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 42 章
周家林坐在土炕邊上,低頭不語,舅舅瞅見他這副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這人小時候就這樣,不愛吭聲,心裡賊有主意,幹什麼都不得人心,都說孩子不打不成器,眼前的這小子,打彎了鋼筋條子,打得他心底發憷,他對他的脾氣是又愛又恨。
舅媽端了飯菜進來擱在炕桌上,拽了周家林一把,說:「趁熱吃。」然後沖舅舅低聲道,「人一來你就罵,大過年的就不能給個好臉色嗎?來一回就讓你數落的?」
舅舅哼了一聲,繼續哄小孫子說話:「來,拿這個玩兒。」
小孩兒瞪著溜圓的眼睛看周家林,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於他很陌生,他從沒見過,老頭兒把小孫子的臉扳過來,說:「咱不看他,來跟爺爺玩。」
周家林看了幾眼那小娃娃,眼神微閃,他走的那會兒,這小傢伙還在娘胎里,現今都長這麼大了,他看了一陣,開始埋頭吃飯,舅媽坐在一旁看著他,說:「開公司累不累?我瞅著你瘦了不少,是不是不好好吃飯啊?」
周家林含糊應道:「不累。」
「你慢點吃呀,灶上還有,你春庭哥頓的菜,香吧。」舅媽說著,又往他手裡塞了個饅頭。
「香。」周家林吞咽了一口菜,說:「早上和中午沒吃,餓得慌了。」
舅媽下地去給他倒了碗開水晾著,說:「聽說你在那邊找了個女朋友,怎麼沒一塊兒帶來?」
周家林沒回應,只默默地吃飯,不多時,表哥端著盆熱水進來,把小娃娃抱到懷裡給他洗臉,小娃娃吭嘰著不讓洗,老頭兒就在一旁逗他:「洗白白哦,乖孫兒,洗白白睡覺覺啦。」
舅媽拿了毛巾替小娃娃擦手,說道:「春庭,讓你媳婦兒再拿床被子給家林,我覺著夜裡要下雪。」
表哥應聲掀了門帘出去,洗完臉的小娃娃撐著炕桌站著,定定地望著周家林,小傢伙眼珠漆黑,很是精神,粉粉嫩嫩的小臉充滿好奇,周家林掰了塊饅頭給他,他扭頭不要。
舅媽拿了貼身的小衣裳給小傢伙換上,說:「文博,這是你舅舅,來,讓舅舅抱一抱。」說著把他塞進周家林懷裡,小傢伙哼哼唧唧不樂意,扭身找奶奶,舅媽逗他:「讓舅舅抱一下怎麼啦?」
周家林小心翼翼地抱著小外甥,小傢伙使勁兒往外掙,兩條小腿蹬在他的胸膛,特別有力,他忽地笑了,湊過去要親他粉嫩的臉蛋,小傢伙一著急,揚手啪的一下打在他臉上,打得周家林一愣。
舅媽哎了一聲,上來把小傢伙抱過去,輕聲叱道:「怎麼打舅舅呢。」
「我孫子都看他不順眼了。」舅舅從舅媽懷裡把小傢伙接下來,用額頭碰他的額頭,笑著問:「是不是啊,文博。」
小傢伙咯咯直笑,拼了勁兒跟爺爺互頂,舅媽見周家林吃完了,上前收拾了碗筷,說:「坐了一天車挺累的了,快去躺會兒,廂房的炕從早上就燒著了。」
周家林坐著沒動,半天,舅舅才從含飴弄孫之樂中抬頭看他,說:「今兒不想跟你說話,先去睡吧,有事明天說。」
舅媽進屋來喊周家林:「快去睡吧,洗腳水都燒好了,擱你屋了,洗完放那兒就成,明天早上再倒。」
周家林起身出去,舅媽埋怨舅舅道:「你這是跟誰置氣呢?家林沒親沒故的,只咱們這支親戚,你看看這些年,一對上他,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能給個笑臉嗎?」
舅舅抬眼瞪她:「你咋管這麼多,磨磨唧唧煩不煩,把那個暖壺給他拿過去。」說罷,繼續跟小孫子頂額頭,自言自語似的嘀咕,「以為開個破公司了不起了,年紀輕輕的,後面指不定多少溝溝坎坎等著呢,不敲打敲打怎麼行。」
周家林從正屋出來,仰頭看了看天,這邊的環境沒受過什麼污染,空氣乾淨清新,吸一口透心的凜冽,黑藍色的天幕上鋪滿了星星,少年時候,適逢農忙,他便跟著舅舅回來幫忙,到了晚上,他就和表哥爬上屋頂,躺在上頭睡覺。
廂房燒著旺旺的爐火,進屋就感到一陣熱浪,地上擺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水,臉盆架上也有一盆,上頭還搭了條毛巾,他先洗了把臉,然後坐在炕邊洗腳,滾燙的水浸過腳面,有點點疼。
腳沒燙完,春庭推門進來,手裡拎了個枕頭,踱過來爬上炕,往下一躺,問:「又罵你了?」
「嗯。」周家林應聲,說:「文博都長這麼大了。」
「是啊,剛生出來那會兒,小貓崽子那麼大點兒,嗓門倒是賊大,哭得驚天動地的,這才不到兩年,就長成這樣了,能吃能睡,隨我。」春庭粗嘎嘎地笑。
周家林說:「太忙了,一直沒過來看看。」
「你是干大事的人哪,老往這跑能做什麼大事,我一年也就回這麼一次。」表哥說完,抬腳踢了踢他,問,「你怎麼搞成這個鬼樣子?」
周家林沉默了一會兒,說:「想我爸媽了。」
春庭聞言也沉默了,良久才說:「你不是說要結婚來著?趕緊娶媳婦,生個娃,成了家那念想就淡了。」
周家林低頭不語,拿毛巾擦了擦腳,繼續坐著,巍然如山,屋子一時安靜下來,只剩牆壁上的那座老掛鐘,一搖一擺地響著,周家林仰身躺倒,大掌張開,蓋住眼睛,說:「我從前很少夢見他們倆,近一兩年,總能夢見,我爸說我讀不好書,長大了不能成器,抽了皮帶要打我,我媽攔著不讓打,我趁著他們吵架的時候跑出去繼續混。其實讓他打兩下能怎麼的,又打不死。」
他的聲音低沉,帶了股子說不出的味道,春庭戳了戳他的胳膊,說:「你現今不是出息了嗎,想那些幹啥,討個媳婦兒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你這樣我都瘮的慌。」
周家林不再說話,像是睡著了。
春庭撐著腦袋看他,這人脾氣倔,又蠻橫,小時候他在姑姑家住了段日子,沒少跟周家林打架,一般到最後,都是周家林挨罰,那會兒的周家林梗著脖子,兩隻手死死攥著拳,咬緊牙關受著。後來姑姑姑父遇難,老爹去把他接過來,原本要送他去學校繼續讀書,他不肯,說要回家,大半夜地跑去車站等著。
那年月,天黑下來伸手不見五指,老爹帶著他去找人,打著個手電筒一邊走一邊喊,驚得十里八鄉的狗叫個不停,後來在車站把人找著了,老爹二話不說,上前就是一頓揍,他最怕挨老爹的打了,老頭兒打人賊狠,像是要拆人骨頭,但周家林打死不吭聲,末了蹦出幾個字,說想回家。
老頭兒下了狠手,把人打得皮開肉綻,吼他道:「回哪個家!你爸媽都死了,你一個毛沒長全的小娃子,回去喝西北風!」
周家林低著頭不說話,眼角有淚,卻沒掉,待老頭罵完了,他才說:「我回去守墳。」
「守個蛋的墳,給我老實呆這兒,不喜歡讀書,開春跟我去工地,小兔崽子,累不死你。」老頭兒把人拖回家,往屋裡一丟,說再往回跑就打斷他的腿。
春庭比周家林大一歲,那會兒要讀高中了,見著表弟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蹲下來勸他,說去工地可累得慌了,天天搬磚抗水泥袋子,腰都壓彎了,他搗蛋不好好讀書,被老爹揪著去了趟工地,回來后被曬脫了一層皮,自此捧著書本當黃金,走哪兒都不肯放。
彼時的周家林躺在那兒,兩眼睜得老大,待他說完,忽地閉上,說:「大哥,你別吵我了,我想睡覺。」
春庭沒動彈,繼續勸:「我說的是真的啊,家林,我爹使喚起人來可狠了,他在那邊要是打你,都沒人敢攔著。」
周家林轉了個身,背對著他,說:「我皮厚。」
春庭見勸不動,罵他傻,完了回自己屋裡看書去了,周家林就在廂房的炕上躺到天黑,夜裡倒沒再往外跑,因為病了,發高燒,燒得人都迷糊了,抱著舅媽直哭,眼淚成串往下掉,還不停地說胡話。
老頭兒摸了手電筒去找村裡的醫生,把人從被窩裡拖來這邊給打了一針,又折騰到天亮才消停,春庭困得要死,覺得這個表弟真煩人,那麼大的小夥子了,還哭。
後來周家林真沒去學校,跟著老爹上了工地,聽說還是不聽話,打架鬥狠,好幾個人圍著都不是他的對手,老娘唉聲嘆氣,說這孩子這麼不省心,以後可怎麼辦。
那時他也想,這個表弟真的就那麼廢了,不想這麼些年過去,周家林沒長歪,原先白白凈凈細皮嫩肉的,現今變得粗獷孔武,半點也找不到當年的影子了。
春庭想得快要睡著時,聽得周家林跟他說話,他猛地一驚,轉過頭來,問:「你說什麼?」
周家林清了清嗓子,把自己的心事講給表哥聽了,那邊聽完,瞪著眼罵他:「你這做法太不厚道了,這事兒人家父母還不知道呢,你把人一清清白白的姑娘搞大了肚子,讓她的臉往哪兒擱,她爹媽怎麼見人?」
「我想讓舅舅去提親。」周家林盤腿坐起來。
春庭動動嘴角,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這事兒你可得掂量仔細了,我爹那人脾氣爆,要是知道你幹了這麼個事兒,肯定又要削你一頓,你做好準備吧,你咋就把人姑娘給那個了呢,雖說這個時代不同了,男*女關係解禁了,不如舊時候嚴苛了,但也不能這樣啊,家林,你這人真是和別人不一樣,什麼都不怕,我跟你嫂子談戀愛的時候,手都沒敢摸,直到結婚才做了全套。」
周家林脫了衣裳鑽進被窩,說:「看見她就忍不住,我碰了她,就會對她擔責任。行了,我睡了,你不回去?」
春庭打了個哈欠,說:「不回了。」說著翻身睡了。
炕燒得太熱,周家林蓋不住被子,又燥得慌,睡不著,索性坐起來抽煙,想起手機還在袋子里扔著,想去翻出來瞅瞅,又不想動。
初二早上起來,果然下了雪,舅舅和舅媽起得早,待小輩們起來時,院子里的雪已經掃乾淨了,早飯也端上了桌,春庭去逗弄兒子,惹得小傢伙咯咯笑,表嫂嫌他身上涼,推他:「你別把冷氣過給他,昨兒晚上身子發燙呢,這屋裡屋外的溫差太大了。」
春庭把小傢伙提起來,說:「我兒子金剛之軀,能怕這個嗎?越是保護的好,越是嬌貴愛生病,兒子,待會兒帶你去堆雪人,你媽是笨蛋,啥都不會。」說著托起小傢伙往上拋,接住,見周家林過來,又往他身上拋,叫道:「家林,接住他。」
周家林穩穩地把人接住,也拋了幾回,小傢伙快要樂瘋了,待上飯桌吃飯時,仍縮在周家林懷裡不肯下來,嘴裡念叨著:「舅舅,還要。」
周家林捏他的鼻子,說:「一會兒的。」
吃過早飯,舅舅把周家林叫去東屋,自己在炕上盤腿坐了,面前擺著個盛了糖果瓜子的盤子,他瞅了一眼周家林,說:「有事兒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