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親
我的父親在村我里排行老八,常被好事之人取笑為「王八」。
因為家庭的成分是貧農,於是便有了上學的資格,被免費送到鎮里的小學接受無產階級教育。
認了一些字后,父親給自己取名為唐明,有「前途光明」之意。可是村裡的人幾乎不知道他有這麼一個名字,都是老八老八的叫著。
那個時代的生活比起我的童年還要苦上好多好多:不僅吃不飽,也同樣穿不暖。衣服就那麼一件,是阿奶用苧麻手工織的布做成的,非常的粗糙,穿在身上還會咯著皮膚異常難受。然而就是這樣的衣服還是破了補,補了穿,打了無數的補丁,陪著父親度過了艱難的童年時光。
在人們的印象里,父親就是那個子長得太快而衣服老是太短衣不蔽體的滿眼憂鬱的少年。
一件衣服晚上洗了用火烘乾,第二天繼續穿。於是晚上只好光著身子睡,夏天還好,冬天就只能用破舊的棉被裹著不敢出門。
住的地方原來就只有一個窩棚,用稻草蓋的,四周用籬笆圍起來,和牛棚差不多,颳風漏風,下雨漏雨,最難熬的是風雨交加的天氣,特別是寒冷的冬天。
上學的時候,沒有衣服穿,只好穿著短得露出膝蓋小得包不住屁股的褲子去上學。在別人的一片嘲笑聲中,父親竟然年年考第一,一路的過關斬將考上了中學,到縣裡唯一的中學潯郡學堂上學。
這世上果真有從牛棚里走出來的放牛娃成了狀元這等好事,而且是整個大隊公社走出來的第一人!村裡人都有點兒懵,來回的問不停的問:
「這是真的?不可能......」
去上中學還是沒有衣服穿,一件衣服真是能把人給愁死。阿奶好不容易到山上砍回幾捆青麻,丟進池塘里漚,15天後撈上來,把青麻的皮扯下來捶打幹凈晒乾,晚上再紡成細細的絲線,再丟進一個煮著土青色燃料的大染缸里,不停的搗鼓著,之後把染成土青色的紗線晒乾,然後連續幾個晚上,「吧嗒吧嗒」的用土織布機織成一塊塊的布,最後做成了兩件衣服,夠洗換了。
因為全是手工製作,衣服顯得粗糙不堪,穿在身上就像套著個大麻袋一樣,但好歹是把父親那高大健壯的身軀給包住了。
說來也奇怪,那個時代食物嚴重不足,父親的個子居然「噌噌噌」的往上長,長成了一米七幾的個子,真是愁煞了阿爺阿奶。
雖然上學不用學費,但好歹也要伙食費啊。家裡一窮二白,只有一張床一口鍋一塊破棉被,拿什麼去交伙食費啊?沒辦法,只好每個月存了幾斤大米煮了一罐鹹菜拿去,放在學校的伙房裡,叫伙房的師傅煮飯的時候一起放進去煮,米飯就著鹹菜一吃就是三年。
父親中學畢業的時候,已經是十八歲了,長成了個健壯英氣的小夥子。剛好部隊到村裡招募新兵,於是便報名參軍,因為長得高大健壯又有文化,很快的便通過了考核,順利的成為一名軍人。
村裡和他一起去參軍的有幾個人,三年後服役滿了便回了村,地方上安排了工作,卻因為沒有知識文化做不下去,幾經周折,最後還是回了家繼續務農。
只有父親留在了部隊里,得到了重用,一時間也是羨煞旁人。
村裡的父老鄉親有個什麼難處有個什麼需要,都會寫信一一告知,請求幫助,父親也是熱心心腸,從不拒絕。
六七十年代,因為多年的政治運動,忽視了生產的發展,人們的生活越來越貧窮,越來越苦,物資非常的匱乏。
1970年前後,生產隊里想買兩部自行車,用於代步辦事馱東西,卻是找遍了整個縣城也買不到,於是便寫信給父親,問他有沒有辦法。
一個月後,兩部二八式的自行車便運送到了村委,這下子可樂壞了村裡的那幫老傢伙們,大家看著這新鮮玩意兒,樂開了花。
這自行車走起路來比坐牛車快多了,省了不少腳力,少了很多時間,后架還可以馱一二百斤的東西,委實不錯。
到了1972年,父親湊了些錢,和大伯二伯一起合作建起了一間瓦房,雖然只佔三成,只有一堵牆一個角落寬的地方是屬於自己的。但好在大伯二伯有房子住,於是父親一家人搬離了窩棚暫時安頓下來。
這一年,父親回來相了一門親事,房屋建好以後,因為沒有任何的傢具,便購買了兩個衣櫃一路水運託運到家,這事在老唐村曾引起一陣騷動,在當時這麼稀罕的物件很難買到,即使縣城裡有那麼一兩件,也是老貴老貴的,沒人捨得出那個錢。
村裡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就為了瞧瞧這東西,摸摸這摸摸那:
「瞧這漆上得多光鮮,好看呢。」
到了5月,父親便請了個假期,回來和母親結婚。父親常年在外,這家終於是有了個主事的人。
母親說:當時她就是被父親穿著軍裝的英氣風發給吸引住了,才會只見過一面什麼也不要的就嫁給了他。
眼看著這日子慢慢的好起來了,卻不知一場更大的變故正悄悄的襲來。
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這種風聲鶴唳的年代,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帶來極大的災難。
公社裡有人眼紅父親的日子越過越好,於是寫了封信到部隊里,還把幫買兩輛自行車的收據也一併寄了去,作為證據,告父親「投機倒把」,是資本主義的餘毒,希望部隊能肅清餘毒,割掉資本主義的尾巴。
在那個時候,這樣的罪名是要進監獄坐牢的,而部隊相信父親的為人,但苦於政治運動的年代,又有證據在手,再多的辯解都是徒勞,便不敢再留用。
於是父親被迫複員。
父親複員回來的時候,正是1976年的冬天,就是阿爺出殯那天,剛好趕得及回來送老人家一程。
想來這些年的努力掙扎要出人頭地,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就像是夢一樣。
我儘管不是父親的親閨女,那無憂無慮的笑臉還是沖淡了生活中很多的痛苦與無奈。父親開始埋頭搗鼓那幾畝薄田,以期能填飽一家人的肚子。
阿奶本來就不太管事,經過這些變故越發的糊塗起來。
剩下父親和母親苦苦的支撐著這個家。
從此以後,父親變得木訥和迂腐,很多事情都不再參與,只是安分守己的種著自己的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這期間,好幾次單位來招人,父親有知識有文化,本來有再次走出去的機會,但都是因為村幹部的審核沒有通過不肯放人而擱淺,而當年做村幹部的就是他的同族兄弟。
他開始相信宿命,覺得自己始終逃不開它的魔掌,於是便不再抗爭安分守己的過著日子。
當年的意氣風發與滿腔的熱血才華,日漸埋沒在這荒野鄉村之間。
而母親的懷孕,讓父親木訥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希望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