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關山失路何人悲 參商不見 (三)
十郎極其不識趣的接言道:「姐姐不相信我的廚藝?這裡的肥遺蛇肉嫩油肥,做出來,一定是味鮮肉美,保管叫姐姐你繞樑三月……」
琉雨施鳶一面大眼瞪小眼地緊盯著那一雙雙鬼火似的蛇瞳子,一面強忍下腹內翻滾的噁心感,苦叫道:「用不著繞樑三月,我現在就已經不知肉味了,十郎,你是非得要把我說吐了不可么!乖孩子,咱閉嘴好么?!」
十郎剛要張口戲笑一番琉雨施鳶,突聞得半空中『呼——』的一聲渾濁的呼吸,是巨獸噴氣的聲音!
兀然間,漫山遍野的肥遺蛇像是極其害怕那巨獸一般,竟然全部都丟了魂似的落荒而散,來如潮湧,去如潮退,只一霎,便逃的乾乾淨淨,哪裡還能看得見半條蛇影。
村民們喘息不及,卻又驚恐呼道:「食人的白鱗獸倒了!快跑呀!」
驚弓之鳥的鄉親們亦隨著肥遺蛇的消失而跌跌撞撞的四散逃去,琉雨施鳶茫然的看著這始料未及的一切,大腦遲鈍的忘記了逃跑。
十郎抬頭望著不遠處騰雲而來的『白鱗獸』,輕勾一笑,喃喃自語道:「原來是藏到了這裡。」
『咚』,四蹄落地,『白鱗獸』再次長呼了一口白氣。
琉雨施鳶這才驚醒,眼見一龐然大物突映眼帘,頓時嚇得腦中一片空白,急慌亂失措的雙手抱頭,閉上了眼睛。
『白鱗獸』緩緩走進,撒嬌一般的低拱了拱琉雨施鳶的頭頂。
琉雨施鳶尖叫一聲,便欲奪路逃卻。
十郎抱著胳膊莞爾笑道:「阿雨姐姐,它好像很喜歡你的樣子呀,你睜開眼睛看看它嘛!」
琉雨施鳶搖頭,堅定道:「不!它是怪物,是『白鱗獸』,它會吃了我的!」
十郎不得不提醒道:「可是,像你這樣掩耳盜鈴的蒙住眼睛不看它,那豈不是更危險了?」
琉雨施鳶嘟著嘴巴思考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呢。」
『白鱗獸』張大了鼻孔,故意朝著琉雨施鳶的面頰噴出一口熱氣來,又輕哼了一哼。
琉雨施鳶感覺那熱氣撲面,嗯,好熟悉呵!
她慢慢睜開眼睛,驀地,大喜叫道:「沉珂,沉珂,竟然是你!」
這攪得人仰馬翻蛇見愁的『白鱗獸』,竟然會是風靈碧的坐騎雪麒麟沉珂!
琉雨施鳶斜頭拂著沉珂雪白色的鱗角,絮語道:「小珂,你怎麼會來這裡?」半晌,又傷然一笑:「是呀,他都走了,你還能去哪……對不起,小珂,對不起,是我把他給弄丟了……我真沒用!」
一顆豆大的淚滴滾落下眸角,打在了沉珂的白鱗片上,滑墜於半空,被風吹散而去,銷失了痕迹。
沉珂垂頭溫柔地蹭了一下琉雨施鳶的額頭,瑩滑的鱗片像玉石一樣溫涼,熨平了這隻可憐的『小貓兒』的滿腔傷意。
『小貓兒』回過神來,忙擦了擦淚痕,彎唇介紹道:「小珂,來,你看,這是十郎,我的同伴。十郎,它叫沉珂,它很好的,不傷人,你別怕。」
沉珂用力地嗅了嗅十郎的氣息,而後,即十分疑惑的愣在了那裡,對著十郎上下打量個不停。
十郎亦是一驚,暗暗地運息以鬼氣護住了自己的周身,生怕這靈獸會透過鬼氣而嗅到自己身上原有的氣息。
沉珂徘徊於十郎面前,想要親近,卻又不敢親近。這人,莫名的熟悉,但也格外的陌生,他到底是誰呢?
琉雨施鳶在一旁看得有趣,詫異道:「看起來,沉珂竟是很喜歡你呢!它平時都很少理會外人的。」
十郎一笑道:「或許,它比較喜歡小孩子吧?」
琉雨施鳶拍了拍沉珂的肩頭,贊同道:「大概是吧。」
沉珂轉頭噙下了琉雨施鳶的袖角,拉著她回身便走。
琉雨施鳶奇道:「小珂?」
十郎說道:「它應該是想要帶你去什麼地方吧,且跟它走便是了。」
琉雨施鳶笑道:「看起來,十郎你比我還了解小珂呢。」
十郎不以為奇道:「小孩子都喜歡小動物嘛,那小動物自然也就喜歡小孩子了,互相喜歡,更自然的也就心意相通嘍!」
琉雨施鳶聞之,失神痴語道:「互相喜歡,便可以心意相通了么?那,我和他……還是不夠喜歡么……」一瞬又陡然醒神,尷尬地笑笑道:「小動物?小珂這麼大塊頭也算是小動物么!比三個我都高!」
十郎凝眸望著她臉上一剎那的痴傷,不由的心中一痛,看起來,不管他們二人走到了哪一步,他都是捨不得她傷心難過的。
雪麒麟沉珂將兩人帶至一個可容納百餘人的山洞之中。洞頂天然生有七星二十八宿排列的星川穴空,洞下暗河湍流,泠泠作響。月色透過穴空射入洞中,襯著水光,直映得山洞石壁明明滅滅,宛如琉璃碗中蕩漾的琥珀美酒,朦朧而綽約。
琉雨施鳶顧盼贊道:「這般鍾靈毓秀的神仙府第,小珂,你是怎麼找到的呀?」
「不是它找到的,而是它亂闖進來的!」一個尖聲細氣的孩子音由洞底的晦暗處突兀響起。
十郎驚道:「誰?出來!」指尖裹了鬼氣的八荒離火隨著他的喝聲破空飛出。
「哎呦!好厲害的鬼火!」孩子音忽而靠近,那鬼火將『它』逼出了洞底。
一團渾身雪白毛茸茸的小東西自晦暗處慢吞吞走出。
十郎輕詫道:「白澤?」
白毛小獸口吐人言道:「不錯,老朽正是神獸白澤。」它抬頭瞥了一眼十郎,點頭道:「嗯,你火用得厲害,見識也不少,就是太年輕了呵。小夥子,精力太旺盛,是得好好打磨打磨!」
琉雨施鳶見它操著一口奶聲奶氣的孩子音,卻一本正經地自稱為『老朽』,滿口的老氣橫秋,甚為滑稽可笑,遂好奇道:「白澤『老前輩』,冒昧的問一句,您老今年多大了呀?」
白澤一捋鬍鬚,悠然答道:「老朽不才,至今已然虛度一萬七千歲的春秋了。」
琉雨施鳶瞪大了眼睛,吃驚道:「一萬七千歲?!化石級別的老古董了喲!」
白澤謙虛道:「跟你阿父比起來,我連吃奶的娃娃也都算不上呢。」
琉雨施鳶瞠目奇道:「你認識燭九陰?為何你會知曉我是燭九陰的女兒呢?」
白澤懶懶笑道:「這天底下,就沒有我神獸白澤不知道的事兒!」
琉雨施鳶瞭然道:「我知道了,你是『百事通』『包打聽』!」
白澤嫌棄道:「啥?還『百事通』『包打聽』?好掉價的稱呼啊。老朽這叫作能通萬物之情故,可曉天下之狀貌,逢凶者而化吉之,遇難者可成祥也。怎麼樣,比你那土的掉渣渣的稱呼高大上了許多吧?」
十郎皺眉問道:「那你又為何會在這裡?」
白澤隨口道:「有靈獸的地方當然會有寶貝啦,這是常識好不好!」
琉雨施鳶頷首道:「如此說來,你是在這裡守寶的?」
白澤翻眼道:「不然還是來養麒麟的么!小麒麟,屬白眼狼的,一看見主人,就忘記我這幾百年的養育之恩了。」
琉雨施鳶好奇道:「什麼寶貝?能拿給我們開開眼界么?」
白澤一笑,神秘兮兮的道:「我這寶貝,遇火而出,見水而化,可衍生死,能定輪迴,可是難得一見的好寶貝哩!」
琉雨施鳶駭然道:「這麼神奇?拿來看看,拿來看看嘛!」
白澤點頭道:「真的想看?那就隨我來吧。」
琉雨施鳶拍馬屁道:「這般好說話,白澤老前輩,您真大方!」
十郎沉臉盯著白澤獸,冷冷道:「如此輕而易舉就能見到的,只怕不是假貨便是陷阱吧?」
白澤不屑道:「小傢伙,警戒心不錯,可也不必疑心於我,老朽是靈獸,不是凶獸,害不了你們的。」
琉雨施鳶回頭對十郎一眨眼,小聲道:「十郎莫怕,它個頭這樣小,要是敢耍什麼花樣,我就把它捆起來,當小狗崽子拉到集市上給賣了。」
白澤無奈道:「老朽雖說是上了些年紀,可此時依舊耳不聾眼不花,小丫頭,要懂得尊老愛幼呀!再說,都是背地裡嚼舌根說人壞話,哪有像你這樣明面上算計人的。」
琉雨施鳶理直氣壯道:「我這才叫光明磊落大丈夫呢,明人不說暗話,背地裡算計人不是好漢!」
兩人兩獸行至一方石刻祭台之上,白澤道:「到了,就是這裡。」
琉雨施鳶駐足,四顧道:「這就到了?那寶貝呢?地下埋著呢,還是石頭裡嵌著呢?」
白澤微揚下巴,道:「呆丫頭,就是這陣符啦!」
琉雨施鳶失望道:「陣符?這有什麼用呀,既不頂吃又不頂喝的。」
白澤哼道:「小丫頭不識貨。你不曉得,此陣名曰『陰陽往生陣』,那陣中央鑲嵌著的,是『太陰令』,執此令而行往生之陣,即可令三界蒼生死而復活,白骨生肉。」
琉雨施鳶摳起那塊火雲形的太陰令來,拿在手中瞧了瞧,搖頭道:「我還道是有什麼神奇之妙處呢,原來也不過爾爾,不足為奇。我曾經就以半心為祭,救過一人。」
白澤一副看鄉巴佬進城的表情,繼續『推銷』道:「此陣的玄妙之處在於,它可使灰飛煙滅、魂歸大荒之人重聚魂魄,避過輪迴,再生骨肉……」
十郎插嘴道:「鬼族的九幽鑒令亦可如此。」
白澤十分惱怒於十郎的插嘴,橫了他一眼道:「那九幽鑒令做出來的東西鬼氣森森的,如何要得!再者說,軒轅夜魃和屠應龍只不過是殘魂再生,又如何能同此陣比得!我這陰陽往生陣無須魂魄,只要一縷氣息即可,操作方便,立竿見影,是天底下最獨一無二的復生陣法了。」
它歪頭問道:「小丫頭,學不學?」
琉雨施鳶急搖搖頭道:「我說的是賞寶,又不是背書。想當年築惕山學藝時,江疑師父拿戒尺逼著,我都還咬緊了牙關懶得背咒文呢,如今平白的背這些做什麼!」
白澤無語道:「小丫頭,你是得有多懶啊!別人爭著搶著要奪的至寶陣圖,你卻以一句『懶得動腦子背』就給打發了,真真的懶的喪心病狂,令人髮指!」
琉雨施鳶自甘墮落道:「天性如此,這一輩子,看起來是改不了嘍。」
白澤只得勸道:「將來萬一用得著呢,書到用時方恨少嘛!」
琉雨施鳶心如磐石道:「不!」
白澤抓頭,繼續苦口婆心道:「黑髮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小丫頭,怎麼說這都是好東西呢,你記一記,或許……」它絞盡腦汁地想著帶有誘惑力的措辭:「或許以後還能拿來賣錢使呀!」
金錢,再一次成為了琉雨施鳶的軟肋。
雖然,這兩個字不再像小時候那麼令她狂熱了,可在她心裡,『金錢』依然是佔據著一方不可撼動的重要地位。
琉雨施鳶動搖道:「這也能賣錢?」
白澤信誓旦旦道:「很搶手的,真的!還有你手中這太陰令,也是上古的老古董呢!」
琉雨施鳶將信將疑道:「那就……姑且……先背一段試試?」
白澤歡歡喜喜道:「好好好,你且好生記著便是。陣符不多,也就七七四十九言而已,很容易記的。」
琉雨施鳶撇嘴道:「七七四十九言,這還不算多!」
唉,賺錢嘛,總是要下本的,天下沒有白掉的餡餅,這道理,她琉雨施鳶還是懂得的。
「道生之,而德畜之,物刑之,而器成之……」琉雨施鳶開始蹲在陣圖中央,冥思苦記起來。
十郎凝眉思索著什麼,站在一旁不言不語。雪麒麟沉珂卧在他身旁,打著瞌睡。
「招魂於混沌,引魄於黃土,以命換之,以靈塑之……」琉雨施鳶忽然反過了味來,急叫道:「不對不對,白澤,這說的都是什麼呀,以命換命!世人誰有那麼傻,肯花錢買個這要命的陣圖回去,然後拿自己的命去換取別人的性命呢!」
白澤悠然道:「這個世界是平衡的,有一得,即必有一失,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才行。以命換命,才顯公平。」
它輕望了琉雨施鳶一眼,嘆道:「世人多痴,你放心,一定會有人願意出錢買陣圖的。」
琉雨施鳶喃喃道:「可這代價也太大了一點兒吧……」
白澤笑道:「小丫頭,以命換命算不了什麼的,你不知,痴人多狂,還有為一人而傾覆了天下的呢,這才哪到哪呀!」
琉雨施鳶心中驀地生出了一些不知名的沉重,開始專心背誦起了這些晦澀難懂古陣咒符。
天色漸亮,黎明的霞曙染紅了洞中殘頹斑駁的祭台檯面,那一字字刻在石台上的大篆咒符,像潑了血汁一樣的鮮艷刺眼,紅的逼人。
琉雨施鳶閉目,將陣圖和咒言於腦海之中一一回憶了一遍,這才起身,揉著僵硬抽筋的腰眼,哈欠連天道:「終於記下了,我這是拿命在背書呀!」
白澤問道:「你確信,自己記下了?」
琉雨施鳶跳下祭台,點頭道:「我以人格擔保,確實是記住了。」
白澤心滿意足的鬆了口氣,道:「大功告成,等了這麼多年,今日總算是可以交差啦。丫頭,收好那塊太陰令,日後或可有用。」
此言剛罷,就只見這九尺高的青石祭台一瞬而裂,宛是哥窯冰裂紋的瓷器一般,訇然崩塌,化為飛塵。
琉雨施鳶傻眼道:「陣圖,毀了?」
白澤慢吞吞道:「如你所見。」
十郎若有所思道:「此陣圖,便是為了阿雨姐姐所設的?你是特意在此等她?」
白澤卻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如今,我自由了。」
琉雨施鳶發懵道:「什麼?啥意思?白澤,你是說,你守著這陣圖,就是為了在某一天讓我來背過的?你是得有多無聊呀!」
白澤攤手道:「很無聊。」
十郎道:「如今陣圖的使命結束,自然是會自行銷毀的了。」
琉雨施鳶不敢置通道:「我這麼大面兒?陣圖是誰留下的?還搞得神神秘秘的,真幼稚!」
白澤向上一指,搖頭晃腦道:「天知道……」
琉雨施鳶蹙眉道:「天……?」
白澤拱手:「今時我等緣分已盡,他日天涯再會,諸位,告辭。」
說罷,伏身化作了一道白煙,遁空而去。
琉雨施鳶裝著滿腦子的漿糊,告別了雪麒麟沉珂。風靈碧還沒有找到,前途渺茫,她不可能這樣漫無目的的帶著沉珂亂闖。
二人再次駕上牛車,一路遠方,簌簌的棗花落滿了衣襟,微聞蜜香。
依照火魂銀蛇之中精魄的指示,牛車行駛的方向漸近鬼界幽都。
十郎輕聲道:「一定要去尋他么?」
琉雨施鳶微怔,既而道:「一定。」
十郎淡淡道:「找到他,又能怎樣呢?你們還能回到從前么?」
琉雨施鳶搖搖頭:「我不知道……」
良久。
十郎自沉默中抬眸,嗓音沙啞道:「何必呢……」
二人誰也沒再開口說話,似乎是忘記了阡陌流轉的時光白馬。
『嗷——』一隻玄鷹於半空中盤旋著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靜。
一排高入天際的黑石寒山兀然矗立於北海岸巔,洶湧的惡浪拍打著石礁,幽雲重重,凄霧邈邈,黑沉沉的,不見一絲天日之色。冷峻險陡的巉岩峭壁之上,一座血紅刺眼的木石關隘橫腰而建,扼守在生與死的臨界點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琉雨施鳶頓然抬頭,醒神道:「這裡是……鬼界,幽都之山的玄冥關?」
十郎沉眸,冷色道:「不錯。」
「來者何人,膽敢闖我幽都鬼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