗯,」威王鄭重點頭,「蘇子所言極是。」轉對太子槐,「槐兒,秦國客卿在郢一住數年,也該讓他回去向主子復命去了。」

「兒臣遵旨!」

威王緩緩扭頭,轉對蘇秦及幾位副使:「諸位,你們此來覲見寡人,必為合縱摒秦之事。此事不必再議,寡人准允了。」又轉對太子槐,「合縱諸事,就依縱親國慣例,具體事項,你辦去吧!」說畢,復轉對蘇秦,「諸位客人,你們多聊聊,寡人累了!」遂緩緩起身,步步沉重地抬腳離去。

內臣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攙住他的胳膊。

一切來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簡單。

太子槐、蘇秦及諸公子無不面面相覷,愣怔良久,方才回過神來,叩首謝恩,目送威王與內臣搖搖晃晃地步下觀波台。

翌日,太子在楚宮大朝,宣讀楚威王詔命,晉封蘇秦為楚國合縱特使,公子如(太子槐胞弟)為合縱副使,參與會同,與山東五國縱親摒秦。

與此同時,在一大隊楚國甲士的押送下,陳軫一行十幾輛車馬打著秦使旗號,轔轔滾出郢都北門,朝西北方向馳去。

葬江君夫人時,昭陽不顧族人反對放生童男童女,代之以車馬陶俑。

昭陽是令尹,昭門是望族,此舉無異是以行動宣示廢止人殉祖制。人殉害人已久,郢人奔走相告,歡欣雀躍。三十二名童男童女的家人更是感恩戴德,舉家為江君夫人披麻戴孝,如喪考妣,不下十家自願到江君夫人墓前結廬,為老夫人守墓。

昭陽此舉大得民心不說,且還歪打正著,意外博到楚威王的褒獎。葬母次日,太子槐與威王內臣登門,送來一塊金匾,上題「厚德至淳」四字,打眼一看就知是楚王親題。

邢才正與下人懸挂金匾,門人引一黑衣人走進。黑衣人徑至邢才跟前,耳語有頃,又從袖中摸出一封信函,雙手呈上。

邢才震駭。

昭陽剛剛送走殿下和內臣,司敗項雷到訪。

昭陽樂滋滋地反身迎住,攜其手回至客堂,安排茶點。項雷是為姑母守夜來的,一進來就換上麻衣,拔腿欲去靈堂。

昭陽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斜他一眼:「表弟何不小啜幾口,再去不遲。」

項雷聽出他話外有音,回身坐下,端起一杯,卻不品啜,表情惶惑地望著他,試探道:「觀表兄氣色,似有好事?」

「算是一件好事吧。」

「敢問表兄是何好事?」

昭陽壓抑不住興奮,將殿下送匾之事扼要講述一遍,末了笑道:「嗨,說起此事,真還得謝謝蘇子。那日他來弔唁,張口要我移風易俗,放生童男童女。說實話,我是一千個不樂意,一萬個不稱心,可當時的情勢由不得表兄,一則有礙於列國諸公子的面子,二則蘇子的舌頭著實厲害,表兄辯他不過,只得應允。萬未料到,整場事兒下來,荊民感恩戴德不說,連大王也??」頓住話頭,不無得意地又啜一口,嘴角浮出笑意。

「恭賀表兄!」項雷拱手道賀,「此事確實值得大賀,愚弟這就捎書給家父。這些日來,他左也煩悶,右也窩心,一直嘮叨說,我們不為姑母行人殉,是不孝。若是家父知曉大王親使殿下送匾誇孝,不知該作何想?」

「嗯,」昭陽點頭,「此事是得給老舅解釋清楚,拜託表弟了。」

項雷起身,在旁邊書案修好家書,召來隨行僕從,吩咐他火速送回自己府上。

見他又坐回來,昭陽贊道:「表弟做事,雷厲風行喲!」

項雷笑笑,端杯啜一口,小品一會兒:「表兄方才提及蘇秦,愚弟這也想起一事。方才愚弟趕過來時,路遇左徒,聽他說,蘇子昨日去章華台了。」

「哦?」昭陽大吃一驚,故作鎮靜地端起茶杯,「他怎麼去的?」

「是殿下引他去的,同去的還有左司馬屈匄等人。聽左徒說,蘇子真是異人,一到章華台就看穿了蒼梧子的騙術。大王一怒之下,將蒼梧子當場斬??」

項雷的「首」字尚未出口,昭陽手中的茶具就已「哐當」落地。

「表兄?」項雷不知所措。

昭陽急切道:「快,左徒還說什麼?」

「說是大王聽從蘇子,加入縱親了。」

昭陽愣怔一時,朝外急叫:「來人!」

恰在此時,邢才跑至門口,跨門應道:「老奴在!」

邢才跪地就要見禮,昭陽擺手:「快,有請陳上卿!」

邢才卻似沒有聽見,依舊跪下,叩首:「主公??」

「耳朵聾了嗎?快去,有請陳上卿!」

「主公,」邢才見項雷在,稍作遲疑,「陳上卿走了!」

「走了?」昭陽哪裡肯信,「走哪兒了?」

「回秦國!」

昭陽目瞪口呆:「回??回秦國?這麼大的事,竟然不來辭別?」

「主公??」邢才瞄一眼項雷,頓住話頭。

項雷看出端倪,拱手:「表兄,辰光不早了,愚弟這要去陪姑母。」說罷,退出客堂,朝靈堂匆匆走去。

邢才趨前一步,悄道:「主公,是大王嚴旨,殿下使人押送陳大人出郢的,陳大人根本無法辭行。不過,陳大人臨行之前,托下人送主公密函一封。」說著從袖中摸出書信,雙手呈上,「請主公審閱。」

昭陽接過密函,見依舊封得嚴實,拆開細閱有頃,將信函「啪」一聲摔在地上,從牙縫裡擠道:「這條賤狗!」

邢才心裡一揪:「主公,陳??陳大人怎??怎麼了?」

「賤狗!」昭陽怒不可遏,震幾喝道,「從今日始,你要叫他賤狗!」

「敢問主公,賤狗怎麼了?」

昭陽朝地下一指:「自己看!」見邢才彎腰去拾信函,內火再也憋不住,連弩般發作,「自此狗來使,本公視他為知己,結果呢?他處心積慮地慫恿本公伐魏,無非是想為他的秦國出力!本公處處聽他,可究竟成過何事?屢屢害我不說,竟敢騙先母吃下仙丹,怪道先母??」意會到什麼,「什麼蒼梧子?此狗明知此人是個假仙,卻拿來故意坑我,我??我瞎了眼呀!母親??母親大人,是不孝子害了你啊,母親大人??」

昭陽痛不欲生,捶胸頓足,號哭起來。

邢才邊聽他號哭邊閱讀信函。

待昭陽的聲音低下去,邢才也已把信閱完了,眼珠子轉過幾轉,見主子兩手依舊抱在頭上,兀自痛苦,小聲稟道:「主公,小人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說。」

「細讀此信,賤狗所言也有道理。大王險些誤食仙丹,必怪罪主公。賤狗讓主公將髒水潑他頭上,也算有種。至於應對合縱,小人以為,賤狗主意或有可取之處。列國會同,誰主牛耳歷來必爭。賤狗建議將會同地點設在孟津??」

「哼,此人用心險惡,故意讓楚魏起爭,好使秦人漁翁得利。」昭陽恨道,「這條賤狗,都到這辰光了,還想咬人!」

「主公,賤狗咬人倒是不怕,關鍵得看他咬的究竟是誰。」邢才小聲應道。

「哦?」昭陽聽出話音,看過來。

「依老奴之見,主公可以將計就計,欲擒故縱,再聽賤狗一次,促使縱親國於孟津會同,力勸大王將執牛耳之事讓給魏王,用六國,尤其是魏人之力,先滅秦國,然後??」

不及邢才說完,昭陽已然明白,一拳擂在几上:「好!」又想一會兒,「嗯,好個邢才,此計甚妙!待本公打到咸陽,逮住此狗,看不剝去他的狗皮,煮他的狗肉下酒。再割去他的心,祭奠先母!」

見主人連出毒語,全然不顧念陳軫助他擠走張儀、成就令尹之功。邢才忖知他仍然在氣頭上,便岔開話題:「主公,當務之急是??」

昭陽盯住邢才:「說!」

「聽賤狗的小黑狗說,大王昨日已經詔命公子如為楚國副使,與縱親國商議會同。事不宜遲,主公須當機立斷!」

「筆墨伺候!」

邢才尋來筆墨、絲帛呈上,拱手哈腰候於一側。

昭陽擬好一封書函,摺疊之後交給邢才:「呈送副使大人!」

「小人遵命!」

邢才轉身就走,未到門口,昭陽又叫住他:「備車,本公這也走一趟章華台!」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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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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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5章| 破人殉昭陽易俗 斗陳軫蘇秦擒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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