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煙紅
空明給我解毒數日後我都沒見過他,十日後相府接我的馬車排成一字型羅列在寶華寺下,接我的是大管家德叔。
馬車是四輪雙馬的車,帘子是杭綢面帘子,連兩旁裝飾的瓔珞都是蜀錦齋十幾年的師傅編製的,陣容豪華,和孤山上荒蕪寂靜的寶華寺形成鮮明對比,如此陣仗實在惹眼,可皇帝爹爹說,我是萬民之福,怎樣的陣仗我都當得起。
回頭去看,只見寶華寺的山門門扉緊閉,如我初上山時一般無二,什麼都沒變,唯有我的心境已不同。
半月後我坐在院子里百無聊賴的看著池裡的紅魚,魚是紅的,荷花也是紅的,紅色的花片總覺得礙眼,我央求二哥幫我尋了些白色的種子種下,希望來年能開出些白蓮。
那晚分別時,空明在窗邊回頭說了一句話,他道:「小僧身入佛門,怕是要負公主心意,只是公主心有菩提,將來定會舍我為民,那時如果小僧還活著,定護公主周全!」
我一直覺得我不可能有「舍我為民」的那一天,我雖為公主,卻是個假公主,沒有半分皇族血脈,要舍也輪不到我舍,只是那句:「護我周全!」讓我的心再無處安放,此情給了他,世間再無人能入我眼。可造化弄人,我是公主,他是和尚,這是一份不該有的情。
再過幾日我就及笄了,柳相的幺女及笄是大事,加上又是皇上的義女,屆時整個京都的權貴都會來觀禮,府里早就忙開了,只有我這個當事人每日懶懶散散的看蓮餵魚,心裡想著那個人,不知道他好不好,會不會在不經意間想起我。
二哥哥在一個午後神神秘秘的來找我,道:「珠兒妹妹,你聽說了嗎?那個空明和尚走了。」
「走了?怎麼會走?」
「具體原因不知道,只聽說他佛心已失,領了八十戒棍后離開了寶華寺。」
我的心無由亂了起來,想他心裡是不是其實有那麼一點喜歡我的?佛心已失是不是因我?
拿來餵魚的麥麩被我不小心全打翻在地,二哥一臉茫然,不知我因何失態,我掩飾的輕咳一聲。
兩日後便是中秋佳節,因我還未及笄,算不得成年女子,娘便答應讓二哥帶我去集市上走走。
我換了身男服,丫鬟幫忙把前面的頭髮梳起來綰了,用玉冠束緊頭髮,去前廳給娘看過後,蒙了面紗便跟二哥乘了馬車出門。
沿街都是賣燈的,二哥到街上后便抓耳撓腮,我知他的想法,卻假裝不理,自顧去看各式花燈,千挑萬選,選了個自認為別緻的荷花燈去放。
聽說中秋節的燈可以祈福,便雙手合十默念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心裡是個模糊的影子由淺至明,他有接近完美的下巴,對我道:「我會救你!」
二哥跟我到河邊,看我放完了燈,道:「這位公子,天色尚早,可有雅興陪在下去倚紅樓坐坐?」
我起身回禮,摸了摸並不存在的鬍鬚回禮道:「兄台前面帶路。」
都說上天為你開了一扇窗,定會關上另一扇窗,我想我爹被關上的窗戶著重體現在他三個兒子身上,爹爹十六歲時便中狀元,后入翰林院,三十幾歲便進大理寺,仕途一路平步青雲。
可是大哥哥18歲才中xx,好不容易授了個庶吉士,現在外放做個縣令。
二哥哥今年十七,至今還是個秀才,在讀書的道路上越來越落後。
二哥的理想是入軍營,可我朝是文官掣肘武將,爹爹死活不答應,二哥哥就閑賦在家,天天往倚紅樓跑。
倚紅樓有個煙紅姑娘是二哥的紅顏知己,一手琵琶彈得很是動聽,二哥每次去回來都繪聲繪色的講給我聽。
「那煙紅玉指撫弦,雙眼欲泣,唱道:「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二哥模仿她的時候閉著眼睛,腦袋搖晃,奶娘若聽見了,便會責怪道:「院里都是些姑娘,二爺您還是趕快住口吧!別教壞了明珠小姐。」
二哥便吐吐舌頭,低頭吃茶。
那時我才十來歲,後來日漸大了,他便不再給我講煙紅姑娘了,來我那隻會獃獃的看著院里的重瓣紅槿道:「苦等花菲卻病與,還想春風帶音歸。」說不出的傷感。
夜晚的青樓很熱鬧,一群尋花問柳的酒客摟著各自心儀的姑娘在各個角落調情,丫鬟家丁們早就被我和二哥甩在不知何處,老鴇見兩個華服公子進來,扭著渾圓的腰身賣力的招呼我們落坐。
二哥是這裡的常客,知道規矩,拿出三錠白銀整齊的擺在桌子上道:「叫煙紅姑娘!」
老鴇收錢的手僵在半空,隨後又自然的把錢收了起來道:「楊公子,不是我說您,我們家煙紅早就被人贖出去過好日子了,這兩月煙紅等您呀!可是哭紅了眼,不過您也別多想,我們這裡還有翠紅,桃紅一幫姑娘,個個都是美貌如花,包您滿意。」說著又伸出她胖得像冬筍的指頭在我臉上捏了一下,我一陣噁心。
我和二哥出來是用化名,目的是為了省去麻煩,也怕給爹爹惹事,可是此時的二哥已經出離憤怒,他一把提起老鴇扔在地上,問道:「告訴我,煙紅在哪裡?」
老鴇像殺豬似的在地上哭嚎,一邊道:「都是死人嗎?還不給我把這個惹事的拿下?」
大批人圍了上來,再不走今晚非出事不可,我忙搖晃了一下二哥的手叫他快走,可二哥雙眼赤紅,半句話也聽不進去,把老鴇提起來卡在桌子上,手捏住她的喉嚨,惡狠狠的問道:「告訴我煙紅在哪裡?」
「在……在尚書府,嚴尚書的庶幼子幾日前……贖走了煙紅。」
此時家丁打手已經圍了上來,要走已是不能,我本想冒充哪家的公子逃出去,哪知二哥一把扯掉假鬍鬚,目光冷冽的望著圍上來的家丁道:「我是相府二公子,不怕死的就上來!」
眾多酒客中大多是常在京中走動的商人,也有些是官宦世家的親戚,自然有人認得二哥,乘眾人楞神的功夫,我拉了二哥就往外跑。
街上人多,我們很快躲進一條巷子,這下完了,我回去最多被罰跪祠堂,二哥非得給爹爹打死不可。
我四處找看了下,心想先尋到一起出來的丫頭婆子才是要緊,一個不注意,二哥就跑出了巷子。
他去的方向就是尚書府,我急忙追了上去,卻聽背後喊聲震天,倚紅樓的打手們已經追了出來,前面二哥不見了蹤跡,後面又有追兵,我換了個方向繼續跑,喊聲在背後不斷跟上來,我已經沒有力氣。
見前面一條黑漆漆的衚衕,只得硬著頭皮跑了進去,兩條惡犬從黑暗中沖了出來,眼睛發著幽幽綠光,我腿肚子開始發顫,一步都挪不動。
突然腳下一空,隨後我輕輕的落在房頂的粱柱上。
「公主,得罪了!」
我緩緩轉過身去,是他!好看的眉,完美的下巴,扶在我腰間的手修長乾淨,儘管換了身衣服,他身上還是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老檀香味。
這一個月我想我可能再也不會見到空明了,我們兩個人的人生軌跡註定了我們會走不同的路,就算那個夜裡我們赤裸相對,我在毒素催眠下對他做過不該做的事情,可是事實是他是和尚,我是公主。
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麼,我們將來都不會再發生什麼,這便是命,是我們無法左右的宿命。
我退了一步,乾咳一聲,喃喃道:「空明法師,好久不見!」
「很久嗎?有多久?一個月?」
他的聲音似笑非笑,帶著些許揶揄,我更加尷尬。
其實我想問的是:「你怎麼會在這裡?聽說你佛心已失,是因為我嗎?」可是這句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只能用手反覆的捏著袖子。
「公主再不放開我的腳,這腳就要斷了!」
我才看到正踩在他腳上,白色的靴子剛才在衚衕里不知道踩了什麼,上面一大片污漬。
我趕緊挪開腳,又想到他是個很愛乾淨的人,更加窘迫害羞。
那時我被翠青蛇咬了,空明給我放血總是用一把飛刀「嗖」的一聲穿過紗幔扎在我肩上,有次我問他,為什麼不把手伸到紗幔里割開傷口?是怕男女之嫌嗎?可是隔著帷幔呀?
他簡短的答道:「不是!」
「那這一定是你們藥師殿的獨有解毒手法,通過這種隔空扔飛刀的方式,「嗖」一聲是模仿翠青蛇咬人時的樣子,把毒素吸引出來?」
他詫異的看我一眼,又道:「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
「怕血濺到我的身上!」
我……!
時間已過夜裡亥時,如果我們再不回去,爹娘一定會急瘋的,可是二哥不知去了何處,紅綉她們也不知在哪裡。
空明看我著急,不痛不癢的道:「現在知道怕了?裝成男子模樣去青樓的時候怎麼不怕?」
我拉著他的手臂搖晃,嬌聲道:「空明法師,你能不能幫幫我?帶我去找我二哥?」
直覺他不會拒絕我,想起那時在寶華寺,一日我饞得慌,纏著二哥給我去山裡打野雞,就著一碗寺里新磨的豆漿躲在房裡吃得狼吞虎咽,那日我沒見到如往常閑庭散步的空明,藥師殿的誦經聲響了一夜,二哥說空明法師這是給我贖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