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陰晦
花逐月早已端坐在了那裡,一抹湖藍色的百花抹胸曳地裙和屋內暖紅色的裝飾形成鮮明的色差,搭肩而過的米黃色錦帔讓她本就白皙的頸肩顯得如凝脂般動人。
「公子今日……可來的晚了些。」嬌美的聲線中夾雜著一絲慵懶,花逐月的柳葉眉微微挑動,勾人的丹鳳眼的不經意間眨了一下,便撩的人悸動不止。
「我見猶憐」是穆之尋之前第一次見到花逐月時內心的真實獨白。
他喜歡「公子」這個稱呼,從來沒人這麼叫過他,自從第一次見面之後的那一聲「公子」,他便開始走進了她的世界。
也就是那日以後,除了常王,花逐月的門前便再沒了別的客人。
「怎麼不換些別的花?老是這一種不覺得膩嗎?」穆之尋緩步走到窗前,裝模作樣地把玩著翠綠潔白的九里香,藉以平復自己心中的激瀾,雖然他們已算不上初識,但穆之尋還是礙於身份,從來不願意在她的面前失去自己皇族的風度,以至於每次都是花逐月一點點地攻破他的防線。
「公子不喜歡嗎?」花逐月緩緩起身摟住了穆之尋的脖頸,濕熱的氣息在他的耳邊撕扯環繞。
「只要你喜歡……本王便喜歡。」穆之尋輕輕地握住了花逐月搭在他脖頸間的那隻手。
當這句花逐月聽過無數遍的話從穆之尋的口中說出來的時候,她的嘴角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她緩緩收回了搭在穆之尋肩上的那隻手臂,一邊撫摸著花葉一邊哀怨道:「九里香,又名千里香、萬里香,可縱是香冠群芳,到頭來到卻連一個花的名分都落不到,它既不如牡丹花來的高貴,也不如芙蓉花來的清新,半載花期一過,便只是尋常雜枝罷了。」
雖然穆之尋不知道她為何突然感傷了起來,但他至少還是聽得出來這番話的意思,正欲暖言相勸之時,卻聽得房間外面傳來陣陣嘈雜,並夾雜著些許尖叫聲和斥罵聲。隨著聲音越來越近,聽的是越愈發的清楚。
「官爺!官爺!闖不得……闖不得啊!」管事央求的語氣已經透露出了幾分哭腔。
「下賤東西!皇城司查案,膽敢阻攔!」
聽到「皇城司」三個字,穆之尋微微皺起了眉頭,皇城司是殿前司的下屬機構,是一個專門負責審查朝臣的特殊機構。怎麼今天卻到青樓里查案了,難不成是抓逛青樓的官員?正在他疑惑之時,房門已被一腳踹開。
看見穆之尋的那一瞬,皇城司的校尉直接懵了,他萬萬沒想到,半晌前他剛剛在北宮見過的常王殿下這會兒竟然出現在了青樓。當一個小小的低階校尉以如此粗魯無禮的方式闖入了常王殿下的香艷世界時,他臉上的表情由恍惚變成震驚,最後又化作驚恐,「小……小的,見過殿下。」慌亂之下單膝跪地之禮竟也成了雙膝跪地之禮,當他再次抬起頭時,分明從穆之尋的眼中看到了殺意。
「剛剛聽說……你要辦案,」穆之尋眯了眯眼睛,「你是要辦本王嗎?啊!」穆之尋提高了音調,看起來很生氣。
「不敢……不敢,小……小的奉殿帥之命,來玉奴嬌捉拿叛臣餘孽,並……並無衝撞殿下之意啊!」校尉的雙膝一直在抖動。
「呵!笑話,堂堂大寧皇城司竟然到青樓里抓叛逆嗎?」穆之尋歪了歪頭,強作笑顏,「好,你告訴我這裡的姑娘誰是叛逆。」
校尉緩緩抬起頭,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道,「花……花逐月。」
「放肆!」校尉剛說出這個名字就結結結實實地挨了穆之尋一巴掌,穆之尋本就厭惡皇城司辦案隨意牽連的作風,如今竟扯到了自己的人頭上,心中自然是怒不可遏。
這一巴掌把皇城司校尉徹底打懵了,他只是個小小的低階校尉,冒犯了常王殿下,是連命都保不住的,還辦什麼差啊,「殿下,息怒……息怒啊!小的也是奉命抓人啊。這……不能怪小的啊。」
「滾!」穆之尋揮了揮衣袖,「回去告訴鄭觀,要抓逆犯的話,就來常王府!」
「是……是。」,皇城司的人在謝恩扣頭之後,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微微平復了心情之後,穆之尋關上了房間的門,見到花逐月正若無其事的喝著桌案上的茶水,他立刻對自己英雄救美的行為得意了起來。
他微笑著走到花逐月的身邊,雙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上,「你不要害怕,這群欠管教的狗。向來喜歡亂咬人,本王正好替父皇教訓教訓他們。」
花逐月放下了手中的瓷盞,微微笑了一聲,她仰起頭意味深長地看著穆之尋,「如果我告訴公子,這次他們沒有咬錯人呢?」
「如果像你這樣的佳人是叛臣餘孽的話,那麼本王倒是希望多出幾個這樣叛逆,敢問佳人是哪位叛逆之後啊?」穆之尋閉著眼嗅著花逐月髮絲間的清新。
「公子,大寧朝……花姓逆犯還有第二個嗎。」花逐月冷冰冰地說出了這句話,一向溫潤的雙眸也儘是透骨的寒意。
「什麼!」穆之尋一臉震驚,但隨即又平靜道,「不可能,花承嗣已經被誅九族了。」
「……可他的女兒還活著。」花逐月的丹鳳眼顯得異常鬼魅,臉上的表情難以言狀。「當年死的……是花府管家的女兒。」
「你……」穆之尋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沒錯,我就是當年東遠軍節度使花承嗣的女兒……叛臣餘孽。」花逐月冰冷地說出這句話,「公子可知皇城司的人今日前來抓我,為何沒有帶著陛下的旨意?」
「……為什麼?」花逐月的坦白令穆之尋目瞪口呆。
「因為鄭觀是不會讓我去面見陛下的。」花逐月冷語道,「公子還記得承平十九年春天取消的那次京郊祭祖嗎?」
「當然記得,每年春天本朝都會去京郊的帝陵舉辦祭祖大典,可唯獨那年沒有舉辦。」穆之尋回憶道,「記得準備祭祖的前一天晚上父皇突發痛疾,嚴重到父皇甚至已經開始口述遺詔指定託孤大臣了,這種情況下祭祖大典自然無法舉辦。後來是慧妃和太醫在榻前守護診治了三天三夜,父皇的病情方有好轉。但祭祖的日期已過,就只能第二年再舉辦了。」
「天不亡大寧啊……陛下的這場突如其來痛疾……救了你們整個皇室和大寧的江山。」花逐月苦笑道。「大寧祭祖,一向是殿前司副都指揮使隨鑾前往,都指揮使留守雲京。如果我沒說錯的話……承平十九年鄭觀還只是個副都指揮使吧。」
「什麼……你是說鄭觀他……」穆之寧驚恐道。
「公子果然聰慧,十年前的東遠之亂,鄭觀其實也是參與者。當年,花承嗣為了確保起兵能夠成功,不僅聯絡了明疆國,而且還對御林軍動了心思,可他知道當時的都指揮使是一個忠直之人,於是便只能從鄭觀下手,為以防萬一,花承嗣又派人暗中擄走了鄭觀唯一的妻妾作為籌碼。」花逐月目光深邃道。
「那鄭觀的反應呢?」穆之尋迫不及待道。
「哼。」花逐月突然冷笑,「他當然是選擇站到了花承嗣的這一邊,等到你們穆室皇族去京郊祭祖的時候,將你們盡數屠戮的計劃,就是鄭觀提出來的。屆時天下無主,雲京大亂,東遠軍和明疆國數十萬大軍入主大寧豈非易事。」
「可如果這樣的話,現如今鄭觀手握十萬御林軍,為何不造反呢?」穆之尋警惕地反問道。
「公子還是不了解鄭觀這個人,從他和花承嗣的往來書信中就可以看得出,他做事從來不會冒一絲一毫的風險。雖說他手握十萬御林,可如今天下承平已久,貿然行謀逆之事,試問十萬御林軍能有幾成聽令?即便成功,朝廷之外還有數十萬大軍,北陽王、安國公、還有國舅爺晏波候,他們哪一個會坐視不管呢?」
穆之尋的表情十分複雜,花逐月的話讓他一時無言。
這時她站起了身,緩緩走到窗邊,輕輕地撫摸著九里香的花葉繼續說道,「眼見時機丟失,鄭觀便直接跪至御前哭訴,將花承嗣的策反信和妻妾被擄而死的事情告知了陛下,卻將事情的另一半給隱藏了,野心勃勃的花承嗣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自告奮勇的鄭觀騙得了陛下的同情,陛下將五萬御林軍加上從鎮南軍和各地徵調的廂軍係數交由他指揮。一個計劃失敗的謀逆者就這樣轉身變成了喪妻護國的忠臣。」
「這等小人,父皇真是看錯了他!」穆之尋恨恨道。
透骨而蒼涼的哀傷在花逐月通紅的雙眼中騰起,「那是花承嗣唯一的一次敗仗,卻賭上了花家滿門數百人的性命,大抵是心狠手辣的鄭觀怕逆犯押解入京后,他的事情會敗露,所以他們連入京受審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他下令就地問斬了……兵敗前夕,花承嗣對我說,他對不起花家所有人,這樣的下場是他咎由自取,他只是恨鄭觀這個兩面三刀的小人,他不甘心,後來花承嗣把他和鄭觀的往來書信都給了我,而管家為了報答當年花承嗣的收容之恩,將他那與我同歲的女兒交了出去……隨後也自盡了。」
「所以你來雲京……是為了復仇。」穆之尋眼神複雜地注視著花逐月。
「要說仇人,我此生最大的仇人是花承嗣,花家全族都因為他的野心而殉葬,可他已經死了,但鄭觀還活著,這個殺了我滿門的小人,他作為這場叛變的謀划者……難道不該受到懲罰嗎!?」花逐月撕心裂肺的控訴著。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一個女子,想要上達天聽……幾乎不可能,流落到雲京后,無依無靠的我陰差陽錯地來了玉奴嬌,但我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我知道……這裡是我能接觸到達官顯貴的唯一機會。」花逐月的苦笑掩蓋不住她的厭惡和不甘。
穆之尋默不作聲地注視著眼前的這個女子,腦海中一遍遍地浮現著她所訴說的畫面,原以為自己只是簡單的邂逅了一個絕妙的風塵女子,卻不料竟牽扯出了一段逆案背後的驚天隱情,躁動與不安在他的心間像藤蔓一般緩緩蔓延,交織成了一個鬼魅的圖案。
良久,他緩緩開口道:「把那些信件交給我吧。」
「公子……」花逐月的表情讓人心疼。
「既然鄭觀已經查到你還活著,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你和你手中的信件的……現如今也就只有我能幫你了。」
月上中天,桃紅的燈籠掛滿了三十六重天。花逐月的手指在契約上輕輕按下,看著圓台上靚麗的仙女在不絕於耳的琴瑟鐘鼓中跳著著她萬分熟悉的舞蹈,她想起了自己曾經因排舞而被打的遍體鱗傷的時光……
很快另一個萬人矚目的花魁將會在這裡誕生,但那終究不過是下一株九里香罷了。
那晚,穆之尋一擲千金,花逐月脫籍從良。
常王府內,當穆之尋親眼看到泛黃的宣紙上一行又一行清晰可見的字跡和暗紅髮黑的手印時,心中湧起了陣陣寒意,若是當年沒有取消祭祖大典,自己怕早已是刀下亡魂了。
穆之尋沒有猜錯,當天晚上鄭觀果然來了常王府,不同於往日一向的氣派作風,這次他只帶了一個副將,而且還讓他在府外等候。
「臣鄭觀見過常王殿下。」走入正廳的鄭觀微微含笑,作揖行禮。
「哎呦,這麼晚了,殿帥您還親自登府,是有何貴幹啊,快坐。」正坐在廳堂上喝茶的穆之尋一臉笑盈盈地客氣道。
「謝殿下,實不相瞞,臣深夜到訪是為了殿下的禍福啊。」鄭觀嘆了口氣,看起來很為難。
聽完這句話,穆之尋立刻緊張道,「……本王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嗎?」
「事關重大,那臣就開門見山地說了吧。」鄭觀鎖了鎖眉頭,一臉認真道,「殿下接回府的那個人其實是當年的逆臣花承嗣之女,殿下還是儘快和她撇清關係,交給臣帶回皇城司為好。」
「殿帥說笑了吧,天下花姓千千萬,總不姓花就跟花承嗣有關係吧,再說了,當年行刑的時候殿帥不就在現場嗎?難不成還會有這麼大的紕漏。」穆之尋用杯蓋撥弄著杯口,若無其事地吹散了升騰的熱氣。
「這件事說來也怪臣,由於當年牽扯的人實在太多,不免有些差池,所以這些年,臣一直派人在調查是否還有漏網之魚。不久前,皇城司的眼線在泓河附近找到了當年花承嗣府中管家的兒子,從他的口中得知,花承嗣的女兒不僅活著,而還來了雲京。」
「哦?竟真有這等事。」穆之尋裝作詫異,心中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若是今日自己不在玉奴嬌,豈不是……
「千真萬確。」鄭觀又好意提醒道:「陛下對於逆犯的態度殿下應該很清楚,臣知道,殿下一定是被她蒙蔽了,殿下把她交給我,臣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可以,人你可以帶走。」穆之尋點了點頭,略微停頓了一下道,「不過……那些信件我可是要承給父皇啊。」
「什麼信件?」鄭觀疑惑道。
「那些蓋有你殿帥大人手印的信件啊,你難道忘了嗎?」穆之尋提高了音調。
「臣……臣不明白。」鄭觀的聲音有些顫抖。
「鄭觀!你可知罪!」穆之尋突然站起身厲聲呵斥,手中的茶盞被他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