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關山失路何人悲 參商不見 (一)
阿荼藜怒道:「快點兒把這又臟又臭的小鬼給拖下去,莫驚擾了司主大人的尊駕!呸,髒東西,膽敢沾大人的裙邊,找死催的是吧!大人豈是你的臟手能夠碰得的!」
孩子指尖一抖,瞪大了眼睛直望著琉雨施鳶,既而垂眸,臉色漸黯,緩緩鬆手。
妖兵一雙鐵爪『咔嚓』扣上了孩子瘦削的肩頭,立時鮮血浸出,染濕了黑袍。孩子疼得渾身輕顫了一顫,卻始終低著頭,咬緊了牙關,倔強的一聲不吭。
妖兵鎖著孩子,踉蹌欲出。
「且慢動手!」琉雨施鳶輕聲道。
孩子急急回頭,看向了她。
琉雨施鳶對著他一雙漆黑明燦的眸子淡然一笑,轉身朝向阿荼藜一禮道:「不知將軍可否賣我些情面,饒了這孩子的一條小命?琉雨施鳶在此多謝了!」
阿荼藜奇道:「司主大人要他作甚?」
琉雨施鳶搖頭笑道:「也不作甚,只是看著可憐,不忍心罷了。」
不知為何,這孩子給她的感覺很熟悉,彷彿,彷彿是註定了他們今日的相遇,冥冥之中,她一定會遇見他,一定會邂逅在這時光里。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一見如故』吧。
阿荼藜贊道:「大人的心地太善良了,簡直就是菩薩心腸嘛!既然您不忍心,那我阿荼藜當然也不能駁了大人的一番仁義善舉,就聽您的,放了他吧!」
琉雨施鳶拱手謝道:「多謝將軍成全!將軍乃仁義之師,必得天下之擁戴,萬民之敬仰!我琉雨施鳶對您更是敬佩之至,佩服的五體投地!感恩戴德!」
一連串的馬屁之下,果不其然,阿荼藜便飄得有點找不著北了:「哈哈,應該的,應該的!本將軍,當然是仁義之師,又豈會屠殺這些個老弱婦孺。將那小鬼放了,快些放了!」
孩子掙得了妖兵的束縛,便疾跑至了琉雨施鳶的身前,一拜道:「仙女姐姐,多謝仙女姐姐的相救之恩,我十郎結草銜環也一定會報答您的!」
琉雨施鳶笑著伸手扶起他來:「我不用你報答的,沒事啦,你走吧,離開這裡,尋一處沒有戰爭的安寧居所,好好的享受你的餘生!」
叫十郎的孩子兀然側身,微微躲閃開了琉雨施鳶的指尖,站起,誠懇道:「不,仙女姐姐,我說過我要報答您的,那便一定要的!請求您,讓我跟著您吧!我什麼活兒都會幹,絕不會拖累您的!您就收留了我把!」
琉雨施鳶面色猶豫,一時不語。
十郎星空一般的眸瞳閃閃凝璨,滿目的懇切期許。
琉雨施鳶看著那雙眼睛,心軟道:「好吧,你跟著我便是。」
十郎歡喜,雀躍道:「謝謝仙女姐姐!仙女姐姐,你人真好!能跟著你,此生足矣。」
琉雨施鳶見他這樣高興,亦笑道:「傻孩子!就這麼容易滿足?」
阿荼藜警告道:「小鬼,司主大人好心救你,你日後如若膽敢恩將仇報,有負了大人的一片善心,我定殺你不赦!記住了么!」
十郎膽怯的側目瞥著他,點了點頭。
阿荼藜接著冷聲問道:「剩下的老鬼們都去哪裡了?小東西,你若膽敢說上一句瞎話欺騙老子,老子剝了你的皮,剜了你的眼!說!」
十郎向著琉雨施鳶的身後稍躲了一躲,低聲道:「他、他們藏在後山的『萬寶洞』里,原本我也是要去的,只是年紀小,跑得慢,所以才被你們給擒住了。」
阿荼藜雙眼精光頓現,急聲道:「『萬寶洞』?那裡面藏了很多的寶貝嗎?」
十郎點頭道:「是呀,很多很多!足足有一萬件呢!」繼而,他又感嘆道:「可惜,是有命看,沒命取!」
阿荼藜不解道:「何謂之『有命看,沒命取』?」
十郎答道:「這洞中寶物原為鬼族先大君用以振興鬼界而搜羅的大荒萬寶。先大君藏寶之時,曾經立下咒誓,凡為真心效忠於鬼界之人,須以一人入陣為祭,以示虔誠,余者方可取寶而用。若有違者,必受烈焰焚身之劫刑,且寶物必將自毀,洞門自封,永世不得開啟。試問,這人世間又有幾人能夠用自己的性命作祭品,來換取甚寶物呢?」
阿荼藜大笑道:「那洞在何處,快快帶我去尋!」
十郎驚道:「你要我帶你們去殺我的族人?」
阿荼藜寬宏大量道:「殺那鬼物作甚!只要我能得了寶貝,我保證,定放了你等族人的性命,任你們自行下山離去。」
十郎猶豫道:「你要那寶貝?也就是說,還是要死一個鬼族族人了?」
阿荼藜冷然道:「死了一個人,卻能救下所有人,這買賣已經如此明白了,你還要考慮什麼?難道是想讓他們全部都死?」
十郎無奈,只得應道:「好,我帶你們去就是。不過,你一定要信守諾言,事成之後,放我的族人平安離開。」
阿荼藜不耐煩道:「我阿荼藜一言,一萬匹馬都難追!小鬼頭,我騙你作甚!」
十郎回頭對著琉雨施鳶道:「仙女姐姐,不妨你也去看看熱鬧?」
琉雨施鳶答應著跟上,隨意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那就一起去開開眼界吧。」
阿荼藜笑迎道:「到時,大人有什麼看得上眼的,儘管拿去,權當是小人孝敬您的了!」
琉雨施鳶搖頭道:「不,我不要。」
十郎奇道:「仙女姐姐不喜歡寶貝?」
琉雨施鳶嘆道:「不過是一些身外之物罷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還要白白搭上一人之性命才能得來,太血腥了,我不稀罕。」
經歷了那麼多事,琉雨施鳶忽然發現,她長大了,真的。因為,她好像對金錢失去少年時捨命不舍財的熱血衝動,她知道了,很多東西,是用錢財買不來的。
既然無用,又何必留戀。
阿荼藜暗笑女人就是事多,婆婆媽媽,多愁善感的,遂安慰道:「司主大人多慮了。那鬼族不過是大荒眾生之中最低下、卑賤、骯髒的下賤種族而已,死一兩個算不得什麼的,就算是全都死了,又有何礙!」
琉雨施鳶不認同道:「世人皆是平等的,哪裡有什麼貴賤好壞之別!神、人、妖、魔、鬼都是寓居於這天地之間,大荒之中,一樣的逆旅之客罷了!」
十郎一怔,既而,臉色略見疏離,淡淡問道:「仙女姐姐,你真的是這樣認為的么?你不嫌我下賤骯髒么?」
琉雨施鳶抬手揉了揉他亂蓬蓬的小腦袋,道:「當然嘍,姐姐我曾經也還當過乞丐呢,比你更慘!」
十郎輕挑了一勾冷笑,便未再開口出言。
琉雨施鳶雖覺他此刻神色略有異樣,卻沒有多想,只道是孩子年幼,突逢大變,心中未免悲憤不適,情緒不定而已。
眾人一邊談說,便已走至了後山松柏林間。
山路斗折,林高樹密,濃霧瀰漫,不可遙視。
阿荼藜越走越心驚,遂寒聲喝道:「小鬼,你莫不是想耍什麼花招吧?」
十郎撇嘴道:「不敢來,那就回去呀,反正我又不稀罕那寶物!你要實在不信任我,也可以將你們擒到的九百鬼族皆帶來探路,他們帶著枷鎖,逃跑不了,擋在前面又可以當肉盾使。」
阿荼藜拍手叫道:「好主意!嘿,小鬼,你倒是挺識時務,鬼東西,一肚子壞水!」當即傳令道:「來人,將今日所擒的九百鬼族俘虜悉數帶上,抵於前方作肉盾!」
侍衛得令,即帶領眾負枷鬼族上前,摸索探路。
忽而一陣狂瀾大風刮過,頓時濃霧更深,直嗆得人頭暈眼花,兩耳轟鳴,不辨外物。
那十郎遁雲而飛,恢復了真身,揮袖捲去八百戴枷鬼族,於不遠處結印陣法,彈指化去了眾鬼族的手腳脖上的鐐銬枷鎖,道:「此陣為縮地千里圖,可送爾等回歸幽都,去罷。」
眾鬼族拜謝呼道:「謝大君救我等之性命!」
『十郎』風靈碧肅聲道:「事態緊急,諸卿不必多禮,且快入陣圖!」
眾鬼族不敢耽擱,疾入陣中,遁散離去。
十郎揮袖重新幻回了孩子模樣,這才再次行至妖軍之內,拈指輕甩,一地血水化出,繼而,風止,霧收,烈陽現空。
軍中眾人堪堪清醒,望著眼前一片血淋淋的腥惡景象,不由駭然,不知所以。
十郎急抱頭蹲下,瑟瑟發抖道:「不要吃我,救命呀!救命……」
琉雨施鳶亦蹲下身子,關心道:「十郎?你怎麼了?」
阿荼藜被這孩子哭得心驚肉跳,頓怒道:「哭什麼,再哭,再哭老子剁了你!快說,這裡到底是有什麼古怪么?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血跡?那些鬼族人呢,都到哪裡去了?」
十郎哽咽道:「他們,他們一定是被風怪老爺給吃掉了!」
阿荼藜皺眉道:「『風怪老爺』?怎麼又冒出了一個風怪老爺?」
十郎輕打顫聲,四望著驚恐說道:「風怪老爺是住在這後山的上古靈怪,每隔八百年就出來食八百人以聚修為,食過之後,它便會再次拂身歸去,回穴入定。今年正是它八百年一出之際,所以一定是它吃了那些個族人!嗚嗚……」
阿荼藜驚懼的顧望道:「你確定,它,它它,它不會再回來繼續吃了?」
十郎擦了一把鼻涕眼淚,點點頭道:「往常時都是這樣的,只不知今年會不會生變呢?」
阿荼藜呸道:「烏鴉嘴!變什麼變,都幾千萬年傳下來了,哪裡又會說變就變的!小鬼崽子,盡瞎說!」
十郎糾正道:「不是幾千萬年,而是幾十萬年,沒那麼長的。」
阿荼藜一甩頭,壯膽道:「哪個管你是什麼千萬百萬十萬的,都一樣!繼續走!」
十郎躲在琉雨施鳶身後,眾妖兵皆躲在餘下的這一百鬼族之後,一行人俱是小心前行,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掉以輕心。
行了許時,兀的看見前方一百十丈高的天然溶洞橫山而開,洞內雲霧繚繞,黑不見底。
十郎指道:「喏,這裡就是萬寶洞了。」
阿荼藜聞之一喜,忽又收斂笑容,冷聲令道:「諸將,點上火把,讓這些鬼族人在前,小心入洞。」
妖兵得令,眾人手執兵器火把,徐徐而進。
洞內怪石嶙峋,漆黑無光。其上多鐘乳石柱堆砌攢積,形態各異,猶神匠雕琢,巧奪天工。其下盡地下暗河蜿蜒流淌,泠泠曲折,如佩環相擊,瑢清脆。
十郎袖中手指暗暗作法,凝出一記幻影,揮彈而去。
霍然間,一道金光自山洞最深處的轉角間遙遙的迸射而出,在一片黑暗的邃洞中乍顯得異常刺眼灼耀,燦爛無比。
阿荼藜望著那光,問道:「小鬼,這是什麼?」
十郎答道:「應該就是寶藏了吧。」
阿荼藜迫不及待的搓手道:「加快腳步,不可大意!」
又行了有一炷香的時間,才漸近至金光的發源處——一方殘破的鬼印祭台。祭台之上金銀瑪瑙無數,珠寶美玉成箱,各類珍奇的法器、藥草、經訣亂堆如山,溢彩璀璨,灼人眼眸。
阿荼藜眼中精光大放,喜不自勝道:「這他媽的真是一個好去處呵!有寶不用,任其像發霉的稷麥穀子一樣的爛在這裡,多可惜呀!」
妖侍急應和道:「大王心善,救寶貝脫離苦海,重見天日,實乃大功一件,當宜功載千秋,永受萬世之膜拜!」
阿荼藜大笑道:「哈哈,那是自然!來人,行祭,搬寶貝!」
妖侍急道:「慢,稟大王,那些逃匿於此的鬼族長老和士兵都不見了,以防有詐,還是查清之後再行搬取寶物吧?」
阿荼藜點頭,喝道:「小鬼,你的同伴們呢?你不是說他們都藏匿於此么?」
十郎驚恐地用眼神引著眾人向祭台一側望去。
只見一印若隱若現的黑芒陣盤之內,血跡點點,半呈殷紫之色,濺於地上。
眾人疑惑,阿荼藜問道:「什麼意思?」
十郎紅腫著眼睛解釋道:「他們一定是無意中觸動了祭盤的咒法,然後,然後就被悉數捲入了陣盤之內,獻祭於了寶藏咒誓,他們,都死了……嗚嗚……」
琉雨施鳶輕拍了拍孩子的肩頭,以示安慰。
阿荼藜眼望著這滿目的珍寶,半晌,回過味來,咂舌道:「那這,也就是說,獻祭儀式結束了,這裡的寶貝此時此刻都歸我嘍?」
十郎很是無奈地點了點頭。
阿荼藜哈哈大笑,揚手一揮,高聲呼道:「來人,開搬!」
眾妖兵你推我搡的爭相跑上前去,欲要取寶。
忽而,那寶物『嘭——』的一下焰火大起,數十丈高的騰騰熾火隨風而燃,憑空爆炸。
眾人驟然大驚,急忙四散奔逃,亂作一團,卻已是求生無路,為時已晚。熾焰祭火粘著即燒,燃的極快,翕張之間,於那祭台周圍的千餘妖兵皆悉數一瞬而葬身火海,焚為焦炭。慘呼聲聲,嘶竭寒戾。
其餘的阿荼藜等人避逃及時,幸未傷著,卻亦是被這眼前之景給嚇得心驚肉跳,驚恐之至。
阿荼藜呆了半刻,回過神來,臉色一黑,舉掌便要拍上小十郎的頭頂天靈蓋間:「鬼東西,小雜種,敢騙你大爺我!想害死我,老子先結果了你!」
琉雨施鳶連忙將那孩子推入了身後,叫道:「將軍息怒!」
十郎自琉雨施鳶的裙袍側偏出頭來,分辨道:「不關我的事!肯定是那些行祭的人不夠虔誠,祭禮沒有行完整,所以才出差錯的!哼,明明就是你自己見錢眼開,太心急了,沒有考慮周全,如今害死了人命,卻反過來又要怪我!」
阿荼藜罵道:「他奶奶的,你小子還敢頂嘴!」
十郎道:「我不頂嘴,那豈不真要作屈死的冤鬼了?!」
琉雨施鳶點頭道:「十郎說的有理。」
阿荼藜礙於琉雨施鳶的面子,不好發作,只得怒氣沖沖地下令道:「來人,抓一個鬼族俘虜上來行祭,不,一百個,把那一百個腌臢鬼人全都給我推進陣中獻祭!有一個敢不虔誠的,我必叫他生不如死!」
妖兵得令,推搡著餘下的鬼族俘虜,驅趕入血陣祭台。繼而,陣盤黑光大盛,燦耀至極,籠作一張經緯織就的半球網狀,晃照人眼,不可視之。
正待眾人以手遮光,避過血陣黑芒之際,十郎背在身後的手指輕掐咒訣,揮彈而出,『轟』!一聲驚天巨響自空中爆破炸開,阿荼藜等人疾抬頭望去,但見那陣內血水橫流,入陣的一百鬼族齊齊憑空消失,哪裡還有半個鬼影殘軀!
阿荼藜見這祭陣邪乎的可怕,吃語道:「這,這就獻祭結束了?如此簡單粗暴?鬼族的邪物就是血腥,太血腥了!」
十郎心知那一百鬼族已然由他設下的縮地千里之陣術平安回至了幽都境內,面上卻一臉懊悔的小聲抽咽道:「都是我不好,是我膽小怕死,以致害死了他們的性命!」
琉雨施鳶安慰道:「世人誰不想生,誰不畏死,人之常情罷了。以後,當你遇到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東西時,自然也就不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