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只願君心似我心

四年了，廖志明從來沒有忘記過去關於穎穎的點滴，當年他眼睜睜看著穎穎跳下懸崖，看著李義爬在懸崖邊哭喊，痛徹心脾的聲音響徹祁連山脈，廖志明的心也隨之冰如死灰。

他都不能像李義一樣哭喊，只能假裝無動於衷，猶如行屍走肉般跟著張憲大人離開，儘管心痛如焚，儘管後悔錐心，但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那時候的他身不由己，力不從心，廖志明悔不當初，是他暴露了穎穎的行蹤，是他斷了穎穎的後路。

那場西行，他見識了太多的人情冷暖，體會了太多的無能為力，感受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他千瘡百孔的身軀拖著心如死灰的意念，再次踏上了回去的路程。

在行程中間，他終於發現了穎穎留在衣服下面的書稿：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娟秀的文字，熟悉的字體，悱惻的詩意，刻骨的回憶。

廖志明捧著書稿嚎啕大哭，半年來壓抑在心底的情愫如同浩蕩東去的大河，在撕心裂肺的哭聲里一瀉千里。

和穎穎兩小無猜的情意歷歷在目；對穎穎暗訴相思的羞赧記憶猶新；讓穎穎開懷大笑的場景恍如昨日，但現在，所有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穎穎與自己陰陽相隔，沒有了她，他失去了心裡唯一的光明，沒有穎穎，此去經年，縱有萬般情思，更與何人說？

廖志明哭了很久，他的聲音嘶啞，氣息凝滯，他的身體因為抽噎而抖動，一直到夜幕幽深時，他才停止下來。

他再次端詳著書稿，每一個字變成了刻刀，深深鐫刻在自己的心上，他心如絞痛，無處安防，猶如心被使勁擰攪，擠出滴滴血漬，然後嗜血而飲，這種痛苦無言可表，吞噬著他的全身上下。

廖志明明白，從此以後，他的心不會再快活，他的生活就會變得形同虛設，他的感情會永遠空白，他與幸福會背道而馳。

來到京城后，廖志明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仕途上，並且在自己的運籌帷幄下，告發了穎穎的劉鈺成被他打壓下去，並且藉機流放，他讓劉鈺成付出了代價，也感受了被流放的宿命。

家裡人給他娶了妻子，他無喜無憂，無懼無畏，像個旁觀者一樣結束了婚禮，對於妻子，他無牽無掛，無念無欲，表面對她相敬如賓，心裡又是疏遠遊離。他身邊包括妻子在內的很多人都看到的是廖志明嚴謹、內斂、正直、上進的形象，誰也看不到他心底深處解不開的死結。

日子就這樣不動聲色流逝，周圍的人都已經將竹子巷中的事情淡忘，誰也看不出廖志明因為那件事變得沉默少言、如履薄冰，雖然他現在已經是兵部郎中了，但他心裡的光亮沒有了，任何的樂趣與他來說都黯然失色。

任命西寧衛指揮使的詔書要送到西地去，因為廖志明參與了上次押送流犯的任務，皇帝再次下令讓他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去西地傳詔書，同時暗訪民情。

接到這個命令，他情緒再次失落，這幾年他最不願觸及的就是關於穎穎的一切，現在重新要踏上那段屈辱的路程，而且他要宣旨的還是曾今和穎穎有過牽連的土司家的少爺李義，他不想見到他，不想撕開結痂的傷口，他頹廢到了極點。

但是皇命難違，君君臣臣，他也只能接受這次的任務。

他帶著聖旨，裹藏著自己沉甸甸的心事，在寒冬來臨的季節踏上了西去之路。越往西，天氣越寒冷，這種冷實在是透心刺骨，每走一步，他心裡的傷口就撕開一節，他對穎穎的思念更深一層，他的情緒越來越低落，這條路太過煎熬。

……

四年來，今年的冬天是最暖和的，一場大雪后，乾燥的氣候潤濕了很多，白茫茫大地粉妝玉砌，山舞銀蛇，祁連山銀裝素裹，一排排松柏分外妖嬈，天地之間似明鏡高懸，通徹分明。

穎穎吩咐拉木暗自去西寧衛的醉紅樓把王艷嬌贖出來了，雖然王艷嬌曾經告密揭發了她們逃跑的計劃，但對那件事穎穎早已經放下了，她理解王艷嬌，也就原諒了她，當所有的事物都變得危險重重，周邊環境又是極端惡劣，為了生存，為了一點點利益，人性就會變得扭曲，所有的錯誤也就無可厚非了。那時候流放的每個人都是天涯淪落人，時過境遷，穎穎已經釋懷，她暗地裡救出了王艷嬌，讓她們一家人團圓在祁連山下。

所有的人都過上了正常的生活，穎穎終於安下心來了，李義帶著她去視察各部落的民情。到了索恪部落，新上任的頭人看到土司和夫人親臨，殷勤得很，準備了豐盛的宴席招待，但面對曾經和蘭什姐一起呆過的熟悉地方，穎穎心裡再也不能平靜了。

她隻身來到和蘭什姐一起生活過的家裡，曾經，熟悉的家園裡留下過心如止水的安逸，也留下過歡聲笑語的無憂，但也有阿爹和阿妮慘死的悲痛，昔日溫暖的草屋已經支離破碎，院子里冰雪覆蓋著荒草，到處是狼藉一片。

穎穎跪在院子里，淚水橫流。

冬天的風吹得她簌簌發抖，地上的碎雪吹起，刺得她淚眼朦朧。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這裡曾帶給她短暫的安穩，這裡讓她有過家的溫暖，但現在，人去房空，物是人非。

過了很久，李義找到了她，長時間沒見到她，他擔心她的安危，尋到這裡，他進門看見身體單薄的穎穎跪地而泣，看著她煢煢獨立的身影，他明白她心裡的感受，也能體會她曾經的苦楚，如今，他再也不會讓她受苦了，要讓她永遠幸福。他也明白她心裡對蘭什姐一家人的牽念，如今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好，但蘭什姐一家卻看不到了。

穎穎被李義慢慢扶起來，他脫下自己的羊皮外衣披在穎穎身上說：「明天我陪你上山去，去看看你的父老鄉親們。」

穎穎欣慰地一笑，淚水緩緩流下，漫漫變成冰絲絲，天氣冷得哈氣成霜，但她的心裡暖如驕陽。

第二日，李義讓下人駕著馬車上山了，本來可以直接去山腳下拜訪鄉親們，但穎穎執意要遠遠觀望，她不想驚擾了他們的生活，也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存在。

山路蜿蜒，白雪皚皚，馬車晃蕩著前進，大山深處一片靜謐，時光如此美妙。

在曾今發現鄉親們的山崖上，穎穎重新站在上面，俯瞰下面一排排玲瓏有致的草房子，炊煙裊裊，犬吠和諧。

相同的地方，不同的情景，不同的心境。

小孩子們裹著雪球打落一顆顆松塔，臉上洋溢著無憂無慮的純真。

青年人穩妥淡定，他們的身上沒有鋒芒畢露的自不量力，含蓄內斂地延續長輩身上的文化修養，不動聲色地默默傳承著江南文化的精髓，他們懂得明哲保身，懂得低調收斂。

老人們背著手，彎著腰，慢悠悠度著緩步，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不氣不惱，臉上沉澱著滄桑的平靜，身上蘊含著飽經風霜的沉穩。

經歷了背井離鄉，妻離子散，生離死別，竹子巷的百姓們開啟了新的生活，他們默默將漢文化播撒在了這片荒涼的西地……

山風凜冽，看著下面的鄉親們各自進入了正常的生活狀態，穎穎早已經感懷得淚流滿面，今天這個局面，是她這麼久以來最安心欣慰的事情，她對著天空默念，向著天上的父母訴說了父老鄉親的現狀，那一刻，她相信，父母親在天上看到了一切。

祁連山脈綿亘悠長，大山會護養勤勞勇敢的百姓，天人合一，萬物有靈，生命有價，穎穎對著山下的鄉親深深跪拜，再轉過身，對著巍峨聳立的祁連山三拜九叩，祈禱一切美好安康。

下山的時候，穎穎心情格外開心，她依偎在李義懷裡，給他講了很多江南的故事，李義聽的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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