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入縱親楚宮耍奸 合六國魏室生心
公子如是威王偏妃所生,生性恬淡,無意朝政,醉心於仙道方術。威王早年一力振作,怨其無志,貶他於湘水之西的大山深處。此貶倒是稱了公子如的心,無怨無悔地在湘西一待十年。滅越之後,功成名就的威王年紀漸老,好起仙道來,猛然念及公子如的好處,頒旨將他召回。
此番入縱,威王欽點公子如為副使,一是出於對他的器重,二也是在支應蘇秦。
公子如受命次日,蘇秦送來請柬,邀他於翌日申時前往列國驛館與五國使臣共商縱親、會同諸事。公子如從未問過政治,更在山中閑散慣了,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回顧身邊,竟無一個可以商議政務的才士。欲去章華台請旨,懼父王斥責。欲去東宮求問,又恐太子恥笑。公子如苦思一宵,束手無策,正自作難,邢才送來令尹昭陽密函,教他如此這般。
公子如一向看不慣昭陽,對其信中所言自是疑慮重重,思索良久,仍不得趣,遂在廳中踱步。
踱著踱著,公子如眼前一亮,驅車直奔郢都西郊。
郢都西郊的麗水河灣有一處沙石丘,丘上住著一個奇人,名喚酈敧。沙石丘狀如烏龜,酈敧自號龜丘子,入則數年不下龜背,出則狂放不羈,招搖過市,郢人無不視其為怪,唯公子如視其為師友,待之甚恭。
公子如到時,衣衫襤褸的酈敧騎在龜背一棵大樹的枝丫上,正在引吭高歌,歌曰: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
來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
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
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
吾行卻曲,無傷吾足
酈敧興緻甚高,唱完復吟,吟完復唱,一遍又一遍,似是沒個盡止。
公子如沿小徑邊走邊聽,行至近旁駐足,又聽一時,踱至樹下,擊掌叫道:「先生好歌吟啊!」
酈敧這也看到公子如,一躍而下,拱手笑道:「何風吹來四公子?」
「先生狂歌響徹雲霄,行雲遏止,晚生豈敢不來!」公子如回揖。
酈敧爽朗一笑,席地坐下,指對面草地:「公子請坐。」
公子如坐下,笑問:「方才所歌,可是先生新作?」
「公子高抬了!在下草莽野人,何能作此妙歌?」
「敢問此歌何來?」
「乃宋人莊周所吟,野人聞之喜之而已。」
「莊周?」公子如思索一會兒,搖頭,「晚生未曾聽說此人。」
「你呀,」酈敧笑道,「聽說過真人沒?」
「先生是說上古真人?」
酈敧甩動一頭蓬髮:「莊周可謂是今世真人也!」
「天哪!」公子如圓睜兩眼,緊盯酈敧,「真人現在何處,晚生可否一見?」
酈敧閉目,憋公子如一陣,開眼笑道:「真人是好見的嗎?」
「聽先生話音,想是見過真人了?」
「當然見過!」酈敧再次閉目,神態似入仙境,「兩年前,真人南遊瀟湘,招搖過郢,路過此丘,野人有緣一會,得此妙歌。」
公子如驚道:「兩年前真人南遊瀟湘,豈不就在晚生的家門口嗎?」
「呵呵呵,有緣不在千里,無緣照面難識!」酈敧又是一陣朗笑。
眼睜睜地與真人錯失交臂,公子如嗟嘆再三,懊喪不已。
酈敧盯他一會兒,撲哧笑道:「公子此來,不會是為求訪真人的吧?」
公子如這也回到現實中,抱拳道:「先生所言甚是。晚生遇到難事,特來求教!」
「是何難事?」
「蘇子合縱六國,會同天下。父王昨日詔命晚生為副使,輔助蘇子參知列國縱親。晚生心中戰慄,惴惴不安。」
「呵呵呵,」酈敧抖著肩兒一陣朗笑,「此等美差,他人求還求不上呢,公子何以惴惴不安?」
公子如眉頭緊鎖,長嘆一聲:「唉,記得先生告誡過晚生:『人事難謀。所謀不成,則有人事之患。所謀成功,則有陰陽之患。謀成又可免患者,唯德才兼具者方能為之。』晚生德薄才淺,何能達此勝境?不諳此道而謀此政,叫晚生如何心安?不瞞先生,晚生一向清心寡欲,注重飲食,內中冷熱也算均衡。昨日卻是不同,晚生申時受命,子夜飲冰,在榻上輾轉反側,無眠達旦,可謂度日如年矣!」
「哈哈哈哈,」酈敧手指公子如長笑數聲,「大丈夫謀事,想做則做,不想做不做也就是了,何必拿野人的閑言碎語來做擋箭牌!」
「先生莫責怪了,」公子如一臉無奈,「晚生這是進亦憂,退亦憂,冒昧相求,望得先生一語點撥!」
酈敧斂住笑:「公子既如是說,野人也就妄言了。」輕輕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望著公子如,「公子所求之事,可為人事。善謀人事者,莫過於魯人仲尼。依仲尼所論,天下可有兩大法戒,其一是命,其一是義。公子身為王之子,不可不事親,此為命也。公子身為王之臣,不可不事上,此為義也。事親之時,不擇地求安,可達至孝;事君之時,不擇事求安,可達至忠。無論是事親還是事君,知其無可奈何而能泰然處之者,可達至德,可保無禍。公子身陷兩難,已知無可奈何,只要做到泰然處之,即可臻於至德矣。」
「晚生正是不能泰然處之,求先生教我!」
「若想泰然處之,公子須知為使之道。」
「請先生明言!」
「依仲尼之論,為使之道在於立信傳言。立信忌妄行,傳言忌溢辭。溢辭而傳則妄,妄則失信,失信則殃。」
「何為溢辭?」
「溢辭有二,一是溢美之詞,二是溢惡之辭。使臣所傳,多為君上所言。君上喜,多出美辭;君上怒,多出惡辭。善使者既不傳美辭,亦不傳惡辭。」
「不傳君上溢辭,又傳何辭?」
「傳以常辭。」
「何為常辭?」
「去其矯,卸其飾,即為君上常辭。此其一也。」
公子如目詢下文。
「其二是使臣不溢辭。」
公子如眼睛大睜:「哦?」
酈敧似是沒有聽到他的驚訝之聲,顧自眯眼,侃侃而言:「使臣巧言花語,即為溢辭。善使者不鬥巧,不勸成,此之謂也。以巧鬥力者,始於陽,終於陰;以禮飲酒者,始於敬,終於亂;以溢辭傳言者,始於諒,終於仇。是以善使者既不傳溢辭,亦不以溢辭傳言,否則必釀禍端,此所謂禍從口出。」
「晚生記住了!」公子如恍然有悟,默念一會兒,追問,「先生所言雖妙,卻是過於曠遠,難解眼前急務。敢問先生,眼下之事可有應對良方?」
「你且說說,眼前是何急務?」
「蘇子邀晚生前往館驛商討會同諸事,可晚生對合縱、會同一無所知,父王亦無明旨,晚生是以惶惑。不過,就在晚生出門之際,令尹使人送來密函一封,為晚生出謀劃策。晚生吃不準此人用意,不敢擅斷,特請先生指引!」公子如從袖中摸出昭陽密函,遞給酈敧。
「孟津?」酈敧看過密函,眉頭凝起,思忖一時,搖頭笑道,「昭陽此謀,非正術也!」
「非正術?」公子如一臉惘然,「這??能行嗎?」
「呵呵呵,」酈敧遞迴密函,「野人送公子一策,與列國使臣商討會同諸事時,公子少說多聽。至於昭陽所謀,公子照貓畫虎,只管行去。」
不是正術,即為邪術。酈敧非但不反對,反要他照貓畫虎,公子如不解,盯住他徵詢。酈敧神色祥和,微笑回視。
公子如見他目光篤定,點頭允道:「先生既有此說,晚生照章行事就是。」
「去吧!」酈敧翻身站起,走到大樹前,作勢欲爬上去。
公子如攔道:「先生且慢!」
「公子還有何事?」酈敧沒有睬他,顧自朝樹上爬。
「敢問先生,庄真人現在何處?」
酈敧爬到樹上,倚於樹杈,回首一笑:「宋國蒙邑。」
公子如深揖:「謝先生指引!」
公子如一身輕鬆地回到郢都。
公子如剛進府邸,家臣報說縱親館驛已經來人催促數次。公子如細看滴漏,見已早過申時,也就顧不上洗漱,換好官服,驅車直奔館驛,遠遠望見趙國副使樓緩候在門外,說是蘇秦與諸位公子、公孫恭候多時了。
眾人聽到聲響,俱迎出來。
見過禮,蘇秦跨前一步,攜公子如之手越過兩進院子,走進一處清幽、雅緻的廳堂。廳中不見一兵一卒,亦無僕從侍女,唯有花草果木點綴,整體布局祥和安泰,中間擺著七個茶几,圍成一個大圓,每張幾后各鋪一塊絨毯。
一切皆是公子如所喜歡的。
蘇秦走進廳里,指席位道:「諸位,今日是縱親會同,大家同主同次,隨便坐!」話音落處,自己跨前幾步,就近坐了。
眾人掃視圓席,俱是一怔。
列國會同,禮儀尤重,主次之位更是馬虎不得,座次如同行祭時執牛耳一樣,與會者無不看重,稍有不慎,輕則邦交失和,重則兵戎相加。此番會談,蘇秦既是召集者,又是六國的共同主使,理當坐於主位。其他諸人皆為副使,當坐陪位。然而,即使陪位,也有上下遠近之分。蘇秦設此圓席,自行放棄主位,別開生面不說,無疑也是對位次之爭的精妙化解。
此舉雖小,卻見了蘇秦的氣量與睿智。
六國副使恍過神來,盡皆嘆服,各尋席位坐了。
侍者端上茶水,蘇秦品啜一口,目光落在斜對面的樓緩身上,示意他主持儀式。列國副使或出身王室,或出身公門,唯有趙國副使樓緩身為人臣,是理想不過的主持人選。再說,趙是合縱發起國,蘇秦要他主持,自也有報答趙侯之意。
樓緩講完套話,從旁拿過幾卷竹簡,是六國縱親綱要,每人傳發一冊,逐句宣讀。綱要內容無外乎五通、三同、協力制秦之類,是大家早就熟知了的。樓緩在此宣讀,無非是走個程序。
宣讀完畢,樓緩邀請蘇秦發言。
蘇秦也不推辭,不緊不慢地述起天下大勢、合縱緣起及其過程。幾個副使中,唯公子如首次傾聽蘇秦縱論天下,暢議國計民生,任他多麼不知政事,不諳民情,也聽得血脈僨張,大有感悟。
接下來才是正題,商討如何會同。
綱要等列國早已認可,無須爭議,諸人關注的焦點只在會同的規格、盟辭、儀禮、時間、地點等具體事務上。燕國公子噲、韓國公子章、楚國公子如三人本性不爭,齊國田文年紀雖輕,城府卻深,趙國樓緩與蘇秦早有默契,只有魏國的公子卬不計里表,事無巨細,皆要過問一番。
沒費多少周折,大家就在會同規格、盟辭、儀禮、時日等方面達成一致,只在選址上起了爭執。公子噲提議於洛陽會同,請周天子主盟,遭公子卬、田文合力譏諷。樓緩建言會同地點設於魏國的崤關澠池,正對函谷關,藉此向秦展示六國縱親聲威,公子卬震幾叫好,熱切的目光瞄向田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田文卻把目光轉向公子如。
自進門后,公子如一直正襟危坐,二目微閉,像是仍在深山老林里坐定,而不是在開一個事關天下大局的列國特使級縱親籌備大會。
在鬼谷里有過此等經驗的蘇秦微微一笑,目光也投過來。
眾特使的目光跟著射來。
公子如顯然感受到了,二目微啟,因是首次在此等場合發言,聲音稍稍打戰,吐字卻是清晰:「楚國建議,會同地點設於孟津。」言訖,再次閉目。
公子如不用「在下」而用「楚國」,眾人無不感受到這兩個字的分量。
幾年前魏惠王號令天下於孟津朝王,今日,在自家地盤上的公子如既是實質上的東道主,又是縱親六國中最大一國的副使,竟然重提孟津,顯然是在釋放一個信號,就是楚國有意讓魏再做東道主,再執牛耳。在座諸人皆知公子如不善政務,不諳辭令,因而此言斷不是信口而出,而是得到授意。
大家面面相覷。即使總要質問的公子卬,也是愣怔,沒有即刻表態。
場上靜寂,滴漏清晰可聞。
齊國田文卻似看出玄機,半開玩笑地率先贊同:「呵呵呵,孟津的確是會同佳址,連會同台也省得再建,稍作修繕即可。」
公子卬這也反應過來,震幾叫道:「魏國贊同!昔日八百諸侯會盟孟津,共討商紂,今日六國英雄再會孟津,共討暴秦,何其快哉!」
田文笑笑,半是揶揄:「還有魏王孟津朝王之事,大將軍怎就忘了?」
眾人皆笑起來。
見公子卬面色尷尬,公子章笑了一下,轉移話題:「魏兄將秦公比作商紂,豈不是高抬他了?」
眾人又笑起來。
樓緩斂住笑,目光移向蘇秦,意思是再明確不過的。蘇秦將目光依次掃過眾使,依舊微笑,沒有說話。
樓緩微怔,小聲叫道:「蘇子?」
蘇秦望向樓緩,朗聲說道:「趙國副使,有話請講!」
樓緩本想要蘇秦表態,沒想到蘇秦反要他說,便囁嚅道:「在下??」見眾人目光紛紛射來,只好將牙關一咬,「在下以為,會同地點設在孟津不妥!」
公子卬變過臉色:「請問趙國使臣,有何不妥?」
「武王會盟八百諸侯於孟津,旨在伐紂。魏侯會盟列國於孟津,旨在尊周。今日蘇子倡導六國會同,意在結束紛爭,共制暴秦。韓公子所言甚是,秦公既不能等同於商紂,也不能等同於周天子,因而不宜再將會同台設於孟津。」
公子卬探身道:「請問趙使,依你之言,會同地點設於何處合宜?」
樓緩語塞:「這??」
「別不是設在貴國邯鄲吧?」公子卬身子朝後一仰,放聲長笑。
樓緩臉上漲紅,目光再次移向蘇秦。
蘇秦輕咳一聲,斂神說道:「諸位特使,我等在此商談天下會同,是使命,更是職分。我等一言一行,無不關係天下大事,黎民安危,不可輕言戲辭,傷及和氣!」目光掃向公子卬,然後依次掃過諸位使臣,見大家紛紛正襟斂神,再次出聲,「六國會同,應以互相尊重、互相諒解為前提,凡事皆應求同存異,共商合議。關於會同地點,燕國特使提議設於洛陽,趙國特使提議設於澠池,楚國特使、魏國特使提議設於孟津,諸位誰有其他提議,盡可在此表述。」
眾人盡皆搖頭。
「既然沒有其他提議,」蘇秦以指輕叩几案,「我們就在上述三地選取一個。我們共是七人,超過四人同意者,方為定址。先說洛陽,同意者伸出二指,就像這樣。」說著伸出二指,然後放下,目光掃過眾人。
只有公子噲舉手,依樣伸出兩個指頭。
蘇秦候一會兒:「其次是澠池,同意者舉指。」
樓緩、公子章緩緩將手舉起。
蘇秦再道:「再次是孟津,同意者舉指。」
公子卬、田文、公子如盡皆舉指。
蘇秦略作思忖,亦伸出二指。
公子噲見蘇秦舉手,亦改過來。公子章一見,也忙舉手。唯有樓緩遲疑半晌,方將兩個指頭緩緩伸出。
「既然諸位盡皆同意,」蘇秦收回手指,「會同地點就定於孟津,吉期為秋分日,卯時起禮,午時執牛耳。其他相關事宜,均以今日議定的為準,請諸位特使各自回奏君上,求同存異,共成合縱大業!」
「敬受命!」
眾人走後,樓緩湊到蘇秦跟前:「蘇子,您??真的認同孟津?」
蘇秦眉頭皺起,久久沒有說話。
樓緩小聲嘟噥:「您是特使,隨便說個地點,有誰能說二話?」
「唉,」蘇秦長嘆一聲,「如果天下諸事在下都能定下,我等又何必四處奔波、合縱會同?既然是列國會同合縱,在下又怎能隨便說個地點?」
樓緩急道:「方才,您若不舉手指,他們也湊不夠四人。」
「縱親六國,齊、楚、魏三家最具實力。三傢俱薦孟津,在下若是不舉手,你說定在何處?會盟地址定不下來,如何會同?我們總不能將精力一直耗在這樁事上吧。」
「會同地址再放孟津,又不能去邀周天子,叫天下如何看待?再說,魏得惠子、龐子,勢力復強,六國皆去孟津,魏王會不會??」樓緩打住話頭。
「你說得是,在下憂心的正是此事。但事已至此,即使會同地點不在孟津,該發生的照舊會發生。」
樓緩默然。
公子如回到府中,沉思良久,起身徑投太子府,將這日議定的合縱諸事細細稟過。
送走公子如,太子槐吩咐靳尚召請左司馬屈匄、右司馬景翠及屈丐、屈原等七八個得力近臣謀議。眾人也都知道了合縱成功的事,群情振奮。
屈匄長子、一直鎮守襄陽的裨將軍屈丐按捺不住,率先說道:「殿下,天賜良機,末將請命伐秦,光復我商於失地!」
「屈將軍所言極是!」太子槐情緒高昂,「商於之恥一日不雪,本宮之心一日不寧!今日機緣已至,本宮召請諸位,只為商定一個萬全之策。」目光逐一掃過眾人,「諸位皆是本宮膀臂,也都熟知秦人,有何良策,就都說出來。」
幾個年輕人七嘴八舌,各自說出伐秦方略,漸漸形成合議,就是趁列國合縱、秦人無力南顧之時,兵分三路:一路出宛城,由涅陽西進;一路出穰,沿湍水河谷北上;一路出均陵,沿丹水河谷北上。鉗擊淅、於,而後三路大軍由東而西,直搗於中,奪取武關,進而掃平整個谷地。
幾個年輕人熱情洋溢地獻計獻策,唯有左司馬屈匄閉目端坐,自始至終未出一言。
太子槐憋不住了,目光轉向他:「老將軍,您與秦人對陣多年,熟知商於,想必已有破敵良策,可否賜教本宮?」
「回稟殿下,」屈匄應道,「商於谷地形勢險惡,關隘眾多,原本易守難攻。自商鞅始,已歷四任郡守,無不謹小慎微,尤其是現任郡守孟邵,智勇兼具,是秦公親選將才,膝下四子皆飽讀兵書,精通武藝,各有萬夫之勇。孟邵上任六年,借地勢築關設壘,層層布防,並將谷地之民施以秦法,勸農耕織,教民死戰,是我真正的勁敵。臣以為,收復失地,萬不可倉促圖之!」
屈匄出言即長秦人志氣,大出眾人意外。
太子槐長吸一口氣,緊盯屈匄:「以老愛卿之意,我當如何圖之?」
「兵不出奇,難有勝算!」
「如何出奇?」
屈匄從袖中摸出一卷羊皮,鋪開來,是一張軍用形勢草圖,上面密密麻麻布滿符號。
太子槐看有一時,抬頭問道:「本宮愚昧,請老將軍教我!」
「臣不敢!」屈匄手指草圖,詳細解道,「殿下請看,從這兒到這兒,總長逾六百里,俗稱商於谷地。這條黑線叫商於道,也叫商山道,西至藍田,中經商州,東至淅、於,兩側皆是大山,峰高谷深,無路可通。我若以勢壓之,與秦逐城逐壘爭奪,或可取勝,犧牲必大。以臣之見,我當借六國合縱、秦人無暇他顧之際,以方才所議三路為佯攻,主力悄出漢中,沿沔水北上,越少習山入丹水上源,直攻商城。商城若得,武關自破,於中、於東、淅等七邑,皆如瓮中之鱉,商於谷地不戰可下!」
屈匄一番話說完,在座諸人皆是驚喜,屈原更是瞪大眼睛,不無欽敬地凝視這位久經沙場的堂伯。
顯然,對於如何光復商於、報復前仇,屈匄早已成竹在胸。
「好方略!」太子槐思慮有頃,朝屈匄抱拳致敬,「屈將軍不愧為我大楚柱國啊!」
屈匄叩首:「末將不才,愧對殿下褒獎!」
「屈將軍,快快請起!」太子槐離席,親手將他拉起,扶他坐下,長嘆一聲,「唉,當年公孫鞅乘我與巴、越交戰,襲占商於谷地,父王為此夜不成寐,勵精圖治,終使我大楚百廢俱興,如旭日勁升,翠筍破土,前年更得越地千里、人口百萬,盛況空前。本宮有意借合縱之機光復失地,雪我前恥。屈將軍,今日就指靠您了!」
「殿下放心,」屈匄哽咽道,「末將即使肝腦塗地,也要擊敗秦人,光復失地,不負我王、殿下知遇之恩!」
太子槐壓低聲音,目光銳利:「諸位愛卿,今日所議,乃我絕密,任何人不得外泄!屈將軍!」
屈匄抱拳:「末將在!」
「精密籌劃,確保此戰萬無一失,一舉破秦!」
「末將遵旨!」
太子槐轉向景翠、屈丐及幾位將軍:「諸位將軍,你等各自備戰,協助老將軍成此大功!本宮前去章華台,奏報父王!」
諸將振奮:「末將得令!」
「還有你??」太子槐的目光緩緩落在屈原身上。
屈原抱拳:「屈原候旨!」
「本宮觀你言辭得當,舉止從容,文章燦爛,有意委你一份重差。」
屈原朗聲應道:「屈原赴湯蹈火,在所不懼!」
「公子如一意修身,不善應酬。你可跟隨左右,輔其支應列國事務,振我大楚威儀!」
「平遵旨!」
太子槐轉對靳尚:「備車!」
昭陽驅車直入章華宮,登上三休台求見威王,被侍衛攔下。
昭陽心急如焚,在偏殿候至翌日後晌,方得覲見。覲見地點仍在觀波亭。楚威王喜歡在聽臣子奏報時,能夠聽到雲夢澤中的波濤。
一身重孝的昭陽跟在內臣身後,亦步亦趨地走到亭下。剛剛踏上亭台,昭陽整個身子就「撲通」一聲撲前,伏地重叩,大放悲聲:「王上??」
聽到這聲悲號,威王怔了,盯住他。
昭陽哭得更加傷悲:「王上??」
因距離較遠,威王看不真切,只將目光落在他的一身孝服上,以為他是為母傷悲,眼圈兒也紅了,輕嘆一聲,安撫他道:「江君夫人年過古稀,壽終正寢,當是善終,愛卿尚須節哀順變才是!」
昭陽泣不成聲:「王上,臣??臣??」
「昭愛卿,」威王嘆喟一聲,「江君夫人一生積福行善,賢淑達理,富聚坤德,堪為楚女典範。仙游之後,又不行人殉,輕車簡從,即使葬器,也是去奢就朴,堪為天下楷模。寡人聞之,不勝慨嘆矣!」
昭陽將頭磕得山響,再泣:「王上??」跪前幾步,磕頭如搗蒜,「王上,臣??又犯重罪,特此負荊,懇請王上責罰!」
「哦?」威王細審,這才注意到昭陽反綁兩手,背上插著三根荊條,打個驚愣,「昭愛卿,你??這是為的哪般?」
「王上,」昭陽邊泣邊訴,「前些時,臣聽信秦使陳軫,誤信江湖浪人蒼梧子,還將他薦給我王。若不是六國特使蘇子慧眼識詐,臣差點釀下大錯,罪不容赦啊!」
「唉,」威王明白過來,喟然嗟嘆,「若為這個,寡人是該罰你!不過,寡人聽說江君夫人是在久吃那人的仙丹之後方才仙去。由此觀之,愛卿並非蓄意謀害寡人,而是受到奸人蒙蔽,情有可原。」
「王上,」昭陽再次叩頭,「臣只念效忠,竟是良莠不分,害了先母不說,這??這又??」匆匆跪行至內臣跟前,擺好姿勢,「抽出荊條,使勁抽,抽死我!」
內臣後退一步,目光瞄向威王。
「唉,也罷!」威王輕嘆一聲,「昭愛卿定要自請責罰,你就抽打三下,全他一個心意!」
內臣應過,從昭陽背上抽出三根荊條,解去綁縛,撩開孝服,揚起一根荊條,在其裸背上象徵性地抽打一下,扔掉,又拿一根,再抽。
三根抽完,內臣彎腰扶他起來。
昭陽走到威王前面,正對威王跪下,叩首:「臣謝我王不殺之恩!」
威王指著左側席位:「坐吧。」
昭陽謝過,起身在幾前坐下,正要說話,遠處傳來腳步聲,當值內臣稟報合縱副使公子如求見。
威王請入,公子如見過禮,見昭陽也在,遂在奏報六國特使議定的合縱會同事宜時,特別提到,他已遵從令尹大人吩咐,舉薦孟津為合縱會同盟誓之地,六國紛起響應,已正式確定會同地點為孟津。
威王徵詢的目光緩緩轉向昭陽:「昭愛卿?」
「王上,」昭陽抱拳解釋,「臣此來,一是向我王請罪,二也正是奏報此事。王上,在我大軍行將伐魏之時,蘇子卻來倡導天下合縱,臣一時沒想明白。近日臣為先母守孝,得暇冥思默想,竟是恍然有悟。」
「愛卿有何感悟?」
「臣以為,六國拋卻前嫌,親如一家,天下從此再無紛爭,於我來說,利大於弊。」
「愛卿說說,如何利大於弊?」
「我可與魏、齊化敵為友,共同對付虎狼之秦。魏報河西之仇,我雪商於之恥,可謂是兩全其美之事。」
「那??齊人呢?」
「王上,」昭陽詭秘一笑,「齊人在黃池被魏人打怕了,只要魏人要他征秦,想他不敢不征!」又壓低聲音,越發詭秘,「按照蘇秦所言,六國合縱,意在制秦。魏、秦因河西血仇數十年,幾年前秦人使詐,斬殺大魏武卒八萬、奪占河西不說,又乘勢攻取陰晉和函谷,盡得河、山天險,迫魏遷都大梁。近年魏國文得惠施,武得龐涓,東敗齊於黃池,北卻趙於朝歌,南奪我陘山,勢力復振,早就尋思與秦人一決高下。今六國合縱,我大可聯手齊人,成魏之美,助魏奪回河西。」
楚威王身體前傾:「嗯,有意思,說下去!」
「待魏合六國滅掉暴秦,我可再與齊盟,趁齊報黃池之辱,我雪陘山之??」
想到酈敧的「非正術也」之言,公子如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昭陽也趁機打住,目不轉睛地望著威王。
威王兩眼微閉,陷入沉思,許久,睜開眼睛,轉對公子如:「如兒,近幾日來,寡人依你所言,清心靜坐,只是坐有兩個時辰,仍然是心猿意馬,攀東扯西,再後來,竟是心亂如麻,如坐針氈,渾身上下無一處舒服,這是怎麼回事?」
見威王沒有睬他,反而談起修心之事,昭陽心裡打結,又不能表露,只好跟著威王的目光,兩眼怔怔地看向公子如。
「回稟父王,」公子如也吃不準威王之意,緩緩應道,「兒臣初修時也是心亂神飛,無法安坐,不到半個時辰就起來了。父王初修就是兩個時辰,遠勝兒臣矣!」
「呵呵呵,」威王樂了,「照你此說,寡人心裡就踏實了。如兒,關於修身悟真,你又有何感悟?」
「回稟父王,」公子如拱手奏道,「兒臣在郢西訪到一個奇人。」
「說來聽聽!」
「此人居於麗水河灣,號龜丘子,放浪形骸,處事洒脫。兒臣慕名而去,未曾見面,先聞一歌。兒臣駐足聽之,甚有感觸!」
「是何歌謠?」
公子如從袖中摸出一塊絲帛,雙手呈上:「兒臣唯恐錯記,抄錄於此,請父王審閱!」
內臣從公子如手中取過絲帛,呈給威王。
「呵呵呵,」威王看過,叫內臣轉給昭陽:「昭愛卿,你也看看!」
昭陽細看一陣,皺起眉頭:「大王?」
「昭愛卿,有話直說!」
「大王,」昭陽吃不準公子如是何用意,掃他一眼,試探道,「臣以為,此歌似是??味道不對,曲辭不敬,有妄議、誹謗朝政之嫌。」
「愛卿說說,他是如何妄議、誹謗朝政的?」威王問道。
「今我王聖治,天下昌明,歌者卻說『何德之衰也』,又說聖人不出,『方今之時,僅免刑焉』,更是妄論!」
「既然他是妄議朝政,以愛卿之見,該當如何處置此人?」
「臣以為,當治其誹謗朝政之罪。」
「哈哈哈哈!」威王手指昭陽,笑得前仰後合。
吃威王這一笑,昭陽迷瞪兩眼,不知所措。公子如也是不解。
威王笑夠了,轉對公子如:「如兒,吟唱此曲之人,也就是你說的龜丘子,可叫酈敧?」
公子如怔了,不無驚奇地望著威王:「是的!父王認識他?」
威王沒有回答,又笑幾聲,看一眼昭陽:「昭愛卿能武不能文,一心只念治兵,閑事管得少,此曲究竟何意,你這給他譬解一番!」
昭陽忙朝公子如抱一拳,自我解嘲:「王上責得是,臣是粗人,孤陋寡聞,請公子開示!」
公子如不解上意,又不好推託,只好說道:「我也是聽來的,說不好,解不透。大體是說,道或行於未來,或行於過去,不行於當今。在這無道之世,有道之人當明哲保身,謹小慎微,不要執迷不悟,自己為自己畫個圈,窩在圈裡打轉轉。」
「公子解得好!」昭陽轉對威王,尷尬一笑,「王上,是臣粗糙,想得歪了。」
公子如仍在記掛心裡的謎團:「請問父王,您是如何認識酈敧的?」
「呵呵呵,」威王用手指輕敲几案,模樣得意,「此人既是寡人子民,寡人焉有不識之理?還有,作此歌的不是酈敧,是接輿,而方才你所解釋的有道之人,當是魯人仲尼。不過,據寡人所知,這不是此歌原本。」
公子如、昭陽皆是一震,異口同聲:「原歌如何?」
威王似是陷入遐思:「接輿是先祖昭王時人。據傳,魯人仲尼過游我境,接輿過其門,歌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以勸誡仲尼識時務,修真身,不要在是非圈裡瞎折騰。若說接輿是昔日狂人,酈敧堪為今之狂人,只是??」盯住公子如,眉頭微凝,「酈敧所歌與接輿所歌大是不同,尤其是『來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一句,將原意顛覆,頗讓人浮想、感慨。寡人初聞時,也是吃驚,使人召請酈敧,欲問他個所以然,他卻拒不赴召。寡人本欲親去郊野訪他,無奈冗務纏身,未能成行。如兒既已會他,有何見聞,不妨說來聽聽。」
「回稟父王,」公子如應道,「兒臣見面,贊他作得好歌,酈敧卻連連搖頭,說此歌非他所作。兒臣問他何人所作,他反問兒臣見過真人否。兒臣回他,真人乃上古所有,今世何處去尋?酈敧笑兒臣孤陋寡聞,說作此歌者乃今世真人。兒臣忙問真人是誰,酈敧說,真人姓庄名周,已經得道。」
「哦?」威王身子前傾,「這麼說,此人已成仙了?」
「這??」公子如略略一怔,「庄真人是否成仙,兒臣不知。」略頓,「兒臣聽聞真人現居宋國蒙邑,甚想趕赴宋地一趟,求證實情,還望父王恩准!」
「不可!」威王擺手拒絕。
「父王??」公子如再次懇求。
「如兒,」威王搖頭,「列國合縱在即,你是楚國縱親副使,豈可隨便脫身?」低頭思忖一會兒,轉對內臣,「既有真人,也不可不訪。你這就派兩個可靠之人前往蒙邑,設法尋到庄真人,就說寡人請他再游郢地,誠意拜他為國師。」
內臣未及回應,守值內臣在亭下稟報:「啟稟王上,殿下求見!」
威王揚手:「宣!」
太子槐趨步上亭,見禮后落座。
威王笑吟吟地望著他:「槐兒,觀你神色亢奮,可有大事?」
「回稟父王,」太子槐奏道,「六國縱親既成,兒臣奏請向秦開戰,雪我前恥,奪回商於六百里失地!」
「槐兒,你且說說,如何開戰?」
太子槐瞄一眼昭陽,欲言又止。
威王猜出他的顧慮,笑道:「說吧,這兒沒有外人。」
太子槐和盤托出屈匄之謀:「商於谷地東西長約六百里,形勢險要,如一條長蛇。六國縱親,盟於孟津,吉期已定。兒臣以為,我可大張旗鼓,參與會盟。秦人必定全力以赴應對,我則趁其不備,由漢中悄出奇兵,越少習山,襲取武關、於中,將長蛇攔腰截斷,然後據關守隘,東西合圍,盡取商於!」
「嗯!」威王依舊笑吟吟的,「是誰想出此謀的?」
「左司馬。」
見謀出於屈匄,昭陽暗吃一驚,目光急切地望向威王。
威王捋須,沉吟一時,轉向昭陽:「屈將軍此謀,昭愛卿意下如何?」
「回稟王上,」昭陽奏道,「臣以為,此謀甚好,我可一舉奪得商於谷地,一雪前恥。只是??」故意頓住,掃太子槐一眼。
「只是什麼?」威王問道。
昭陽稍作遲疑:「此謀雖好,卻不利於實施。少習山南北兩百里,高險奇絕,流水湍急,蟲豹滋生,歷來為魑魅魍魎所居,人跡罕至,大兵豈可翻越?再說,即使能夠翻越,又如何運輸輜重?人馬輜重上不去,少數尖兵非但夾擊不成秦人,反易遭受秦人夾擊。做得好,可一戰成功;做不好,反遭秦人恥笑。」
「依愛卿之計,該當如何?」
「眼下六國合縱,親如一家,秦人縱是一塊精鐵,也會被碾成粉末。臣以為,我當致全力於縱親,與列國一道,協力擒秦,由函谷大道馬踏咸陽。咸陽是本,商於是末。只要咸陽在手,區區商於六百里谷地,哪裡跑去?」
「嗯,」威王輕輕點頭,轉對太子槐,「槐兒、如兒、昭愛卿,聽旨!」
三人皆離席位,跪於地上。
威王目視公子如:「如兒,照會蘇子及列國特使,就說六國合縱為一,協力摒秦,寡人此番親去赴會!」
「兒臣遵旨!」
威王轉對昭陽:「昭愛卿!」
「臣在!」
「點三軍八萬,與寡人同往孟津,參與會同,壯縱親聲威!」
昭陽聲音高亢:「臣領旨!」
威王的目光緩緩落在太子槐身上:「槐兒!」
「兒臣在!」
「堅守郢都,謹慎國事,不可輕舉妄動!」
「兒臣遵旨!」
楚威王親率大軍八萬赴會的消息傳出后,列國特使皆是振奮,紛紛修書,快馬報奏各自君上。魏國特使公子卬更是大喜過望,一邊快馬報喜,一邊辭別蘇秦,馬不停蹄地馳回大梁。
公子卬尚未趕至大梁,魏國臣民就已得知這一喜訊了。惠王迎至南門,挽著他的手同登王輦,將同來的龐涓、惠施、朱威三位重臣拋在身後。
回到宮中,惠王仔細聽了公子卬繪聲繪色的奏報,尤其是在聽到蘇秦當廷戳穿蒼梧子的騙局時,對蘇秦欽敬有加,拍案叫絕:「好蘇子!」繼而長笑幾聲,環顧左右,「你們可都聽見了吧,這就是熊商,自命不凡,不想卻栽在鄉野村夫手裡,哈哈哈,長生不老之術,他竟然相信!哈哈哈,寡人算是瞧明白了,熊商原來是怕死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他連這個也不懂,枉自聰明矣!」
諸臣皆笑起來。
「父王說得極是!」公子卬接道,「當時,楚王手中拿著仙丹,兩眼盯著蒼梧子的假耳朵和假眉毛,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啊!」
「好啊,好啊!」惠王輕敲几案,「待他赴會時,寡人定要尋機向他討教長生之術,看他如何說話!」
眾臣又笑起來。
待笑聲落下,惠王斂起笑,威嚴地掃視一眼眾臣:「諸位愛卿,熊商率軍八萬,親赴孟津,我當如何應對,請諸位共議!」
「王上,」龐涓開門見山,「臣以為,楚王此來,或是有詐。」
「愛卿說說,他有何詐?」
「楚王很少出訪,前番孟津之會,他也託故不來。此番一反常態,率先表示赴會,不能不讓人生疑。再說,既為縱親而來,引軍八萬是何用意?」
眾臣盡皆點頭。
惠王眉頭皺起來。
「還有。」龐涓進一步推斷,「據臣所知,在縱親特使赴郢之前,昭陽緊鑼密鼓,調兵遣將,征大軍二十餘萬,圖謀伐我,欲報陘山之仇,臣也劍拔弩張,備戰恭候。后因昭陽喪母,此事暫且擱置。因而,臣以為,楚人改變初衷,不計前嫌,動機不純。」
惠王轉向一直半閉著眼的惠施:「龐愛卿認為楚人有詐,愛卿意下如何?」
惠施睜開兩眼,抱拳:「回奏王上,臣以為,龐將軍所言甚是,我該當有所提防!」
「嗯,」惠王點頭,吩咐朱威,「朱愛卿,待楚人來時,你可照會他們,只許帶兵一萬赴會,以防萬一!」
朱威應道:「臣領旨!」
然而,事情的發展大出龐涓意料。此後沒幾日,齊使來朝,說齊威王赴會,出三軍五萬以壯合縱聲威;緊接著,韓、趙兩國使臣相繼來聘,說韓侯、趙侯俱來赴會,各出大軍三萬;許是路遠,燕使來得最晚,但聘辭最是感人,稱燕公不顧老邁,親率車騎三萬,偕夫人一道赴會。
五國君主齊來,且俱帶人馬,龐涓有點看不明白,在大帳里關門謝客,苦思三日,於第四日趕至宮中,覲見惠王,奏道:「父王,今日看來,是兒臣錯了。」
「呵呵呵呵,」惠王笑道,「不是錯了,你這叫謹慎。列國縱親,數十萬大軍齊集咱家門口,賢婿有所小心,當是常理,何錯之有?」
「謝父王寬言!」
「賢婿啊,」惠王斂起笑,「寡人反覆想過了,此番蘇子倡導縱親,列國群起響應,共誅暴秦,這是天佑我邦,我不可錯過良機。寡人正欲召你商議此事,你就來了,看來,我們父子心有靈犀啊!」
「父王??」
「賢婿呀,」惠王語氣真誠,不無感嘆,「寡人這一生,什麼都經歷過了,可謂是幾起幾落,驚心動魄!在寡人所歷中,最傷心之事,莫過於河西之失;最暢快之事,莫過於黃池之捷。河西之失,錯在寡人一人;黃池之捷,勝在賢婿一人。」
「父王??」龐涓哽咽了。
「賢婿呀,寡人這一生,有諸多追悔,也有諸多幸運。最追悔之事,莫過於錯失公孫鞅,最幸運之事,莫過於得到賢婿。」
「父王??」龐涓泣不成聲了。
「唉,不說過去了,」惠王長嘆一聲,「眼下機會來矣,寡人能否一雪舊恥,重新奪回河西,就看賢婿的了!」
「父王放心,兒臣一定竭盡全力,活擒秦公,奪回河西,為死難的八萬將士復仇!」
「好!」惠王以拳擊案,「賢婿有此壯志,為父甚慰!」略頓一下,「不過,賢婿呀,今非昔比,秦有河水天塹,更有函谷險關,已成四塞,易守難攻啊!」
「回稟父王,」龐涓侃侃說道,「兒臣聽說,昔日吳子曾與先君武侯泛舟游於西河,游至河中,先君由衷贊道:『美矣哉,山河之固,魏國之寶也!』吳子應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若是君上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矣!』先君喟然嘆道:『善矣哉,吳子之言!』」
惠王動容,起身握住龐涓的手:「善矣哉,龐子之言!」
龐涓鼻子一酸,再度哽咽:「父王,如何攻秦,兒臣早已成竹在胸。只要六國合一,真正出力,莫說秦有四塞之固,縱使它固若鐵石,臣也能將之化為齏粉!」
「賢婿有何良謀,可否告知為父?」
「兒臣的謀划是,分三路攻秦,南路楚人出宛城,攻商於谷地,由武關出藍田,直搗咸陽。商於谷地是楚人之痛,楚必竭力。中路由韓、魏、齊三國聯軍,兵出崤關,西攻函谷,奪回函谷天險,由函穀道出陰晉,直搗咸陽。秦人屢次揚言伐宜陽取鐵,韓人戰戰兢兢,此番出兵,也必竭力。齊人與秦雖然隔得遠,但對泗上諸邦垂涎已久。父王只要許他在破秦之後主宰泗上諸邦,尤其是宋國,齊必竭力。北路由燕、趙兵出晉陽,沿汾水谷地西進,渡河水進攻河西。秦、趙有晉陽之隙,趙人也必竭力。燕人雖說與秦較遠,但作為合縱發起國,燕國不能不儘力。因而,北路亦當是勁旅。」
「賢婿此謀甚好,只是??」惠王欲言又止。
「父王,」龐涓似已猜出惠王顧慮,侃侃說道,「三路攻勢均是兒臣疑兵之計,可為佯攻。而在實上,臣計劃暗結精兵,待敵大軍盡去應對三路攻擊之時,兵出封陵,以羊皮筏、葫蘆筏為器,暗渡河水,以迅雷之勢襲取陰晉,截斷函谷秦軍退路,而後沿河水北上,奪取臨晉關,重搭浮橋,迎接大軍渡河,全面襲占河西。待我奪回河西和函穀道,六國聯軍即可以排山倒海之勢直搗咸陽,踏平關中。」
「好!」惠王聽得血脈僨張,再次震幾。
「王上,」龐涓跪下,情緒激昂,「上面這些,不過是臣的第一步。」
「哦?」
「滅秦之後,臣可借分秦之機,挑起齊、楚爭執,或聯齊滅楚,或聯楚滅齊。只要齊、楚乏力,天下可定矣!」
惠王兩眼大睜,野心膨脹,血紅的眼珠子久久凝視龐涓,許久,握緊拳頭,重重震在几案上,「咚」的一聲悶響過後,從胸腔迸出一個嘶啞的顫音:「好!」
「父王,」龐涓壓低聲音,「軍事貴密,萬不可泄人。」
惠王鄭重點頭,聲音更低更沉,幾乎聽不到:「好。」
終南山直通漢中郡南鄭的山谷里,叮叮噹噹的敲打聲和運石抬木的號子聲此起彼伏,秦國逾萬丁役正在沒日沒夜地趕修棧道。右庶長張儀、國尉司馬錯在負責此項工程的公大夫李磊陪同下,沿谷視察工地。
望著眼前拔地而起的高山絕谷,張儀嘖嘖嘆道:「好傢夥,這山趕上猴望尖了。」
「猴望尖?」司馬錯目光驚愕,「猴望尖在哪兒?」
張儀遙指東北天空,笑道:「就在那兒,雲海深處!」回頭將山勢又看一遍,指著用繩索吊在遠處峭壁上打洞以架設棧道的丁役,轉對李磊,「李大夫,這條棧道要修多長?」
「回右庶長的話,單是這道絕谷,全長就是三十二里,需架設棧道一十八里,余可借地勢辟路。」
「修至漢中呢?」
「五百單八里,需架棧道一百五十一里。」
「全是此等絕谷?」
「是的。此處還算小谷,在太白頂,山勢遠比此處兇險。」
「乖乖,」張儀咂咂舌頭,「張儀服了!」回望修好的棧道,凝眉眺望遠方,有頃,「請問李大夫,估計何時可以修好?」
「回右庶長的話,按照預期,當於後年秋末竣通。」
「可有困難?」
「有。」李磊遲疑一下,直言道,「工程遠比預想的難,譬如說天氣,根本無法確定,時好時壞,尤其是冬季,大雪封山,莫說是人,即使野豬也難出行。末將擔心,萬一出啥差錯,末將受罰事小,誤下國事,可就吃罪不起了。」
「李大夫,再請君上加撥五千人,財力加倍,如何?」
「謝右庶長!」
從棧道工地回到大帳,張儀、司馬錯的屁股還沒坐穩,幾騎如飛而至,其中一人是宮中侍衛,說是秦公急召。
張儀、司馬錯不及吃飯,隨宮衛馳回咸陽。
行至藍田,見前面鑼鼓喧天,順眼望去,一隊車馬轔轔而來,打的旗號是「陳」「秦」「使」等,藍田縣丞偕父老官員站在路口,夾道迎接。張儀詢問館驛吏員,得知是出使楚國的客卿陳軫凱旋。
司馬錯轉對張儀:「走,迎迎他去。」
張儀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要迎你去迎,甭扯在下!」
司馬錯笑道:「張兄不願見他?」
張儀鄙夷地轉過頭去:「在下與他是老相識了。」吩咐馭手,頭也不回地朝咸陽方向馳去。
司馬錯略略一怔,轉過馬頭,緊跟於後。
二人趕到咸陽,尚未馳進南門,遠望行人紛紛避向兩旁,不一會兒,一行車馬馳出城門,侍衛之後是中大夫以上百官,正中一輛竟是秦公車輦,馭手是公子華。一頭華髮、早已賦閑的老太傅嬴虔的駟馬青銅軺車於後緊隨。
張儀、司馬錯隨眾人避於道旁。
待車馬馳近,公子疾掃到二人,報給內臣。內臣奏過,惠文公喝叫停車,速請二人覲見。
張儀、司馬錯趨至輦前,見禮畢,惠文公笑道:「二位愛卿回來得正好!」揚手朝前一指,「走,隨寡人迎接一個大貴人去。」又轉對公子華,「起駕!」
公子華揚鞭催馬,車輦再動。張儀不知大貴人是誰,又不便多問,只得與司馬錯一道,加入迎賓隊列。
大隊車馬郊迎十里,在驛站前停下。
秦公步下車輦,走到一處土台上,登台南望。百官羅列於後,按爵級站定。
見百官靜穆,群臣無不隨秦公翹首南望。
張儀沉不住氣了,小聲問司馬錯:「喂,大貴人究竟是誰,知道不?」
司馬錯小聲應道:「不會是陳軫吧?」
「怎麼可能呢?」張儀撲哧一笑,「就那小子的德行,君上還能親迎?」
話音落處,有人大叫:「快看,來嘍!」
果然,遠處煙塵滾滾,「陳」「秦」旗幟隱約可見。
張儀看得真切,驚得呆了。
待陳軫的車馬走近,惠文公擺手:「奏樂!」
軍樂手起奏,一時間,鐘鼓交響,鐃鈸齊鳴,笳笛橫吹,奏的是將軍凱旋曲《破陣樂》,相傳為姜子牙所作。
尚距三百步遠,陳軫跳下車馬,跌跌撞撞地趕奔過來。
惠文公跨下土台,迎上前。
陳軫兩膝一軟,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泣不成聲:「君上??」
惠文公大步走到他的身邊,口中說道:「愛卿,一路辛苦了!」
陳軫涕淚滂沱,口中出來的全是顫音:「君上??」
惠文公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將他硬扯起來:「愛卿啊,寡人正在上朝,聽說你回來,這不,連朝也沒下,就領百官迎來了!你看看,他們穿的全是朝服!」
百官齊賀:「恭迎陳上卿凱旋!」
陳軫面對百官,深深一躬,又轉對惠文公一揖至地,泣道:「臣何德何能,敢勞君上大駕親迎?」
「呵呵呵,」惠文公還他一揖,「愛卿之功,可抵三軍哪!」說罷,輕輕挽住他的手,「走,隨寡人上車,我們君臣入宮暢談。」
君臣二人在眾臣的恭賀聲中登上公輦,大隊車馬掉頭,朝咸陽轔轔而去。
回到宮中,秦公解散百官,完全忘記了張儀和司馬錯,只與陳軫在怡情殿里密談。
張儀悵然若失,走下宮前台階,正要打道回府,見公子華步出宮門,眼珠兒一轉,揚手叫道:「公子留步!」
公子華走過來,抱拳笑道:「呵呵呵,是張兄!幾日不見,甚是想念,向人打探,說你進山去了。山中奇珍甚多,一定帶回稀罕物事了吧,快讓在下開開眼界。」
「沒帶什麼。」張儀回以一揖,「就弄回來兩壇老酒,說是有些年頭了。」
「嗨,」公子華笑道,「說起喝酒,在這咸陽,怕是沒誰比得過在下。在下喝過的,你猜有多少年陳?一百二十年!再猜是誰孝敬的?是你師弟龐涓府上的范廚。此人先祖是魏國釀酒師,那壇老酒是他的家藏。」
「嗨,」張儀眼裡現出不屑,「一百二十年也算陳釀,看來公子喝得少了!不瞞你說,在下帶回的這兩壇,少說當有一百五十年!」
「啥?」公子華眼睛大睜,「一百五十年!哈哈哈哈,你凈吹吧。在這大秦,真有此等好酒,還能瞞過在下?」
「原本我也不信,」張儀斂住笑,認起真來,「可那家主人堅持說,是他爺爺的祖爺爺釀下的,你算算看,照他這麼算,至少也在一百五十年!」
「走走走!」公子華一把扯住張儀,「在下這就到你府上,喝它一口!」
二人驅車直奔張儀府上,張儀吩咐香女弄菜。
待酒菜上來,張儀親手斟過,端起敬道:「公子,請飲此酒。」
公子華輕啜一口,吧咂幾下嘴皮子。
張儀盯住他:「如何?」
「嘻嘻,」公子華放下爵,眉頭微皺,盯住張儀,「張大人,酒的事兒我們暫先放下。你哄我來,想是有啥急事兒?」
「呵呵呵,」張儀笑道,「在下請你來,只此一事,品酒!在下得佳釀,不敢獨享啊!」
「那??」公子華指著酒爵,「張大人,我是照實說呢,還是說虛的?」
「照實說。」
「要照實說,此酒不過是一般陳釀,頂多也就三十年陳。」
張儀故作不信,舉爵飲下,細品一會兒,做個鬼臉,苦笑:「唉,公子,在下實意請你,本想喝個佳釀,誰知這竟上當了。看來,村野之言不可信哪!」將兩隻空爵再次斟滿,「也罷,喝酒在個心境,此酒雖是一般陳釀,卻也算是酒中上品。我們兄弟將就一下,照舊喝個痛快。」
「張兄所言極是!」公子華亦笑起來,「說實在的,三十年陳也是好酒。真要是百五十年陳釀,你敢請,在下還不敢喝呢,能聞個味兒就知足了。」
「公子痛快!來,滿飲此爵!」
二人頻頻舉爵,不消半個時辰,俱至佳境,話題也由酒扯開來,越扯越寬泛,漸漸引到正題上。
張儀斜睨公子華一眼:「公子,在下實在弄不明白,天下誰人不知陳軫是小人,可君上??今日之事,在下就不說了。」
公子華笑應道:「張兄呀,滿朝文武皆可發出此問,唯張兄不可。」
「哦,此是為何?」張儀大睜兩眼。
「呵呵呵,」公子華身子趨前,壓低聲音,「實話告訴你,要不是陳大人,張兄這陣兒只怕還在楚地呢!」
張儀吃一大驚,笑道:「公子說笑了,在下奔秦,與那廝何干?」
「敢問張兄,你是因何離開楚國的?」公子華得了酒力,較起真來。
「受奸賊陷害。」
「何人陷害?」
「昭陽豎子!」張儀從牙縫裡擠道。
「昭陽那廝為何害你?」
「他想當楚國令尹,視在下為絆腳石。」
「哈哈哈哈,」公子華手指張儀,爆出一聲長笑,「張兄聰明蓋世,這辰光卻又如此糊塗!我且問你,依昭陽那廝之才,可是張兄你的對手?」
張儀搖頭。
「這就是了。」公子華又飲一爵,噴著酒氣,「既然是一家人了,在下不妨將此舊事訴諸張兄,權博一笑耳。」
張儀不停斟酒,笑道:「在下洗耳恭聽。」
公子華又飲數爵,豪氣上涌,將陳軫在楚如何設計,如何以和氏璧陷害張儀,迫使張儀出逃奔趙,蘇秦又如何用計迫他至秦一事,從頭至尾細細道來。
公子華掌管黑雕台,陳軫在楚的一舉一動,自然逃不出他的掌握,此時得了酒力,再無忌憚,講得那叫個繪聲繪色,驚心動魄。
張儀一直以為害他的是昭陽,此時明白原委,竟是呆若木雞,愣怔許久,方才悟道:「好好好,好計謀!」又愣一陣,爆出一聲長笑,舉爵又贊,「當真是好計謀呀!怪道君上對此人這般器重,原來他是大功臣呢!來來來,華兄弟,為這個大功臣,干!」
「干!」
送走公子華后,張儀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到自己冒死說越,辛苦數百日,眼見就要實現大志,卻被這廝毀於一旦,又想到自己因此而受的種種苦楚,張儀越想越是窩火。再進一步想到山東列國竟在短短一年之內,讓蘇秦捏為一團,沸沸揚揚地縱親制秦,而秦公緊急召見他和司馬錯,為的也必是尋求應對,張儀越發睡不去。
一直折騰到後半夜,張儀索性從榻上坐起,冥思對策。
翌日無朝。天剛閃亮,宮中來人召請。
張儀稍作洗漱,換過朝服,駕車直驅宮城。在宮門外面,張儀跳下軺車,剛要步上台階,聽到身後車馬響,扭身一看,是陳軫。
張儀頓住步子,候在台階上,眯眼審看陳軫。
許是昨晚與秦公談得久了,陳軫回去得晚,這又起床過早,顯得兩眼惺忪,萎靡不振。
見張儀攔路,陳軫暗吃一驚,硬著頭皮走上台階,揖道:「在下見過張子!」
「是見過了。」張儀亦打一揖,語帶譏諷,「陳上卿,昨日好威風喲!」
「是君上錯愛。」陳軫尷尬一笑。
「陳上卿為國使楚,立下蓋世奇功,君上何來錯愛?」
聽他提起楚國之事,陳軫笑得越發尷尬:「在下不才,惹張子見笑了。」
「陳上卿由魏至秦,由秦至楚,上下騰挪,左右逢源,將天下三個大國玩弄於股掌之上,此等本事,非天下大才莫能為也,這辰光怎麼如此謙遜呢?」
陳軫正自發窘,大良造公孫衍、上大夫公子疾、國尉司馬錯、右更甘茂諸人趕到。陳軫趁機轉身,與眾人打過招呼,一道步入宮門。
趕至怡情殿,惠文公早在等候。
惠文公一身疲憊,面色蒼白,看樣子也是一宵未睡了。
見過禮,惠文公現出一笑,嗓子稍顯沙啞,語氣平淡,開門見山:「諸位愛卿,寡人今日召請諸位廷議,只有一個議題,就是應對山東合縱。」目光逐個掃過眾臣,落在公子疾身上,「上大夫,你先說說情勢。」
公子疾如慣常一樣,先自咳嗽一聲:「啟奏君上,據臣探知,縱親會盟地點已定,是魏地孟津,吉日是今年秋分。」說著將一捆竹簡緩緩擺在几案上,「這是楚、趙、齊、魏、韓、燕六國參與縱親的縱親綱要副本,由蘇秦起草。另據可靠探報,截至目前,楚發三軍八萬,主將昭陽,楚王親自赴會;齊發三軍五萬,主將田忌,齊王親自赴會;趙發三軍三萬,主將肥義,趙侯親自赴會;韓發大軍三萬,主將公仲,韓侯親自赴會;燕發三軍兩萬,主將子之,燕公親自赴會;魏發三軍一十二萬,主將龐涓,魏王親自赴會。」
「司馬愛卿,」惠文公轉向司馬錯,語氣依舊平淡,似是在敘家常,「合縱軍累加起來,共有多少兵馬?」
「回奏君上,共是三十三萬。」司馬錯一字一頓。
「那麼多呀?」惠文公的語氣愈見隨意,營造出的氣氛愈見壓抑,「我方呢?能戰之士共有多少?」
「三十四萬!」司馬錯神色嚴肅,字字如錘,「其中含各城邑守備一十五萬,丁役十萬,除此二者,用於機動的僅有九萬。」
惠文公斂起笑,二目微微閉合。
眾臣面面相覷,氣氛更見凝重。光陰就如一個兩腿縛鉛的老人,一寸一寸地挪著步子。在座君臣均如惠文公一樣,各自閉眼,沒有一人發話。
是的,三十三萬大軍齊集門口,鋒芒一致對秦,此時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
過了許久,惠文公微微睜眼,笑得有些苦澀:「諸位愛卿,說話呀!寡人召請你們,不是看你們拉長臉,而是要討個主意!」
身為百官之長的大良造公孫衍掛不住臉了,率先說話:「回奏君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合縱軍雖眾,實不可怕!」
「公孫愛卿,你且說說,三十三萬大軍,你因何不怕?」
「臣以為,」公孫衍侃侃而談,「理由有三。其一是,六國貌合神離,不能形成合力。想當年智氏脅迫魏、韓二氏合力分趙,結果,趙未分成,智氏卻被三家分了。原因何在?在於韓、魏與智氏不一心,貌合神離。其二是,我有山河之固,四塞之險。河水天塹,可抵精兵十萬,函谷雄關,又抵雄兵十萬;至於六百里商於谷地,更是易守難攻。其三是,大敵當前,存亡繫於一線,我軍民上下迫於應戰,已無退路,形成哀兵,必能上下一心,同仇敵愾。鑒於上述三點,臣是以認為,合縱並不可怕,怕的是我們先自喪失意志,失去信心。」
「說得好!」惠文公的目光依次掃過諸臣,「兩軍相逢,勇者勝!」思慮一會兒,再次抬頭,「公孫愛卿所說,乃是大勢分析,具體應對,寡人還想聽聽諸位。」轉對司馬錯,「司馬愛卿,兵來將擋,你如何部署,可有打算?」
「回稟君上,」司馬錯應道,「列國若是犯我,必分三路:一是楚人,由宛、襄出兵,犯我商於谷地;二是縱軍沿河水南側西下,西出崤關,犯我函谷;三是縱軍西渡河水,犯我河西。因而,臣以為,我當重點防禦上述三處,加設關隘,多囤糧草,分兵抗拒,與強敵決戰於國門。」
「嗯,」惠文公點頭,轉向公子疾,「上大夫,你有何高論?」
「回稟君上,」公子疾拱手,「臣以為,我可交好義渠、西戎諸國。如果能得諸戎助力,六國不足懼也。另外,我可加征丁役,再募兵勇十萬,加固城牆、溝壑,萬一敵兵突入,好做長久之計。」
「甚好!」惠文公轉對張儀,「張愛卿,你也說幾句!」
「回稟君上,」張儀緩緩說道,「臣前幾日與司馬將軍去終南山中訪查,親見山勢險峻,修棧道之難遠出當初預料。為保證棧道如期暢通,臣應允李大夫,為他請旨加撥五千丁役,糧款供應亦增一倍,特此奏請君上恩准!」
舉座皆驚。秦國已至生死存亡關頭,重臣皆在商討如何應對國難,張儀卻來奏請此等瑣事,真正是匪夷所思。
惠文公也是一怔,擰眉思忖許久,依舊不解其意,卻又不好不表態,只得硬起頭皮,支應道:「准愛卿所奏。」似是不死心,傾身又問,「棧道之事,當是遠慮。眼前急務,愛卿可有應對?」
張儀微微一笑,順口應道:「臣舉二人,可敵千軍。」
「愛卿快說!」惠文公心頭一亮。
張儀的眼角斜向陳軫,又掃公子疾一眼,晃晃腦袋,聲音怪怪的:「第一人是陳上卿,可使楚。第二人是上大夫,可使燕。」
早在張儀喬遷新居、惠文公親去燎灶時,二人就已論過如何應對合縱,張儀於此時舉出二人,無非是舊事重提。不過,這原是君臣二人之事,他人不知。張儀話音落下,眾臣無不吃驚,即使是公孫衍與司馬錯,也是愣怔。
剛從楚國逃命回來的陳軫原本心有餘悸,眼前又浮出方才在宮門外的一幕,知張儀心存不善,故意害他,不由緊張起來:「君??君上??」
張儀之言,惠文公卻是心領神會,不及陳軫支吾完畢,震幾叫道:「好!」幾乎是不加思考,轉對陳軫,「陳愛卿,寡人還得勞你一趟,再行使楚。不過,你昨日剛回,大可歇息旬日,再行不遲!」又轉對公子疾,「疾弟,你卻拖延不得!這就準備,明日動身!」
惠文公於頃刻之間下達明旨,顯然不是一時心血來潮。
陳軫不好再說什麼,只得與公子疾一起拱手:「臣領旨!」
眾臣散去,惠文公特別留下陳軫和公子疾,商議具體出使細節,旨意公子疾為明使,陳軫為陰使。公子疾明使保媒,嫁長女予燕國太子蘇,陳軫暗使離間,再度回到楚地,密結昭陽,見機行事。
公子疾、陳軫領旨去后,惠文公獨坐一時,接連發出幾道旨意:使公孫衍舉國動員,征丁二十萬眾;使公子華盡放黑雕,密佈於晉陽、河東、洛陽、孟津、南陽、襄陽、崤關一線;使司馬錯加強西河、函谷和商於谷地的全線警戒;分派使臣赴義渠等國,攜帶厚禮,安撫西戎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