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言
()晚餐時分胥華玦換了一身隆重的長裙,款款下到餐廳里去了。
身後雲悕依然一身莊重的管家服飾,長發散在身後,扣子一直扣到下巴,整個人筆直的跟在胥華玦身後。
寬敞的餐廳里坐滿了人,可以容納數十人的長餐桌上盛滿了美味佳肴,其中裝點著點心,鮮花和蠟燭。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是可以映出人臉的白磁碟和閃閃發亮的銀質刀叉。
胥華玦的鞋跟踩在厚實的橡木梯上,所有人都自覺閉上嘴,轉頭看過來。胥華玦卸去了平時的輕浮,沉靜得一如腦後綰得端莊得體的髮式,一手點著扶手,從旋轉梯上款款而下。
雲悕引路在前,率先下完梯垂手等在下面,伸出一隻手給自己的主人。
胥華玦沖她笑了笑,溫柔又有些戲謔的,卻並不是像上流社會的女人們所應該的那樣把手搭在自己的管家手上,而是如同平時一樣反手牽住了雲悕的手,她的手掌比雲悕寬大,手指也長,指腹和掌心有看不出來的薄繭,乾燥溫暖。笑意盈盈,好像這裡根本沒有那些聲名顯赫的年輕人,也沒有她不稱職的私人管家,只有她的小寵物,被她寵愛的小寵物。
雲悕略微低頭,似乎是有些不自在,但任由自己的主人牽著,向主位走去。
這種場合她是不應該出現的,正確的做法是現在就退下去,把她的主人留在聚光燈的舞台上,而自己去鬧哄哄的下人房吃新鮮的麵包喝熱騰騰的湯。可是胥華玦不放手。
她掙了掙,看著自己的主人。胥華玦也分了一點心思給她。
雲悕看著她,她的主人在眼裡孩子一般委屈的沖她撒嬌——你捨得把我一個人留給這群豺狼?
如果那群餐桌邊的小崽子們是豺狼……那麼主人你至少也應該是虎豹?
好歹,還是沒有真的說出來,雲悕翻個白眼認命的被拉了過去。
胥華玦是尖銳的,鋒利的,無堅不摧的,但是她一旦柔軟下來,放下鋒芒只需一個稍微帶著暖意的眼神,就能讓人丟盔棄甲,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一心只想著,能為這女人奮不顧身。
雲悕便是中蠱最深的那一個。
施施然入住上位,葉蓮娜笑著站起來舉杯,實際上雲悕沒有聽懂他們說的話,一段似乎得體而具有煽動性的祝酒詞之後,眾人紛紛舉杯。胥華玦在那最高貴的位置上,優雅的捏起酒杯,餐廳里的暖光在她臉上刻出深邃的投影,她眉目絕美,容色奢華,貴不可言。
可是在雲悕眼裡,那女人連笑都是疲憊的。
一頓飯吃得極慢,中間的重頭戲是頻頻舉杯,刻板僵硬的微笑,綿里藏針的你來我往。菜肴只有象徵意義,捏著個杯子的同時你來我往唇舌交戰,彼此面上還笑意融融,倒真的像是什麼至交知己一樣。
只可惜談話的內容未免太煞風景——
「胥大小姐此前方在非洲大勝而歸,神威聲名,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麼打算?」
「波西琉克,你這話說的,胥大小姐既然拿下那塊地方,定然是要在那裡大展一番手腳了!」
「是嗎……?」那邊挑起話頭的人求證似的看向胥華玦,胥華玦淺笑雍容,這一番對手戲也太拙劣了些,一唱一和都顯生硬,只怪這兩人事前沒有對好台詞……
她笑:「非洲?那地方有什麼可用的,不過是去玩玩,遇到幾個不長眼的,順手而為罷了,哪裡有什麼打算。」一派是傲氣凌人的風采。
那兩個小子面上僵了,胥華玦心知他們家族裡有生意在那裡,生怕胥家要把手伸過去。
心中好笑,面上卻不露分毫:「不過說起來那邊的生意倒是很好做一樣,哎呀,這方面甚少涉略不知道二位有何見解?」
她說的是溫柔,可是在座的誰不曾聽聞她的煞名?
亞洲獅——她就是那樣,只在傳說中存留下來,卻不論多久都能有震懾鬼神一樣的威嚴與魄力的存在。
更有甚者,這座次里也有曾被胥家教訓過的,代價之慘烈,恐怕他們此生難忘。
葉蓮娜坐的是胥華玦右首,看著胥華玦左一眼右一語的削著那些人找樂子,也不多言,自己一杯接一杯的喝著酒,她酒量是很好的,只是北國的烈酒喝多了怎麼也是微醺了。雪白的皮膚上泛上一層淡淡的艷粉色,眸光流轉只盯著胥華玦看,怎麼也看不夠,從十三歲開始迷戀她,迷戀那個無所不能,神一樣的女人。
可是她的眼裡,卻從來沒有她。
她原本以為,沒有人能夠走進那個人的眼中,那麼也便罷了,那是北天之極的宸星,所有人都摘不到,那麼她也就不妄想。可是……為什麼這樣的人,竟然可以對一個身份卑賤,塵埃一樣不起眼的小丫頭低下頭。
那個女人也許沒有察覺到,她看向那隻小寵物時,總是笑著的。哪怕是心情不佳,哪怕是在想著事情,只要轉頭過去就好像條件發射一樣的在唇角浮出笑意來。她對雲悕的溫柔之於葉蓮娜,就像是一把刀子,每一刀都深入心臟,痛得無法呼吸。
她在她身後十多年,那個女人不曾回頭看她一眼,卻可以對著另一個人那麼溫柔的微笑。
可以以那麼尊貴的身份喂她吃飯,給她洗澡,親手包辦她的一切。連走路不要那個女孩沾灰似的,只恨不能一直抱在手裡,放在心裡寵著。
這是寵物么?你什麼時候對一個人這麼上心過?可你竟然還要騙我,這是寵物?
她難道還不知道胥華玦么?那個女人用薄情寡性來形容都會委屈了這個詞,從葉蓮娜認識她以來,她就是那樣,除了家族的事物,對什麼都是不上心的。男人還是女人對她都無所謂,是誰也沒關係,她不需要人陪伴,也不需要人保護支持,她好像自出生開始就是那麼獨立的一個人,自己一個人,在天地之間獨立的活著,就算全世界都只剩她一個人,也可以好好地活著。
誰都闖不進她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也許只有她一個人。
她會和人上床,也會玩樂,她從不委屈自己,放縱自己享受一切能享受之物,聲色犬馬,情愛繾綣,對她而言都只是消遣。她的心在那個自成一格的世界,只屬於她自己,只有她自己。
胥華玦,永遠都只會那麼堅持的,無畏的往前走,一往無前,從不猶豫,從不後退,從不退縮,從不逃避。
從不眷戀。
可是……
葉蓮娜舉杯灌酒,她分明就是在那女人的眼中看見了眷戀。
像是一隻雄鷹歸家時靜默的溫馨,像是一個貪婪的海盜看著自己的寶藏,像是一個生命走到盡頭的人,貪戀的注視著陽光。
「葉蓮娜。」那女人笑著,握住她的手腕:「你喝太多了。」
她的聲音很低,就像是最好的大提琴一樣絲滑優雅,低沉溫柔。
葉蓮娜笑:「華玦,今晚和你睡好不好?」
那個女人慣來是縱容她的,即使她自己知道是為什麼。可是就是想要她的縱容和寵愛,就算她做了什麼,就算她殺了她寵愛的床伴,就算她胡鬧,也會縱容著她。
可是那女人無奈的笑著搖搖頭:「不行。你不是小孩子了,葉蓮娜。」
葉蓮娜差點把酒噴出來,別說的那麼純潔,就算我是小孩子的時候,和你一起睡也不可能什麼都不做啊,何況,你明知道,那就是我的目的。
「你不想我嗎?」她問,北國女兒凜冽的眉眼柔美嬌媚,在這眾目睽睽之中和胥華玦對峙著。
胥華玦好像所有親切的大姐姐一樣摸摸她的頭:「你喝太多了,乖,上去睡覺好不好?」
「你知道,我討厭看到你和別人在一起。即使我知道那只是你的寵物,即使你很快就會厭倦他們,可是我就是不喜歡。」所以只要被她看到,她就一定會想辦法讓那些討厭的寵物消失,而失去暖床人的胥華玦只好縱容的笑著,任由自己爬上她的床。
胥華玦不喜歡一個人睡。
「嗯,我知道。」她淡淡的應道:「可是這一個不行。」她凌厲的眼神好像上古名劍,銳氣欲出:「下不為例,你再敢擅自做什麼,我會生氣的。」
那已經是很可怕的威脅,誰知到胥家太子生氣了會做什麼撒氣?胥華玦慣來是無所顧忌的。
可是她不怕,她需要怕什麼呢?
「我只怕你學會愛情,可是教給你的那個人,卻不是我。」
長桌上,主人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胥華玦笑著安撫眾人,片刻之後,一切又重歸平靜。
身後的雲悕好像影子一樣,無聲無色,沒有絲毫的存在感。
晚餐結束后還有諸多節目,胥華玦借口累了要上休息,帶著自己的寵物上換掉了不方便行動的衣服。
「餓了沒有?」她笑著刮刮小傢伙的鼻子,滿意的看到雲悕不滿的皺起眉。
一邊從房間里溜出來,一邊對雲悕抱怨:「簡直吃得我心力交瘁!我遲早會因為老是這樣吃飯而吃出結石來的!」她回頭,委屈的看著雲悕,眨眨眼,鳳眼輕佻,雲悕臉上一陣緋紅。
不要撒嬌啊!又不是我的責任!她狠狠的瞪了胥華玦一眼。
「哈哈……我的寶貝,真想吃你做的飯。」胥華玦笑開了,一把摟住雲悕,兩個人的身高差正好可以讓胥華玦毫不費力的低低腦袋,把唇印在雲悕的額頭,她們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彼此的氣息交纏,體溫相融,有些什麼模糊了界限。
雲悕抿著唇,微微低下頭,勾起了嘴角,淺到幾乎看不出來的一個角度。
胥華玦看得入迷,換來佳人惱怒的一瞪眼,含羞帶俏,半是風情別緻,半是亮眼清新。
雲悕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笑,只是胸口裡突然被粘稠的香甜的蜂蜜灌滿,飽滿得忍不住,要在眉梢眼角這麼泄露一點出去才甘心。她想笑,於是就笑了,只是大概不習慣這種表情,生生的壓下去大半。
胥華玦出神的看著她,若無其事的笑了笑,牽起她的手就走。
可是雲悕沒有忽略那之前她狠狠的一咬牙,用力得腮幫子上的咬肌都繃緊了。
像是固執的,硬要把什麼噴薄欲出的東西壓下去。
真想再吃女孩做的飯啊,說不上多麼好吃,沒什麼特別的味道,好像真的是一絲不苟的嚴格按照食譜上的標準用天枰,量杯和讀秒器煮出來的。可是,至少她會吃得很開心。
「餓了?要你在後面等我,抱歉……」她們從副的小梯下到廚房去,胥華玦走在狹窄的木梯上很自然的回頭說了一句,最後一個詞把她驚得咬到了舌頭。
她驚惶的止步,看著雲悕,好像眼前的是一隻隨時會將她吞噬的猛獸。
看上去十分乖順,柔弱無害的猛獸下到和她同級的台階上,雙手扶在她的胸口前,踮起腳親她,靈巧的小舌頭撬開了胥家太子矜貴的嘴,探進去,溫柔的舔舐被咬出了血的那一道口子。
胥華玦垂眸,小傢伙專心的垂著眼,睫毛濃密像兩把小扇子。
「咳咳……」
不管心裡其實如何天人交戰,聽到這個其實給她解了圍的聲音時胥華玦轉頭罵了一句粗口。
青遙可憐兮兮的站在梯口:「華玦你是女孩子啊,怎麼能罵髒話呢!而且……而且你們也去廚房偷吃啊為什麼要罵我……」
胥華玦無力的翻了個白眼,舌頭還很痛,真是不想開口。
雲悕看了看青遙,又看了看胥華玦,轉頭對青遙伸出了一隻手。
「誒誒誒誒……!小雲悕你在邀請我么?真的是在邀請我么?小雲悕果然還是你最好了!你不生我的氣了是我就知道我家雲悕捨不得的!」青遙瞬間兩眼發亮,激動的從梯口連滾帶爬撲下來,雲悕皺眉讓到一邊,隨她去親吻牆壁,悶悶開口:「不是你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