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史貽直正言彈權臣 劉墨林受命赴西疆
一眾上書房王大臣扈從雍正直到西華門口,炎炎紅日西墜,火燒雲染得西半天一片血紅。張廷玉凌晨只吃了點點心喝了一杯**便上朝,雍正兩次賜膳,都是剛舉箸便有外任大員請求接見,竟沒有吃成飯。夏日天長,雖沒有黑定,取出懷錶看看,已是戌初時分。眼見雍正下了乘輿,一口氣松下來,張廷玉頓覺飢火中燒,正思量著弄點什麼東西吃,卻見雍正笑著招手道:「衡臣,秀水,怎麼忘了?還要見人呢!」張廷玉才想起,掩飾地一笑道:「臣哪敢忘了公務!想著主子勞乏一日,也要稍稍歇息片刻,想等會子再進去。」
「朕用膳用得飽飽的,只去一趟丰台,坐了半天,有甚的勞乏?」雍正笑嘻嘻地說道,轉臉見隆科多要走,又道,「舅舅,你也進來。」隆科多隻好躬身答道:「是!」
於是四人一徑漫步回到養心殿,見劉墨林已跪候在垂花門外,低著頭,也看不出什麼臉色,旁邊還跪著楊名時和孫嘉淦,一個是進京述職的,一個剛從外地巡視回來,雍正只說了句,「起來等著吧」便進了大院。白髮蒼蒼的邢年忙迎上來,陪著走在側邊,回說:「李紱方才遞牌子,還有詹事府的史貽直也遞牌子求見,他們沒旨意,奴才叫他們天街候著,已經一個多時辰了。主子要不見,奴才這就叫他們退出去。宮門下鑰,沒有特旨出不去,就得守一夜了。」雍正邊聽邊「嗯」,聽到「史貽直』三字站住腳想了想,「史貽直,是年羹堯的同年進士吧,叫他進來。李紱明兒再遞牌子——方先生進來了么?」隆科多不知雍正叫自己有什麼事,一直想偷窺雍正神色,此時在宮燈下瞥了一眼,卻見是面無表情。張廷玉肚子里咕咕直叫,聽說要見這麼多人,不禁暗暗叫苦,也沒理會隆科多。
「臣在!」站在丹墀下的方苞聽雍正問自己,忙趨前一步。因雍正屢次有旨不必下跪,打一長揖笑道:「方才臣去看了看十三爺,進來不到半個時辰。」
「好好。」雍正淡淡說著跨步進殿,在東暖閣大炕上盤膝坐下,看著魚貫而入的臣子們,含笑道:「都免禮,賜座。這熱的天,想必都口渴了,賜茶!」說著,已見一個小太監帶著史貽直進來,雍正笑道:「史詹事,你是後來居上啊!朕原說先見楊名時他們的,倒是你先進來了——詹事府是個閑衙門,你夤夜見朕,想必有要緊事了?」
史貽直是個高個子,頭形長得有點像壓腰葫蘆,細長的脖子長著個大喉結,一說話便上下動,看去十分可笑,卻是表情嚴肅,他伏地聽了雍正的話,重重叩了頭,仰起臉道:「回皇上話,朝廷沒有『閑衙門』,肯做事就有事,不肯做事,忙裡也能偷閑。」雍正一笑道:「說得好。不過你有什麼忙事呢?」史貽直以頭碰地,聲音鏗鏘,突兀說道:「今春四月初至今,直隸山東久旱無雨,不知皇上作何措置?」「你就為這個巴巴地跑來?」雍正又氣又笑,說道:「朕焉有不知之理?四月中已由戶部調撥三百萬石糙米,早賑濟過了。山東直隸不但口糧足,種糧飼糧也是不缺的!」不料話音剛落,史貽直又道:「賑災之事早有明詔,聖主仁厚恩澤昭如日月。昔日我朝名臣于成龍推之《易》理,京師久旱不雨乃是因朝有奸臣,『小人居鼎之側,無屯其膏』。賑災如揚湯止沸,如何釜底抽薪?」他這幾句話如斷珠落盤,又脆又響,幾個坐著靜聽的大臣立刻面白如紙,連張廷玉也忘了肚餓,都瞪著眼盯著史貽直,好像看見地下突然冒出來的土行孫,不知他要指哪個人為「奸臣」!
「天道茫茫,聖人難知。」雍正起初被他驚得手一顫,杯中的**都濺了出來,漸次方鎮定住了,冷笑一聲道,「你大約吃醉了,到朕跟前發酒瘋么?朕身邊人如今都在,你指,是張廷玉、馬齊,還是隆科多?」
「年羹堯是奸臣!」
史貽直一語既出四座俱驚,殿內殿外大臣侍衛太監宮女幾十號人或不坐或僵立,都如土木偶人,一時沉寂得荒廟一般。唯獨隆科多吊得老高的心落了下來,多少有點神情恍惚地望著搖曳的燭光。雍正目中波光一閃,睃了眾人一眼,良久方格格一笑,問道:「你彈劾年某,這使得的。年羹堯剛剛立過不世之功,清廉剛正朝野盡知!朕就是聽你的,他總該有個罪名兒吧?拿年羹堯只是一紙詔書,這『莫須有』三字壞名聲,你要加到朕頭上么?」他的語氣淡得白水一樣無味,甚至有點枯燥,但張廷玉跟雍正打了二十多年交道,深知這主兒愈是陰狠刻毒性子發作,說話愈是寡淡平和,很怕他將史貽直就地處置了,不禁緊緊鎖了眉頭,思量如何調停。轉眼看方苞時,卻是泰然自若,只一雙又黑又亮的小眼睛不住地眨著,顯然也在打著主意。
「回主上話。」史貽直似乎身上顫了一下,立時便收起怯色,從容說道:「自古奸雄之臣,哪個不曾立過功勞?曹操若不蕩平張角之亂,橫掃諸侯,能當上漢相么?年羹堯西線之戰,是賴皇上調度,傾天下之力竭天下之財,前線才有大捷,而年某為防岳鍾麒爭功,處置乖方,阻川軍入青海,以致元兇首惡羅布藏丹增逃適法外。這是他妨功害能忌賢妒才之罪,先前年羹堯舉薦諾敏,通省相連欺矇朝廷,諾敏事發東窗,並不見年羹堯有一字引咎之辭。朝廷自康熙年間清理庫銀虧空,至今湖廣、四川、兩廣、福建數省銀兩仍未歸還藩庫——萬歲,您只管去查,虧空官員十有八九是年羹堯的部僚親信——若不屬實,請斬臣頭以謝天下——萬歲容臣奏完:年羹堯選的官,只在吏部立檔存照,遇缺即補,號稱『年選』;年羹堯吃飯,也稱『進膳』;年羹堯的家奴回鄉省親,知府以下官員們行跪拜禮。年羹堯的年俸只有一百八十兩,家有私財銀兩逾千萬兩,試問從何而來?這次進京三千軍士沿途干預民政,聚斂民財,受收賄賂,車騎儀仗超越王儀,見天子而箕坐,遇王公而不禮,試問曹操再世,能如此跋扈嗎?」他琅琅而言,數落年羹堯擁兵自重專權欺君,稔熟得如數家珍,一句接一句詞鋒如刀似劍,真如一篇《討年羹堯檄》。養心殿人人聽得手顫心搖,「……萬歲昔年在藩邸即說:『吏治乃是一篇真文章』,登極以來屢下嚴旨,整頓頹風,以吏治為第一要務。即以此事論之,不誅年羹堯斷無辦妥之日!大奸若忠大詐似直,乞望萬歲查月暈礎潤而知風雨,奮鈞天之威,斬年某於輦下,則萬民幸甚、社稷幸甚,天必降祥雨膏澤神州!」他激昂慷慨地說完,連連頓首。
雍正已是聽得驚心動魄。彈劾年羹堯,前頭已有了范時捷。但范時捷是「造膝密陳」,史貽直卻是公然出馬。方苞鄔思道他們幾個議過,眼下斷然不到處置年羹堯的時機。只是怎麼處置這個胡沖亂闖的史貽直呢?他的眼瞼垂下來,目光幽幽而動,想了想一橫心,突然失態地大喝一聲:「你狂妄!」「啪」地一擊案,壺兒、盞兒、硯台都跳起老高!
雍正掩飾著心裡極度的矛盾,「焦躁」地在殿中來回踱著,終於拿定了主意,走至史貽直面前問道:「你還有什麼說的沒有?」
「臣已奏完。」
「你想做龍逢比干?」
「回皇上,龍逢比干是千古忠臣楷模。」
「朕成全你。」雍正極力壓抑著衝波逆折的情緒,咽了一口又酸又澀的口水,吃力地說道,「今晚回去別一別家人,明日自有旨意。」
「是……」
望著史貽直又高又瘦的身軀踽踽出了養心殿,消失在夜色里,雍正緊咬牙關,強抑著不讓眼淚迸出,半晌,粗重地透一口氣道:「叫楊名時孫嘉淦和劉墨林退出去,明日再遞牌子——哦不,劉墨林留下——我們這邊先議一下隆科多的事。」馬齊和張廷玉愕然交換了一下眼色,都把目光盯向隆科多。隆科多頭「嗡」地一響,心臟急跳,沖得耳鼓嗶嗶直叫,臉色立時變得雪白,雙膝一軟已跪了下去,顫聲說道:「臣……恭聆聖訓。」
「你起來,還都坐下。」雍正陰鬱地一笑,說道,「朕並不要怎樣你。朕想問,暢春園的事到底為什麼?」
隆科多綳得緊緊的心又是一縮,但這一問是早在預料中的,忙將當日情由說了一遍,又道:「臣是懂規矩的,先帝六次南巡,迴鑾時都由九門提督衙門清理宮殿,綏靖北京治安。」說罷看了馬齊一眼。
「你不要看馬齊。馬齊沒有告什麼人的狀。」雍正冷冷說道,「京都帝輦,國家根本重地,朕怎麼會掉以輕心?有幾封密折,你要真想看,回頭貼了名字謄給你閱看,好么?」隆科多忙欠身,乾笑道:「奴才焉敢?奴才的心思主子最知道的。就奴才而言,除了主子還是主子,並沒有別的安身立命之地。怎麼敢有二心?」馬齊在旁頂了過來,說道:「誰也沒說你有二心。我不是擺資格,我二十五歲就是順天府尹,四十年的京官,先帝南巡迴鑾接駕,后四次都參與了的,沒有步軍統領衙門獨自清理的例。京師京郊駐軍近十萬,都自行其是,鬧出嘩變摩擦,主子又不在,誰能善後?我是後來才聽說,上次太后薨逝,有人發急信到奉天,要請八旗旗主王爺進京,如照你如今的布置。萬一有別有用心的人乘機作亂,是我來彈壓還是你來彈壓?」
方苞坐在雍正身邊一直靜聽,眼見馬齊又紅了臉,笑道:「馬中堂不要動性子。我們消消停停說話。隆大人是宣讀傳位遺詔的託孤臣,要有二心,當時是做手腳的機會,怎麼會選在天下大定時亂來?但這事隆大人處置確實有誤。聖祖回京,定有時辰日期,先有詔書安排定了,京師才清理宮闈,也都會同了順天府和京師各營主官,發了咨文才辦。京師武備攬總兒的是怡親王,我就陪著十三爺住在清梵寺。出事頭天你還去給十三爺請安,十三爺縱病著,我又沒病,你就提一聲這事,我總可顧問一下的吧?」隆科多聽著這糟老頭子的話,明面上心平氣和,其實比起馬齊更覺難對,卻又難以發作,嘆息一聲道:「我是老了。我去清梵寺,怡親王咳嗽得話都說不整,想著他才四十齣頭的人,就病得這樣,當年十三爺何等英雄來著,我心裡只是感傷嘆息,又想著是小事,不過各宮看看而已,就沒說。」
「舅舅。」雍正含笑道,「馬齊只是浮躁。這事你是辦錯了。你明白么?」隆科多忙起身一躬說道:「奴才辦砸了差使,引起物議,確是有罪。請主上發落。」雍正道:「你也是無心過錯。你若有心犯過,不敢這麼明目張胆,朕也不同你一處坐談了。但既有錯,便要依制度來,恐怕要有點小小處分。」
方苞張廷玉和馬齊一聽這話,忙都站起身來。隆科多一提袍角跪了,叩頭道:「請皇上降諭。」
「你這次犯過,實因年老精神不到所致,朕很憐你。」雍正的神情似乎有點悵然,「錯出無心,也毋須重處。你兼職太多了,內務府、宗人府都是你管,很多事照料不來,不如一概都免了,就保留上書房行走大臣、領侍衛內大臣這兩個職,你覺得如何?」
他雖沒提步軍統領一職,但一聽便知,雍正真正要免的就是這個職。隆科多忙叩頭道:「奴才奉職無狀,主子隆恩高厚,但奴才已不宜再留上書房侍候,懇請一概全免,以警臣下怠忽公務之心!」
「處分你朕心裡已經很難過,更不能罰不當罪。」雍正嘆道,「照這意思,你今晚回去寫個辭呈,朕自然要申飭幾句,上書房大臣你還是要留任的——你這就退下吧。」
隆科多心裡亂糟糟的,說不出個滋味,胡亂叩了幾個頭,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雍正溫聲撫慰道:「你的心朕知道,這不過走走場面,前人撒土,迷迷後人眼罷了。你只管安心。你忠誠待朕,朕斷沒有虧負你的理。」說著竟扶起隆科多,直送出殿外。
看著隆科多由太監導引著出去,雍正踅回殿中,笑道:「原想見見劉墨林的,想不到半路殺出個史貽直!九門提督衙門出缺,議議看,誰來補好?」馬齊心裡略一掂掇,說道:「這要懂軍務的才好。跟著年羹堯的十個侍衛,看來在軍中歷練出來了。穆香阿如何?」雍正舔了舔嘴唇未置可否,朝外叫道:「傳劉墨林進來——穆香阿到年羹堯軍中一仗未打,這些花架子行徑算不得真本領。朕就不信他那個『太極圖』陣就真的管用!穆香阿他們十個朕召見,另有委用,他不成。」「那就畢力塔。」馬齊又道:「畢力塔是老將了,先年也跟聖祖爺打過仗。」
「丰台大營也是要緊的。」方苞說道,「張雨這些人一時還拿不起來。畢力塔一人兼職不合體例。」
「唔。」雍正又轉面問張廷玉,「衡臣,你怎麼不說話?」張廷玉此刻已是精神恍惚,只是覺得眩暈,已不覺得餓了。他勉強欠了欠身,說道:「其實奴才看,圖裡琛就好。粘竿處本是皇宮內侍衛的內廷衙門,圖裡琛幾次外差都辦得好。如今情勢,臣以為應該撤掉粘竿處,與步軍統領合衙,由圖裡琛為統領。內衙門養兵,容易留後遺症的。這件事臣早就想說了,乘著這事一處理順了才好。」雍正聽了一笑,說道:「粘竿處撤掉,很好。外頭已經有議論,說粘竿處是朕的私人護衛,有點像東廠[1]
。還說圖裡琛帶的侍衛是『血滴子』,真是活見鬼。越是能作踐朕的話越是有人聽信!其實你叫他指一指粘竿處不經法司衙門殺過捕過哪個官,他又說不出來!如今索性撤了,也就堵了那起子小人的嘴。」說著,走近了張廷玉,覷著張廷玉臉色道:「你臉色很不好,有什麼地方不受用么?」
張廷玉勉強笑道:「奴才沒什麼。奴才是有心事。史貽直的事奴才有點放不下。詹事府原是侍候東宮的,現既不立太子,這個衙門又閑又富。年羹堯如今聖眷這樣好,沒來由他憑什麼拼性命彈劾年某?且說的那些話,也不能說全無風影,就是處分,也沒有死罪,如不處置,奴才也體貼得主子難為處。年大將軍賀功剛過,就這麼大肆攻訐,這史貽直也太不懂事。」
「於情而言,情猶可恕。」雍正被他說中心事,心裡也是十分難過,「於理而言,不殺他無以對年羹堯啊!」
方苞在旁聽著,也是十分為難。思量了一陣,說道:「我有一法——憑天決之!」雍正掉過臉問道:「這怎麼說?」方苞閃著黑豆眼,嘿然一笑道:「他說要想天雨,必參斬年羹堯,原為祈雨而來的。就命他明日午門外跪地求雨,天若下雨,奸臣便不是年羹堯;天若無雨,年羹堯便『不是奸臣』——這就替年羹堯出了氣,白了冤。——這夜的事斷然是瞞不過年羹堯的。」
「那史貽直呢?」雍正聽著渾不得要領,「天若不雨,殺不殺他?」方苞笑道:「我斷明日天必降雨。真的沒有雨,史貽直就有君前狂言之罪,『狂言』該當何罪,發刑部議處,依律而行就是。」雍正踱至殿口,下意識地看了看天,卻是湛青無雲,一天星斗燦爛。他嘆了一口氣,說道:「也只好如此了。」張廷玉卻覺得方苞的話近乎兒戲,剛說了句「方靈皋,這不像讀書人的話,倒像是方外術士——」話未說完,他眼一黑便暈厥過去。
殿中人頓時大吃一驚,方苞馬齊霍地立起身來,雍正驚得倒退一步,心慌意亂地高聲叫:「快傳太醫!」劉墨林早已進來,守在殿門口沒敢打擾他們說話,此時三步兩步搶進來,一邊說:「臣粗通醫道,容臣先看看——」急蹲下身去,翻開張廷玉眼皮,又扶著脈沉吟良久。雍正急問:「到底怎麼樣?是怎麼了?」
「真令人難以置信……」劉墨林搖頭道,「這怎麼會呢?」
「你這是什麼話,叫朕猜謎兒么?」
「張相沒有病。臣看,是……是餓的了。」
雍正皺眉道:「你胡說八道,朕今兒兩次賜御膳的!」高無庸在旁說道,「興許是真的,兩回賜張廷玉膳,都是奴才辦差,找他辦事的人太多,又急著過來侍候主子,他沒有吃成飯……」說話間張廷玉已經醒過來,見雍正一干人驚愕地扶自己,不好意思地說道:「臣一時頭暈,驚了主子的駕了。」待兩個太監扶起身來,又笑道,「我們張家遵聖祖祖訓,惜福少食攝養,竟餓倒了宰相,也算一大笑談。」雍正卻「笑」不出來,他的心一直往下沉落,半晌方驚醒過來,忙一迭連聲叫「傳膳」!方苞道:「御膳魚肉葷腥,衡臣未必消受得。」劉墨林也不管顧,說道:「要一杯**,多加點冰糖,現成的點心用幾口就成,不須用御膳。」雍正見高無庸站著發獃,厲聲道:「你愣什麼?還不快辦去!」
張廷玉貪婪地喝了一大碗**,又吃兩塊宮點,漸漸回過顏色,揩著額上的汗笑道:「從沒有在主子跟前這麼放肆的,今兒出了丑。臣沒事了,接著議事吧。」雍正的意思天已晚了,張廷玉又弱,想改明日再議。張廷玉笑道:「原打算今夜還要見楊名時和孫嘉淦的,都積到明日,明日不是更累?還是主子老話,今日事今日畢的好。」
「劉墨林,知道傳你進來做什麼的么?」雍正命給每人進一碗參湯,乾咳一聲問道。他一開口,殿中又恢復了寧靜莊重的氣氛。眾人原想劉墨林必定說「不知」的,不料劉墨林卻叩頭道:「臣知道。臣今個在八爺府作踐了徐駿,得罪了八爺。萬歲必定聽了八爺的話,要處分臣。這沒的說,臣是故意兒的,憑主子發落。」幾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雍正道:「你伶俐得忒過頭了!一點也沒猜對。徐駿浮浪紈袴子弟,有點仗了你八爺的勢。你呢,放蕩不羈無行文人,也確有點恃了朕的寵。朕不偏不倚說話,都夠受的了!八爺已經代朕教訓了你,朕就不處分你了。」
劉墨林叩頭道:「謝主子寬宏之恩,但徐駿確是衣冠敗類****。八爺處我並沒有失禮,只當他面唾了徐駿是實,徐駿是翰林院的人,又不是八爺的奴才,八爺這個偏架拉得沒道理。臣雖放蕩無羈,實沒有恃寵驕人的意思,臣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你還是先咽下這口氣。」雍正沉靜地說道,「蘇舜卿的事朕心裡有數,為一個女人和人慪氣,朕很不取你這一條。回頭你見見十三爺,賞你點銀子,好好發送了她。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你讀飽了書的人連這個理都不知道?」勸人容易勸己難,天下通理,雍正說到這裡,猛地想到小祿和跟允的那個丫頭,竟觸了自己隱疼,忙收攝心神,又道:「叫你進來不是議私事的。朕有意放你外任官,你怎麼想?」劉墨林怔了一下,說道:「我是皇上的臣子,以身許國,在京在外仍是皇上的臣!既是皇上垂問『怎麼想』,做翰林的都有通例,無不巴望能當學政,收門生,熬資格。臣原也是這想頭,皇上作過《朋黨論》,讀來令人心目一開——那都是為自己,並不為了社稷。萬歲給臣一個中等郡,臣管取三年小治,五年大治,為皇上一方良牧!」
雍正盤膝坐得有點腿發麻,下榻在地下隨意踱著,突然一笑道:「那自然是好的,但你實非一郡之治能局限。朕給你一個參議名義,還回西寧,就是參議道台吧!你願意不願意?」
……
「唔?」
「臣不敢不奉詔,臣亦不敢說假話:臣不願往。」
「為什麼?」
劉墨林連連叩頭道:「年大將軍嚴剛可畏,臣侍候不來!」方苞馬齊和張廷玉三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張廷玉雙手扶膝身子一傾說道:「主上並沒說叫你侍候年羹堯。你是西寧參議道,主管為年、岳兩軍徵調糧餉,調停西寧各駐軍爭端,並不受誰的節制,有事直報上書房。」
「直報朕。」雍正手一擺,邢年便過來,手裡捧著個小黃匣子,上頭擺著兩把鑰匙,雍正自取一把轉手交高無庸,「替朕收著。」邢年便把匣子捧給劉墨林。劉墨林雙手捧過,沉甸甸的,角上包著鍍金黃銅頁子,鑰匙齒犬牙交錯,顯然是特製的鎖,他立刻明白,這就是一直耳聞,卻從來沒見過的密摺奏事匣子了!正發怔間,雍正微笑著道:「這是聖祖爺的發明,古無前例。有人說朕耳目靈通不易受人欺矇,是靠粘竿處去聽壁角,他錯得一塌糊塗!上至總督巡撫,下至州縣蕞爾小官,朕給這匣子,就和家人通信一般,什麼事都說,說出來是真是假是正是誤,無處分也無獎賞,不管什麼事什麼時候朕拆看,隨時批複,卻不是正式公文。你有事要發明折,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也可先具摺子請示朕——你直報張廷玉,發了明折,就變成公務,那就要秉公處置了。」
馬齊見劉墨林發愣,笑道:「別看我們日日和皇上一處,我們也都有這個匣子呢!這是殊遇異數,你還不快謝恩?」
「是啊,這是異數。」雍正目光盯著遠處,似乎在眺望什麼,「可惜並非人人知恩。有的人恩賞密折專奏權,把匣子給外人看,賣弄專寵;有的人把朕批的硃批泄露出去;這兩種人朕是不給他臉的。還有一等人,像穆香阿,寄來的密折,滿嘴都是拍年羹堯馬屁的話頭,讀來令人肉麻——方才馬齊還說他可任九門提督,可笑!」馬齊被他數落得臉一紅,忙起身道:「是臣妄言了!」「是無心嘛。」雍正示意馬齊坐下,「這不過順話提及。總之,密折要說朕關心的事。大至督撫將帥,小至茶肆耳食語,秦樓楚館軼聞趣事,士大夫往來過從,凡有關世道人心,朝政闕失的,放膽奏進來,就如同家人父子通信,沒什麼忌諱,就是年歲豐歉,陰澇晴旱……只管奏!」
說到「陰澇晴旱」雍正猛地想到史貽直,心裡緊抽一下,便不言語,只是出神,半晌才道:「今兒著實乏了,朕也沒精神。劉墨林明兒見見張廷玉,就去年羹堯那裡陪著。記著,事事要聽年羹堯調度,事事要密摺奏進來!」劉墨林一頭死了蘇舜卿,心中悲痛;受允禩窘辱,又覺憤恨;升遷是喜,與年羹堯打交道又是憂;受密折權又有點驚疑。心裡翻倒了五味瓶似的,叩頭道:「臣敢不凜遵聖訓!」雍正點了點頭,說道:「夜深了,散了吧。」
這一夜,雍正就歇在養心殿,也沒有翻綠頭牌叫妃嬪,在大炕上輾轉反側,只是睡不著,幾次趿了鞋出來看天,天色卻是晴好。
[1]
東廠:明代特務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