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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旁,阿霓把自己的椅子往周由身邊挪了又挪,直到緊挨著周由,才拿起筷子。她吃了一口菜就停下了,忽然對周由沒頭沒腦地說:「小周叔叔,我們家有這麼多房間,三個人住太浪費了,你什麼時候搬到我們家裡來住算了。獨生子女頂沒意思了,我原來一直想要個小弟弟,我好當姐姐。現在我不想要小弟弟了,我想要個大哥哥。小周叔叔,你肯當我的大哥哥嗎?那天在河邊,你第一次同我見面的時候,就叫我小妹妹的,對哦?」

「那……當然可以了。我只有大哥大姐,就是沒有妹妹。」周由不想讓阿霓失望。他想這個女孩真有心,連他第一次用的稱呼都被她順理成章地用上了。

「太好了,那我以後就叫你大哥哥啦,我不跟爸爸媽媽玩了,就跟大哥哥玩,我們一塊兒畫畫,美術組的同學一定要羨慕死我了……」

周由望著阿霓,他真喜歡阿霓清純清亮的少女美。阿霓長得太像水虹了,阿霓是水虹的少女時代,水虹又是阿霓的未來世界。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好似在同水虹說話。假如水虹也像阿霓,將她的眸語中的愛字,用語義明晰的有聲話語直接說出來,他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老吳見周由默不作聲,就說:「小周,阿霓的意見我真可以考慮一下喔,蘇州的經濟正在起飛,畫家肯定大有用武之地,如果你調到蘇州來,這裡一切都是現成的。我們快要搬回父母的大房子去了,這幢小樓還真勿曉得怎樣利用哩。你若是住在蘇州,就可以好好教阿霓畫畫了。阿霓需要你的指導,你若是當了她的老師,她長大一定可以成為一個有出息的女畫家的。我們做父母的,頂掛心的就是女兒的前途,水虹,你說是不是啊?」

「是的,那還用說……」水虹答應著,忙把臉向著阿霓轉了過去。

「大哥哥,那你就別走了啊!」阿霓又把臉轉向了周由。

周由笑著說:「這次怕不行,回北京還有好多事情要做。讓我回去再想想……不過,蘇州的美術力量太弱,交流的機會少,我想,阿霓現在上初二,再過一兩年,阿霓就可以考北京的美術學院附中了,阿霓,你如果能考上附中,到了北京我就可以負責教你,將來再考美術學院就有把握了……」

「這個主意不錯。」老吳高興地問阿霓:「你阿想去北京啊?」

「想!」阿霓興奮得跳了起來,「其實,老早我是想考浙江美院附中的,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要去北京了。蘇州城那麼一點大,連個好畫廊都沒有,我假如去了北京,就可以天天同大哥哥在一起畫畫啦!」

水虹輕聲說:「那你真要下苦功夫了,中央美院附中也不是那麼容易考的。」

「我有大哥哥,我一定能考上!」阿霓用力地晃著自己一頭柔順烏亮的黑髮。

午飯後,阿霓抱來了她所有的畫稿讓周由看。其中有素描、水彩,還有幾幅自由創作。周由對阿霓說,她的素描路子走歪了,但她的色彩感覺很好,想象力很豐富,與眾不同。周由最看重的就是繪畫的靈氣和個性。阿霓畫得很多,真像是個小畫迷。但可惜她的指導老師水平不高,如果再讓他指導下去,阿霓恐怕很難考入北京的學校。

周由把阿霓的畫分作三類。第一類,他建議她全部燒掉,那都是些照抄照臨的仿製品,而且臨摹的也不是專業畫家的作品,而是三流畫家的大路貨。第二類,是素描習作,他給她一幅幅挑毛病講方法,告訴她將來她無論選擇繪畫專業還是工藝美術專業,素描都是畫家的基本功。即使現代派大師畢加索,他的早期素描造型能力也不亞於現在學院派中的那些寫實主義畫家。練基本功很枯燥,進步也慢,但這是進入繪畫藝術的必經之路,必須從中學會整體觀察事物的方法。就像學鋼琴的孩子,一定要反覆地彈練習曲,有的曲子甚至要彈上幾百遍幾千遍。周由告訴阿霓,優秀的藝術家幾乎都沒有快樂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他自己像阿霓那麼大的時候,老師讓他每天對著石膏像畫素描,畫不好還得重畫,有一次他恨不得把那石膏像砸了。第三類,是阿霓的自由創作畫,這是提高繪畫興趣、培養藝術感覺和創造能力的主要途徑。一定要把自己看到、感到、想到、夢到、半夢半想到的特殊感覺,用繪畫的形式保留下來,去畫別人沒有發現、沒有感覺到的東西。

「阿霓,千萬不要丟掉自己的感覺和想象。」周由再次叮囑她說。「學會畫畫並不難,但是當一個優秀的畫家不容易,往往感覺好的人,缺乏基本功,而技巧不錯的,卻又缺乏想象力。阿霓,你能吃得了這份苦么?」

「能!」阿霓毫不含糊地回答。

「那好,現在你就來練習素描。」周由說著,隨手從柜子上拿起一尊唐三彩大馬,放在阿霓面前。「你就先畫這個,我一邊看著你畫,一邊教你。」

阿霓端起畫板,開始按周由講的觀察方法和程序畫素描。周由就在阿霓身邊臨摹昨天給阿霓畫的肖像,邊臨邊看,有時停下筆給她講幾句、改幾筆。在阿霓開始塗明暗時,周由挪到她身後,給她講怎樣利用明暗、虛實、黑白灰來造型。他糾正她原來的觀察習慣,讓她把視焦對準大馬的最近點馬頭,再用眼角的餘光,去琢磨大馬的中部、遠點和邊緣。告訴她用這種方法,才能畫出靜物的虛實、明暗關係,把大馬畫得凹凸起來。聰明的阿霓按這個辦法觀察了一會兒,馬上明白了其中的奧妙,她高興地叫了起來:「我曉得自己的毛病了,我原來把各個局部都畫得一樣實、一樣清楚了,後面的東西就跳到前頭來了,所以沒有立體感。大哥哥,你真是個好老師。我學了三年的畫,還沒有這一下午懂得多呢。」說著,就在周由的臉頰上親了一口,被鉛筆染黑了的小手在周由脖子上抹了好幾道黑印。

老吳坐在長沙發上,望著這對親密的兄妹和師生,心裡覺得非常滿意。他希望周由和阿霓的友情能長期保持和發展下去。阿霓居然自己從外面找來一個免費的老師,看來她真是個幸運的女孩。她剛剛一歲多一點的時候,水虹到上海去上大學,整整四年,是他親手把她撫養大的,他真想用自己後半生的心血來澆灌這棵小苗,直到把她培育成一棵果實累累的大樹。

是不是該再留周由多住幾天呢?老吳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想問問水虹,她的那幅肖像什麼時候能畫好,他得提前託人去為周由買回京的火車票。這事當然得讓水虹來決定。但他回過頭,發現水虹並不在客廳。他看了看餐廳和書房都沒有,想起水虹剛才吃午飯的時候,就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說不定是身體不舒服,到樓上去休息了。老吳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便走到周由面前去看他畫畫。阿霓那幅放大的臨摹像在周由筆下已初步成形,周由掩飾不住興奮對老吳說,這兩天來,他覺得自己簡直是超水平發揮。阿霓在一邊插嘴說,她讓大哥哥把這幅大的畫留下,把那幅小的帶走,好掛在他的房間里,讓他天天看她。老吳問周由阿霓畫得怎麼樣,周由說一下午大有長進,路子對頭了就好辦。

臨近傍晚時,水虹才下樓。她說有點頭痛,睡一會兒才覺得好多了。老吳說他該上街去買點菜,晚上好請周由吃飯。水虹說她不想做飯,讓老吳打電話告訴阿秀,做兩道蘇州名菜「松鼠鱖魚」和「黃燜鰻」,再燒一盤薺菜肉絲豆腐、一盤清炒蠶豆,送來給周由嘗嘗。晚飯時老吳陪周由喝黃酒,一種叫「封缸酒」的江蘇名酒,度數不高,老吳親自去燙熱了,酒味更是醇厚香濃。阿霓嚷著要喝,喝了幾口便滿臉通紅。水虹卻說自己身體不適,滴酒未沾。周由心想,你不喝我喝吧,我喝個爛醉,倒頭就睡,省得失眠自尋煩惱。若是酒後失言,也只好對不起了。他不看水虹,徑自一大杯一大杯地往下灌,看得老吳目瞪口呆,連聲說到底是北方人豪爽,酒量過人,我同周由的豪飲一比,蘇州男人喝酒就好比廣東人喝功夫茶了,慚愧慚愧。周由一口氣喝下去一瓶,仍是面不改色,阿霓拍著手說再來一瓶再來一瓶,讓爸爸和大哥哥賽出個吉尼斯紀錄,卻被水虹一把按住酒瓶,輕聲細語說,周由是實在人,只怕主人掃興,不用人勸酒。我倒是擔心他喝多了,明天把我畫成個醜人兒,我找誰算賬?老吳笑笑說也是,還是讓小周早點休息。我就算捨命陪君子,其實也已經吃不消了。大家吃菜,誇著阿秀父親李老闆的手藝不錯,又閑談一會兒才散。

周由那酒畢竟喝得太猛,前一夜又沒睡好,倒在床上,不一會兒便昏昏入睡。一夜竟無夢。他原想借著酒力,也許能發發「酒瘋」有所作為,卻被水虹一眼識破,將他那滿腹心事,留到他的夢話里去說了。

第二天早上,老吳準時出門上班,阿霓也高高興興上學去了。

當鐵門的撞擊聲,重又把周由和水虹關在這幢幽靜的小樓里時,周由心中的熱火復燃。他在畫板前目不轉睛地看著水虹,盼著水虹能對他說些什麼,或者,她脖子上的白紗巾,再像前一天那樣滑脫下來,袒露出她頸下柔和細膩的肌膚,以及延伸至前胸的那道神秘而幽深的**。

但水虹端坐窗前,卻默默無語。她的目光既不冷又不熱,溫柔而友好,還略略含有些長輩般的慈愛。那眼睛靜如止水,波平似鏡,好像一切都已結束,不需要解釋也不期待詢問。眼裡偶有亮光閃過,如同漆黑的海面劃過流星,述說著一個黑色幽默般的謎語。周由開始懷疑自己昨天的感覺,難道眸語的誤差竟然如此之大?難道北方男子真看不懂江南女子的眸語?世界上也許還沒有一部能用的眸語辭典,更談不上為那些痴男怨女們掃盲了。周由心裡一片悵然,他知道水虹已牢牢關上了她心中的鐵門。大半個上午,周由再沒有見到昨天那兩朵讓他心動過速的紅暈。他埋頭作畫,覺得自己像是在近於失戀的痛苦狀態中,完成這幅畫的。他筆下的色彩和畫面的情感,無不泄露出他心底的秘密。這幅畫是他近幾天來畫得時間最長也最艱難的一幅,油彩被一層層加濃加厚,浸透了他心中濃烈而醇厚的愛意。如果懸挂在水虹的卧室,每一種色彩都會向她傳遞著他深深的渴望。在水虹的一生中,它們都將永不褪色。當畫漸漸接近尾聲時,他覺得自己實在不想把它送給水虹了,他要把她帶走,讓她天天陪伴他,也許總有一天,她會真的從畫上走下來。

時近中午,周由收了筆。退後幾步,遠遠欣賞著畫上的水虹。

水虹長長地鬆了口氣,站起來提心弔膽地走近畫面。她覺得自己像是熬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就要在這幅畫面上獲得新生了——

她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擊了一下。更像是一個滾燙的吻,令她的心顫慄,眼模糊。那個畫中人真是她么?為什麼臉上有一片淡淡的紅暈?為什麼眼睛里飽含著脈脈的愛意?那微微張開的嘴唇,好像在訴說著什麼;眉毛輕輕揚起,好像已允諾了什麼。畫面上無聲的語彙,像一幅簽滿了愛字的備忘錄,使她無從翻供無處逃脫。那支神奇的畫筆已把她的靈魂引領出竅,用色彩和線條將她捆綁,然後留在了他的手掌中。周由真是一個藝術魔怪,他只用色彩捕捉她,她卻是雲里霧裡海里浪里無處隱遁。水虹此刻真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天堂的門口,還是面臨深淵的邊界,她真想閉上眼睛,伏在周由寬闊的胸膛上,任由他把她帶到天之涯海之角哪怕是地球的盡頭……

但她不能。水虹渾身激靈了一下,睜開了濕潤的眼睛。她覺得自己身上那一串串鐵鎖和身外之物,實在是太沉重了。她還是不能像那些婚姻已經死亡的女人那樣,不顧一切地豁出去。昨天晚上,她已經把前兩天積蓄的洪峰放出泄洪閘了。而這一上午重新暴發的洪水還剛剛下山。她還有理智的堤壩來攔截它,她不會決堤的,因為她沒有理由決堤。即使她會因此而失去周由,即使她將因此懊悔,她也只能如此。

「你畫得真好……」水虹淡淡一笑說。「比我本人……更有神采,內涵也更豐富。真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好像那不是我,而是你理想中的一個女人,男人常常會把女人理想化的。不過說實話,我還是很喜歡。真的謝謝你。只是,你忘了在畫上籤上你的名字了,這對於我可是最要緊的呵……」

水虹說著,把一支畫筆小心地遞給他。輕輕說了聲我該去弄中飯了,便轉身進了廚房。廚房的門被用力地關上了。

周由獃獃立在畫前,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覺得自己從第一天見到小河,眼前的景物就一直浸在凄美的色調里。雖然他後來終於與美不期而遇,但他仍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愛。這也許比世界上沒有見過美人的更加凄苦。他明白自己帶不走人也帶不走這幅畫,畫的所有權就像她本人,在它被創造出來的同時,它和她的生命就已屬於自己而不是任何別人。周由只能把他自己帶走。他已畫得太累也愛得太累,他在這幢小樓里實在難以消化這幾天來太多的印象和感受。他必須儘快回北京,他若是再不趕緊離開這兒,早晚得惹出麻煩來。他感到自己已是身不由己。周由周由,看來他只能聽天由命了,再也不能自由自在、信馬由韁地由著性子去生活和畫畫了。

周由一臉戚戚地找出了照相機,對著水虹的畫像,整體局部近距離遠距離拍了若干張圖片。正拍著,老吳回來了。告訴他已買到了一張第二天去北京的卧鋪票。老吳有些抱歉地解釋說,車票實在不好弄,這是他以前救治過的患者,設法替他從別人手裡換過來的。所以只好弄到哪天算哪天,但他和水虹阿霓其實都很想留他多住幾天的。

周由從老吳歉疚的神情中,悟出老吳似乎已察覺了什麼。周由能理解老吳的憂慮和無奈——這個周由本來就是一件被阿霓當作大玩具,拉回城堡的特洛伊木馬。如果再不果斷地將他請出城門,老吳美麗的海倫——水虹就可能被木馬中躲藏的「盜賊」給搶走了。周由接過車票,連聲道謝,說他本來也該抓緊時間回去了,反正事情已做得差不多了,明天走對他正合適。

下午阿霓從美術組回來,一進門就說:「我把昨天畫的素描給陸老師看了,他還不相信是我畫的。後來我告訴他是周由大哥哥教我畫的,他說很想請大哥哥到我們美術組去講課呢。」

阿霓一回來,全家人的情緒都開朗起來。阿霓跑到周由畫的水虹肖像前仔細欣賞,然後貼著水虹的耳朵說:「媽媽你真好看,像個新娘子,臉紅紅的……」

「別瞎說,」水虹低聲制止阿霓,「這是媽媽化了淡妝,畫像上,需要有一點顏色的,否則臉色就顯得太蒼白了,是不是……」

「嗯……是的……」

老吳已經在這幅畫像前沉思良久了。連阿霓都一眼就發現了她媽媽與平日不同的神態,他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呢?這幅畫畫得真美,比十幾年來他給水虹照過的所有相片都美。他非常喜歡這幅畫,周由沒有放過繪畫對象最傳神也許是最隱秘的魂韻。兩天來,他已隱隱感覺到,周由好像對水虹有一種難以言說的仰慕和眷戀。老吳對此一點都不奇怪。他周圍的朋友們中,始終暗戀著水虹的大有人在,他早已習慣了朋友向自己的愛妻公開表示好感。但水虹對這些恭維和追求向來無動於衷。這幅畫面上水虹的表情,是老吳熟悉的,在他們初戀和熱戀時,他常常見到。然而近幾年來,在他們平靜而穩定的夫妻生活中,他已經很少能見到水虹這種像是羞澀又像是歡欣的神態了。老吳十幾年建立起來的自信第一次發生了動搖,他心裡很亂,難道現在社會上幾乎每個家庭都會遇到的情感危機,也終於將落到他的頭上了?難道畫上的水虹那游移的心正在遠離他而去……幸虧他已替周由買到了車票,他希望周由回到北京后重新泡到往日的妞群里去。至於水虹……他相信自己懂得亡羊補牢。堡壘容易從內部攻破,只要他能追回以往的夫妻感情,只要水虹按兵不動,任他周由再有魅力,他也打不開吳家小院的大門。

老吳決定自己定要友好禮貌地相待周由,直到周由離開蘇州。

此刻阿霓正在為自己成功地向美術組的老師同學炫耀了周由大哥哥而得意十分。她又纏住了周由,同他說個沒完。

「大哥哥,昨天晚上我做的夢,全是五顏六色的,我還畫了一幅好看得不得了的畫,裡面有你和我,我還把它送到北京去參加畫展了呢!」

周由吃驚地問:「阿霓,你在夢裡,夢到顏色了?」

「就是夢到顏色啦,紅的、綠的、藍的、黃的,好多好多種顏色呢,都是閃閃發亮的,漂亮得不得了……」

「真不簡單,阿霓你將來會成為好畫家的!」

「為什麼?」

周由興奮地告訴阿霓:「普通人的夢,往往是沒有顏色的。能夢見用顏色作畫的人就更少了。我當年學畫的時候,色彩老是不開竅,感覺糟糕透了。老師說,你什麼時候能在夢中見到顏色,就有希望了。後來我拚命地畫色彩,到春天的花壇、夏天的森林、秋天的香山這些色彩最濃烈的地方去寫生,強化自己的色彩感覺;每天看大量有顏色的東西,刺激自己的色彩反應。這樣過了大半年,有一次我終於夢見了色彩,漂亮極了,像一團團五顏六色的羽毛,我變成了一隻閃閃發光的大公雞。從那以後,我常常夢見用色彩畫畫,也明白了顏色它是來自於人的情感。老師說我的畫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老吳說:「像我,別看每天在手術台上,見的都是鮮血淋漓,我就從來也沒有夢見過顏色。」

水虹想了想說:「我做夢,好像有時候看彩色電影,有時候看黑白片。」

周由又說:「阿霓,你以後如果夢到什麼顏色,醒來后盡量根據記憶,把它畫下來寄給我看,好嗎?」

「好的。」

阿霓又騎到了周由的雙膝上,還鉤住了他的脖子晃著。周由感到了一陣陣少女氣息撲面而來。他的雙膝感到了阿霓的體溫,她的黑葡萄般的眼睛里,閃過太多的熱情。也許等他下一次來蘇州,她已是個成熟而嫵媚的女人了。他多麼希望此刻依偎在他身上的是水虹呵。他這樣想象著,便任由阿霓糾纏親昵。

老吳說:「阿霓是塊口香糖,粘上你,你甩也甩不掉,過去,她天天粘著我,現在又粘到她大哥哥身上了……」

阿霓快活地說:「等大哥哥走了,我再要爸爸嘛。」

水虹在一邊說:「小周,你明天就要走了,你走以後,我們怎樣輔導阿霓畫畫呢?」

「除了多畫以外,還得讓她多看好的畫。最好在她的房間里,掛一些好畫和名畫,我會給她寄一些來的,我也會送一些我的畫給她。時間長了,審美的眼光和口味就熏出來了。以後把她的小房間布置成一個畫爐,四面全是畫,把阿霓好好熏烤熏烤,烤成一隻小畫鴨。」

「這太好了。」阿霓很高興。但一想到周由就要走了,她的眼圈馬上就紅了,眼淚說淌就撲簌簌地淌了下來。

周由摸著她的頭髮說:「阿霓別哭,我的小妹妹,以後大哥哥會經常來看你的。每年都來,好不好?以後我每見你一次,你就長大一歲,要不了幾年,你就長成一個大女孩了。阿霓我真感謝你,沒有你,我就白來蘇州了,可能還在到處瞎跑。你讓我有了一個美麗的小妹妹,還和你爸爸媽媽交了朋友,這對於我今後畫畫都是很重要的呵……」

水虹起身走進了廚房。

阿霓越哭越傷心。她嗚嗚咽咽地說:「我要跟你到北京去,你帶我到北京去好不好?」

老吳沒想到才三天時間,四幅畫,阿霓已經對周由產生了這麼深的感情。他把阿霓從周由腿上抱下來,說:

「阿霓,現在時間還早,離吃飯還有一會兒,你剛才不是說夢見了顏色,還夢到了一幅好畫嗎?你到樓上去,把它畫出來怎樣?你大哥哥送給你那麼好的畫,你也應該送給大哥哥一幅畫才好。去吧,去畫出來。」

阿霓一聽,抹著眼淚點點頭,立即從沙發上跳下,風似的跑上樓去了。

老吳對周由說,今天下班時他買了許多活魚活蝦,想要為他設宴餞行,現在他要到廚房裡去,和水虹一起準備晚飯了,水虹一個人忙不過來的。

周由開始收拾行裝。行李中除了穿髒的衣服外,就是畫箱和照相機一類的繪畫用品。但行囊儘管簡單,他卻是越整理越混亂,像自己一團亂麻的心緒,什麼感覺都找不到了。他獃獃望著那幅水巷寫生,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把它送給水虹。他在畫的右下角鄭重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他覺得好像把自己的靈魂也留給水虹了。他又凝望著水虹和阿霓的兩幅肖像,帶不走的是水虹,帶走的是阿霓。那就當做水虹已割裂成兩半,他帶走了半個水虹,將那另一半,暫時寄存在這座城堡里,總有一天,他會把兩個水虹完整地合二為一的。

晚飯時,阿霓對滿桌的好菜一點興趣也沒有。她說她已快要畫好了,匆匆吃了幾口飯,和周由碰了半杯飲料,又跑上樓去畫了。

老吳熱心地為周由一一介紹著桌上的菜式。他說蘇菜的風格清淡簡樸,但製作的「工藝」卻十分講究,老百姓平時吃飯,即便是素菜也做得非常精緻,比如說麻醬油香乾絲拌馬蘭頭、清燉菜花甲魚……他一口氣說了十幾種菜名,不厭其煩地向他解說烹調的過程。周由心不在焉地答應著,聽得越發糊塗。他借口明天要上車,酒也只是象徵性地喝了幾口。明知桌上的美味佳肴都是水虹的手藝,嘴裡卻無滋無味,究竟吃了些什麼一概不知。

水虹最後端上來的是一道蒓菜羹,分別盛在四隻藍花小湯碗里。老吳講解說,這蒓菜產於太湖,配以筍丁蘑菇雞丁火腿,其味清爽滑嫩、鮮美無比。周由盯著面前那隻細瓷湯碗發愣,舉著湯匙,只是不忍動手。那像是一潭碧綠的池水,浮著朵朵睡蓮,水下有魚啜動蓮葉,吐出珍珠般的氣泡。亦如一幅秀麗的江南圖景。即便是一道湯,依然色彩清亮。他終於舀起一勺碧波送到嘴邊,只見那片片碧玉般的蒓菜微微卷攏著,猶如初夏時才露尖角的微型荷葉,把河裡湖裡天上地下的精氣,都含而不露地包藏在了葉芯里。

周由端起湯碗,一口氣把那蒓菜羹統統倒進了肚子。他不想把它們嚼碎,惟恐破壞太湖女神的藝術品。蒓菜羹滑過喉嚨時,他有如撫摩著一件絲綢織物,纏繞於身於心,並從此將它佔為己有。

周由不知自己該對老吳和水虹說些什麼,他的嗓子哽噎,吐不出一個謝字。

過了大約一個多小時,阿霓走下了樓梯。她不是飛跑下來的,而是把手放在身後,遲遲疑疑地站在樓梯口,向周由悄悄招手。周由朝她走過去,她把背後的畫遞在周由手上,轉身就往樓上跑去了。

沒等周由坐下,老吳和水虹已把頭湊過來。周由慌忙打開畫。那是一幅對摺的像請帖似的硬紙卡片,畫面上一片絢麗的色彩迎面撲來,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那構圖卻很別緻,好像分成一左一右兩幅——左邊的一幅,畫面上是一個穿粉紅色衣褲的女孩,站在一座小橋上大喊大叫。兩大塊平塗的粉紅和翠綠,後面是藍黑色背景的小河。兩種不協調的顏色搭配,很有現代藝術的強烈效果。人物畫得稚拙簡練,線條清晰肯定,只是,那女孩的表情像是很不快活。

右邊一幅,變成了一男一女。男的英俊高大,身著藍色風衣,他的身邊是一個身穿大紅色紗裙的姑娘,一隻手鉤著他的脖子,男人的一隻手托抱在她的腰際。背景是一片平塗的金黃色陽光,周圍鮮花盛開,所有的顏色都在激烈地跳躍。那兩個人物的表情歡樂而幸福,那女子頭上的花環異常艷麗奪目。

三個人一時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老吳皺著眉說:「……難道……難道,這是一封用畫寫的情書啊?阿霓這孩子……這孩子,也太早熟了……」

水虹若有所思地說:「你不要忘記,她過十三歲生日的時候,就有人給她送鮮花了。還有男同學給她寫過詩呢……」

「那……那她也不應該……不應該這樣直截了當地對周由表示出來呀。她也太性急了點……」老吳看了一眼周由,顯得很激動。「她喜歡小周倒不奇怪,說到底,也許是一件好事情,不過……不過還是太早了點呀……」

周由聽著,覺得有些彆扭,忙打斷老吳說:「其實單從畫面上來看,這幅畫是很不錯的。你們看,她的繪畫語言很有表現力——她給小阿霓畫的衣服是粉紅色的,而大阿霓穿的卻是大紅色的紗裙。她選擇了大紅色,說明她的感情很濃烈。一般來說,能夢見色彩的女孩,大多比較早熟和多情。你們再看,這幅畫的構思也很有特點,實際上是幅系列組畫,時間跨度差不多相隔六七年。但只要從左到右,時間就自然跳過去了。她懂得用這種方法,來表達自己的願望,說明阿霓很有藝術氣質和想象力。還有,阿霓雖然還沒有接觸許多現代繪畫流派,但對於現代繪畫語言卻是無師自通,她的畫有點像現代派大師、猶太畫家夏加爾的風格,畫面充滿童趣、幻想和抒情。夏加爾是我最喜歡的現代派畫家之一,哪個派別都不是,但吸取各派所長……」

老吳耐著心思聽他把畫講完,然後問周由:「那你看,現在怎麼辦呢?」

周由乾脆地回答說:「讓她繼續保持這種風格,不斷畫下去。」

「我,我不是說畫畫,我是說……對她畫上的這種感情……」老吳補充。

周由一時語塞。他習慣地轉過臉去尋找水虹,水虹卻把目光迅速移開了。他發現水虹的臉色變得蒼白,呼吸也有些急促。眼睛里像有幽幽的磷火掠過,瞬間便熄滅了。她在沙發上坐下來,拿起一杯茶來喝,剛喝一口,卻不知為何嗆住了,大聲地咳嗽。老吳走過去給她捶背,她把老吳的手拂開了。這樣默默坐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我想……阿霓的這種感情其實很純潔,也蠻嬌嫩蠻脆弱,小周,你可要小心愛護她,別讓她一下子太失望,她會受不了的……」

周由將身子斜靠在窗台上,兩隻手死死撐住後背,渾身一陣冰涼。

又過了一會兒,阿霓終於從樓上下來,走到周由面前,怯怯地問:

「大……哥哥。你喜歡我送給你的畫嗎?」

「喜……喜歡。」

「你會帶回北京去嗎?」

「會的。」

「就掛在你的房間里,天天看著我嗎?」

「當然。」

「那……那你願意等我長大嗎?」

「你會長大的,長成一個像你媽媽那麼美麗的大阿霓。」周由點點頭。

阿霓一下子抱住了周由,在他臉上親著。鮮嫩的小嘴唇像吸盤一樣,牢牢吸在周由臉上。她晶瑩的眼睛流出了歡樂的淚水,露珠般滴落在周由手心裡。她一邊哭著一邊又笑,好像完全忘了旁邊還有爸爸媽媽。

周由輕輕解開了阿霓的胳膊,把她抱到沙發上,撫摩著她的頭髮說:「阿霓,你還太小,等你再大一點,你就會明白許多事情的。來,別哭了,大哥哥明天就要走了,還是讓大哥哥給你唱個歌吧!」

周由迷茫地望著水虹,用低沉的男中音唱道: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走在無垠的曠野中。

凄厲的北風吹過,

漫漫黃沙掠過。

我只有咬緊冷冷的牙,

咆一兩聲長嘯。

不為別的,

只為傳說中美麗的草原……

歌聲蒼涼、悲戚,像北方寒冷雪原上一頭孤狼的嗚咽,飄過遙遠的長江,回蕩在月色迷茫的茫茫太湖之上。水虹已來不及躲開,她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當著周由和丈夫還有阿霓的面,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第二天早晨,周由提著自己的旅行包,背著畫箱出了門。他謝絕了老吳一家人送他去車站,甚至也不讓老吳去給他叫車。在大門口,周由同老吳和水虹依次握手告別,又費力地解開了阿霓箍在自己胳膊上的小手,給她擦乾淚水,然後一個人走到路口去等車。

天空像他來時一樣陰沉,水巷依然煙霧迷濛。沉默的老屋和石駁河岸上凌空而架的梯形石埠頭,在河水的光影里微微顫動。周由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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