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等我回來,我就娶你
他高大的背脊猛地一僵。
她衝上來一把擋住了他的去路,與他面對面,摘下了墨鏡,右眼高高腫起,眼角布滿血絲,叫目光愈顯凄厲。
「他雖然家暴,可至少有權有勢,我承認你本事不小,Lolly家也是名門,我也不是非要去打擾她,你別逼我——」
「我逼你?」
他眼角迸出幾許肅殺之意,「眼下這狀況,分明是你逼我吧?你拿她威脅我?」
「沒錯,就是威脅你!」
「你到底要怎麼樣?羅淺,我提醒你一句,你現在跟他離婚,他能凈身出戶,怎麼?你偏要跟一個退役軍人糾纏不清么,到時被凈身出戶的人,就是你,被家暴了這麼久,你也不想最後落個一無所有的下場吧?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你自己難道不懂么?」
「我……」
她頓時慌了。
他逼近一步,換她閃躲。
「你那個家暴老公,現在很有可能已經找了私家偵探在跟蹤你。你以為他為什麼家暴?一個男人,如果真愛自己的女人,怎麼捨得下手打?他壓根不愛你,你以為他不想跟你離婚?還不是因為高額的贍養費,他不想出?可是,如果你是過錯方,你被他抓到了把柄,到時也只有被掃地出門的下場。那是你咎由自取,但是別連累我。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她抿唇,不敢再吭聲。
「所以,勸你回慕尼黑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別再想著糾纏不清。」
呵,他算是明白了。
她不過是得知他來法蘭克福留學了,想藉此跑來糾纏一番。
被家暴,在她眼裡不過是一個賣可憐的籌碼。
虧他早先還想幫她。
他掉頭就走,她終於沒再追上來。
回了家,身心俱疲。
她正巧起夜剛上完廁所,見他竟滿載著初秋的寒意,穿著外套剛進家門,顯然是剛回來,勉強趕走倦意,迎上來問道:
「你出門啦?」
「嗯,去喝了點。正好你起了,省得我叫你了。」他神秘一笑,大手從外套口袋裡伸出,攥著一個超市剛買來的脆筒冰淇淋,是她愛吃的口味,她眼神一亮,衝上來一把抱住了他。
「正好想吃了呢!」
「嘿嘿。」
兩人在落地窗前席地而坐,他替她撕開包裝,將冰淇淋遞給她,她甜甜一笑,絲毫不客氣,「嗷嗚」一大口咬了上去。
見狀,他心頭縈繞的疲累感悄然褪散。
「小蘿莉?」
「嗯?」
「你還記得么,我跟你說起過,我有個好搭檔,曾經犧牲在了阿富汗?」
「啊……記得。」
沒想到他忽然聊起這麼沉重的話題,她正要放下冰淇淋,他爽朗一笑,「吃你的,聽我說就好。要不一會兒都化掉了。」
「好吧。」
「他叫羅軒,我平時叫他阿軒。」
「阿軒……」
她點點頭,默默將這個名字記在了心裡。她知道,他這個搭檔,對於他來說是很重要的人。
「他是個私生子,中德混血,爸爸是德國人,媽媽是華籍,從小不被父親接受,一直也渴望被父親接納,可是,他的媽媽當年就是為了生他難產死了,我想他爸是有點恨他的。我們都是狙擊手,他說他入伍,純粹是想尋找自己,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她忽然沉默了。
手中的冰淇淋,忘了再吃。
私生子啊……
不被世俗所接納,原本就很可憐,可是這個阿軒,比她想的更要可憐,連他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能接納他。
究竟,會有多麼孤獨呢?
「他慢慢已經找到自己了,他是一個內心很堅強很堅定的人,有獨立而健全的人格,我很佩服他。當兵這幾年,我覺得他找到了自己的歸屬感,那就是他的狙擊槍。可是有一次,我們中了埋伏,有個同伴踩到了地雷,我們就在不遠處,他拚命推開了我,自己卻被炸到了,人雖然沒事,腦部卻受了重創。」
「腦部……受了重創,難道說……」
「沒錯,他失憶了。」
她頓覺眼眶一熱,「所以,你才對失憶有這麼大的心理陰影么?」
「嗯。有時,真的覺得命運不公,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可是一場意外,帶走他全部的記憶,他一下子成了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說,他覺得這世上最嚴酷的刑罰,莫過於失憶了,那感覺,真的好痛苦。」
凄冷的月光,無聲無息縈繞著他們。
他的淚珠悄無聲息滾落的同時,她手中的冰淇淋也開始融化。
「是我,教他重新舉起槍……我以為,他能透過瞄準鏡,重新找回自己,可是……」
他的嗓音愈漸低沉,喘息不穩。
「就是那一次……他犧牲了,在我身邊,被敵人的戰鬥機,被敵人的狙擊手射中了,一個陰冷的冬天,阿富汗喀布爾的冬天,零下20度的嚴寒,我眼睜睜看著他的頭顱被射穿,血濺在地上,當時就結了一層霜……那畫面,我終生難忘。」
她終於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所以,這個故事……
最殘忍的部分在於,那個名叫阿軒的人,到死,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誰。
到死也沒能找回自己。
帶著全然空白的記憶,戰死沙場。
指縫陣陣冰涼,有黏液流下,她這才注意到冰淇淋已經化掉了,紛亂的思緒回到當下,才知,身旁的他在哭。
無聲無息,淚如泉湧。
「皓皓……」
第一次看他哭,她也慌了。
「你覺得……是自己害死了他么?」
鼓足好大的勇氣,才問。
他搖了搖頭,唇角笑意無力。
「倒也不是……只是我知道,他是將自我追尋的過程看得無比重要的一個人,比生命還重要,我們也都知道,戰場上,生死無常,我只是覺得,他這樣的結局,太悲涼了,命運沒有給他一個好的出身、好的開始,連一個好的結局,也不願給他……」
她忽然沉默。
純粹是,不知說些什麼。
「可是,比他悲慘的人,大有人在……有多少人,生命還來不及綻放,就已經黯然逝去了,阿軒的生命,至少綻放過,至少精彩過……所以這樣想一想,是不是他也挺幸運的呢?」
他偶爾,會這般深沉。
他的深沉,令她著迷,也深深地心痛著。
她能想象得到,究竟是哪般試煉,才得來這般深沉。
她沒有經歷過,卻想象得到。
他忽然起身,從茶几下層的隔間里,翻出那本他最愛的小說,折回來,借著月光,翻開了第一頁,淚水已止住,他方才去拿書時,已默默擦掉了臉上的淚痕,除了眼角還泛著幽光,已看不出絲毫異樣。
她手中還攥著持續融化的冰淇淋。
「阿富汗這個國家,常年戰亂,在我眼裡,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追風箏的人》這本書,是在阿軒犧牲以後我才關注到的,看到第一句話就著迷了,『我成為今天的我』……」
他用一口流利而動聽的普什圖語,朗誦起那本書。
第一次,終於朗誦起那本書。
那是深沉的一夜。
她印象格外深刻,他們並肩坐到夜半三點。
從那以後,每晚睡前,他將這部小說當做牀邊故事,讀給她聽。第一遍讀完了,就讀第二遍。
第二遍讀完,就讀第三遍……
讀三遍讀完,還有第四遍。
轉眼,三年過去了。
三年不到,剛好是第一千零一夜,他讀完第七遍。
那一夜,他走了。
五月初,初夏時節。
他們即將畢業,她的結業論文寫得非常出色,她被選為畢業演講人,正在家苦練演講稿時,那天晚上,他回來很晚,肩膀耷拉著,整個人看起來疲累不堪。
「皓皓?你怎麼了?」
她立馬察覺到不對勁,放下演講稿,迎了上去。
他說,要去見一個老朋友,喝幾杯。
發生了什麼?
他一把抱住了她,要將她碾進胸膛般地用力,呼吸里裹挾著熾烈的酒氣,拂過她鼻尖,她再熟悉不過的酒氣,可是這一次,這酒氣沒有令她心潮澎湃,而是叫她發慌。
「皓皓……」
「親愛的,我要去趟阿富汗。」
果然,他一開口,便是這樣驚人的事實。
他儼然是在宣告一個事實。
一個無法撼動的事實,根本不是商量,不是妥協,好似發生了什麼事,壓根沒有妥協餘地。
「……什麼?」
她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鼻子狠狠一酸,忍不住想哭,忍不住想推開他,卻被他緊緊抱住,根本動彈不得。
「聽我說,這是最後一次,我去出任務……他們需要一個經驗豐富的作戰狙擊手,我不能不去。等我回來,我就娶你,好不好。我答應你,等我這次回來后,這輩子都不再離開……好不好?到時我就是你一個人的妻奴,好不好?」
他急忙要安撫她的情緒,卻叫她更加驚慌。
「非去……不可么?」
眼角陣陣溫熱,她終於還是哭了出來。察覺到她哭了,他放開她,心疼地捧起她的臉,為她拭去眼淚,她的淚卻猝不及防淌進他的指縫裡,他怔了片刻,用力抱住她的頭,深深吻了上去。
「小蘿莉,我愛你……我真的特別,特別特別愛你……你知道么。」
他將她抵到牆上,像是往常無數次那樣,霸道而又粗獷地褪下她的睡裙,站立著挺入。他裹挾著熾烈酒氣的吻,如雨點般落在她的身上。
無數次水乳交融。
那是第一次,他沒有做措施。
那是第一次,他在她的身體里,留下那樣熾烈而熱忱的痕迹。
那是第一次。
她那樣渴望自己能成為他的妻子,成為他孩子的母親。她不是不懂事的人,她知道他是非走不可,她沒有哭鬧,她只是沉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然後與他約定好了,一個月後等他回來,他們就辦婚禮。
這一個月,她會忙碌著親自策劃他們的婚禮。
一個月後,她會成為孟太太。
她滿懷期待,滿懷憧憬。
卻在三天後,就等來了他的消息。
他的死訊。
那一夜,酒吧里。
羅淺與一個毛髮茂盛身材魁梧的阿富汗軍官坐在一起等他,前者是他戰友的家屬,三年前來找過他,在他的警告下,回去安生了三年,他不知道,她怎麼會跟自己曾經的上級結伴出現。
酒吧角落的位置。
他落座后,冰冷而疑問的目光掃過他們,羅淺解釋道:
「皓皓,我這三年,其實一直都在阿富汗,你那天……真的罵醒了我,我想,既然阿軒也曾經那麼熱愛那片土地,我為什麼不親自去看一看,我去了……我才知道,相比阿富汗的婦女,我自己究竟是多麼幸運。」
她在阿富汗呆了三年。
他信了。
因為,她此時此刻正是操著一口流利的普什圖語,不摻口音。
「皓皓,他們需要你……」
他淡淡一笑,一貫漫不經心。
「我早說過了,自從阿軒戰死,我就已經退役了,而且退役后再也不會回去。你們不要把我想得太高尚,我這人就是這麼自私,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而且我的生活已經步入正軌了,我有我自己的女人要管,我特別愛她,這輩子沒有她活不下去,你們現在叫我重返槍林彈雨的戰場?要是我沒能回來,她怎麼辦?」
「皓皓,你不要說這種話……」
「哪種話?阿軒的犧牲,還不能叫你明白么?子彈不長眼睛,當年射穿的是阿軒的頭,這一次射穿的,很有可能就是我的胸口。這個險,我不能冒。我怕死,我怕我死了以後,沒人照顧她了。」
「我知道,你特別愛她……」
羅淺紅了眼圈,忍住了沒有哭。
「可是,將來無數個不眠夜,你真的不會良心難安么?阿富汗人民……需要你。」
「在我眼裡,都比不過一個她。」
丟下一句話,他決絕起身,意味著談話終結,他拒絕得如此乾脆。
「皓皓!你知不知道!」
她迫切地叫住他,口吻說不清是驚惶還是亢奮。
「你跟阿軒曾經接生的那個孩子,那個小彩陽!他還活著!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