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廉親王武斷觸霉頭 年羹堯演兵遭疑忌
劉墨林一腔怒火,在廉親王府照壁前滾鞍下馬。他喘了一口粗氣,望著戒備森嚴的王府門房,卻犯了躊躇,進這道門要通稟,自己不過一個小小的翰林,廉親王若擋駕不見,又如之奈何?即讓允見,問起自己有什麼事要稟,又該怎麼答對?再說,徐駿是允禩的座上客,老牌子的翰林院編修,允禩跟前說得響的紅人,自己手中無憑無據進去揪人,等於當面摑允禩的耳光,允禩豈肯袖手旁觀?就是徐駿現在究竟在裡頭不在,也在兩可之間……正轉著念頭,聽門裡炮響三聲,中門呀呀而開,一隊太監拍著手出來叫肅靜迴避,接著便見一乘八人抬鵝黃曲柄傘亮轎抬著笑容可掬的允禩出來,後面跟著一大群王府護衛和清客幕僚,卻並不見徐駿。劉墨林正自失望,閃眼卻見徐駿從儀門一步一踱搖著扇子出來。劉墨林心裡「轟」地一聲,血全都倒湧上來,臉頓時漲得通紅,將馬系了拴馬樁上待要過去,允禩卻一轉臉瞧見了劉墨林,吩咐住轎,問道:「那不是墨林么?」
「是……」劉墨林打了個頓兒,回過神來,忙趨跪一步,在允禩轎前行禮,磕頭打千兒道,「卑職給王爺請安……」
「給我請安!」允禩見他惡狠狠不住瞟視徐駿,不禁失笑,說道,「今兒我好大面子!你從年大將軍那來,還是從十三爺那來的?有什麼事么?」劉墨林經這一問,倒被激得清醒了許多,一拱回道:「臣打寶親王那來。一來給爺請安,二來尋徐駿兄打個飢荒。」
徐駿原也怕蘇舜卿把首尾告了劉墨林,這冤家來尋自己晦氣,本要躲開的,聽說是借錢,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踅過來笑道:「也真虧你,跑八爺府尋我借錢,就這麼猴急!」又轉臉對允禩道:「王爺不曉得,墨林討了個好女子,如今走著桃花運,要藏嬌先築金屋——成,這事我當仁不讓,要多少?回頭我叫家人給你送去。」「王爺要上朝,這不是說話地方兒。」劉墨林過來一把拉住徐駿,扯過一邊,又向允禩一揖,遜笑道:「臣實在莽撞,對王爺不起……王爺,您請!」一頭說一頭運著氣,趁徐駿毫無防備,猛一轉臉「呸」地一口濃痰唾將去,徐駿頓時滿臉都是痰跡!
「你這衣冠禽獸!」劉墨林後退一步,將辮子甩了腦後,獰笑道:「我尋你就打這個『飢荒』!」允禩的大轎剛剛升起,轎夫們被這猝不及防的事變唬得腿一軟,竟又將允禩墩在當地。允禩原本面帶笑容的,一下子陰沉了臉,轉身喝道:「劉墨林,在本王面前撒野么?」
徐駿情知底里,一來理屈,二來要顯「涵養」,一把擦了臉,頓了一下才說道:「王爺,他是出了名的劉瘋狗,您和這種東西計較什麼?」「你才是瘋狗!」劉墨林惡狠狠道,「別人以為你是什麼名門相府書香世家,打徐乾學他爹算起,你們一門『名狗』——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明白?」徐駿見劉墨林開口辱及父祖,騰地漲紅了臉,眼中出火道:「我看你是失心瘋了!先父先祖抬起腳板也比你的臉乾淨些!你不過狗洞子里鑽出來的個窮王八酸丁,就這副小人得志模樣!——八爺,他今日當眾欺我,您老就是個見證,劉墨林,你當眾說,憑什麼侮辱我?」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
「你明白!」
「我不明白!」
允禩此刻其實已經明白,必是為蘇舜卿兩人爭風吃醋。眼見照壁側已擠滿了瞧熱鬧的閑漢,遂下轎斷喝一聲:「你們這是什麼體統?劉墨林,我不管你是什麼道理,徐駿是我召進府議事的人,你當著我的面就大口啐他!我是議政王,當今萬歲同胞弟,憑你這一條,我就難容你!」
「八爺不能容我,稀鬆!」劉墨林哂道,「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您天子劍、王命旗牌件件都有,斬了我豈不爽快?」允禩被他頂得一愣,冷冷一笑道:「我素來寬仁待下,想來人必以敬誠事我,不料還真有你這樣不識抬舉的!你沒有死罪,活罪難饒——來!」
「在!」
「劉墨林吃醉了酒,來鬧我王府。」允禩淡然說道,「架他到我書房前晒晒太陽,痛出一身汗,酒就醒了——怎麼發落,我奏明天子,吏部自有票擬。」
「扎!」
幾個戈什哈齊應一聲,如狼似虎撲上來,架起劉墨林便走。劉墨林呼天搶地掙扎著大叫:「八王爺你不講理,拉偏架……蘇舜卿被他害死,你知道么?徐駿!你手上沾著血,你滿身都是血!你老師吃了你的毒藥死了,舜卿也吃了你的毒藥死了——他們都站在你後頭呢!你回頭看看,他們都要取你的命……」他的呼聲慘切凄厲無比,在場的人渾身無不起栗,徐駿嚇得面如土色,竟真的覺得背後冷風森森陰氣逼人,驚得不由自主回頭看看。那允禩卻無所謂地一哂,命令轎夫道:「快著點!萬歲等著去丰台閱軍,被這瘋子攔了這麼久,荒唐!」
允禩這一耽誤,遲入朝近一刻時辰。待到西華門,剛要遞牌子,裡頭高無庸喘吁吁跑出來,也顧不得請安,跺腳道:「馬中堂張中堂早就進來了,都在太和門等著您老人家呢!想著爺要從東華門進來,那邊叫張五哥派人去催,爺卻從這邊過來了!」允禩一邊跟著進來,笑道:「萬歲昨兒叫我西華門遞牌子,我敢走東門么?這正是俗語兒『叫往西不敢往東』!你就這麼急腳貓似的!皇上想必是在乾清宮了,年大將軍進去了么?」高無庸道:「年大將軍早進來了,和隆中堂陪皇上在乾清宮說話呢!十三爺夜裡吐血,原也要進來的,皇上叫免了,又著太醫院醫正去看,說等著太醫的信兒再去閱軍。不然,這早晚早已出來了……」
二人一邊說話,已到太和門,張廷玉和馬齊早在那裡等候,見他過來,都鬆了一口氣。馬齊便道:「八爺可來了!叫人流星快馬去府上,說王爺已經過來,東華門又說沒到。一時皇上叫進,我們兩個怎麼回話呢?」張廷玉卻沒說什麼,將手一讓,哈腰道:「王爺先行,我們隨後。」
於是三人由太和門入內,卻不走三大殿,由左翼門過箭亭、崇樓,徑由景運門、過天街在乾清門報名請見,一時便有旨:「著進來。」三個人進來時,卻見御醫劉裕鐸正在給雍正回奏允祥病情,隆科多躬身侍立在身邊,年羹堯卻坐著。雍正示意他們免禮,卻對劉裕鐸道:「你說的那些個脈象,朕也不太明白,你也不必細說。你只說怡親王究竟何病,於性命相干不相干。」
「回萬歲,怡親王是癆疾。」劉裕鐸毫不遲疑地答道,「萬歲聖明,這病最怕勞累的。這次王爺犯病兒,敢怕就是勞心過重調養不周的過。十三爺身子骨兒原極好的,只要安心榮養,得終天年的也盡有的。至於目下,奴才敢斷言,三五年內,於性命決無干礙。怕就怕怡親王忠君愛國不惜身命不遵醫囑,那就是奴才的醫緣太薄太淺了。」說罷便磕頭。
雍正的目光悠悠地望著遠處,良久才嘆道:「李衛上年奏說脾胃失調,是你們院謝鵬去看脈的,朕下特旨,叫他辦理事務量力而行,不可強費精神。他什麼都聽朕的,唯獨這一條做不到,聽說也咯血了。你既這麼說,朕把十三爺索**給你,衣食住行由你一人悉心照料。即便朕下旨意要見,你以為不宜,由你來向朕回奏,你可聽著了?」劉裕鐸道:「萬歲原有旨意,理密親王的病也由奴才照看。奴才去侍候十三爺,原來的差使誰來接替?還有大阿哥——」雍正想了想道:「二哥的病叫冀棟去,你們會同診視過由他接替。大阿哥是瘋症,勉盡人事而已,你裁度著指個太醫,犯病時進去治就是了。」
都是一父同體的嫡親兄弟,雍正如此薄厚不一,允禩聽了不由一陣寒心。張廷玉在旁賠笑道:「主上,臣管著內務府,大阿哥,二爺,還有在遵化孝陵的十四爺近日身子也不爽,由臣攬總兒照應,這邊十三爺的病,由劉裕鐸專責侍候,這麼著可好?」
「也好。」雍正掏出懷錶看看,站起身來說道:「你是宰相,燮理陰陽調和萬方是你的本職嘛——時辰到了,年大將軍,到你軍中看看吧?」年羹堯一直靜聽不語,默默若有所思,此刻忙立起身,一躬說道:「是!我給主子先導!」雍正微笑著拍拍他的肩頭,說道:「不,你和朕同坐一個鑾輿——你不要辭,王前則國興,士趨則國衰,朕難道不如齊威王?朕看你勝過朕的頑劣之子,君臣父子,那麼多的形跡做什麼?父子同輿也是樂事嘛!」說罷呵呵大笑,竟攜了年羹堯的手一同出宮,上了三十六人抬的明黃大亮轎。允禩見他拉攏年羹堯,不顧身份地汙尊降貴,心裡一陣冷笑。隆科多張廷玉馬齊也都覺得這話不倫不類,卻不敢說什麼,各各上馬隨乘輿而行。
車駕趕到丰台,正是午時三刻,這天的北京天氣酷熱,萬里晴空上一輪炎炎驕陽曬得大地一片蠟白,早上才灑過水的黃土驛道已是幹得龜裂,馬蹄車輪輾過發出簌簌的響聲,焦熱的細土一串串蒸汽似的微微竄起,似乎一晃火摺子就能燃燒起來。雍正中過暑,最怕熱。儘管乘輿中擺了幾盆子冰塊,仍不住用手帕子揩汗。年羹堯也是滿頭油汗,陪坐在雍正側面,卻是鑄鐵一般目視著愈來愈近的丰台大營。
年羹堯的三千鐵騎早已作好迎候準備,這都是他軍中精中選精選的猛壯勇士,個個體魄如熊,佩刀按劍,依著年羹堯預先曲划,分成三個方隊挺立在火辣辣的熱地里。操演場四周九十五面龍旗還有各色雜旗,分青紅皂白按東南北西方位站定。見雍正和年羹堯的乘輿到達,校場口一個執紅旗的軍將將旗一擺,九門紅衣「無敵大將軍」炮齊聲怒放,連響九聲,撼得大地簌簌發抖。張廷玉馬齊一干文臣在京也曾檢閱過西山駐軍和丰台大營,從沒有見過如此森嚴肅殺的軍威,個個聽得心旌搖動。須臾,禮炮響過,侍衛穆香阿過來,甩著正步直至輿前,單手平胸行軍禮,高喊:
「請萬歲檢閱!」
雍正看了看年羹堯,說道:「你發令吧。」
「方隊操演!」年羹堯大喝一聲,震得雍正都不安地抖了一下。他身子向前略傾一下,又矜持地坐端了。
「扎!」
穆香阿單膝跪地向雍正行了軍禮,「拍」地一個轉身,回到操演場大將軍纛旗下,大喝一聲:「大將軍軍令,方隊操演請萬歲檢閱!」
「皇帝萬歲,萬萬歲!」三千軍士雷轟價齊吼一聲。三個方隊各由三名頭戴孔雀翎頂,身著黃馬褂的侍衛帶領列隊操演。時而橫列,時而縱行,時而成一字形,時而又變換成品字形,黃塵滾中刀光劍影殺氣騰騰,偶爾有耐熱不得中暑暈倒的,立刻便被凌空拋出隊外,由專管收容的迅速拖下去療治。年羹堯軍令如此森嚴肅殺,雍正和上書房諸王大臣看得動魄。允禩久聞年羹堯在軍中殺人如麻,卻怎麼也和在自己面前平和溫淡的形象聯不到一處,今日實地見了顏色,才知傳聞不虛。正發怔時,穆香阿雙手黑紅旗交錯一擺,所有陣勢立時大亂,浮土灰塵黃焰衝天。雍正不禁看了年羹堯一眼,年羹堯眼中閃著暗灰色的光,盯視著部隊,頭也不回地道:「主子,這是變陣,是我據武侯八陣圖演化而來。萬一我軍建制打亂,又受敵圍困,就用這陣法結團整頓……」說話間,隊伍已團成圓形,中間隊伍成太極雙魚狀蠕蠕周流而動,四周外圍的軍士則人手一弓,護衛著內里隊伍整頓,頃刻間以兩個太極魚眼為核心,內中重新整成兩個方隊,外圍軍士向中一合,竟組成三千軍士合成的一個大方隊,縱橫踏步而行,恰又結成「萬壽無疆」四字。此時,眾人已是看呆了。
「好!」雍正顏色霽和,點頭微笑起身道,「咱們下輿。到畢力塔的軍中接見游擊以上軍官。」年羹堯欠身答應一聲「是」,自先下了乘輿,又回身扶著雍正下來。雍正在前,年羹堯稍後隨陪,允禩、隆科多、馬齊、張廷玉一干大臣亦步亦趨,穿過「萬壽無疆」四字中間的人甬道。年羹堯手一擺,所有軍士都跪了下來,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雍正乍從堆著冰塊的輿中下來,立時覺得燥熱難當,頃刻間已通身透汗。忍著熱,他步履從容徐徐而行,至中軍大堂階上滴水檐下,才略覺清涼,因見畢力塔張雨張五哥都守在堂口,剛要進門,卻又轉回身子揮了揮手,笑道:「諸位都是朕之瑰寶,國家干城,生受你們了!」立時又是地崩山裂價一聲嵩呼:「萬歲,萬萬歲!」
雍正進內居中坐了,眾人方魚貫而入,年羹堯在外向指揮操演的穆香阿吩咐了幾句也跨步進來,見雍正身側設著座,料是給自己留的,躬身稟了一聲:「奴才已經傳喚游擊以上軍佐前來陛見。」見雍正點頭,便徑自坐了雍正身邊。馬齊見他如此狂傲無禮,剛要說話,身旁的張廷玉悄悄用腳碰了一下他的腳尖,馬齊漲紅了臉,低下了頭一聲不吱,心頭的火卻一烘一烘直要往外竄。眾人各懷心思正自沉吟,十名侍衛,還有二十多名副將、參將、游擊已經進來,頓時腰刀佩劍錚錚,馬刺踩得青石板地嘰叮作響,就大堂上向雍正行三跪九叩大禮。
雍正上下打量著這群軍漢,這熱的天都穿著牛皮鎧甲,結束得一絲不亂,人人熱得大汗淋漓,便笑道:「今年天熱得早,沒想到這早晚就三伏天似的。流火鑠金的天兒,著實累你們了!寬一寬衣,卸了身上的甲罷。」
「謝萬歲恩!」將軍們答道,卻沒有一個人脫衣服。
「寬寬衣,把甲卸掉——畢力塔,還有冰沒有?取來些賞他們!」
畢力塔答應著忙去操辦。但將軍們都沒有聽命卸甲,都把目光盯著年羹堯。雍正又說了一遍,年羹堯才道:「萬歲既有旨意,你們就卸了甲,涼快涼快吧。」將軍們這才不忙不迭「扎」地答應一聲退到兩側,三下五去二卸了甲,只穿著薄紗仆服侍候在側,雍正眼中閃過一瞥陰寒的光,卻是一瞬即逝,含笑道:「一室之內,溫涼不一吶。我們熱得受不了,將軍們卸掉牛皮鎧甲,恐怕就覺得涼快,是不是呀?」眾人都是遠戍邊關的外營管帶,多數人從沒見過雍正,只聽說雍正為人冷峭刻薄,聽他言語溫存詼諧,那種咫尺天威的警惕心頓時寬鬆下來,都是一笑。卻見雍正掉頭問畢力塔:「今兒陣勢你都見了,你的兵比年大將軍的兵如何?」畢力塔滿心的不服,卻只能順著「聖」意,因語帶雙關說道:「奴才開了眼界,實在比奴才帶的兵好!奴才託了祖蔭,十六歲上就跟先帝爺西征,從沒有見過這些陣法。真得好好兒跟年大將軍習學習學。」
「朕今兒心裡實在歡喜。」雍正不勝感慨地說道,「年羹堯是朕藩邸舊人,和朕還有瓜葛親。打這樣的大勝仗,帶出這樣猛壯的虎狼之士,朕很覺露臉。朕前有旨,年羹堯是朕之恩人,不單因他殫精竭慮報效朕躬。聖祖晚年西顧之憂也一役盪除,為聖祖雪了康熙五十六年兵敗之恥。朕與聖祖一體一心,承繼大位以來這是第一心事。祖訓有非劉而不王之義,年羹堯格於這一條,只能晉一等公,但朕視他真如自己兄弟子侄一般。這是一層。但若前方只有年羹堯一人一心,萬不能獲此大勝,以致天下臣民共享堯天舜地之福,全賴了諸位將軍輔佐,在前方一刀一槍拼殺出來。因而眾位將軍功在社稷如日月昭昭永不可泯!廷玉——」
「臣在!」
雍正徐徐說道:「今日會操諸軍將佐弁員各加一級。還有年羹堯明折所保奏有關將佐升遷人員,轉吏部考功司記檔,票擬照準各職。」
「扎!」
「傳旨,發內帑三萬兩,賞給今日會操軍士!」
「傳旨,著劉墨林草擬西征年大將軍功德碑,勒石於西寧,永為存念!」
「扎!」
允禩心裡格登一聲:劉墨林這會兒還在自己書房前罰跪曬太陽呢,這怎麼處?正緊張思索,張廷玉道:「萬歲,聖旨勒碑,差誰去西寧辦理?」「還是劉墨林吧。」雍正啜了一口茶隨意答道:「給他欽差身份,實授征西大將軍參議就是了。」允禩想想,此事終久難瞞雍正,心一橫,在旁躬身道:「劉墨林雖薄有小才,但素常聽人口風,行為頗不檢點。」接著就將在廉王府前的事說了,卻瞞了曬太陽罰跪這一節,「——因此我請他暫留我書房,等候我下朝訓斥。蘇舜卿歌伎出身,乃是個賤民。她死其實為徐劉二人爭風吃醋羞憤自盡。這麼一點事,劉墨林就敢當我的面侮辱命官。這樣的人,為年大將軍撰草功德碑,似乎不宜。」
雍正聽著臉色已變。他即位不久即下詔解放賤民,連張廷玉馬齊這些人都不知道為什麼忙著辦這不急之務。在座的只有年羹堯影影綽綽聽李衛說,皇上年輕時在安徽辦差,為洪水所困,幸虧一家樂戶救下,還與樂戶的女兒小祿小福姐妹有過一段纏綿風流韻事。允禩娓娓而談,自以為得體,卻不知越說「賤民」越是觸了雍正的忌諱。雍正一下子想起那個相貌極似小祿的丫頭,跟了允去遵化,如今不知如何?直到允禩說完,雍正方回過神來,冷笑道:「劉墨林這點子風流罪過打的什麼緊?朕看比那些個道學先生還略強些兒!蘇舜卿的事劉也沒有欺瞞朕,朕知道。說到賤民,那是已經有過旨意的。細究起來,徐駿的祖母不也是賤民?還有——」他看了允禩一眼,卻轉了話題。「今天不議這個,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允禩卻知道「還有」二字的含意,他自己的生母良貴人衛氏,原是皇家辛者庫里的浣衣奴!雍正把題目點到為止,允禩深覺失言,又羞又惱,目中暗閃著憤怒的火光盯了雍正一眼,卻沒敢說什麼,只一口接一口悄悄吐著粗氣。
「劉墨林才氣橫溢,奴才在軍中已經領教。」年羹堯欠身賠笑道,「奴才身邊也正缺著文章事務上的人,墨林來,明發奏摺都省了奴才動筆了。」雍正轉臉對高無庸道:「你去八爺書房給劉墨林傳旨。申牌過後叫他遞牌子養心殿見朕。」年羹堯道:「皇上,閱兵一過,奴才就不打算在京滯留了。請旨,奴才何時離京為宜?這麼多人馬,打前站號房子安排糧草的要先走一步呢?」
「你們跪安吧!」雍正見幾十個軍將都擠在堂上,愈覺悶熱難當,擺手命他們退下,起身輕輕搖著扇子來回踱著,緩緩說道:「岳鍾麒遞來密折,川軍和你部下時常有點小彆扭。你明日進去見見皇后還有年貴妃,後日黃道吉日,由張廷玉方苞設席代朕送行。你說的糧餉這類事,朕已經把摺子轉了戶部,各路軍都在青海,千把總以下軍官,朕意由你黜陟,也要等部議了才能定下來。回去好生部勒行伍,你和岳鍾麒都是朕的心膂之臣,精誠見心共事一主,下頭自然就少了磨擦。」年羹堯怔了一下,愕然問道:「這三千人馬不和奴才同行么?」雍正莞爾道:「十名侍衛,要留京另候聽用。三千軍士還是你的兵,朕今兒個看了,實在練得十分是好,朕意留他們些日子,京畿各地駐軍沒打過仗,兵也練得毫無章法,巡迴操演著各軍習學,然後再回西寧,你也省了心,他們也從容些兒,豈不四角俱全?」
年羹堯眉頭不易覺察地輕挑一下,十名侍衛原就是雍正派去的,留下倒也無所謂,這三千軍士都是他一手栽培提拔起來的弁佐,不但打起仗來個個拚死不要命,難得的是都用銀子餵飽了,自己一聲令下什麼事都敢做願做,一時也離不得。萬一雍正變卦,竟將這些人全都留京,多年血本豈不賠得精光?但雍正說得這樣堂皇,西寧前線已無戰事,年羹堯一時竟尋不出理由堵皇帝的話,思量半晌方笑道:「奴才這可要駁主子一回了。兵是我帶的,都吃的皇上的餉,拿的朝廷的錢糧,連我也是皇上的人,皇上怎麼調度怎麼聽令!不過皇上也知道,進青海的岳鍾麒的兵和下頭不和氣,我和岳是多年交情,就是主子不說,回去也要同他一德一心做事,下頭那些愣頭青兒軍官,少壯氣盛,身邊沒有這些得力的人彈壓,鬧出事來朝廷臉上也不體面,豈不辜負了主子的心?」
「不相干的。」雍正說著便站起身,「朕回去就下旨岳鍾麒,部勒好他的軍隊,你再回去,不至於出什麼事。」說著便走,年羹堯畢力塔張雨一干人直送到大營門口,跪著等雍正大駕去遠方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