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仇怨
刈州西市舊市口
宵遠聽著遠方傳來的裊裊不絕的喜樂,心中五味雜陳,恨意像毒蛇一般吐著信子攀上心頭,他便聽見自己的牙齒緊緊咬合發出的瘮人聲響。
今日乃立夏之日,是大衷新君迎他心中一往情深的連氏入宮為嬪御的日子。
而那入宮的連氏,便是與他宵遠有著弒兄的血海深仇的大仇人。
去歲,宵遠的兄長原本好端端的在蠡府禁衛軍大營當差,前不久還因蠡侯愛重,新升了副將的官職。然而年關未至,刈州城中蠡府便傳來消息到家中:宵遙患疫,不治暴斃。
因為他們說宵遙患的是會過人的凶疫,故而,宵遠甚至連自己兄長的屍首都沒能領回。
那與自己從小相依為命,把自己視作性命般寶貝的兄長。
而當時尚是初冬時節,京中還並未流行起那一場可怕的疫症。
宵遠到底想不明白,自己的哥哥身在軍營為官,自小體格健實,因著過慣了吃糠咽菜的窮困日子,已是一副百病不侵的身子骨。這許多年來連風寒都未曾得過一場,如何竟突然得了連名字都說不清楚的疫症,並且在短短數日之內便暴斃了呢?
他清楚的記得,兄長在最後一次回老家探望自己的時候,是那般的精神朝氣,神采奕奕,臉上因擢升而掛著永不褪去的意氣風發的笑容,神秘兮兮而又信誓旦旦的對自己說:
「遠兒,哥要發達了,不用再被那個溫召壓在身下了,禁衛軍馬上就是哥的了,咱們的苦日子要到頭了!」
溫召是蠡府禁衛軍的首領將軍,是兄長的頂頭上司,這宵遠是知道的。然而他不明白,自己的兄長雖得蠡侯擢升,在軍中到底還是矮著那溫將軍一大截。他如何便這般篤定而狂熱的說,禁衛軍馬上就會是他的了呢?
宵遠雖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的兄長在蠡府大營任職多年,為人素來小心謹慎,做小伏低,斷不是那張揚自傲的驕躁性子。他這麼說,那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做得到的。
所以,對於兄長的這番豪言壯語,當時聽在耳里的宵遠不過隨之一笑。因著軍中機密過多,他不願兄長為難,故而並未深問。不過在心中保留了一份小小的期待,一份很小很小,即便落空也不會失望,卻又真實存在的期待。
然後,沒有等到兄長再帶來好消息,宵遠卻等到了蠡府之人帶過來的喪訊。
如此的猝不及防,卻又無可推拒。自己的兄長,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去了。
衣棺下葬那一天,宵遠一個人在兄長墳前痛哭流涕。在他的記憶中,自己似乎從未這樣撕心裂肺的哭泣過。父母去世之後,兩個兄弟相依為命,這是兩個人的默契——無論誰留下軟弱的淚水,都會令彼此的心中留下難過的傷痕。
所以,宵遙宵遠兄弟兩個,是從來不會哭泣的。
痛苦之餘,宵遠心中的疑惑越來越重——這件事情,實在過於蹊蹺。
於是在置辦妥當兄長的喪事之後,他曾自身去到蠡府求見蠡侯。蠡府的門童倒是意料之外的通情達理,聽他自報身份后便入府通傳了。然而片刻之後,門童便回到府門,用客氣的語氣告訴他,蠡侯染疾,這幾日無法會客。
這句話宵遠是相信的,聽說蠡侯確實已經數日未曾上朝,想來老人家病來如山倒,的確是無法會見自己的吧。
但他並不死心,又求著門童去向外苑禁衛軍溫召通傳。然而這一次門童卻並未答允,只說年關將近,溫將軍須得加重城中巡邏布防,日日辛勞,無暇會見閑人。
這樣的推辭雖然也算合乎情理,卻仍引起了宵遠的疑心。
畢竟當初兄長言語之間,對這位溫將軍的態度頗不尊敬。那麼有沒有可能,是兄長在軍中與溫召不穆已久,知曉了溫召的什麼私隱之事,醜事惡事……所以才對自己說出可以頂替溫召位置的言語呢?
若當真如此,那溫召便也有十足的動機殺人滅口,為了保住自己的權位性命,隻手遮天,以齷齪手段殺害了自己的兄長。
想到此處,宵遠不禁膽寒,兄長這樣的冤屈,可到底該如何真相大白呢?他一個鄉下來的男孩,在這刈州皇城中人生地不熟的,沒有權勢沒有人脈,只靠著蠡府撫恤的那幾百兩銀子,又能盤桓幾日呢……
遇見靘花的時候,宵遠幾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當時他一點點查到溫召似乎經常流連刈州東市桃花街里最有名氣的青樓——桃銷樓。未免打草驚蛇,他便在挨著桃銷樓附近的館子租下一間破屋子,自己則每日伏在桃銷樓街邊,苦苦監視著溫召到訪的身影。
然而那溫召似乎的確很忙,除了那次自己蹲在蠡府門口時見他來過一次,他這許久以來竟都從未踏足桃銷樓了。
可宵遠卻是耗不起的。這桃花街地處刈州東市裡四道,鄰著朝廷高管大員的府邸,可謂寸土寸金,連最不起眼的館子,最簡陋的客房竟也那般昂貴。短短不過十日,他便已經幾乎花光了自己手頭所有的銀子。
而突然出現的靘花,替他還清了欠下的房錢,又將自己兄長被害的原委對自己說了個一清二楚。對於宵遠來說,便是神仙一樣的人物了。
果然,是溫召意欲盜取蠡府至寶,夥同他那心思歹毒的妹妹在府中興風作浪。而兄長,便是因為發現了他們的陰謀,才慘遭二人滅口的。
聽完事情原委的當時,宵遠悲憤不已,氣得幾乎暈厥過去。
「如果我說,我有辦法助你為宵遙報仇呢?」
「你…?」
宵遠從激憤中收回神來,打量著眼前這位看起來不過十幾歲的少女,心中不由狐疑:「你能幫我?」
「不錯。」
「溫召是禁衛軍首領,那個連歸螢如你所言,也是江湖中人,武功深不可測。你幫我報仇…」宵遠再度從頭到腳看了看平平無奇的靘花,「你有那個本事嗎?」
靘花幽艷一笑,便像意料到宵遠會有此一問似的。那笑容是那樣詭異——她的面容和神色原本都極其清純,宛如月下的黑百合一般。然而冷不防的一笑,那童稚的眼神中竟添了幾許凌厲陰狠的殺氣。
猝不及防,她猛的向後一躍,然而未曾落地,人卻已嘶的一聲憑空消失在了房間里。
宵遠大駭,他原是農家出身,兄長宵遙雖身在軍營,卻從不肯讓弟弟入仕入伍,只叫他留在鄉間,一求餘生安然。平平淡淡過了這麼多年,他突然看到活人在眼前消失這等把戲,自然驚得說不出話來。
未曾驚叫出聲,肩頭便似乎被人輕輕一拍,宵遠猛的回頭,卻見一把匕首正被身後的靘花直直舉向自己的脖頸。
「你……」
不等宵遠說話,靘花便再度幽然一笑,手指一轉,將刀柄轉向自己:「拿著,刺我。」
宵遠一怔,但見靘花笑得安恬,他心中便油然生起無限對溫召兄妹的憤恨,一把抽過匕首,對著靘花瘋狂的胡亂砍去。
卻見那靘花身法如電,腳下疾旋,將身影舞成一片昏黑。宵遠只朝著那片黑森森的模糊身影一刀刀的亂砍,可卻無論如何砍不到半分實體。
手腕遽然一震,宵遠負痛,匕首便不由脫出手去。掉落地上的時候,宵遠訝異無比的看到,那匕首的刀鋒已然被削成了兩段。
愕然抬頭,靘花已在眼前,徑自沒有絲毫氣喘,笑容幽艷而詭異。
「這是東倭忍術。你說,我夠不夠本事幫你報仇?」
「你…」宵遠這才遲鈍的感受到一絲恐懼,「你怎麼幫我?」
「訓練你,成為和我一樣的忍者。」靘花的聲音縹緲,仿若只是尋常談天一般,「不過這會很苦,比習武還苦。堅持不住,就會要了你的命。」
「我堅持得住。」宵遠幾乎是想也沒想,「可是…你為什麼要幫我?你能得到什麼?」
「主子的意思,無須多問。」
「主子?」
「等你成手,自會有人告訴你一切。」靘花的語氣像是不太耐煩,「你要不要?」
「要。」
宵遠聲音低沉,一顆心已經如石頭一般,再沒有動搖。
……
「你來早了。」
身後傳來一聲柔媚入骨的女聲,宵遠猛的將思緒從回憶中拉出,轉頭顫聲道:「靘花姑娘……」
那女子睫光一閃:「錯了。」
「幽鏡姑娘。」
幽鏡紅唇一揚,咯咯笑出聲來。她們姐妹的容貌的確是像極了的,只是不同於靘花凈若百合的眼神,幽鏡的眉梢眼角皆是嫵媚風情,只是魅惑之餘,少了她妹妹的那一分戾氣。
宵遠並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是主子派你來試煉我的嗎?」
「試煉?不,小子,我不是來和你過招的。」
「可是靘——」
「——計劃有變。」
「什麼?」
「你不需要去刺殺連歸螢了。」
「不需要?」宵遠的聲音陡然揚起,「為什麼,是我的本事還不夠嗎?」
「本來是夠的。只是如今她就要入宮,你沒辦法在宮中動手。」
「那就現在啊!趁她還沒有進宮門。」
「小子,這是主子的意思。」
「那…那溫召呢?」
「也殺不得。」
宵遠怒火中燒:「這也殺不得那也殺不得,主子到底什麼意思?」
「主子說,要把你留在他的身邊。」
宵遠一怔,緊攥著佩劍的手已經骨節發白:「我千錘萬鑿的苦練到今日,就是為了能夠手刃仇人。主子…到底為什麼…?」
「你放心,溫召和連歸螢自有我們姐妹對付。小子,這些天主子已經瞧出你心性不凡,比你的兄長得用,所以才會如此抬舉你。」
宵遠眉頭一皺:「比兄長得用?哥他也曾為主子所用嗎?」
「不要多問。這是你早就知道的規矩,不是嗎?」幽鏡瞪了宵遠一眼,「放心吧,溫召做了國舅,此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而連歸螢進的那個皇宮,原也不過是個奪命窟罷了。這兩個人,主子自會為你好生料理。」
宵遠聽得幽鏡此言,便覺身上骨頭都寸寸酥軟了一般。心中生出一股可怕的惡寒,他只能怔怔望著幽鏡詭魅的笑容,再說不出一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