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好學校,壞學校

四、好學校,壞學校

對於夫妻倆惟一的孩子,金亦鳴主張任其自然發展,不必逼人太甚。他堅信他們的女兒將來不至於比別人差到哪兒。

做母親的趙卉紫就不太一樣了。因為女人們總有些心高氣盛,又因為這麼多年她始終當著家庭的底色,心底里還潛藏著不服輸的意味,總希望女兒能夠出類拔萃,所以對於女兒目前的狀況實際上是深感失望的。

金鈴升入六年級以後,擺在他們面前最實際也是最迫切的問題便是報考哪所中學。學區里最好的是外國語學校,這也是全市乃至全國中學的金字塔塔尖。以下依次是育才中學、第四十九中學、新華街中學。據單位里的同事說,孩子進了新華街中學,家長就等著抱孫子吧,因為那所學校學風太壞。

趙卉紫在心裡盤算,按女兒的學習情況,考取外國語學校不大可能,那就盡量爭取進育才中學,至少也要確保四十九中。如果連四十九中都進不了,那她只能承認自己不會做家長,不適宜教育孩子,這個女兒她也不想要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誰稀罕誰帶走。

國慶節的時候,趙卉紫的大學同學在一塊兒聚會。幾年不見,大家的變化都很顯著,發福的、禿頂的、花白了頭髮的、疾病纏身的……忽然之間才覺得彼此都是標標準準的中年人了。最有趣的是,所有話題不約而同集中在自己的兒女們身上,這家兒子考上了哪所中學,那家女兒學習如何,又有哪些人家的孩子今年應考。趙卉紫想,從前他們聚會是不談孩子的,從前他們有多少關於社會關於局勢關於前途事業的話題可說呀!

趙卉紫同宿舍的馨蘭,畢業后嫁了化學系的李爾東。後來李爾東出國留學,馨蘭獨自在家寂寞,曾經到卉紫這裡來訴過幾回苦,也曾動過離婚的念頭。卉紫勸她說,都有了孩子了,離婚對孩子不好,還是咬牙挨過去吧。沒兩年李爾東學成回國,在本市開發區興辦了一家高科技企業,現在據說資產已經過億。馨蘭再出現在同學面前的時候,就儼然一個珠光寶氣的闊太太,出入有豪華轎車,車后帶著漂亮的小狗,整過容的鼻子很有點明星味道。

卉紫問她:「你兒子好像今年也考中學?」

馨蘭莞爾一笑:「已經解決了。」

卉紫一頭霧水,懵懵懂懂地問:「什麼解決了?」

馨蘭說:「上學的事唄。外國語學校,定了。」

卉紫心裡丁當一響。她追問下去,才知道李爾東給外國語學校捐助了一整棟教學樓的電教設備,學校就答應收他的兒子入學。其實卉紫了解那個孩子,除了打遊戲機神氣,別的哪兒都不如金鈴。

開完這個同學會,卉紫的心態再也不能平衡了。馨蘭憑什麼呢?馨蘭的兒子又憑什麼呢?人家的孩子能上最好的學校,趙卉紫的孩子又為什麼不能上?

金亦鳴聽她祥林嫂似的說個沒完,心裡好笑,勸她說:「生活中有些事情是應該比的,有些事情就沒必要計較。比如這個外國語學校,為什麼就非上不可?你看看我們國家各行各業的這些頂尖人才,科技領域的,文化領域的,經濟,政治,外交,實業,有幾個是外國語學校出身?學校只是給孩子打基礎的嘛,將來怎麼發展,要等他們成年以後才能算數。」

卉紫反駁他:「你當我不懂?只不過如今的風氣就是這樣,你的孩子考不上好學校,就好像孩子有多笨,做家長的都沒臉見人。孩子的成績是衡量家長成功不成功的標誌呢。」

金亦鳴說:「我不覺得這樣。我們金鈴的資質絕對好,將來會是個人才。從普遍意義說,成績處於中等的,以後發展的餘地更大,因為他們不拘泥於功課,有更多的時間吸收他們感興趣的知識。不信你出去找幾個大學生調查調查看,對世界歷史、動物種類、古今神話傳說這些方面的知識,有幾個人比得過我們金鈴?」

卉紫鼻子里哼了一聲:「你是聖人,所以你的眼光放在將來。我是個俗人,我只能顧到眼前。眼前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們兩個人智商都不低,為什麼金鈴就不能上最好的學校?」

「萬一實在上不了呢?」金亦鳴很實際地問。

卉紫想了想,咬牙切齒道:「交錢!」

「交兩萬三萬還湊合,要交十萬八萬呢?」

「砸鍋賣鐵!」

金亦鳴嘆了一口長氣,他覺得卉紫簡直瘋了。

六年級開學沒幾天,新華街小學召開畢業班家長會。

跟以往不一樣,全年級四個班的家長是集中在新落成的學校活動中心開會的,校長、副校長、教導主任齊刷刷到了場。以前每次開家長會,校長也就是在廣播喇叭里說上幾句話,其餘的事情由班主任談。

家長到得很齊,黑壓壓坐了一大片,互相間交頭接耳。卉紫東一句西一句聽著,說的全都是孩子考中學的事。哪個學校師資強,哪個學校抓得緊,去年的分數線是多少,前年的分數線又是多少,親戚家孩子沒考上又是交了多少錢。

校長走到前面來,咳嗽一聲開始講話。校長是個50多歲的小老頭兒,一雙不停眨巴著的、看上去很精明的眼睛,兩片嘴唇薄薄的,頭髮泛出一層淺淺的灰白,眼角的皺紋密密麻麻,絕對是一副操心過度的模樣。

談的自然都是升學形勢的緊迫性和嚴峻性,以及全區今年有多少考生、能夠報考的學校有哪些、各學校的招生人數。

校長屬於領導幹部一類的人物,自然不可能在眾多家長面前明確指出各個中學的優劣及排行。他是很有策略的,他只是滔滔不絕報出了一連串數字:從90年代開始,新華街小學每年考入外國語學校的人數,鄰近幾所小學的入榜人數,外國語學校分配到各區的招生數,外國語學校每年的高考升學率。最後他又說了個極準確的數字:去年外國語學校保送入各大學的學生占該校考生總人數的92%。

校長的最後一個數字出口,全場嘩然。卉紫看見家長的臉都興奮得紅了,他們的情緒被煽動到接近於沸騰。

外國語學校,外國語學校!口口聲聲都是外國語學校,簡直像強加在全市小學生頭上的緊箍咒,外國語學校簡直比北大清華劍橋牛津哈佛還要神氣百倍。卉紫在心裡恨恨地想:沒有這個該死的外國語學校多好,家長和孩子都不會有這麼重的壓力。

校長講話結束了以後又是各班分頭開會,不外乎把剛才的話再強調一遍。邢老師也很能說,又是一番滔滔不絕。卉紫發現當老師的都那麼熱愛講話和善於講話。

邢老師最後通報了全班最有希望考入外國語學校的10個學生的姓名,以及最有可能落入新華街中學的10個學生的姓名。邢老師舉著花名冊一個一個念名字的時候,卉紫緊張得心要從嗓子里跳出來了。當年她考大學都沒有這麼緊張。

還好,兩邊都沒有金鈴的名字。這就是說,金鈴既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差,跟從前一樣,中不溜兒。卉紫心裡有點失望,又多少有些寬慰。

散會後,天已經黑透了。很多家長都沒有立刻就走,圍著邢老師進一步問這問那。卉紫就靜靜地站在後面等著。她看見黑板上寫了本周表現優秀的幾個學生的姓名,當然這裡面不可能有金鈴。她繞到教室最後面,看見生物角上有一隻養在玻璃缸里的巴西金龜,知道這是金鈴從家裡帶來送給班級的。金鈴自己喜歡小動物,就以為全班同學都喜歡。她一向是個願意跟別人分享好東西的孩子。

再看過去,教室后牆的「作文園地」中貼了幾個孩子的作文,其中有金鈴的一篇。這也沒什麼稀奇,金鈴碰到中意的題目時是能夠超常發揮的。

這篇作文的題目叫做《春》。因為暫時跟邢老師說不上話,卉紫就很有興趣地看了一遍。

早晨,晨霧未散,校園裡一片濃濃的乳白色,「請勿踏草坪」的牌子在霧中時隱時顯。

今天,我來得特別早。我被這個美妙絕倫的景象吸引住了,痴痴地望著草地……忽然,我眼睛一亮!那、那不是剛剛抽嫩芽的小草嗎?遠遠望去,好像一張黃色的紙上用水彩筆點了一個個綠色的小點點,又好像金黃的沙漠中長著一叢叢綠色的芨芨草。

我走近仔細一瞧,哇!果真,一叢叢像天鵝絨似的小草悄悄地鑽出地面,嫩生生的,綠油油的,彷彿一個個胖乎乎的小娃娃,好可愛!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興奮之情——啊!春天終於來到了!我彎下腰,輕輕擺弄著,不,是輕輕撫摸著一叢叢小草,盡量不碰著它葉子上晶瑩的裝飾品——露珠。

一陣春風吹過,我忽然感到陣陣寒意。小草也會冷嗎?我想到這兒,隨手抓起一把枯萎了的黃草,輕輕地蓋在小青草身上,只留下那隻帶露珠的「小膀子」。

我也知道,我這樣做太傻了,可這一把黃草中帶著我對小青草的喜愛之情。

我抬起頭,望著草地。啊!秋天的敗葉啊,你知道嗎,在你枯死的身軀下有一叢叢、一片片新的生命正在成長。

風,又來了,把一片片乳白色的雲霧「撕」破,最後把它們吹散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氣,感到無比愜意。啊!春呀,草呀,我愛你們!

卉紫剛剛看完,背後有一個聲音說:「寫得真是很好。十一二歲的小孩子,能有這樣細微的觀察和情感,很不容易。」

卉紫回頭一看,原來教室里的人不知不覺間都走光了,只剩一個邢老師站在她身後。

卉紫不好意思多誇女兒,只笑一笑:「小情調罷了。」

邢老師說:「金鈴這孩子,看著大大咧咧快快活活什麼都不在乎,其實心思很細密的,想的問題也多。」

卉紫說:「最近在學校情況怎麼樣?」

邢老師想了想說:「還是不特別用功。你說她不懂事吧,她懂的東西比誰都多。你說她懂事吧,她又不想爭先要強。上課也是這樣,人坐在教室里,你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沒在聽,她在想她自己的一套。好孩子就不是這樣,好孩子兩隻眼睛盯住老師都是一動不動的,老師喂多少就能吃進多少。」

邢老師話里明顯有著對金鈴的不滿意,卉紫當然聽出來了。卉紫不敢有任何解釋。自己的孩子不爭氣,做家長的只有低頭聆聽的份兒。卉紫小心翼翼地問:「邢老師你看,金鈴大概能考個什麼學校呢?」

邢老師沉吟一下:「努把力,育才學校還是有希望的吧。」

卉紫的心一下子落到了海底。她掙扎著讓自己漂浮起來:「如果……我和她爸爸想讓她考外國語學校呢?」

邢老師睜大眼睛望著卉紫,彷彿有些吃驚。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吞吞地說:「奇迹也不是不能發生,畢竟還有一年時間,不是嗎?說真的,金鈴的腦子很好用,她有後勁,要是能考上,也是我當老師的榮耀。你們真的決定了嗎?」

卉紫咬咬牙:「……決定了。」

邢老師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那好,我為幾個尖子學生開了個強化訓練班,要是你們不怕金鈴吃苦,就讓她也參加進來吧。每星期弄兩個晚上。」

卉紫萬萬沒想到邢老師肯作這樣的允諾,一時間高興得語無倫次:「那麼……那麼……補課費……」

邢老師很嚴肅地打斷她的話:「別提這個!我不缺錢,對錢也沒興趣,我只是希望多些孩子考上好學校。你說我責任心強也好,說我虛榮心強也好,我就是這麼個念頭。跟你說實話,金鈴的基本功不好,拼基礎拼不過別人,但是她知識面廣,善於攻尖;外國語學校的卷子常常出得刁鑽古怪,說不定倒能對了她的路子。我是抱這個希望的。」

卉紫想:不管你抱什麼希望,強化了總是比不強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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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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