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康熙帝壽終歸渺冥 薄命女飲鴆殉恩情
這是一個嚴寒的冬季。自交十月,京師的天氣幾乎一直陰著,狂嘯的西北風卷著雪團、雪片,沒完沒了地飄落下來,把這座陰沉沉的古都裹成了混沌世界。暢春園澹寧居等處行宮,擠滿了六部尚書、郎官,各省總督、巡撫都住在專為他們搭起的帳篷內。他們都是進京給康熙請安的,還帶著一些公事要奏。但從內廷傳出來的信息,康熙的病情越來越重,時厥時醒,已經昏昏然不能理事。里裡外外隨時能見康熙的,只有一個張廷玉。他已經熬得眼圈發黑,失去平日談吐從容的氣度,說話又急又快,走路有點踉踉蹌蹌。十一月十三日,張廷玉在康熙的小書房裡接見了幾個外省大員,只站著交待了幾句急務,說道:「這麼大雪,諸位老兄暫且不必回去,皇上稍安,不定還有什麼旨意呢!」說罷又到韻松軒來。
胤祉、胤祐、胤禩、胤禟、胤、胤裪、胤禑七個皇阿哥都坐在裡頭,見張廷玉進來,忙都站起身來,胤祉便問:「張相,有旨意么?」
「半個時辰后,請各位爺進去請安!皇上今兒似乎略好些,想見見你們。」說罷便一徑去了。
胤禩緊張得臉上有些發白。外頭一切預備停當,丰台駐軍統領成文運那裡的三萬人厲兵秣馬,只待一個信息即可前來包圍暢春園。隆科多那邊是揆敘和阿靈阿兩個聯絡的,雖沒有應承策應,但卻保證北京九城不出一兵。有這兩條,可以說一聲令下,暢春園即在掌握之中,單憑武丹和趙逢春那幾千綠營兵,決計抗衡不了!現在園外有左右局勢力量的只有一個胤禛,一旦丰台兵到,立即擒拿胤禛……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父皇……無論遺詔傳誰,都是一紙空文!
康熙已經自知「好不了」。過了十月,他已全然不能起身,舉手投足便覺心悸頭眩。此刻,他靜靜平躺著,像一盞熬幹了油的燈,只一雙眼還泛著一絲活氣。平時雖然也說生死常事,不害怕,但倒真的要拋去這萬里江山、繁華世界、富貴風流時,他仍有一種莫名的悲哀……他口中喃喃說道:「到頭了,到頭了……玄燁,你也有今日么?……」
「萬歲……」
張廷玉早就進來了,只不敢言聲,聽他說胡話,忙俯身說道:「奴才張廷玉在此……外頭的事都處置了,人也都見了,您安心歇著……」
康熙側轉了臉,溫和地看著張廷玉,說道:「糧食再多也不嫌多……暹羅國這幾年米賤,還要買些;凡進內地的,免稅……哦……永不加賦的詔諭再重複一下,有更動者,即不是朕的子孫……如今官員還不起虧空,就在火耗上打主意;年羹堯和噶什圖的摺子要嚴加駁斥,就說朕的話,火耗只可議減,豈可增加?老十四那邊軍需,實在騰挪不開,還是著落戶部……」說至此,心猛地一疼,康熙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臉變得又灰又青,半日回過神來,卻又泛上潮紅。張廷玉、邢年、李德全忙上前替他輕輕捶著。便見外頭小太監進來稟道:「主子,三阿哥帶著諸位爺進來給您老請安了……」
「叫他們進來……」
須臾,胤祉帶著六個阿哥魚貫而入,就榻前一排跪下,叩頭道:「給皇阿瑪請安!」
「唔。」康熙用目光掃視著幾個兒子,問張廷玉道:「怎麼,老四沒接到旨?」說話問,胤禛一頭一臉的雪走進來,也不敢拍打,伏身跪在胤祉身邊。康熙的臉漲得愈加通紅,喉頭咯咯有聲。半日,咳出一口痰來,待人拭去,略平緩些,款款說通:「還有幾個沒來……朕昨日已經見過了。朕獨見你們,是心裡有話:你們……要識大體……你們鬧家務,漢人就會一哄而起,誰也不會有個好下場!非我類族,其心必異……我們滿人……總共也沒幾個……所以要處處小心,輔佐新主……鬧起來,不是國家之福,更不是我愛新覺羅氏的福……」
說到這裡,康熙覺得氣促難忍,略停了停,招手叫胤禛過來,撫著他的背說道:「你……你……你都記住了沒有?」
「皇阿瑪!」胤禛的血一下子全涌到臉上,從康熙期待、懇求的目光中,他已完全領略到「聖意」是什麼。強抑著撲撲跳動的心臟說道:「臣兒焉敢忘記?阿瑪……你寬心榮養……你的病,是不相干的……」說著,淚水奪眶而出。
康熙伸出骨瘦如柴的右手,拉住胤禛的手,使了使勁,但是無力:「廷玉,拿出朕的金牌令箭。胤禛……你帶上它,把胤祥赦出來,把胤礽、胤禔也赦出來……朕要見見……都見見……」
「是!」胤禛撫著那支半尺長的金質令箭,涼涼的,上邊描龍雕鳳,寫著「如朕親臨」四字,輝煌耀目,顯示著它至高無上的威權。此刻,他倒鎮定下來,雙手擎著令箭卻身一步,說道:「兒臣……去了!」說罷轉身出去,卻不就走,站在檐下慢慢換衣換靴,靜聽裡頭動靜。
康熙經這一番折騰,已是氣微神弱,喘息移時,方道:「你們不是想知道誰來承嗣大統么?時至今日,朕不瞞你們了……」剎那間,偌大寢殿靜寂得針落地下都能聽見,胤禛豎起耳朵,只聽康熙說了聲:「就是方才出去的四阿哥……胤禛!」胤禛再不遲疑,一聲不言語大踏步走了出去。
「張廷玉,」康熙翻身,仰面閉目躺著,輕聲吩咐道,「宣讀遺詔!」
張廷玉答應一聲,向櫃中取出厚厚一疊旨本,回身向康熙一躬,轉臉來,清了清嗓子,朗聲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一代令主……」
七個阿哥全都傻了,連叩頭領旨的話都說得參差不齊,八阿哥的頭嗡嗡直叫,全然聽不清張廷玉念了些什麼。不知過了多久,才清醒過來。此時,至關緊要的是出去給丰台下達指令。滿指望張廷玉快些讀完,無奈這遺詔竟似一部《左傳》,時而旁徵博引,時而詳述體例,竟沒有個頭!胤禩心知大事不好,中了老爺子的計,急得似萬蟻鑽心,回頭看胤禟、胤,也都是抓耳撓腮汗流滿面……心一橫,悄悄起身,踱出草殿。聽屋裡張廷玉兀自讀得琅琅不絕,抑揚頓挫。胤禩臉上閃過一絲冷笑,蹬了鹿皮油靴便下了丹墀。早見李德全過來,賠笑問道:「八爺……哪去?」
「我要……小解。」胤禩心頭突突亂跳,說著便往外走。卻被守在門口的武丹攔住,笑道:「八爺,入廁么?就在殿東后夾道——那邊請!」看著這個頭髮鬍鬚都沾了雪的老侍衛,胤禩恨不能一腳踢死他,口中卻笑嘻嘻地說道:「老將軍,這麼冷的天兒,難為你挺著!」武丹也呵呵笑道:「我昨兒還給萬歲說,老奴才尚屬有用之物,不是全廢之才……」胤禩和武丹搭訕著,眼見門洞里四個侍衛釘子似地站著,劉鐵成、張五哥則在外頭雪地里來回踱步。心知無望,正要走,卻見何柱兒跌跌撞撞過來,被擋在門外正說什麼。胤禩踱到門洞里,沉著臉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在這裡糾纏什麼?」
何柱兒瞪了張五哥一眼,近前一步稟道:「天都過了午時,福晉在府里發威,逼著奴才進來瞧瞧,主子的飯是送進來,還是回去用了?」胤禩心知是阿靈阿、王鴻緒他們做法,心裡一喜,怒喝一聲道:「滾!到這裡來現世!回去說,我不一定就死在這裡了,叫她預備後事吧!」說罷氣咻咻「入廁」去了。
胤禩回到殿中,遺詔已經讀完,忙跟著幾個人叩頭,山呼:「萬歲……」
「你們可……聽清了?」康熙在枕上問道,他的嗓子似乎堵了痰,風箱似地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臉憋得紅中透紫。胤眼見他是不中用了,乍著膽子叩頭道:「聽清是聽清了,只怎麼沒有說傳位給誰的話?」康熙頭上的青筋別別直跳,吭了半日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咕噥了一句:「可惡……畜生……」
胤禟在旁笑道:「阿瑪別生氣,老十問的是,既是遺詔,理應說一說嗣位的大事嘛……」康熙咬著牙,一臉的獰笑,彷彿在聚集著最後的力量,半日才惡狠狠道:「傳!傳……四……四阿哥立即進來!」
「聽見了吧?」胤禟莞爾一笑,沖著滿臉怒容的張廷玉道:「皇上叫傳十四阿哥!皇上真聖明,十四阿哥文才武略都是出尖兒的,咱們大清興旺的日子有著呢!」
「你……你好……」康熙牙關一咬,竟忽地坐了起來,手指著胤禟亂抖,只是說不出話,半日抓起枕邊的念珠砸了過去,頓時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殿內立時大亂,幾個阿哥站起身來忙成一團,有的哭,有的叫,做張做智地張羅要參湯、傳御醫。其實御醫們聽到哭聲,早已一擁而入,圍著康熙急救。半晌,扶脈的醫正鬆開了康熙的手,獃滯的目光盯著張廷玉,帶著哭腔說道:「萬歲爺……駕崩了!」頓時,殿內殿外嚎的嚎,哭的哭,越發不成章法。
張廷玉心裡先是「轟」地一響,跟著哭了一陣,想起康熙前日交待的「靜觀泰山之崩」,旋即禛定下來,款款說道:「各位阿哥且節哀。廷玉奉大行皇帝遺命善後。眼下不是哭的時候,得趕緊傳在外阿哥進來料理。」說罷也不理會眾人,大踏步走出殿外,板著臉吩咐道:「張五哥,騎快馬傳四爺立即進來!」
胤禛此刻正在胤祥府。他手持金牌令箭回城,一刻不停,先回雍親王府,忙向鄔思道等人說了在暢春園奉旨的情形,便急著要走。鄔思道聽得眼睛陡地一亮,雙拐一丟幾乎摔倒在地。慌得眾人忙來扶時,鄔思道卻道:「眼下最要緊的,一是護好四爺,二是放出十三爺,叫十三爺帶上令箭,先去丰台,穩住那裡的綠營,叫弘時、弘曆兩個阿哥到西山銳健營;就說奉旨勞軍,絆住他們的腿——只要稍有疏忽,一夫倡亂,萬夫齊應,就是有遺命,也抗不過八爺勢大!」
眾人這才從欣喜中驚醒過來,經過一番緊急磋商,雍親王府傾家出動。由性音帶粘竿處護衛跟隨胤禛,長隨們跟兩個世子前往西山,忙了好一陣,才算停當。
胤禛前呼後擁到十三貝勒府,一點沒費事就遣散了看護胤祥的內務府人員,自帶著性音昂然入內。
「是四哥!」胤祥正和喬姐、阿蘭三個人圍爐燙酒,敞著堂門賞雪,驀地見胤禛冒雪進來,驚得一怔,忙起身道:「您怎麼……」
胤禛站在漫天大雪中,上下打量著胤祥,良久才道:「我奉有旨意!」說著,從懷中取出那支帶著體溫的黃金令箭。
「萬歲!」胤祥趨步而下,待胤禛南面立定,方跪了下去,叩頭道:「請四哥宣旨!」「萬歲思念你。」胤禛說道,「特命我持此令箭赦你出去!」
胤祥猛地抬頭,直愣愣地看著胤禛,半晌才道:「真的?皇阿瑪他……」他的嘴唇急劇地哆嗦著,憋了一陣,才嘶啞地嚎叫:「萬歲爺!你又想起我了!你還記得我……嗬嗬……嗚……」
「老十三,別這樣。」胤禛被他哭得打顫,沉吟了一會才道,「如今情勢……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走!到倚雲閣,我有些事和你說……」說罷,一把扯了胤祥便走。
堂屋裡只留下了阿蘭和喬姐兩個人。這兩個女子跟著胤祥被扣在這小天地里已有十年,這裡,沒有主婦,也不分婢妾,沒有主人也沒有奴才。裡頭的人寸步不能外出,外頭的消息一點也透不進來。十年熬煎,胤祥白髮上頭,她們倒仍是少婦模樣。阿蘭和喬姐兩個人痴痴地對望著,剛才的一幕來得太突然,胤祥虎嘯一樣的吼叫嚇得她們有點發懵。見他兄弟二人攜手而去,都覺得有點茫然,若有所失。
「來,我們為十三爺的蒙赦,來干三杯!」良久,喬姐才回過神來,望著臉色愈來愈陰沉的阿蘭道:「你發什麼呆呀?今日我們要一醉方休!」阿蘭舉起杯來,臉色蒼白,不知為什麼,她的手抖得厲害,半日方笑道:「我素來不喜飲酒,今日捨命陪君子!」說罷,二人將杯「咣」地一碰,仰著脖子各自飲下。
……一杯酒下肚,阿蘭已是面紅耳赤,喬姐也是酡顏如醉,起身笑道:「今日太高興了,十三爺要出去,得好好賀一下。我還藏著一瓶茅台呢!」說罷便起身去了。阿蘭急忙起身向案下摸索了一陣,取出一個紙包向壺中抖了抖,將紙塞進袖中。見喬姐捧著瓶子過來,便又斟了兩杯,笑道:「再干第二杯,我講過捨命陪君子嘛!」
「好嘛!」喬姐說道,「左右是吃酒,也不要分三河醪、茅台,兌上一起吃!」說罷便將茅台酒咕嘟嘟傾進阿蘭的酒杯里,兩個人頭一仰,又對飲了一杯。
不多時,阿蘭覺得心口微痛,知道藥性已發。眼見喬姐臉也變了色,遂慘笑道:「喬姐,我是個賤奴出身,十三爺有恩於我,我卻對不起他。除了跟他在這裡享了這多年福,竟沒個報答。往後十三爺出去做事,不知還能想著我不能?」喬姐笑道:「你這蹄子怎麼了?誰是名門閨秀!我不也是被賣來賣去的?男人們——的心狠著呢——呃——誰料得住呢?」
阿蘭譏笑道:「你不是受別的男人指使在十三爺這裡卧底的么?喬姐,你將要為風流鬼了——你害不成十三爺了!」喬姐捂著胸口,盯著阿蘭罵道:「你這個狐媚子!以為……我不知道?嘻嘻……你不是九爺派來的嗎?——茅台里有點砒霜……你知道么?我不是君子,你也得捨命相陪……」說著喬姐軟軟地癱倒在地。阿蘭也晃了兩下,歪倒在一旁……
胤禛和胤祥兩個人在倚雲閣商議完出來,便見戴鐸進來,說道:「四爺,有旨叫你趕緊去暢春園。」胤禛握著胤祥的手,道:「好兄弟,拜託了!」又回身命戴鐸,「你跟著十三爺!」說罷拔腳便走。胤祥站著沉吟半晌,咬著牙道:「戴鐸,把你的劍借來一用!」
他提著寶劍趕回堂前,遠遠看著,便覺情形不對,搶上階前看時,阿蘭手中兀自緊捏著酒杯,蜷縮在席旁一動不動,喬姐兀自掙扎,見他進來,睜著無神的眼睛道:「陰差陽錯……我們兩個好薄命……」說著頹然仆地。
「十三爺……」戴鐸搶上幾步,拉起兩個女人的手摸摸脈,詫異道:「怎麼會……都死了?」
胤祥手中的劍「當」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