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劉延清放賑下濟南 高國舅爭功赴婚宴
一群群的蝗蟲黑鴉鴉地遮滿了天空,像陰霾密布的烏雲,像遊走低空的沙霧,一團團一塊塊廝攪著卷過大地。這烏雲沙霧所過之處,漫天遮日昏暗無光。四處傳來咂葉嚙桑的聲音匯成一片,像夏日的驟雨,又像秋風中翻滾的松濤。起落掃蕩間,成垧成頃的穀子霎時間就被吃得一棵不剩。連一根谷莖也沒留下。村落里一經蝗蟲,像遭到了兵燹,所有的樹木,什麼槐柳桑榆、什麼椿楸桃李,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椏,在灰暗低空中**。所有的田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漫山遍野都是亮晶晶黏糊糊的蝗蟲口液和黑泥一樣的糞便,河湖港汊都變得一片混濁。這蝗蟲自七月末起,從魯東的海陽、棲霞飛來,一路西進,吃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吃得場光地凈寸草不留,吃得山禿樹凈野無稼禾,吃得莊戶人家呼天搶地哭聲遍野。吃,吃,吃……吃得乾隆六年的山東大地一片凄涼!
一乘綠呢大轎過晌時分篩著大鑼進了濟南城,前面鹵簿儀仗舉著半人高的藍底鑲黃虎頭牌。一塊牌上寫著:
進士及第欽命山東宣撫使劉
另一塊寫著:
文武百官軍民人等齊迴避
大轎在城西南小清河畔的驛館前穩穩落下。轎身一傾,一個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中年官員哈著身子鑽出轎來。他穿著九蟒五爪官袍,外邊罩著的錦雞補子似乎有點綻線,右下角微微卷了起來,黑黝黝的四方臉上滿是刀刻一樣的皺紋,只兩道稍稍剔起的濃眉和一雙晶瑩生光的三角眼,告訴人們他正當盛年。小清河驛館是個十分冷清的去處,除了街對面一家生藥鋪子、兩處飯館,幾乎沒有什麼店肆堂舍。幾個抓藥的人遠遠隔街看著這位二品大員,在竊竊私議:
「這位大人是誰?」
「劉統勛,劉大人,字延清!是咱們大清的包龍圖。咱們山東如今遭災,準是放糧來了——你瞧,那個迎上去參拜的就是藩台爺……」
「呀,他就是劉延清大人!就是殺劉藩台、殺喀爾欽學政大人的么?」
「不是他老人家,還有誰?將賀府的棺材放在大理寺前,當眾開棺驗屍,我就在北京。那場面真嚇死人。延清大人要不當場擒拿順天府尹,親自驗屍,賀露瀅就冤到底兒了!」
「嘖嘖……人不可貌相,真瞧不出來。瞧他那模樣兒,和我們家那個餓不死的老長工差不多……」
「別放屁了!先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三尖葫蘆頭,兩片招風耳,憑你那狗眼,能看出個高低?兵部刑部的大人們見了延清大老爺那雙眼,都嚇得腿肚子轉筋呢!」
「嘖嘖……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他媽的人跟人就不一樣。看看人家那轎,那頂子,還插著根野雞翎……」
「那叫孔雀翎子!你道那是唱戲么?岳中丞還戴不上這翎子呢!」
……
劉統勛由於坐轎時辰太久,兩條微微羅圈的腿在地上沉重地挪了兩步,神色有點迷惘地看著迎上來的山東布政使高恆,問道:「岳中丞呢?他今兒不在衙中?」
「回中堂話,」高恆賠笑道,「濟寧那邊災民鬥毆,怕有人聚眾鬧事。岳中丞昨晚就騎快馬,和葉臬台一道去了。我剛調省里不久,人事都還不熟,就留下坐纛兒了。」一邊說,一邊用手讓著劉統勛進驛館。「延清公有什麼不知道的?山東這地方民風強悍難制,是個出響馬的窩子,又遭這麼大的災,通省絕收,一個不小心准要捅出大亂子呢……」高恆滔滔不絕地說著,和劉統勛一同進了上房,行了庭參禮,這才獻茶,入座。
劉統勛深邃的目光凝視著風度翩翩的高恆。他還不到三十歲,身材削瘦彷彿弱不禁風。容長臉,細眉毛,丹鳳目,一副女相。他出身於名門大族,其父高斌為大學士、軍機大臣兼直隸總督,現已經過世。其從兄高晉還在,任著禮部尚書,署著直隸總督印;更有一母同胞的姐姐,是當今乾隆皇帝的寵妃高佳氏皇貴妃。一門兩相加娘娘,自然官場得意。乾隆元年以蔭生授戶部主事,不數年間由鹽政改任總兵,又調至山東署理藩台衙門,儼然一個方面大員了。高恆被劉統勛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偏過臉看了看院里被蝗蟲吃得只剩了老乾的槐樹,淡然笑道:「人都說延清公為當今包龍圖,可惜我一向在山海關鹽政上當差,在京見面機會不多。這番大人來山東,諸多事務要多請賜教。我年輕,又是國戚,稍不經心,人家就說我是紈絝子弟國舅爺。自己名聲不好也還罷了,拖累了皇上,這罪過就大了。」劉統勛沒想到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心思,怔了一下笑道:「傅恆不是和你一樣?他姐姐還是正宮皇后呢!原來在南京辦差也有些閑話,黑查山一仗打下來,人們都另眼相看了。如今背後再也沒人叫『國舅』。堂堂正正的三號軍機大臣——功名事業是血汗掙的,人眼裡都有一桿秤嘛!」劉統勛起身踱了幾步,在窗前站住,隔著亮窗望望外面寂寥的秋空,問道:「岳中丞你們會議過賑災的事么?他的摺子寫得不細。臨出京時,皇上至囑再三,要緊的是看有什麼難處。」
「糧食是第一要務。」高恆細細的眼睛閃爍著,沉吟道:「山東過蝗蟲,秋糧是絕收了,但夏糧小麥卻是豐收的,加上早玉米、早稻,還有紅苕、山藥……歷年藩庫的存糧還有一百二十萬石,各地義倉存糧約有五十萬石,按每人每日半斤糧計,通省渡荒還缺一百七十萬石左右。省鎮、各府的一些大戶,家中也有存糧,不下四十萬石。這樣合計下來,我省缺糧在一百到一百三十萬石。」他說著已是站起身來,皺著眉,一邊踱步,一邊自己設問自己作答:「這一百三十萬石糧食從哪裡弄?當然,皇上一定還有恩詔的,但我們做臣子的得能體貼聖心,為皇上分憂,不能坐在那裡等恩典。我盤算了一下,可以發文給兩江總督尹繼善,從他那裡買七十萬石糙米,江南明年疏浚清江漕運所用的民工,都由我們山東派出。以工還糧。我管著鹽政,山東幾處鹽場今年厘金全部免收,僅此一項三十萬兩,又可購糧十萬石。魯北一帶的水產如荷藕、菱角、蘆葦、鮭蝦之類,魯東一帶其實還有些州縣並沒有遭災。通算下來,如果竭澤而漁,不要朝廷一文錢一兩糧,山東也可以自救。但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斷不許我們做臣子的搜刮民財弄得雞飛狗跳,一定有漕糧撥過來的。我想,朝廷如能調撥七十萬到一百萬石糧來,連明年的種子糧,也都有了。」
劉統勛原打算等巡撫岳浚和臬台丁國棟一道商量這些事的,不料這位貌似風流公子哥的「國舅爺」已經胸有成竹,籌劃得這樣周詳!他聽得目光炯炯,竟回身改容一躬說道:「高八爺,您這樣肯用心,山東無饑饉矣!只是這樣做,要開罪所有屯糧大戶。還有,有些赤貧戶無錢買糧,低價他也出不起,又如何料理?」高恆笑道:「別說遭這樣大災,就是豐年,也免不了有凍餓死的。上面說的只是大略,其實還有些細務,比如每個鎮子都要設粥場,由藩庫發糧,除去吏員層層剋扣,到災民口中不能少於二十萬石。僅這一項,庫里要準備糟踏二十萬石,一共要出四十萬石呢!」劉統勛蹙額一嘆,笑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放過多少次糧,有一半到百姓口裡,就算很不錯了。」
「任憑官清似水,無奈吏滑如油,確乎不能根絕貪污中飽。」高恆目光游移流動,望著院內昏黃的日影,徐徐吐著氣似笑不笑地說道:「中堂這次來,可以坐鎮濟南看我殺人。冒領賑糧的,囤積居奇的,我非宰他幾個不可!」劉統勛愈聽心中愈是驚訝。高恆在山海關鹽政上辦差十年,戶部從雍正八年到乾隆五年,三次暗地查賬,銀賬物三項對照,清如水,明如鏡。吏部考功司暗訪,居官也十分清廉。但他背了個「國舅」名聲,連劉統勛也認為,不過是個清廉自守謹慎自愛的外戚而已。今日初一交談,胸中經緯竟不亞於李衛、尹繼善這些名吏!思量著,劉統勛鬆弛地一笑,說道:「八爺這樣精心籌劃,也真是無懈可擊。統勛還有什麼可說的?只是大災之後兩條可慮,一是瘟疫,二是盜賊,要未雨綢繆,不要出事,平安渡過,就是功勞。」
高恆格格一笑,說道:「這兩條皇上早已有密諭發下來了。已派人從兩江、兩廣、雲貴採辦大黃、黃連,以防瘟疫。至於緝盜拿賊,不是我的長處。岳中丞是將門之子,丁世雄又是跟著傅六哥打過仗的。劉大人您又是統領天下緝盜事務的刑部尚書,如今又坐鎮山東,還怕幾個草寇不成!兄弟是萬萬放心的。」劉統勛笑道:「其實賑災賑得好,再沒個盜賊蜂起的理。我這次來,帶了黃天霸來就為這個。江西和山西匪寇雖已剿滅,飄高雖已落網,但『一枝花』卻不知去向,還有山東齊二寡婦一路,雖然敗了,人還沒拿住。這都不是尋常打家劫舍的匪徒,是專和朝廷作對的巨賊,不可不防。他們若流竄到山東,乘機傳道,聚眾謀逆,便成了大事。我來這裡前,皇上三次召見,一是說賑災,二是說防變。不賑災必定民變,治安亂又妨害賑災。至於瘟疫,現在已是秋末,明春三月前斷然不會傳疫。等岳中丞回來,我們盡著大事緊事先辦。先出個安民告示穩住人心。」正說著,二門上的驛丁匆匆進來稟道:「劉大人,我們臬台大人來拜!」高恆聽說丁世雄來了,便起身迎了上去,笑呵呵地執著丁世雄的手,寒暄道:「我算著你們最快也要明日回來呢!岳中丞呢?——這位是?」高恆見丁世雄身後還跟著一位年輕的武官,隨口問道。
「哦,這位是跟著延清大人同來山東的刑部巡檢司黃觀察,諱天霸的就是——劉大人在裡邊吧,我們見過再談,還有要緊事呢!」丁世雄說著便拾級上階。見了劉統勛便伏地跪請聖安。
「聖躬安!」劉統勛代天作答,笑容可掬地虛扶丁世雄起身,一邊讓座叫茶,一邊笑道:「濟寧那邊有事,何必這麼匆忙趕回來。大家都是一個差使,鬧起客氣來就沒趣了。」丁世雄斜簽著身子坐在劉統勛對面,賠笑道:「濟寧的事已經料理了。岳大人昨天摘了濟寧道十二名官員的頂子候參聽勘。砸粥棚、沖衙門的頭兒抓了二十多,事情已經平下去。今天濟寧府大出紅差,連同原來監候在押的劫盜和鬧事的匪民,一共要殺四五十個。岳中丞親自監斬,明兒就打道回省城。昨兒晚間有眼線密報,博山黑風崖上聚的土匪要下山劫糧,所以騎馬趕回來,又遇到黃觀察,這裡見見欽差,立馬要辦這案子。如今人心不穩,如讓土匪鬧起來就不容易再按下去……」劉統勛聽得目光炯炯,一按椅背站起身來,盯著丁世雄問道:「黑風崖?!有多少土匪?」
「回中堂,那地方偏僻荒涼,歷來就有強人出沒。有些老百姓亦匪亦農,官軍來了他們是『老百姓』;商隊路過便一轟而去搶劫,又是土匪。山寨上頭的匪頭兒叫劉三禿子,平日在山上常住的土匪,大約一二百人。」
「前年不是報說已經剿平黑風崖的匪巢。這是誰報的?」
「是前任總兵穆彰阿,如今已經轉任黑龍江都統。」
「你既然接了這省臬司衙門印,這麼大匪情,又是諱盜冒功的大案,為什麼不報刑部知道?」
丁世雄趕忙站起身來肅立回話。聽劉統勛問得結實,膽怯地看了他一眼,囁嚅著說道:「中堂,諱盜的事,地方官都知道,哪個省都有的——」他沒說完,高恆在旁冷冷插了一句,「老兄是穆彰阿薦起來的,怕參了他,老兄的頂子也保不住,對吧!」丁世雄便不言聲。
「現在且不理論這個了。」劉統勛從憤怒中清醒過來。「說說你的打算,先把差使辦下來再說。」
原來這黑風崖地處萊蕪境西北六十里的太平鎮,離省城其實只有七十里,其地山勢峻峭、林木茂密,狼蹲虎踞的黑色巨石滿布峭壁之間,中間只有沿溪一條羊腸小道從山東北岔開,一條蜿蜒通向石門山,一條通向濟南,是萊蕪、泰安、博山和濟南省城交界之地,號稱「四不管地面」。康熙年間山東巨寇劉大疤嘯聚綠林,這裡是他過冬的暖寨。後來三藩亂起,為穩定中原,趙良棟幾度率兵掃蕩圍剿都沒有能剷除盡凈。直到康熙二十三年劉大疤被招安,歸服朝廷,才算清除匪患,倒也太平了幾十年。雍正年間,河南的「模範總督」田文鏡,逼著有家有業的老百姓背井離鄉「墾荒」,加之旱災,河南百姓逃到山東,漸漸地就鬧起打家劫舍的匪患。田文鏡是雍正皇帝的頭號「模範」,當時的山東巡撫莫大興是有名的「莫麵糊」,剿不了土匪又不敢告田文鏡的狀。倒是岳浚到任,從南到北狠剿幾陣,如抱犢崮、孟良崮、龜蒙頂、魯山幾處匪巢都被搗毀了,只這個「四不管」地面,風聲一緊,就「沒有」了土匪,風聲過去依然如故,這劉三禿子主意拿得穩,大案不犯,小案不斷,皇糧不劫,庫銀不搶,只是「搔痒痒」,過得去就成,府縣裡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馬馬虎虎聽之任之了。
但今年的蝗災太重了,眼見普天漫地的蚱蜢吃得山東成了「禿子省」,寨里存糧吃到年底就支撐不下去,明年更是無處「借糧」,劉三禿子情急之下,發帖子給太平鎮馬大善人,要借糧七百石。
「這是馬本善叫人飛遞過來的帖子。」丁世雄說了大概情形,從靴頁子里抽出一張馬糞紙折頁,遞給劉統勛。一邊說道:「看樣子劉三禿子是想趁馬本善娶媳婦這個日子劫票借糧……」高恆忙湊過來看時,那紙上大大小小橫七豎八毫無章法地寫著:
馬大山(善)人,八月二十二你娶兒媳,咱們功(恭)喜功(恭)喜!咱們這些干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勾當的,沒啥玩藝功(恭)賀,送你山核桃一車,叫那婆娘給你生一堆孫子。山(善)有山(善)報,你老龜孫當得的。碼頭(山寨)現今缺糧,喜酒免了你孝敬。七百石糧,日翻你老祖宗,你也得給老子嘔出來——一字不漏,就這麼寫給老狗日的!
高恆正發怔間,劉統勛笑了笑說道:「這賊窩子里的師爺也是個渾人,叫他『一字不漏』,他就連背地裡的話也照錄不誤——只是貴司打算怎麼料理呢?」丁世雄抬頭看看黃天霸,笑道:「卑職和天霸兄已經有個計較。面見大人,就是想借用天霸幾天。」
黃天霸臉上永是掛著一副不卑不亢的笑容,他本在劉統勛身後站著,閃出身來向劉、高二人一揖,從容說道:「黑風崖這股強人雖然人數不多,但官兵幾次進剿都沒有見功,就為他們耳目太靈。省城這邊發兵,那邊的賊已經遠走高飛。所以這次和丁兄計議,趁馬本善家這場喜事智取了黑風崖的老巢。丁兄已經密點了二百官兵扮成糧販子去了太平鎮。我和丁兄連夜趕往馬家,在婚筵上和劉三禿子大幹一場!」
「好!」高恆聽得精神一振。動著心思也要沾這功勞,合掌拍節笑道:「這是很熱鬧的一齣戲。我生在北京,在綺羅叢里長大,不可不長這個見識。我從北京府裡帶著三十多個家生子兒奴才,也去馬家湊個趣兒。」
劉統勛覺得新奇有趣,但他畢竟官場老吏,城府很深,立起身來踱了幾步,仰臉看著天棚,慢慢地說道:「這種事戲里雖然有,兵凶戰危,決不能當戲來演。我很疑你臬司衙門裡就有通敵的。兩個方面大員、一個刑部堂官若在黑風崖這個小小的山頭鬧閃失了,朝廷顏面怎麼維持?——我不是不贊成,是要你們思慮得周詳,再周詳一點。」丁世雄聽了馬上回道:「這事我們一開頭就計議過了。兵,都是岳中丞從四川帶來的親兵,我衙門裡的一個不用。如今山上樹木花草都被吃得精光,土匪們也不好遮掩。他們要過冬,要備荒,搶糧是勢在必行的事。我們小心一些,還是有十足把握的。」「這事你們不來稟我也就罷了。我既知道了,當然要負責。」劉統勛越想「失敗」的後果,越覺得事關重大,淡然一笑道:「用我的令牌,密調博山綠營兵一棚,八月二十二日夜裡亥時準時到太平鎮接應。這樣就萬無一失了。你們看呢?」
「中堂妙算周詳!」
「什麼『妙算周詳』,不過防患於未然罷了!你們放心一條,我絕不要『功勞』,」劉統勛笑道,「我和岳中丞坐守濟南城,等著你們傳來捷報!」
「是!」三個人一齊躬身說道。
目送三人出了驛館,劉統勛心裡謀劃了一下,便坐下來寫奏章,想把山東賑災安排詳細奏明皇上。寫到高恆,又覺沒法下筆。索性便合起摺子,叫過隨行的三個師爺,計議如何從直隸、安徽、河南、山西等省調撥蘆席木料、採買舍粥用的大粥鍋,還有全省所需柴草更是令人頭疼,過冬用的飼料、草料,取暖做飯用的柴炭也都奇缺……一件一件從平常人家過日子上著想,十分瑣細不堪,直到子夜時分才理出個眉目。
太平鎮的首富馬本善家此刻卻陷在一片慌亂之中。土匪借糧原也是尋常事,這個「四不管鎮子」地處沂山老山溝里。自己的佃戶里也有不少人和寨上劉三禿子常來常往,寨里一句話傳下來,借個三千兩千斤糧,二話不說就叫長工送上去了。他自認是土匪的「窩邊草」,既通匪,又通官府,兵來支兵,匪來資匪,四面通融,幾十年來,與官匪相處平安無事,劉三禿子總不至於連這窩邊草也不要吧。想不到這次竟這麼不講情面,一張口就是七百石!七百石糧他有,但也就騰空了他的庫底,明年就得跟那些泥腳杆子一道去吃舍粥棚的飯——這面子掃得太大了,而且濟南城糧價已經漲到三十兩銀子一石,一聲「借」,兩萬多兩銀子憑空就沒了,也實在叫人肉疼。所以才把劉三禿子那封借糧信偷偷遞到了省城。但信寄出去,他立刻又後悔了,臬司衙門裡就敢保沒有通匪的?一旦露出餡兒,這一家人,這份家業可就萬劫不存了。再說,萬一省里不發兵,留這個「把柄」在人家手裡,早晚也要大禍臨頭的……若要傾家蕩產地去支應這個劉三禿子,將來官府知道了,辦個「通匪」罪名兒,也免不了背上插起亡命牌挨一刀——心裡正七上八下的沒個安落處。信寄出三天,馬本善像熱鍋上螞蟻一般難熬。往張家灣親家那邊送婚書、聘禮等一切事務都由大兒子馬驥遙往來奔走。二兒子馬驥遠是新郎,正興興頭頭要娶媳婦兒。請舅舅、迎姑姑;發請帖、請戲班子、布置喜堂、安置筵席、請吹鼓手的事由老三奔走。一大家子幾十口人走馬燈般忙成一團亂麻,誰也沒留心老爺子急得心如火灼,只是叫管門的老馬頭到門外「瞭著點」。弄得不知內情的家人們莫名其妙。
熬到二十二日正日子,土匪官府兩無消息。神經綳得很緊的馬本善反而鬆弛下來,雞不叫就起了床,看看二兒子的喜堂,又到搭好的蘆棚里看著大師傅們宰魚、殺雞、煮肉、炸丸子,從溢著白霧的灶棚出來,站在院里嗅了嗅瀰漫著的肉香,見老馬頭滿身是霜從外頭進來,忙招手道:「你過來!」
「老爺!」老馬頭搓了搓凍得有點發木的臉,幾步趨跑過來稟道:「老東家,起恁早?告您老人家一個訊兒——人來了!」
「誰?!」馬本善渾身一顫,「哪邊的?」
「官府的,來的還是大官兒呢!」老馬頭激動得聲音發抖,「省里的丁臬台親自帶兵來了,現在門外等著見您呢!」
馬本善兩腿一軟,幾乎癱坐在地上。老馬頭忙來扶時,他已倏地站起身來,一邊說:「快,快請!」三步兩步便迎出了大門,卻見大門口拴馬石旁站著三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兩開氣長袍,外套著黑拷綢馬褂,腳下蹬著石頭正和兩個年輕人閑嗑牙兒。兩個年輕人也都是生意人打扮,身著天青袍子、青緞套扣背心,辮子隨隨便便搭在肩上正說得熱鬧,見馬本善出來,忙迎了上去。馬本善見大院周匝並沒有兵,心裡又是一緊。老馬頭湊了上來,低著聲氣道:「這三位都是長官,從張家灣那邊過來的。」馬本善囁嚅了一下,看了看走過來的高恆和黃天霸,正不知該怎麼稱呼。黃天霸笑道:「我們是從張太公莊上過來的,給我們姑娘下婚書、送聘禮的!」
「是送聘禮,」丁世雄一擺手,一個兵丁扮的長隨牽著一頭驢過來,丁世雄指著驢背上馱的兩口大木箱,笑道:「都在這裡頭,您瞧了准高興!」馬本善至此才明白這三位是喬扮了的官兵,張著嘴「啊」了半晌,將手一讓,說道:「明白了!快請到裡邊用茶!」他突然打住了,瞪大了眼盯著街北,像一個正在走道的人猛然看見一條蛇,驚得語無倫次,「老馬頭,快請——請——幾位進裡頭——請——請安置!」老馬頭也面如土色,顫聲對丁世雄道:「黑風崖上蔣三哥來了!」
丁世雄三個人也是一怔,偏轉臉向北看時,果見一個中年胖子騎著頭毛驢的篤的篤地過來,這人也是個禿子,頂上謝得一根毛髮也沒有,但沿耳根的一圈頭髮又黑又濃,總成一根辮子,加上他那絡腮鬍子蒜頭酒糟鼻,怎麼看怎麼彆扭,上身穿著一件短褂,下身穿著大褲衩子,敞開著懷,肚皮厚肉上纏著腰帶,別著大小兩把匕首,小毛驢也不知從哪裡搶來的,被他壓得一步一顫,呼呼地直喘白氣。那蔣三哥見馬本善四個人大清早站在大門口說話,偏身下驢,將韁繩一撂扔了,趔趔歪歪地過來,乜著眼斜了三人一眼,向馬本善一揖說道:「都預備好了?」
「預備好了,」也許有丁世雄他們在跟前,馬本善只一驚怔,隨即恢復了鎮靜,滿臉堆下笑來,說道:「還勞煩三哥您親自下山來!——后倉里都用麻袋裝好了,共是六百八十九石,弟兄們只管來搬!」蔣三哥走近來,認真看了三個人一眼,突然一笑,說道:「我是說你娶媳婦的事兒——誰說借糧的事呢?」也不等讓,側轉身便往院里闖,馬本善等四人也只好跟進來,上了堂房。蔣三哥一邊走,一邊說道:「還有笑話兒呢,我們來你這兒借糧,有人沖我們山寨去『借糧』,說是從江西來的『大俠』,要救人濟世!去他媽拉巴子的,綠林里如今也儘是怪事……荒年災月的,到處缺糧啊!所以三爺叫我先來知會一聲,他要親自下來吃喜酒鬧花堂,然後帶糧回山,別叫哪個賊窩子狗日的搶了先兒。三爺說你這回爽快,幫了寨里大忙,明年加番還你這七百石糧,明年你再添個孫子,你這老狗可美炸了……」蔣三哥說著,已和眾人一同進屋,因見丁世雄、高恆和黃天霸也跟進來,心中很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