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關於老師
老師有很多,這裡只說兩個:舊的和新的。
舊老師姓王,做新娘子不久,留一頭直直的柔柔的披肩長發,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嘴角總有笑意,對她的學生有著陽光般的好心情。
金鈴一向喜歡披肩長發的女人,對電視里的洗髮水廣告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再加上王老師脾氣好,王老師自然成了她的崇拜偶像。沒事的時候,金鈴就磨磨蹭蹭湊到老師跟前,摸摸頭髮啦,說幾句小女孩的甜話啦,送老師幾張漂亮的貼畫啦。老師對金鈴就有點偏愛,總說金鈴作文寫得好,給她打過幾次「98」的高分。
好景不長,王老師教了金鈴不到一年,留學美國的丈夫替她辦好了陪讀簽證,要辭職去美國了。
老師要走的那幾天,金鈴跟掉了魂似的,老是纏著媽媽眼淚汪汪地問:「美國有什麼好呢?她為什麼要走呢?」
媽媽說:「美國有什麼不好呢?她為什麼不能去呢?你長大了,說不定也會去的。」
金鈴就非常惆悵,彷彿自己不久真的會離開家園一樣。
金鈴翻箱倒櫃,挑了個自己最喜歡的長毛絨玩具,要送給王老師。
媽媽說:「真是不懂事。老師去美國,要帶吃的,要帶穿的,要帶送人的,東西多得只怕箱子裝不下,哪會再帶上你送的玩具?行李超重可是要罰很多錢的。」
金鈴當然不忍心讓老師受罰,改送了一張很漂亮的聖誕卡。其實那時候還是夏天。金鈴又把老師在美國的地址要了來,工工整整抄在一張紙上,央求媽媽替她收好。她說她要給老師寫信。
學期沒結束王老師就走了。
新老師姓邢,50來歲的年紀,瘦瘦小小的,總是穿一雙白色旅遊鞋,走起路來腳下生風,說話急速短促,一分鐘能吐幾百個字,訓起學生來一講就是一兩個小時,學生就有些怕她。
金鈴一開始不怕,因為她是個跟誰都能黏糊得起來的小姑娘。有一次金鈴到老師辦公室里拿本子,趴在邢老師的辦公桌前,把一個紅繩拴住的小石頭雕像舉在邢老師面前晃蕩晃蕩,笑嘻嘻地問:「老師你喜歡嗎?」邢老師眼皮一抬,莊重威嚴地說:「別跟老師嬉皮笑臉來這一套。」
金鈴只覺得一瓢冷水潑在心裡似的,委屈得要哭了。
從此金鈴就對新老師有了抵觸情緒,處處覺得她不如舊老師好。人沒有舊老師長得漂亮,話沒有舊老師說得好聽,就連粉筆字也沒有舊老師寫得好看。她撇著嘴對媽媽說:「寫的什麼字呀,還沒有我們班的林志和寫得好。」
金鈴媽媽心裡很擔憂,孩子進入六年級,正是小升初的要緊時刻,這時候換老師本來就不很妥當,哪裡受得了師生之間再有隔閡呢?她就到學校里找人打聽,才知道這位邢老師教學經驗非常豐富,送走的畢業生一屆一屆不知有多少了。金鈴媽媽心裡這才踏實下來,以後就經常注意在女兒面前誇讚老師:「哎呀呀,這篇課文老師能挖出這麼深的含義,真是了不得!」或者說:「這篇作文的評語寫得真好,媽媽是無論如何想不到的。」
金鈴不為所動,撲哧一笑:「你又不是老師,你當然想不到。」
金鈴媽媽吃一個悶子,心裡恨恨的,覺得女兒真是大了,有主見得令人怕。
王老師走了不到一個星期,金鈴就張羅著要給她寫信。媽媽說:「太急迫了吧?人家還不知道有沒有安下家來呢。」
金鈴問:「一封信寄到美國要幾天?」
媽媽說:「最少一個星期,最多10天。」
「那不就行了嗎?」金鈴說,「10天後老師還不該安好家嗎?」
金鈴就趴在桌上寫,先打草稿,再抄,寫作文從來都沒有這麼認真。媽媽借故走過去看,金鈴就機警地用胳膊擋住,瞪眼等媽媽離開。
媽媽心裡多少有點醋意,拖長聲音說:「我女兒長成大姑娘啦,有事都不肯對媽媽說啦。」
金鈴急得漲紅了臉:「私人信件,要允許保密!」
寫完信,又涎著臉皮蹭過來,求媽媽替她寫信皮。她擔心自己寫錯了格式,王老師會收不到信。
隔了半個多月,回信還真的寄過來了,是寄到新華街小學傳達室的。傳達室爺爺當著好幾個同學的面招呼金鈴拿信,金鈴興奮得滿臉通紅、雙眼發亮。她連蹦帶跳地回家,走在樓梯上就大聲喊:「媽媽,回信來啦!」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連每一個標點符號都背出來了。然後她把信小心地放在枕頭下面,夜夜枕著它睡覺。
金鈴又給老師寫過一封信,卻再沒迴音。她在班上跟同學說起這事,同學說:「好像王老師在美國搬過家了。」金鈴悵然若失,有好幾天都悶悶不樂。
金鈴的鋼筆字一向非常糟糕,寫得軟塌塌的沒有骨頭不說,還缺乏認真嚴肅的態度,不斷地出錯,不斷地塗修改液、貼改正紙,把本子上弄得傷痕纍纍,活像剛從戰場下來渾身貼滿膠布的傷兵。邢老師常常撕了本子罰她重寫,有一回讓她整整寫了100遍。金鈴對邢老師真是既恨又怕,對立情緒越來越重。
一天半夜,金鈴媽媽被女兒的哭聲驚醒,披衣過去看她。黑暗中金鈴只穿一件背心坐在床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媽媽抱著她的肩膀問她:「你怎麼啦?做噩夢了嗎?」金鈴哭出聲:「我想王老師了!」
金鈴媽媽心疼地把女兒摟在懷裡,心裡想:「這孩子太重感情。」又想,王老師也不應該,既然說好了跟孩子通信,搬家就該寄個新地址來。
金鈴跟新老師的關係僵了近兩個月。
期中考試前,邢老師把金鈴叫到辦公室談話,很嚴肅地講了很多道理,要求她端正學習態度,認真對待每一次作業,踏踏實實下苦功夫。金鈴絞著一雙手,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似聽非聽。
上課鈴響了,老師揮揮手,表示談話到此為止。金鈴如釋重負,拔腿就想開溜。走到辦公室門口,老師忽然在她身後說了一句:「其實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金鈴一愣,遲遲疑疑轉過身問老師:「您是說誰呢?」
老師說:「當然說你。你資質很好,學習上的潛力很大,如果充分發揮出來,應該是班上最好的孩子。」
金鈴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天。然後她眼睛有些紅。然後她就回教室了。
這天回家后,金鈴照例又跟媽媽絮絮叨叨說些學校里的事。說著說著她忽然冒出一句:「知道嗎?其實我們邢老師笑起來挺好看的。」
媽媽問:「怎麼個好看法?」
金鈴說:「眼睛眯成一條縫,露出兩顆小虎牙,像個小姑娘似的。」
過了一會兒,她又嘆息般地說:「我真的很喜歡看她笑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