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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由從江南回到北京以後,他的畫風陡變。有時畫得氣貫長虹、石破天驚、光彩奪目、色彩清亮;有時又畫得灰暗枯槁、形走神衰、陰沉晦澀,像是劣童的塗鴉一般。
他彷彿處於情感和創作的癲狂狀態。大半年下來,他一直閉門謝客,在藝術公司借給他的一個由舊倉庫改裝的大畫室里,昏天黑地、如痴如醉地畫著。沒人能找到他接近他,有幾位主動尋上門來的以前的小妞小蜜,也被他不近人情地拒之門外。朋友們都說他不知中了什麼邪、快要畫瘋了。到這年秋季,公司為幾位中青年畫家租了展館,展出他們的新作。周由的作品,又一次引起了畫界廣泛的注意。
有一幅題為《江南霓虹》的巨畫前,總是站滿了人。這幅畫大如一輛超大型集裝箱的外側一壁,畫面色彩之艷麗、氣勢之恢弘、內容之怪誕,讓所有參展的觀眾、藝評家和同行們望而止步。
——浩瀚無垠的太湖水面上,有兩道巨大的霓和虹,從畫面的左中部一直彎到畫面的右中部。成千上萬塊絢麗的色斑,組成了紅橙黃綠青藍紫和紫藍青綠黃橙紅兩道平行的霓虹。光斑色塊跳躍、閃忽不定:紅中有綠、綠中有紅;橙中有藍、藍中有橙;黃中有紫、紫中有黃。赤青交並、橙藍組合,千色相陳、亂中有序。這種對比極強的補色運用,使畫面色彩異常躁動不安。兩道彩帶,十四條彩鏈的光芒,又向天空炸散出數不清的細小彩點,像幾十萬支金鏢銀梭銅簇鋼花,形成了驚天動地的色浪衝擊波。色在擴張、光在膨脹,呈弧形輻射狀散溢,整個天空都在燃燒震顫。
畫面下半部那片廣闊的水面,完全倒映了畫面上半部的霓虹。彩鏈、彩點、光色的擴張浪、膨脹潮、衝擊波以及燃燒震顫的天空,沒入水面。奇光異彩、翻滾沸騰,掀起了湖中的巨浪和大潮,如海嘯般洶湧澎湃。
從整體上看,畫面上下的四道霓虹,二十八條彩鏈又構成了兩輪巨大的圓環。奇光四射、異彩紛呈,像兩隻滾動的風火輪。動感極強的太極魚形的色塊組合,使人感到那巨大的風火輪在躍動、在旋轉,衝進水裡又衝上天空。光環似乎越轉越快、越轉越大,無數個彩圈向整個畫面放射擴散開去,像宇宙大爆炸一般,把強光、巨火、洪水炸向三維空間和四面八方。
作者似乎估計到畫面形成的爆炸力,又別出心裁、故弄玄虛地在畫框上畫了七七四十九道金箍、九九八十一條咒語,畫框為牢、力挽狂瀾。這一騙術使觀眾受到的刺激和威脅,大大增強了畫面上霓虹之光膨脹爆炸的大效果。
當所有眼花繚亂的觀眾想要追尋爆炸之源時,都會把目光集中到光環的圓心,那圓內和圓外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這裡是一片柔情瀰漫、悠然寧靜的江南煙雨。在一座若隱若現的拱橋上,佇立著一個女人,身形飄逸,似水似霧。只有她的面容比較清晰,那是一張美得怪異的臉,如果細細辨別,好像是一大一小兩張面孔,是二維立體圖像的疊加和重影。造成了一種美麗少婦和少女的混合意象。看上去,觀眾的眼睛會產生散光的感覺,很難將視焦落定在具體的層面上。那畫中美人的眼睛更奇特,也彷彿是眼中有眼、瞳中有瞳、眸中有眸。那眸語也是複合疊加、模糊不清的,含有令人迷惑不解的種種歧義。然而,當人們的視線重新膠定在大面龐的輪廓線上,就可以感覺到她的眼睛隱含著神秘憂鬱的愛;如果把視線挪至小面龐的層面,便看見了她眼裡的純真和熾熱。當人們眯起眼慢慢品味時,會被一種夢幻般的感覺縈繞,似乎在訴說自己內心的渴望……
畫面的氣勢和構圖的奇特意境,都給評家和觀眾留下了燙烙一般的印象。許多朋友和觀眾向周由詢問這畫中的深意和謎底,周由一概回答說,那只是他的一個夢境和幻覺。藝評家們弄不清作者的真實意圖和內涵,但都被他的創意構思和激情、畫面光幻色眩的效果所觸動,而給予了高度評價,普通觀眾則說這幅畫好看、漂亮。那幾天中,有好幾家星級飯店、賓館酒店的老闆,紛紛派人找周由購買此畫。既然這幅畫吸引了那麼多的觀眾,如果掛在賓館大堂里,也准能引來賓客,為酒店增色。有一家東方霓虹集團公司,購意最切。周由聽說他們原先曾打算開價二十萬元,請畫家製作一幅與霓虹有關的大型壁畫。沒想到這裡已有現成並引起轟動的作品。他們派人來洽談說,公司準備出資三十萬元,把《江南霓虹》一畫買回去,掛在公司總部大廳,作為集團的企業形象,並將其印製在公司的宣傳畫冊、掛歷台曆、廣告彩頁上。
但周由對所有前來求購這幅畫的人,一概不由分說地拒絕了。
這幅畫本是為水虹而作。水虹還沒有親眼看過,他怎麼會捨得出售。這也許是世界上目前為止最大的一封情書,一幅充滿痴情摯愛、剛剛開頭的情書。周由就是這樣表達和描繪了自己的情感和心境。這幅畫大概只有他自己能懂。除了他以外,這封公開的情書如果還有第二個人能解其意,那麼就是遠在太湖邊上的水虹。
畫展開幕的一個星期前,他就給水虹打了電話。他希望水虹能來北京參觀這次畫展。他幾乎沒說別的,只是急切地邀請她來看畫展。他相信只要她看了畫,他就什麼話都不需要再說了。
但水虹卻總是不置可否。先是說抽不出時間,后又說阿霓快期中考試了。再以後說讓她想想。周由每次打電話催問,總也得不到確切的回答。
畫展開幕的前一天夜裡,周由最後一次打電話給水虹。水虹輕輕說了一聲祝你畫展成功。周由的耳邊響起一聲悶雷,電話掛斷了,雷聲的轟鳴持續許久。
整個畫展期間周由情緒低落。如果水虹真的不來北京,那還有什麼辦法能把這幅畫送給水虹呢?這封情書實在太大,無法郵寄;而彩色圖片無論放大多少倍,也放不出畫面的效果。再說,在圖片上他無法告訴水虹,讓她看到凝在巨畫中他真正的「血汗」了。這半年多,他是在鐵皮頂的大倉庫畫室里度過的。炎熱的夏季,他整天待在那間悶熱潮濕,室溫高達39℃的畫室里,揮汗、揮筆、又揮蚊。那份辛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他好像經歷了整整一個夏季的愛的煉獄。最受不了的是西郊的蚊子。就在他向水虹發動猛烈的夏季攻勢時,他同時也在遭受花腳蚊群的轟炸和俯衝。他已不知被多少只蚊子吸過血,又不知把多少只吸飽了他的血后懶懶停在畫上的蚊子,用畫筆把它們按進黏糊糊的畫面上去了。人們常說心血之作,其實多半是誇張之詞;但如果說此畫是他的心血之作,真是千真萬確。他估計起碼有百十隻血蚊被他融入了畫中。假如仔細看畫,如今畫面一部分油彩的筆觸上,還殘留著蚊子的花腳和殘體,以及斑斑血漬。
畫展期間,周由真希望會有一家藝術公司願意出資,把他的巨畫拆開裝運到蘇州展出,這樣他就可以將畫送給水虹了。但水虹那幢小樓又怎麼能裝得下這幅畫呢?如果水虹是一位未婚女士就好了,那麼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封情書,親自護送到她的宮殿去的。如果她嫌此愛此情不夠重的話,他還可以畫更多更重的,就像米開朗基羅那樣,把她整個宮殿的牆壁穹頂全部畫滿。畫上一生一世、直到來生來世也不會畫完。離開蘇州以後,他曾一度希望自己能把水虹忘記,但水虹卻像一株與日俱生的魔樹,在他心裡失控般瘋長。他的愛戀、愛的夢幻和衝動,因著分離而加倍膨脹,水虹更像一個美麗而陌生的女妖,令他深深入迷,迷得刻骨銘心,深入靈魂骨髓。無論水虹開門還是不開門,他都會一直畫下去的。
但是找他購畫的老闆,卻沒有一個來自蘇州,就連無錫常州的都沒有。周由苦不堪言,失望至極。他真想立即飛往蘇州,把水虹「綁架」到北京來讀他的情書。他望著那些在畫前流連忘返不願離去的觀眾,真想大喊一聲:「你們走吧,你們看了有什麼用!」展期已過大半,他每天都盼望著奇迹的發生——水虹會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但展廳人頭攢動,卻空空如也。
這大半年來,周由在苦戀和瘋戀之中,度過了無數個痛苦難眠之夜。他耗瘦了臉頰和身體,花去了幾萬元作畫的材料費和長途電話費,水虹卻像一個飄遊的幻影與他若即若離,遲遲不肯降落。周由在愛的歧途上已沒有退路,他身後是深谷是地獄,他每往前走一步,後面的深淵和地獄也會隨之跟上一步,總是尾隨其後。他走得慢,它們就跟得慢;他走得快,它們就跟得快。他始終生活在絕壁的邊緣和地獄的入口,焦慮和驚恐時時打碎他的睡夢。如果有一天水虹連他的電話都不接了,如果水虹最後對他說:不!他馬上會絕斷地往身後退一步,去清醒地領受高空絕壁墜落的感覺、領受那種高峰體驗的反方向實踐。那一定是一幅充滿愛和絕望的行為藝術傑作。他決不會沒有勇氣完成這個作品。構圖早已在夢幻中形成——他將裹著一張巨大的亞麻畫布,墜落到萬丈深淵的底部,悶聲撞碎在冰冷堅硬的岩石上。那時他白色的**和紅色的血漿,就會在畫布上濺畫出他的絕筆和絕唱。亞麻畫布上將會出現一個大大的鮮血寫成的「愛」字,他的愛都濃縮在紫黑色的血漿里了,這將是他給她的最後一封情書。
有時周由愛得幾乎不能自控,臉色蒼白、全身抽搐。過不了多久卻又大汗淋漓、面色潮紅,渾身癱軟地倒在床上。他從電話里水虹溫柔的話音中,聽出她的猶豫和動搖,聽出她心底難以割斷的柔情。他重新有了信心,他想水虹的心即便是那個幽閉的夸克粒子,他也要用自己藝術生命的中子炮將它轟開。轟出一個比一千個太陽更燦爛更輝煌的愛的蘑菇雲。
畫展已進入了最後幾天,周由在他頻頻出現的愛的痙攣發作之後,又慢慢平靜下來。他仍然在琢磨著如何才能使水虹看到他的這些情書系列。他站在自己另一幅畫前,覺得把這幅畫寄給水虹也許更合適些。這幅畫的尺寸是2m×l.5m,比《江南霓虹》小得多了。這幅無標題的現代畫前圍了許多觀眾,看樣子他們既好奇又迷惑。
——畫面的背景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巨大陶瓶,鑲嵌在黛瓦粉牆的江南民居的門檐上,又像牆壁上開了一個酒瓶形狀的門,背景虛擬、色彩古樸。在深灰色的圖案底色上,飄蕩、懸浮著七個嘴唇。左邊一行,三個依次往下排列的嘴唇微微張開,顯然是男人的嘴唇,顯得厚實而闊大,色彩是棕紅色的,連嘴唇上細細的皺褶也畫得清清楚楚;右邊一行是女人的四個嘴唇,用唇線勾出半張半合的輪廓,唇膏鮮紅欲滴,傳來女人溫熱的氣息,含情動人。
所有經過此畫的觀眾,都會駐足欣賞一番。三個男人和四個女人的嘴唇,在江南民居的霧氣中,跳躍醒目。就像一戶人家門前掛著的兩串紅燈籠,一串三個棕赭色、另一串四個鮮紅色。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女觀眾盯住了那三個男人的嘴唇細細觀看——那個很帥的男人渴望著,充滿了愛的顫抖;男觀眾盯住了四個女人的紅唇——這鮮嫩的嘴唇太誘人了,簡直叫人想入非非。但是作者想表達什麼呢?周由聽見幾個觀眾議論說,大概是男人喝了三口酒、女人喝了四口酒……有人糾正說,不對,那後面有一個大酒瓶,所以是一男一女喝了酒以後,男的親了女的三口、女的親了男的四口……
周由聽了,幾乎樂出聲來,觀眾怎麼能明白畫家的心思呢。不過他覺得這樣理解也不錯,看來這畫面能讓人聯想到愛。周由當然不會把這幅畫的秘密透露給任何人。許多畫友詢問他的時候,他回答說,誰想是什麼就是什麼唄。
周由決定等畫展結束后,就把這幅畫拆下來寄給水虹。他要讓水虹來說出這畫里的意思,讓水虹來破題解謎,並為它命名。老吳肯定是看不懂這畫的。惟有畫家的情書可以公開展示給情人的丈夫。當她收到這封情書後,周由會立即打電話問她,是不是?是不是?水虹臉上一定會第二次出現那團紅暈,最後一定會回答說是的。只要她回答了這個字,周由就會豁出一切去擁抱她吻她,把她從老吳手中奪過來,結結實實地摟到自己懷裡。雖然水虹和老吳曾有過真摯的愛,然而十幾年來,他們之間情感的追求已拉開距離。周由不能忍受水虹得過且過的敷衍著日益平淡乏味的家庭生活,更不能接受水虹靠著愛的慣性輸液來維持已經腦死亡的婚姻。他在蘇州的幾日里,憑著自己的直覺認定了水虹的幸福是一種虛偽的表象。他要讓水虹自己拔掉針頭,重新煥發出生命的活力。他頓時覺得自己心中體內還儲存著巨大的能量,這次畫展他所展出的每一幅畫都是情書,他的情書還剛剛寫了第一頁,他將是水虹後半生翻不完的一本情書大全。
這次秋季畫展,周由又獲得了不小的成功。佳評如潮,趨者如鶩。他內心夢幻般的天地、他對愛對美的藝術的狂熱追求、他清亮斑斕流動旋轉的色彩,給畫壇吹來了一股赤道的海風,飽含著負氧離子,使得那些匠氣十足的商品畫黯然失色。周由自己認為,儘管金錢的驅動力貌似強大,但是與愛的火箭式推動相比,只是煙花爆竹而已。然而周由的判斷卻過於天真,如今像周由這樣的藝術家畢竟太少了,他雖然傲然升空,但是商業繪畫像節日狂歡般的焰火,很快就把他的光彩淹沒了。他的幾位報社的好友氣得大罵他有病,簡直是鬼迷心竅。本來他們指望周由趁勢做局,把自己炒得燙手,再以驚人的高價賣出去幾幅畫,特別是那幅許多家爭購的《江南霓虹》。報紙也可作為頭版新聞報道,為周由製造一個商業性的轟動效應,從此可在高價的檔次上定位。他們一遍遍勸告開導周由,說中國遍地是畫盲,那些有錢購畫的大款、商家、機構,那些起鬨炒作的畫商,往往是按畫價的高低來決定對畫家的崇拜和蔑視。而周由這個傢伙,竟然在他的全部作品上,都標上了「非賣品」的字樣,豈不是自毀知名度、自貶身價、自絕豐厚的利潤么?他們不知道周由到底想幹什麼,他那些寶貴的「非賣品」,真讓畫壇的朋友百思不得其解。
雖然在觀眾和周由本人的一再請求下,周由甚至拿出了一筆租展費,使畫展又延長了兩天,但是奇迹卻仍然沒有出現,空蕩蕩的展廳中,水虹高貴而美麗的身影只是他一次次虛幻的錯覺。其他的幾位畫家都沾了周由的光,他自己不賣畫,卻為他們招徠了買主。於是這幾位畫家收益頗豐。當畫展終於不得不結束時,周由的畫被拆卸下來,原封不動地拉回倉庫。此次畫展最大的成功者,卻成了畫展最大的失敗者。周由的失敗完全在於水虹的缺席。到畫展結束的最後一分鐘,她終究還是沒有來北京,那麼周由幾乎用血和命畫給她一個人的畫,還有什麼用處呢?周由坐在載畫的大卡車上,真想閉著眼睛往後栽下去,讓後面的車輪子把他碾成一幅最後的作品。
西郊乾燥的風沙,吹疼了他的眼睛。他思念江南的水巷小橋、思念輕柔濕潤的雨霧、思念河邊那幢幽靜的小樓、思念美麗的水虹和可愛的小阿霓。北方也許真的是太寒冷了,冷得簡直像是進入了小冰河期。這麼寒冷的地方大概是不適宜安置水虹的。周由徒勞地忙碌了大半年,這春、夏、秋三季攻勢,不僅未得寸土寸心,反而割地賠款、損兵折將。沉重的挫敗感和失落感,再一次死死地壓在周由的心上。他站在車上迎風呼喊:「水虹,你為什麼不敢愛?不敢愛的人,活著還有什麼勁?可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你會愛我的啊……」他兩個多月未理的長發在大風中狂舞。周由像一頭在決鬥中慘敗的非洲獅,帶著滿身的傷口,瞪著殺紅了的眼睛,決心再一次衝進決鬥場去。
畫展結束以後不久,周由很快就被畫壇和商界忽視冷落。只有一些精明而有眼力的收藏家、一些教授和評家,仍在關心注視著周由的藝術發展。一位教授對周由說,還是按自己想走的路子走下去吧,藝術自有不能用市場衡量的價值。但周由對這樣的安慰也置若罔聞。他好像已同社會絕緣,甚至連以前關心他愛護他的人,他也覺得與之無話可說。他越來越孤獨、越來越離群索居,而社會也把他當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先鋒怪獸,只能敬而遠之。
自從周由兩位漂亮的女友離他而去,他對自己的個人魅力和藝術魅力,實際上已不再那麼自信了。他心痛地感到了這種比愛更強的金磁力,在吸引著越來越實際的女人。難道水虹又是一個拔不出金磁場的美人么?周由想起了那個叫舒麗的女人,他曾經愛過她,愛了整整五年,舒麗原本是那麼俠肝義膽,她明明愛著周由,但她最後還是遠走高飛了。水虹遲遲不能掙脫她的小家,是不是仍因為無法捨棄她擁有財產的丈夫呢?周由深深地感到絕望,他問自己,他是否真得像許多所謂先鋒的藝術假瘋子們那樣,別再一根兒筋似的搞藝術了,得硬著頭皮去找那些畫商,先小人後君子,掙出一筆能讓他心愛的女人安居樂業的家產,掙出一套不亞於蘇州那幢小樓的公寓,掙出所有她想要的東西,築一個舒適的愛巢,然後再來考慮藝術?再去迎接自己的第二個藝術高峰期?
周由在極度的彷徨中,第一次對所謂的藝術價值發生了懷疑。他想起舒麗臨走前對他說過的話。舒麗說世界上不存在絕對純粹的愛情,愛都是有條件的。當時他固執地拒絕了舒麗想要塑造他改造他的那些「條件」,寧可讓她飛走,也不願放棄藝術去掙錢,但這一次,也許他不能也不該再固執了。他覺得自己為了水虹,什麼都可以犧牲。一個能讓你捨棄一切去追求的女人,必是人一生難求的真愛了。真愛應是在藝術之上的,藝術怎麼能同愛相比呢?他寧可拿出幾年時間,去畫商品畫,去畫那些畫商的命題作文,像如今許多學者一樣被逼良為娼,淪落幾年藝術風塵了?那麼這同舒麗的曲線救愛有什麼區別呢?他惘然地搖了搖頭,漸漸感到自己有點理解舒麗的行為了。
然而周由在內心深處,仍然不願相信水虹是舒麗那樣的女人。否則他又怎麼會愛上水虹的呢?水虹如果是貪戀金錢地位和物質享受的女人,她完全有「資本」扔了老吳,去嫁一個比老吳更有錢的千萬富翁了。水虹就是水虹自己,水虹與他的心靈彼此間似有一條暗河相通。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眼中那如水克火、以柔克剛的寧靜,便已永遠地征服了他。
當遒勁的西北風開始呼嘯之時,周由決定對水虹發動冬季攻勢。他懷著野鵝敢死隊一般的悲壯心緒,準備同那個溫和的太湖情敵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