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縱使雲銷月得現 清簫寂寂 (十六)
風若音咂舌道:「那您可得勤奮著點了,我可不想以後改名叫作『臭狗屎若音』!」
第二日,天色還未大亮。
魑璃輕喚道:「音兒,起床啦,跟阿媽一起回丹穴山了。」
風若音迷迷糊糊地道:「回啥?丹穴山!為什麼?」
魑璃溫然道:「因為既然你已經找到,那咱們也該回去看望你的師公和師伯們了。」忽垂頭橫了一眼睡在角落裡跟個死豬似的風晏,語氣微惱道:「再者說,這裡的人都太歹毒,不可久居的。」
風若音焦心問道:「阿媽,一定要回去么?我……」
魑璃定定的道:「對,一定要!」
風若音突然大叫一聲:「啊!好疼呀!」繼而,倒下,昏死而去。
魑璃駭然驚道:「音兒,音兒,你、你你怎麼啦?你別嚇為娘呀!」
風晏聞聲,一骨碌起身跳起,跑至風若音處,抱起了孩子,喚道:「阿音,阿音?」轉頭問道:「阿音這是怎麼了?害病了?」
魑璃手足無措的大哭道:「我、我不知道,我……音兒……」
風晏頭疼道:「女人,一遇到事就知道哭!」他低頭,抵上風若音的額間,去試感孩子的體溫。
風若音忽偷睜開了一隻眼,向著風晏處狡黠一眨。風晏見此,心下瞭然,知是風若音為了留住魑璃,故意裝病打賴的,遂暗罵了一句:「臭小子,還真是鬼機靈呢!」
風晏既已心領神會,便裝模作樣的煞有其事道:「阿音這是食物中毒!哦,對了,一定是昨天你做的那面有毒,阿音吃了,才會生病的!」
魑璃哭道:「這麼嚴重?都是我不好……我一定痛改前非,以後再也不進廚房了,嗚嗚……」
風晏無語道:「我還以為你要痛改前非,以後好好練習廚藝呢!」看魑璃哭得這樣可憐,他也不忍心再渾逗她了,於是搖頭道:「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大夫,趕快給阿音看病。」
風若音聞之,急偷偷地拽了拽他的衣襟,擠眼表示著不滿:「看大夫?又要跟村南的王瘸子演戲呀?!還得喝他熬的『樹葉大補湯』?苦死啦,我不!阿爹,你恩將仇報!」
風晏一縱鼻子回應著:「做戲做全套,既是裝病,那就只能再委屈委屈你啦!你放心,他的湯雖是難喝,可也的確是喝不死人的。乖兒子,你再忍忍吧,等爹那天把你阿媽娶到手了,我請你喝喜酒,保證比那『樹葉湯』好喝!」
一劑王大夫的『包治百病散』被風晏捏著鼻子給風若音灌下去了之後,第二天,風若音就真病了。
高燒不止,小臉兒蠟黃,看得風晏和魑璃二人心驚肉跳,心疼不已。
風晏扯著嗓子大罵道:「好你個王瘸子,你個庸醫!草包!黑了心肝的賣假藥的!你不是說樹葉沒毒么?敢害我兒子,老子咒你斷子絕孫!」
風若音氣若遊絲道:「阿爹,阿媽,我捨不得你們,我還小,不想死……」
魑璃哽咽道:「不,你不會死的!為娘會救你的,一定會的!音兒……」
她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出。
風晏喊道:「大妹子,你去哪兒?」
魑璃頭也不回的答道:「找大夫!」
三十個大夫進進出出,望了風若音的病情,皆是搖頭一嘆,無力回天。
直氣得風晏跳腳大罵道:「一群庸醫,廢物,就知道吃飯數錢,哪裡懂得什麼行醫救人!敢咒我兒子,你才要死了呢!滾,滾滾滾,都給老子滾!」
然後,一掄大棍,便都給打跑轟走了。
一日奔波下來,魑璃垂頭喪氣的坐在榻沿上,望著昏迷不醒的風若音,眼淚怔怔的就流了下來。
「哎呀,這兒有一個破廟!老朽可得趕緊歇歇腳,這一路走的,我的老腰哇!」一白衣老者風塵僕僕的飄然而入。
魑璃回頭,一詫,既而大喜道:「老神仙!」
白衣老者打量了她半晌,回憶道:「小丫頭,是你!怎麼樣,你那情郎還硬朗吧?老朽張半仙的名號可不是白給的!」
魑璃眸中神光輕黯,忽又急切求道:「老神仙,你,你快救救我的音兒!救救他!」
張半仙皺眉:「怎麼?又有病人?丫頭,你是不是命相不好?見誰都克!」
魑璃凄然道:「那三寶,我如今一件也湊不齊了,我此生比性命還重要的寶貝,就是我的音兒了,其他的……」
張半仙微一擺手,道:「先別忙,丫頭呀,很不巧,老朽這個月已經治過一個病人了,一月一個,規矩不可破,請恕老朽無能為力了。」
魑璃慌張,急跪地哭求道:「老神仙,你救一救我的音兒吧!我給你磕頭,給你作揖,給你當牛做馬都行!」
張半仙搖頭道:「丫頭,起來吧,規矩就是規矩,不能破的。」
風晏嘲諷道:「什麼『規矩不可破』,是怕你醫道不行,醫不好,反砸了自己的招牌吧!切,還張半仙呢,我看是走江湖騙吃喝的臭狗屁郎中!」
張半仙搖晃著腦袋笑道:「我騙吃騙喝還是投機倒把都與你無關,反正,這病我是絕對不瞧。」
風晏越聽越氣,驀地,猛上前拽住了張半仙的胳膊,扯他到風若音的床榻旁,指著這孩子道:「你們郎中不是濟世救人的么?你看看,睜開眼睛好好看看,他才只有六歲,一個六歲的娃娃,還沒有來得及四處去走走,見一見這個五彩斑斕的大千世界呢!可是他如今生病了,要死了,你有能力拉他一把,救他一命,卻為了那什麼狗屁江湖規矩而見死不救!你忍心么!你看著他,告訴我你忍心么!」
張半仙不為所動道:「世人皆會死,不過一個早晚罷了。他只是很幸運,不必再忍受這人生的諸多磨難了而已。你也不必多言了,因為無論你再說什麼,我也不會改變初衷——咦!這,這孩子是丫頭你跟那個魔族小夥子一起生的?」
魑璃點頭道:「不錯,他是我和星斬的孩子。——老神仙,原來你早就知道星斬是魔族人了?」
張半仙答道:「當日給他號脈之時,我就已然盡知了。只是聞聽你同魔族不合,故而未有說破。」他凝神看向風若音,拈鬚道:「老朽行醫一輩子,還從未遇見過魔族王室血脈同魅女所生之子呢,兩個非人的異族結合,又會締造出如何的混血後代呢?嗯,這一曠世罕聞本身就是一寶,今日的規矩,破了也值得!」
魑璃大喜道:「多謝老神仙了!」
張半仙仔細地尋看了一番,又是行針,又是號脈,半晌,搖頭晃腦道:「此乃是胎生的毒氣鬱心,一朝發作,損及心脈肺腑。他本為至陰至邪的魔魅之體,極易吸收陰毒之物。而你此前所受的九尾白狐之傷毒隨胎傳下,入了此子心頭,故而,毒氣一旦散出,便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魑璃急問道:「此毒何解?」
張半仙提筆一揮寫就,道:「藥方易得,藥引難尋。」
魑璃奇道:「什麼藥引?」
張半仙悠然道:「出了這流黃辛氏,過巴遂山,渡澠水,一直向南,於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間,有九嶷山一座,山上生有一株碧血雕棠。此雕棠與陰山雕棠不同,陰山雕棠實如赤菽,可醫耳疾。而九嶷山之碧血雕棠,生而紅果碧汁,能化萬物之毒,解膏肓之寒,藥效奇絕,無可替代,可為此方之藥引也。只那九嶷山一帶,毒瘴頗多,時有野獸出沒,卻也難入。」
魑璃痴眸望著風若音道:「無論多難,我都會取回來的。」
張半仙囑咐道:「此去路遠,來回頗為費時,而此子病勢洶湧,宜當七日之內服下方葯,倘若再行耽擱,老朽也就不能保證是否還可以藥到病除了。」
風晏說道:「那就帶著阿音一起上九嶷山,采什麼雕棠果,采了直接吃,不就節省時間了么。」他拍著胸脯保證道:「大妹子,你放心,我風晏一定會保護你和阿音平平安安的到達九嶷山,再周周全全的回來流黃辛氏國的!」
張半仙嘆道:「唉,這腳歇的,平白地破了一次我的規矩。可見得,凡塵俗務不可惹,好奇之心不可生呀!走了,走了……」
白袍一揚,又飄然而去了。
事不宜遲,風晏於鎮上租了馬車牲口,準備好了一路隨帶的乾糧用品,二人抱著風若音上車,當即起行前往至了九嶷山方向。
一道上風餐露宿,路途曲折。
風晏大鞭趕車,卻又怕太過顛簸,驚著了病中的阿音,遂努力地保持著車廂的平穩快速,未敢大意。
魑璃緊抱著被子里包裹著的風若音,不敢合眼,不敢撒手,生怕她一眨眼的功夫,小音兒就又會不翼而飛了,而這一次,她是在跟死神搶人,只能贏,不能輸。
行至蒼梧之淵處,見天色已晚,風晏便勒馬止步,燃起篝火,做了一些簡單的飯食,湊合開餐。魑璃喂風若音略吃了幾口,見他無甚胃口,且又沉悶欲乏,所以就輕哄著他睡去了。
風晏微撩車簾,將飯菜送上,道:「好歹你也吃一點吧?這樣乾熬著更不是辦法,你累垮了,誰去照顧他?」
魑璃搖頭:「我吃不下。」看著風若音日漸消瘦的小臉兒,她心疼道:「都是我的錯,我沒能照顧好他。我連替他生病受痛的本事都沒有,真無能!」
風晏一笑道:「要世間真的有這本事,那天下的父母不都替孩子生受了這所有的痛苦和磨難了么!那哪還了得!別胡思亂想啦,快下來,吃些東西!」
魑璃躡手躡腳地小心下車,坐在篝火旁,喝了一口果粥,悵然道:「人世間的求不得,太多了。」
風晏笑道:「人如果事事都能夠真的如意的話,沒有了奮鬥,缺少了懸念,那這樣的人生豈不無趣?當然啦,老天爺本就是冷麵無情的,又豈能叫你一介區區凡人順心隨意了?」
魑璃亦笑道:「人生就是這樣,你不可以苛責這個世界太多,也不可以渴求這個世界太多,苛責多了易生恨,渴求多了便是欲,這樣想著,可又覺得這個世界太殘忍了。」
風晏枕著兩手翹腳躺在篝火一側的大石上,望著滿天的星斗道:「你太悲觀了。這世界的好壞,全在於你自己的心,你覺得它好,它便繁花似錦了,你覺得它壞,那它也就雪上加霜了。」
他指著自己的鼻頭道:「像我,我就覺得命運待我挺好的。」
魑璃歪頭問道:「你都成叫花子了,整天還被所有人欺負、瞧不起,吃不飽也穿不暖,這樣也挺好?」
風晏敞開胸膛,感受著初秋晚風的愜意,悠然笑道:「這世界上有些人就是這樣,不作死就不會死。但,反過來想想,生活若是一直都是這樣的平淡無奇,沒有一絲的波瀾起伏,那豈不是又太索然無趣了呢!如果有選擇,嗯,我寧可轟轟烈烈的作死,也絕不會去過那種平凡無味得會發霉生鏽的『正常生活』。」
魑璃不解道:「叫花子的生活很『轟轟烈烈』?」
風晏尷尬道:「我這不沒得選擇么!」
忽一陣黑霧陡然升起,魑璃心道不好,急朝著馬車方向奔去。
卻見數十個黑袍的魔族魔侍圍上馬車,抱出了風若音,遁霧散去。
魑璃皺眉道:「魔族只因無主,四分五裂、各自為政已有多年。今日他們劫走了音兒,又是有何打算?」
風晏急道:「管他什麼打算,追孩子要緊!」
魑璃伸手摸出一張追蹤符來,一手拉起風晏的胳膊,念咒祭符,駕雲飛出。
風晏歪歪斜斜地緊抱住了魑璃的手臂,灌風叫道:「大妹子,慢一些,慢一些,我怕!」
不到半個時辰,即遙遙的望見了魔侍身影。
魑璃揮咒上前,驟然停止在了眾魔侍面前。
風晏一個踉蹌,頭暈目眩的『哇』的吐了出來。
魑璃冷聲喝道:「還我孩兒!」
領頭的魔侍將中了昏睡符的風若音遞與旁人,答道:「小少主為星斬魔君之子,理應回歸柴桑,繼位大統,平定內亂,重振魔族。你是小少主的母親,我等不願為難於你,希望你也不要干涉我魔族內政,阻了小少主的繼位吉時。」
風晏擦擦嘴,喘氣道:「什麼內政外交的,人家是孩兒他媽,現在想要抱回自己的孩子,又跟你們這堆人有個屎殼郎關係呀!」
領頭魔侍向著空中一巴掌甩出,風晏應聲倒地,直摔了一個狗吃屎,臉朝地。
那魔侍橫眉道:「你的嘴太不幹凈了,當打。魑璃姑娘,識時務者為俊傑,為了小少主的前途著想,你也不當攔著。」
魑璃掏出一把霹靂符來,揚手扔出:「可惜我從來都不識時務!」
霹靂符凌空炸響,頓時,烏雲翻滾,明雷布宇,三千霹靂連天斬下!
眾魔侍張手祭出鐵戟,布陣結界,揮戟截出,打散了霹靂。
領頭魔侍隱怒道:「既然姑娘有意阻攔,那就別怪我等不顧情面,大開殺戒了!」
數十魔侍結陣半空,左手燃符,右手執戟,齊頌咒訣,忽『轟——』一方離火印盤從天罩下,憑空燃起,焰高五仞,火光衝天,將魑璃團團圍困於了印盤之心,不可得出。
烈烈盛焰之間,魑璃禁不得熾火焚灼,忽而癱倒於地,昏沉欲寐。
眼看著魑璃遇險,風晏登時急火攻心,暈了過去。
驀地,他的身體玄光四射,靈韻溢空,芒沖牛斗,璀耀至極。青白色的朦朧雲煙之中,一青衣人影自風晏的心口淡淡化出,既而愈來愈實,手執斬天,踏風而落。
眾魔侍一驚,未及反應,卻早已被那斬天劍的離火魔焰橫掃倒地,摔作一團。
青衣人影一步一步地行入離火印盤之內,俯身,輕喚道:「小璃。」
魑璃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詫然喜道:「星斬!星斬,是你么?星斬……」
她笑呼著伸手拂上那人的臉頰,眼淚兀然流下,聲音也有一些哽咽了。
青衣人影莞爾:「莫哭,我在此,沒有誰再能傷了你的。」
他輕輕將魑璃攬入懷間,打橫抱起,走出印盤。
一眾魔侍皆跪地而呼道:「屬下等拜見魔君,我主魔君千秋萬載,八荒獨尊!」
青衣人影冷聲喝道:「放下若音,滾!」
眾魔侍哪敢不從,遂即將風若音小心安放於地,叩拜一禮,遁煙化去。
青衣人影對著懷中的魑璃溫然笑道:「睡吧,等睡醒了,一切也都會過去的。」
魑璃點頭,閉眼,沉沉睡去。
夢裡,她的夜空繁星閃爍,燦耀如昔。
再次醒來,已是次日近午時分了。
魑璃睜眼,見身在車中,一旁,風若音也是剛剛轉醒,正望向著她。
魑璃緊抱住了得而復失又復得的風若音,叫了一聲「音兒!」忽記起了昨夜遇險之事,她急忙張望呼道:「星斬,星斬!」
撩開車簾,卻見風晏一面趕車,一面回頭笑嘻嘻的言道:「大妹子,你醒啦?你可真能睡呵,這一路都快從蒼梧之淵睡到九嶷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