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回2 文武臣金殿詰曹印 陰陽人銀亭化愚頑

九七回2 文武臣金殿詰曹印 陰陽人銀亭化愚頑

2

四月二十二日破曉時分,北京紫禁城午門外,文武百官各佩牙牌依職官大小排列,鼓響三通,宮廷旗校擺列五彩儀仗,鐘鳴過後,文武官員依此從午門左、右掖門步入,過金水橋立於皇極門外。忽聞樂起,錦衣衛張五傘蓋、四團扇,崇禎帝頭戴紫金冠,身穿莽龍袍,步入金台寶座坐定。繼而鳴鞭,鴻臚寺官唱道:「入班……」左右文武百官步入大殿,跪拜行禮,山呼萬歲。而後,鴻臚寺官朝御座宣念謝恩、見辭官員名冊,又唱「奏事……」

按照前一日鴻臚寺官和通政司官的安排,曹印待各王公大臣奏事完畢后,持通天笏出列奏道:「荊門推官曹印恭請吾皇再議行法事宜。」

崇禎帝道:「准。」

曹印道:「自古以來,三皇治國以仁,五帝臨朝以禮,秦、漢以降,歷代君王,法治天下。法者,信也,行於朝堂,天子可取信於百官,行於鄉野,官府可取信於百姓。我太祖律法雖歷經久遠,卻多有廢弛,百官將律法塵封於木櫃,手捧三尺笏板為非作歹,致使盜賊四起,民不聊生,危及我大明萬世江山。所以,臣以為,值此天下大亂之時,朝廷當力行法紀,既嚴守太祖法令,又可適當推陳出新,多鏟貪官,廣懲豪強,籍以取信於民,惟有如此,方可平息四方烽火,固我大明萬年江山。以上呈策,望吾皇准奏。」

曹印話音剛落,一人出列奏道:「啟稟皇上,聖賢治世,以仁以德,以禮以例,我太祖皇帝,開創萬世基業,制定宏輝律法,歷代先皇,依例而行,遵法而治,雖偶有小亂,然江山穩固,傳至今日二百七十餘年矣。今曹印名為行法,實為變法,一旦擅變祖制,毀我二百年律法,動我大明根基,此取禍之道也。」眾人視之,乃御史毛羽健。

曹印辯道:「東有滿清韃虜虎視,西有百萬流寇侵擾,我大明社稷危機四伏,何言江山穩固?毛御史此言豈不是自欺欺人?皇上,值此存亡之際,依循舊例,不行法,不變法才是真正的取禍之道呀!」

禮部尚書李邦華出列發難:「滿清韃虜虎視華夏,乃貪婪本性所致,百萬流寇侵擾中原,乃連年天災所起,敢問曹大人,此二者與律法何干?」

刑部侍郎許威冷笑道:「以曹大人之意,當年努爾哈赤侵我中華,皆因大明先祖律法不公。曹大人推行新令,天下公平了,我等即可不費兵卒,讓皇太極滾回赫圖阿拉城了。」

許威的一番嘲諷,朝堂上傳來一陣鬨笑之聲。

曹印答道:「豺狼貪婪,只食老弱;獵人勇猛,獅虎不欺。天災可恨,人禍更甚,官民守法,天災何懼?試問諸公,如果令行禁止,皇令暢通,官員不敢貪而盡職,百姓不受飢而樂業,天下何來的亂民?朝堂公正廉而有序,兵馬糧草足而精壯,東虜哪敢西顧?」

曹印反詰完畢,大殿內鴉雀無聲,反對的大臣們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無人應答。

沉默良久,李邦華哼了一聲,一臉輕視曹印的表情,朝崇禎帝拜而奏道:「皇上,天啟七年至今,浙江霾雨,大水蔓延,阡陌成巨浸。白水、同官、雒南、隴西諸邑,千里冰雹,損傷禾田無數。南陽大風拔樹而走,房屋瓦片隨風而飛,官署民房一夜之間成斷壁殘垣,百姓哀嚎於野。畿南、山東、河南、山西、陝西大旱。如今兩畿、山東、河南、陝西、山西、浙江、三吳、湖廣等地***,樹皮盡食,民不聊生,其中刁悍殘暴者揭竿而起,遂成賊寇。以此觀之,天下大亂乃天災所致,如何扯到祖宗律法上了?曹印誤國,以律當斬。」

李邦華伸出右掌,狠狠地做了一個砍頭手勢,這一番慷慨陳詞,不少臣僚點頭稱是,紛紛議論道:「曹印謬論,當斬之以謝天下。」

曹印笑道:「曹印這顆頭如能換來江山永固,斬了也值得,只可惜李大人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邦華冷笑道:「請曹大人示其二。」

曹印道:「歷年天災不假,然皇上仁慈,每逢天災之年,必令御史查訪災情,各地巡撫、知州、知縣呈文上報,再令戶部撥付救災銀兩和糧食。然皇恩浩蕩,卻難以恩澤百姓,崇禎三年陝西旱災,戶部承旨撥付白銀五十萬兩,糧食十萬石發往救災,可據陝西降賊招供,當地官府分文不賑,任由饑民餓死,災民不得已起而為賊,攻克州縣,卻從官衙倉庫中得糧、銀數以萬計。李大人,以大明律法,貪贓枉法、剋扣賑災糧銀者該當何罪?這些罪官至今有誰受到律法制裁?百姓造反,這些地方官僚不思己過,非但不開倉放糧安撫百姓,反而屢屢告急,催促朝廷發兵剿賊。當初如果遵守朝廷律令怎會有今日之禍?」

崇禎皇帝聽了,亦深有同感,說道:「曹愛卿一語中的,貪官害民,惡吏誤國。」

玉音威嚴,眾不敢犯。

曹印大喜,心想皇上發言了,看你們誰還敢反對。不料沉默一會後,李邦華暗向順天府丞張順使了一個眼色,張順出列道:「皇上所言極是,貪官污吏上負皇恩,下負黎民,的確該死。然據臣所知,已故三邊總督楊鶴楊大人承皇恩而撫賊,先後將賊寇神一魁、田近庵、劉道海、白柳溪、獨頭虎、金翅鵬、過天星、鑽天鷂、雲交月、金龍等近百賊首招撫,並賜以錢糧,然官軍班師回朝之後,這幫賊寇復返。以此可見,雖皇恩昊昊,然賊寇匪性難改,天性好殺,不服教化,中原之亂,非因飢餓無食之故也。」

李邦華見皇上低頭沉思,趁機道:「皇上曾言:『寇亦吾赤子。』然賊寇愚頑,不體天恩。張獻忠、羅汝才、賀一龍、小秦王、混世王等數十賊首降而又反,他們劫掠州縣,殘殺百姓,所謂的殺貪官救百姓,都是賊匪們蠱惑人心的口號而已。臣敢以人頭擔保,即便所有貪官污吏均被砍頭伏法,賊寇們也不會解甲歸田,他們只不過是以殺貪官救百姓為借口,實乃要奪我大明江山。」

李邦華語畢,兵部侍郎兼昌平總兵邱浩又道:「張大人、李大人所言極是,皇上,當務之急是朝廷上下團結一心,共同剿滅賊寇,至於行法之事可待賊寇剿除,天下太平了再議。」

左都督石懷大怒道:「大敵當前,搞什麼行法推令,豈不是令眾臣寒心嗎?」

許威更是哭諫道:「大明天下可容一兩千貪官污吏,卻萬萬容不得一兩個亂臣賊子呀!貪官污吏只圖金銀,亂臣賊子可是要奪我朗朗乾坤,望皇上三思。」

崇禎帝微微點頭,道:「李愛卿和邱愛卿、許愛卿所言不假,賊寇負朕一片愛子之心,窺視神器,居心叵測,大明縱有良法,亦難撫慰此等惡徒。」

曹印正要再辯,崇禎帝道:「眾卿不必多言……」

忽然,大殿中連續傳來咳嗽之聲,聲音響亮,百官俱聞。崇禎皇帝正想說「朕意已決」,忽然被這幾聲咳嗽打斷,目視朝堂,卻是戶部尚書吳履,遂問道:「吳愛卿身體有疾?」

吳履止住咳嗽聲,慌忙跪拜於地道:「臣該死,臣昨日通宵不睡,受寒過重,以至於今日朝堂之上咳嗽,影響朝議,臣之罪也。」吳履說完又連續咳嗽幾聲。

崇禎帝道:「愛卿何故不睡,莫非歌舞歡飲了一宵?」

吳履道:「臣年老,哪有精力歌舞歡飲。」

崇禎帝道:「卻是為何?」

吳履道:「臣處理公務。」

崇禎帝道:「有何緊急公務?」

吳履道:「倒也不是什麼緊急公務,不過昨日正要散衙時,八個叩閽百姓找到戶部府衙,臣接見了八人,聞聽其冤,知道他們從江蘇、河南、山東等地千里迢迢趕來京城,臣想他們亦是吾皇子民,不忍驅逐,遂向八人一一解說:『皇上日夜辛勞,勤理政事,爾等有何冤屈儘管對本官說,本官定將你們的冤情上達天聽,果真有冤,皇上必會為你等昭雪。』因此熬了一夜。」

崇禎帝道:「哦?他們八人有什麼冤情,為何要千里迢迢來京叩閽?」

吳履左右顧視,欲言又止,猶豫不決。

李邦華道:「吳大人,皇上聖明英武,訪民有何冤情,你如實說來,今日就可昭雪,何必吞吞吐吐?」

崇禎帝也道:「愛卿但講無妨,縱有過失,赦你無罪。」

吳履又拜道:「皇上縱然赦臣無罪,臣亦不敢妄言,八人有狀詞在此,請皇上御覽。」吳履說完從懷裡掏出一疊狀子,值禮太監接過後呈給崇禎帝,帝展開一一閱覽,臉色逐漸陰沉下來,繼而由陰轉怒,最後兩眼冒火,將一疊狀子往御前一扔,怒道:「怪不得你們反對曹印行法,原來個個心懷私心,真正的賊寇不在遼東,不在三邊,就在這朝堂之上。」

帝說完后拂袖而去,眾臣皆驚,見皇帝走了,大家手忙腳亂地撿起狀子一看,但見第一份狀子寫道:

告狀人李武:告常州知州汪權人命事。小人家田五畝,知州強征十畝之稅。鄰里大戶李瑞良田三千三百畝,報官八百五十,偷賦露稅,惡官佯裝不知,蓋因李瑞叔乃當朝禮部尚書李邦華也。李瑞有田不稅,貧民少田反而賦多,天道公理何在?家父李勇與眾鄰至州府上告申辯,惡官不聽,反誣家父聚眾滋事,毆打致死。嗟乎!只准官屬犯令,不準百姓違法,天子律令獨為百姓定乎?惡官諛上,菅人命,天子律令能容之乎?泣血叩天,哀哀上告。

第二份寫道:

告狀人許林:告刑部侍郎許威濫用職權事。小人家住河間府興村,惡霸許旺仗勢欺人,強佔小人果樹三株,小人與之論理,反遭其辱,手臂被毆致殘,小人告至縣衙不理。三月後路口相遇,許旺再度羞辱,小人忍無可忍與之爭執,誤傷其指,卻被縣衙坐以毆鬥之罪處以杖刑。嗚呼,斷一臂不理而傷一指處以杖刑,天理何在,王法何存?蓋聞許旺族叔許威乃刑部侍郎,許旺跋扈,皆仗許威之勢,河間百姓不堪其苦,小人冒死叩閽,乞天恩澤民,鋤奸除惡。

第三份寫道:

告狀人楊三:告泰安推官邱傑執法不公。邱傑乃兵部侍郎邱浩之子,依仗朝中有人,在泰安飛揚跋扈。豪強霍貴強姦小人寡嫂柳氏,寡嫂懸樑,小人救下,告至府衙,霍貴反陷害小人懷抱孀婦,輕薄嫂子。邱傑受了霍貴好處,不究強姦惡人,反查救嫂小叔,將小人杖打五十板子,逐出公堂。小人泣血上告,殷殷盼復。

……

其餘五份狀子分別是狀告御史毛羽健、順天府丞張順、戶部郎中候健、大理寺卿秦誠和督察院御史石懷等人,每一份狀子皆有理有據,被告者全是反對曹印行法的大臣。眾人見了這八份狀子,嚇得臉色蠟黃,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3

深夜,李府之上,李邦華聚集兵部侍郎邱浩、刑部侍郎許威、御史毛羽健、順天府丞張順、宗人府宗正朱淵、左都督石懷、大理寺卿秦誠等七人後花園銀亭議事。

李邦華道:「今日之羞,皆因吳履匹夫使詐所致。此人城府極深,面善心狠,藏於幕後,隱而不露,著實可恨!」

朱淵道:「如今皇上震怒,曹印得逞,由他行法已成定局,為之奈何?」

毛羽健嘆氣道:「更可恨的是,我們的違令之事已為皇上知曉,曹印行法后,定會深糾不放,說不定,還會利用職權揪出咱們那些陳年往事來。」

秦誠道:「莫若我們各自上奏,先是悔罪認錯,繼而支持曹印,如此,方可慰藉聖懷,轉危為安。」

邱浩道:「秦大人所言極是,我等只有先求自安,以後再圖曹印、吳履。」

李邦華長嘆一聲道:「此二人一旦得志,以後若何能圖?」

石懷道:「我等就此認輸,豈不太便宜了曹印和吳履?」

李邦華道:「說的是,該思一萬全之策,決不能便宜了這兩個小人。」

正在眾人束手無策之時,家丁來報,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來訪。許威喜道:「王公公足智多謀,對皇上秉性了如指掌,若得他老人家相助,我等無憂矣。」

李邦華忙道:「有請王公公。」

王承恩自幼家貧,不得已入宮,做了個不陰不陽,亦陰亦陽的太監。王承恩極善察言觀色,頗能鑽營,跟隨崇禎帝近三十年,悉知聖意,深受皇上寵愛,因此,一時權傾朝野,朝中大臣莫不敬畏。

大家一起將陰陽人王承恩迎入銀亭,攙扶、搬櫈、拂桌、端茶,眾人殷勤獻媚,不亦樂乎。

王承恩笑著請眾大臣坐下,而後環視一番,笑道:「眾位深夜不眠,莫不是也像吳履那般處理緊急公務?哎呀,咱家來得可不是時候。」王承恩說著就做出起身欲離的樣子。

眾人慌忙將他拉住,李邦華道:「王公公是咱知心人,我等就不必隱諱了,實不相瞞,我八人正為今日早朝之事惶恐不安吶。」

邱浩道:「王公公素來宅心仁厚,千萬要幫我們一把。」

眾人皆道:「是呀,全賴王公公了。」

王承恩喝口茶,微閉雙眼,回味許久,道:「李大人,你家這是什麼茶?」

李邦華忙道:「西湖龍井。」

王承恩搖搖頭道:「味道不好。」

李邦華忙道:「一定是下人馬虎,沒有泡好,我這就去讓夫人重泡一壺給公公。」

李邦華說著就要出門,王成恩喊了聲:「不用了。」

李邦華又畢恭畢敬地回來,王承恩笑問李邦華:「李大人可知為何味道不好。」

李邦華滿臉疑惑,臉上費力地擠出絲絲笑意,道:「請公公示下。」

大家誰也不知道這王承恩是什麼意思,只得靜靜地看著他。王承恩笑道:「茶是好茶,可惜不合咱家胃口。」

李邦華心裡咯噔一下,莫非王承恩索要銀兩?李邦華正在揣摩王承恩地意思,又聞他說道:「咱家是邢州人,喜歡邢州巨鹿的金銀茶,金銀茶雖然便宜,大街上十幾文錢就能買一斤,比不上你這西湖龍井,可合咱家口味呀。」

眾人稀里糊塗的,不明白王承恩意思,只得含含糊糊地點頭稱是。

王承恩將這杯龍井往桌中央一推,道:「主人待客,不管是茶也好,酒也好,菜也好,並非一定要名貴的,重要的是要合客人胃口。」眾人連連點頭,王承恩復道:「咱當臣子的做事,是不是也一定要合君父胃口才行呀?」

王承恩拐了個大彎,終於點題了。

大家再才明白過來,李邦華忙道:「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皇上的胃口是?王公公足智多謀,請教我八人,我等感激不盡。」

許威也道:「王公公乃社稷重臣,令人敬佩,我等今日犯了天顏,全賴王公公出謀劃策脫險了。」

王承恩笑道:「我一個內臣,如何能幫你們呀。」

李邦華道:「王公公乃皇上最倚重的人,你不幫我們,我們在朝堂上就無立足之地了。」

王承恩淡淡地道:「你等可知皇上為何震怒?」

李邦華道:「皆因吳履小人背後一刀。」

王承恩道:「此其一。」

李邦華與眾人相互一望,問道:「其二是?」

王承恩道:「皇權至高,九五之尊豈容蒙蔽?皇上最忌諱臣子欺君,你等口稱忠君愛國,可屬下、家屬卻屢違律法,皇上如何不怒?」

李邦華道:「王公公,我們該如何應對?」

王承恩道:「皇上惡貪官,恨賊寇,做夢也想中興大明,曹印正是抓住這一點,口口聲聲稱由他行法,可以懲貪除惡興大明,人家這一招正合皇上胃口,皇上如何不喜?」眾人聽了不斷點頭,王丞恩道:「你等眾人上奏,也須合皇上胃口才行,要扳道曹印,須如此方可……」

眾人恍然大悟,連連稱讚王公公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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