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逐雲追月(上)
思卿做了一場夢,醒來覺得恍恍惚惚一片混沌。晃了晃頭,渾身一激靈,才想起她早已不是葉府未出閣的姑娘,而是攝六宮事的皇貴妃了。
這樣的夢魘讓她失落起來,她有預感,她的便宜老子又要給她尋麻煩了。
果然,她的陪嫁侍女菱蓁走進來,喚了一聲「姑娘」,四下看了看,低聲道:「撫州那邊果然出事了,流言四起,都說是相爺……撫州這次遭災以後,都說撫州的銀子是撫州都撫替老爺貪的,聽說不僅是民生物資欠缺,軍中欠餉太多,駐軍可能嘩變,怕是要出大事。」
思卿鬱氣於胸,恨不得尖叫一聲發泄。
她曾經發誓進宮后絕對不再理會葉家,但是事與願違,這三年裡,思卿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暗中給葉家善後,因為葉家是她的母族,唇齒相依。
為了自己能過得更好,思卿只好一口一個「老匹夫」一邊問候她的便宜老子,一邊絞盡腦汁給她的便宜老子善後以維護母族聲望。
可她明白,自己不能尖叫,這是在宮裡,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變成話柄。她死死得剋制住,一掌擊在几案上。
「姑娘仔細手疼!」菱蓁道。
思卿咬牙切齒道:「最後一次。」她再也不想給她的便宜老子善後了。
「您每次都說最後一次。」
「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
菱蓁嘆了口氣:「好吧,您說這是最後一次,就是最後一次吧。」
思卿坐起來靠著菱蓁:「三年多了,已經三年多了,太皇太后喪期已經過了,多少人在背後看我笑話?嗯?你說,我為那老匹夫做的事情還少么?老匹夫為什麼現在不為我想一想?」
先皇后故后思卿入宮,與今上情誼甚篤。不久懷娠,由妃而貴妃而皇貴妃,攝六宮事。
然如今太皇太后孝期已滿,她還是皇貴妃,半點入主中宮兆頭都沒有。
她今日是去何寧嬪的冊禮回來,心神勞累,才會睡著夢魘的。這位何寧嬪是先皇后的族妹、太子的姨母,先皇后的叔父武英殿大學士何適之與東閣大學士葉端明一向不和睦,何適之在先皇后辭世之後,一直試圖再把何寧嬪推上后位。
思卿起身更衣梳妝,對菱蓁道:「你去傳個話兒,告訴府裡頭,叫老匹夫做事前自己先掂量掂量!」
菱蓁另有一番心思:「您說,會不會是三房四房借相爺的名頭做的?相爺做事一向謹慎,不會留下這麼大的把柄在外頭。也說不定,是何相爺攛掇咱們府上三房四房做的。」
先皇后的叔父武英殿大學士何適之和葉端明不和睦,也有暗中整治葉端明的動機,菱蓁的推測很有道理。
思卿想了想道:「就算是三房四房搞的鬼,關起門來都姓葉,如今也和大房撕不開了。」
思卿一想自己又得幫著自己的便宜老子揩污,又得防著外頭罵自己預政,沒來由一陣煩躁,於是又道:「給兄長寫信,叫他任滿了回京來,叫府里分家!葉家的事原是他的事,我再不願多管了。再不分家,遲早出大事!」
菱蓁自幼在葉府中長大,對葉家的事頗知根底:「大爺不比老爺,是個沒成算的,若回京來,叫人家連骨頭都吃了。再說了,放外任,是舅老爺的意思,嘉國公府的面子,老爺不能不給。」
菱蓁口中的「舅老爺」,正是葉蘭成的夫人沈浣畫的胞兄嘉國公沈江東。沈江東雖然與自己的妹夫相與的極好,卻瞧不上親家老爺葉端明。
葉蘭成放外任,正是這位舅兄的主意。一則為葉蘭成的前程著想,二則嫌棄葉家沒分家,怕沈家小姐住京城葉府要照應一大家子受委屈。
思卿挑眉一笑:「你到提醒我了,嘉國公府的面子大,手既能伸進葉府去,只好煩嘉國公做個惡人了。且看這次什麼情形,若真和三房四房有關,何妨挽出嘉國公府來分家。分了家,大家乾淨。」
思卿帶著宮人從寧華殿至懋德殿面見今上,正遇上了何寧嬪。
寧嬪見了禮,思卿道:「你晉了位分,搬了宮室,我這裡有些擺件,等下給你送去慶賀。」
思卿話說得親熱,其實卻被寧嬪的香粉薰得頭皮發麻。
寧嬪嬌俏可人,稱謝道:「嬪妾換宮室有什麼好慶賀的?等皇貴妃娘娘從寧華宮搬到坤儀宮去,再好好慶賀不遲。」
這分明是諷刺思卿久居側宮無緣中宮,思卿蹙眉,卻聽菱蓁打了一串噴嚏,用帕子掩住口鼻,思卿順勢笑:「你先下去罷,這脂粉,怕是都飄到我帶的吃食里了。」
思卿身後端著甜湯的菱蓁掩口葫蘆一笑,寧嬪悻悻告辭。
思卿命隨行宮人候在殿外,獨自進懋德殿見今上,菱蓁端著湯愣了一下正要喚住思卿,思卿已經進殿去了。
思卿繞過大理石插屏,見蕭繹坐在西窗下的短榻上仰望夕陽。
見殿內侍從眾多,思卿行禮如儀:「陛下萬安。」
蕭繹抬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禮,笑:「那湯頭歌我已經背熟了,你準備再講什麼?」正要吩咐侍從退下時,思卿忽然翩然下拜:「妾有一事,欲求陛下解惑。」
蕭繹見她鄭重其事,愣了片刻,思卿已經自顧自說:「朝中撫州貪腐一案沸沸揚揚,妾聽聞,此事竟然與妾母家有所牽連……」
思卿極少在人前直言不諱置喙政事,蕭繹一時不解,看向思卿,思卿卻悄悄地向他眨眨眼睛。
蕭繹愣了一下,思卿又用帕子掩住口鼻故意咳嗽。
「皇貴妃操心的事情越發多了,」蕭繹會意,淡淡道,「前朝之事,莫要多問。」
「陛下恕罪,此事沸沸揚揚,妾寢食難安,故而……」
一個茶盞應聲而碎,一眾侍從紛紛伏地不敢作聲,只聽蕭繹冷聲道:「你出去罷。」
思卿絲毫不見惶恐,舉手加額,叩拜道:「妾告退。」
思卿步履輕盈走出內殿,菱蓁迎上來還端著那盞湯,臉煞白著道:「姑娘怎麼這般直白就問出來了?陛下怎麼……」
思卿卻笑:「陛下一發作,看以後老匹夫還敢不敢來求我出頭?」說完端起湯一股腦喝乾凈轉身走了了。
「我還以為要進獻陛下,感情端這麼遠出來,是給您喝。」菱蓁追上去嘮叨。
瀟瀟秋雨止,涼風乍起,憑添凄意。銀字笙寒調正長,水紋簟冷畫屏涼。不知是哪一宮的宮人吹起了笙,笙聲傳入思卿所居的寧華宮裡。隔著屏風,思卿遂吩咐守夜的宮人:「天已寒,竹簟石枕都撤下罷。你們也下去,不必守夜了。」
珠簾鏤曳,香爐中的香煙裊裊,戶滿香風。夜已深沉,半窗殘月的影子投射在妝台上,彷彿生了一層薄塵。
醉也無聊、醒也無聊,那雨一時又脈脈颼颼地下起來。飛翹的檐角將彙集在瓦間的雨水拋下,水聲瀝瀝,連宵未絕。
寧華宮裡一片死寂,宮人已然睡熟。長夜漫漫,思卿卻輾轉難眠。她忽然涼涼一笑,對黑暗的門邊方向低聲道:「三哥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坐坐?」
思卿入宮三年有餘,原本與今上感情甚篤。且今上每臨朝後,多與思卿議論得失,有所失,隨則匡諫,多所弘益。今上今日對思卿這般發怒的情形,甚是少見。
蕭繹笑道:「你還生我的氣了不成?這麼晚了還不睡?」
思卿道:「我怎麼敢?今兒得多謝三哥演的好戲,我那便宜老子起碼半年不敢再來煩我。我今兒確實想問,撫州……究竟出了什麼事?是不是我那便宜老子撈銀子撈出的事端?」
蕭繹搖了搖頭,輕聲道:「撫州這次的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刑部的人在查,還要等。」
思卿道:「還要等?這幾日我已經覺得人心浮動。每一個見我的人,都意味深長地多看我幾眼。」
蕭繹笑道:「你居此位,難免引人側目,你又何必理會。這事要等,等到沅西成親,大抵就有結果了。」
「撫州的事,和嘉國公成親有什麼關係?」思卿問,她意識到什麼,「嘉國公要成親了?」
蕭繹點點頭。
葉家和沈家是姻親,所以嘉國公沈江東的事情,思卿也略微知道一些。沈浣畫曾言道,沈江東年幼時,老嘉國公給他訂了一門親事,近年先後為雙親服喪,又趕上國喪,兩家的婚事一拖再拖又拖。
「沅西的這位新夫人,丁憂前是刑部主事。恰好她是撫州人,又是回撫州丁憂的,所以撫州的事情,是她在查。她成親前必定回京交割差事,所以等沅西成親,撫州的事,便可以了解了。」蕭繹徐徐道,「不過撫州的事,確實不大對勁,興許真和葉端明無關,也未可知。」
「無風不起浪,」思卿道,「我那便宜老子是什麼德行,我心裡有數。」
「比如……」
「比如三房叔父想讓三房妹妹做老九的房裡人」——老九指的是小敬王,在這一輩里大排行第九,「四房太太想讓四房庶妹給嘉國公當小妾。這是一家子什麼東西。」思卿負氣把手串丟在塌上,「娘家閑事,以後我也不會管了。」
蕭繹一笑:「不說這個,沅西成親,老五回京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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