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假儐相淫亂馬家宅 真土匪借糧太平鎮
馬本善一怔,正要答話,黃天霸在旁說道:「我們是從張家灣張太公家來的,給馬親家下婚書送聘禮的。」說著,從懷中抽出一封全紅大喜帖送上來。馬本善接過看時,上面寫著:
忝眷張右臣謹啟:右告者憑丁三官人為媒,承蒙親家馬諱本善金諾,敝小女阿秋與貴二男公子馬驥遠締姻,特遣高黃二先生前來謹奉聘禮,其情其意心領不宣。
乾隆六年八月二十二日
下面禮單上寫著:
金十兩銀五十兩彩緞六表裡雜用絹四十匹
馬本善看了一眼,便知親家那邊和官軍商議周詳,將喜帖遞給蔣三哥道:「三哥你過目。」
「這式樣倒精緻啊?」蔣三哥顛來倒去看那喜帖,卻連一個字也不認得。聽見後院宰豬的嚎叫聲,將喜帖向桌上一扔,說道:「有什麼好吃的,給弄點來,有酒沒有?那副豬下水給我收拾乾淨了,回去時候放在驢搭包里,回山慢慢受用。我今兒就在你家坐地吃酒,等著和弟兄們鬧洞房。」說著「啯」地咽了一口口水。
「有,有,三哥這會子要什麼有什麼。」馬本善正愁這幾個人沒法相處,忙不迭答應著,一迭連聲叫人:「快,在西廂屋裡弄幾個菜,新開的三河老醪給三哥弄一壇,叫兩個莊上的人侍候著!」說著,便連推帶拉夾著打諢說笑送出了這頭毛神,回身來擦著額頭上浸出的細汗,說道:「我真怕他看出行藏,就在這裡動起手來,可怎麼好?」
「到現在你還有這份痴心?」黃天霸目光睨著院里往來如穿梭的人,冷冷說道,「想太太平平各自散場,沒有那個可能。你只有幫著官軍廝殺,斬草除根端掉這個黑風崖,你一家才能平安!」
說話間,院里突然樂聲大作,大門口三班吹鼓手吃飽喝足,鉚足了勁,比賽似地奏起了《慶歲余》——原來已到了新郎迎親時辰。那馬驥遠身著喜服、頭簪金花從西院祠堂興沖沖邁步而出,直趨正房來拜馬本善。馬本善不等他到台階前就趨步出來,站在滴水檐前,臉上青一塊紅一塊地受了兒子的辭行禮。在震天聒耳的樂聲中大聲說道:「騎馬當心著點,道兒不甚好走。代我給你老泰山致意問候,就說三位送聘禮的客人我留住了。」說著,移步下階將兒子送到二門口,又叫過馬驥遙布置迎接客人,安排宴席座位的事,堂房裡高恆因見黃天霸怔怔的,料是站累了,笑道:「這會兒你還立什麼規矩?坐著歇歇吧!」
「是!」黃天霸似乎心事重重,舒了一口氣坐下,說道:「我是在想,萬一真的還有另一股強人土匪也來劫糧,我們怎麼應付?」丁世雄道:「那不過是這個蔣三哥順口一句話,哪裡會那麼巧呢?就真的來了也不打緊的,劉大人調了一千多綠營兵亥時准來策應,有多少我們拿多少!」高恆說道:「小心沒過逾的。待會我們的人送親過來,要派人趕緊和劉中堂聯絡!——前日我見邸報,東平山匪眾、紫薇峰的毛振祖都被官軍擊潰,匪首不知去向。江西『一枝花』去年潛入河南大別山,她到山東也許是有的,這可不是個尋常土匪,是扯旗放炮興白蓮教與朝廷對抗的叛逆!山東這麼大的災,萬一借口什麼事,嘯聚一處,攻州奪縣地鬧起來,通省都亂了!」
丁世雄越聽越覺得有道理,也覺得肩頭擔子非同小可,眼見院中耆紳故老、街坊鄰居送禮的愈來愈多,便起身道:「這裡不是說話處,我們到後院,讓馬本善給我們準備一間房,商議事情、指揮行動也方便些。」說著出門,招手叫過馬驥遙,耳語了幾句。馬驥遙邊聽邊點頭邊眨巴眼睛,笑道:「還是爺們想得周到。就在我房裡,叫賤內和妹子侍候著,再不會有閃失的。」說著便帶著他們三人出房進了後院。
這是一處很寬敞的四合內院,高高的五間北房住著馬本善夫婦,大兒子馬驥遙住了西廂,小兒子馬驥遠住在東廂北屋,馬驥遠的妹妹芳芳住在東廂南屋。坐南朝北的四間房原來是馬驥遠的,但馬本善另有心思,在大院西邊荷塘邊給他蓋了一處宅子,新房就設在那邊。因馬本善老兩口都出去應酬客人,家人僕婦都張羅洞房裡的事去了,馬驥遠年紀尚幼,也不知鑽到哪裡看熱鬧兒去了,偌大院子里鴉雀無聲,幾株大梧桐伸著光禿禿的枝椏,掠地風穿堂而過,發出沉悶單調的「嗚嗚」聲。丁世雄眼見院子四角還設著瞭望平台,不禁說道:「好,這裡嚴謹!」便跟著馬驥遙進了西廂。西廂里馬驥遙的婆娘申氏和芳芳正在外間亮窗下做針線。猛地見丈夫帶著三個陌生男人進來,又羞又慌,忙一把拉起小姑子便向裡間躲。
「別他娘的這麼認生了,今天土匪要來借糧,官軍要來剿匪,老二要娶親,眼見七葷八素湊在一處,還窮講究什麼!」馬驥遙不耐煩地說道:「這幾位老爺都是官府大員,外頭辦差人雜不方便,就在這屋裡指揮,你們兩個侍候著!」馬申氏和芳芳兩個人都只曉得驥遠結親的事,也隱隱約約聽說過有土匪要來借糧,沒想到這場婚筵竟有這麼大的兇險,一時都嚇得目瞪口呆。許久馬申氏才喃喃說道:「我的爺!咱們馬家大院不成了戰場了么?」芳芳水靈靈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問道:「大哥,就憑這幾個人擋土匪么?」馬驥遙一邊抽身往外走,急匆匆說道:「女人家,操這些心做什麼?湯水酒飯侍候著大人們,一切聽這幾位老爺吩咐就是了!」說話間,人已是去遠了。
丁世雄見姑嫂兩個人忙著涮壺洗杯、端凳子抹桌子張羅著,遂笑道:「二位不要忙這些,我們也不是客。最要緊的先要畫一張你們院落的圖——」他順手取過窗台上描花樣子的紙和筆遞給馬申氏,「——就這樣子,跟描繡花樣子一樣,趕緊把院落房屋、出入口、水塘山坳,周圍道路都畫出來,喏——這是北——這是南——這是東——這是西——明白了么?」
「明白了……」馬申氏漲紅了臉,嚶嚶嚀嚀地答應了一聲,抖著手拈了那紙和筆,和芳芳挨擠在一條凳上畫那莊院地形圖,畫了幾張都歪扭得不成樣子。丁世雄在旁又安慰又指點,馬申氏那慌張的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畫筆也就聽使喚了。黃天霸在一旁看著芳芳緋紅的臉,突然想起父親黃九齡病重,只有這樣大一個妹妹在旁侍候,此刻還寄宿在北京西下窪子,李衛制台賞的一處小院子里。這位芳芳,身條年紀都和妹妹差不多。父親老病殘喘的,她照應得來么?可憐黃九齡英雄一世打遍綠林,在直隸比武卻敗在江西「一枝花」麾下的生鐵佛手中,朝廷還以「縱敵逃逸」的罪名,罷職待勘。白頭弱女,相依為命,自己不能在身邊盡孝,卻奔波在千里之外,代父贖罪。此中苦情誰能忍受!想著,他的眼眶裡已是噙了淚花。芳芳一抬頭,見黃天霸痴痴地看著自己,騰地紅了臉,掩飾著去挪動那硯時,一不小心濺得手上都是墨汁,又不好離身去洗擦,垂頭看著嫂子,心頭鹿撞似地撲撲直跳,再也沒敢抬頭。高恆卻在欣賞馬申氏的姿色,因為站得近,申氏身上的溫熱和香氣陣陣襲來,弄得這位「國舅」爺有點意馬心猿。他自己有著一正兩側三個娘子,幾個通房丫頭也都姿容綽約。但是,自從見了皇后富察氏的娘家弟媳棠兒之後他便感到「合家粉黛無顏色」了。偏那棠兒,起先見他還有個笑臉,說幾句風話,還能挨她輕輕一啐,後來就愈來愈冷,宮裡家裡遇見,連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後來,高恆花了一千兩銀子,才打聽出來,這雛兒原來與當今乾隆萬歲爺勾搭上了!且不說女人勢利心、眼眶子大,光說這「禁臠」高恆也沒膽子嘗!怪不得傅恆一升再升,不到三十歲就入軍機處宣府拜相,怪不得棠兒一臨盆宮裡就有旨問是男是女,還賜名福康安!敢情傅恆是戴著綠頭巾陞官,福康安竟是「龍種」!……這個馬申氏容貌是沒法和棠兒比的,側身坐著,那影子,那動作,那體態,那光可鑒人的頭髮和巴巴髻兒,那細白如凝脂軟玉的脖項,還真的有幾分像棠兒呢!高恆長久在京外當差,剛回京又調任山東布政使,官是升得快了,可家庭生活,卻久未獲得溫馨了,形如鰥夫,若不是斯地斯景潛著危機兇險,他就要……
丁世雄見她們畫好了圖,拿過來皺著眉只是審量,指點著幾處不明白的地方問了問,便道:「二位請便,倒點茶水,別的就不用管了。」只指著圖對黃天霸道:「土匪也不會不防馬本善一手,你看這院子西北角的荷塘,一半在院子外邊,如今正是清塘挖藕的季節,等於是沒有院牆的一條路。劉三禿子一定會在這裡設一批人馬,沒事警衛,有事接應。所以咱們帶的一百多人不能全都在廳里周旋,要分出去三十名專門擋住這條通路,如果這群人要逃,就粘住他們不得脫身。總之,擒住了劉三禿子,我們就怎麼干怎麼順手了——八爺,您說呢?」
「啊?啊!」高恆光顧著欣賞馬申氏的姿色,兩眼看得直勾勾的,竟忘了情,急回神答應著笑道,「牆角那隻小花貓玩得真有趣——丁老兄不愧帶兵的老行伍,想得周到!天霸你們合計著就行了,我只坐纛兒觀戰!」說著,見馬申氏端著茶盤走來,便起身接過馬申氏遞來的茶盤,彷彿無意間在她溫潤的手心裡輕撫一指,撫得茶盤差點仄了。別的人都在思考自己的心事,誰也沒留神這位高國舅在這當口還動了春情。丁世雄看看窗外日影,說道:「咱們的兵都隨張家灣送親的來,這會兒也該到了,太平鎮送禮的合下來也不下四人,仗打得太爛不成,還要防著咱們的兵趁火打劫,高爺您就留這裡坐鎮,我和天霸出去照應一下。」這個主意正中高恆下懷,連連稱是,說道:「就是這樣,我等馬驥遠拜花堂時再出去。我是張家灣的『儐相郎』么!」
一時人都去了,偌大屋子裡只剩下高恆和馬家姑嫂二人。此時此地頗有點尷尬,既沒有閑話也沒有忙話可嘮。高恆只見馬申氏那女人一頭黑髮起明發亮,鬢角上的毛髮雖然有點亂,卻很嫵媚可人。一雙小腳掩在裙下若吞若吐,時隱時現,一對黑漆漆的眼珠流眄顧盼,彷彿會說話似的,不時地送來一瞥秋波把高恆撩得心癢難耐。他畢竟是情場老手,轉眼間已是得了主意,喝了一口茶,笑著叫過芳芳問道:「你是馬本善的女兒?」
「嗯。」
「——叫什麼名字啊?」
「芳芳。」
「有姐妹么?」
「沒有。」芳芳瞟了這位年輕大官一眼,她有點不明白為什麼巴巴地叫過自己問這些沒要緊的。
高恆瞟一眼馬申氏,嘻地一笑,嘖嘖稱羨道:「深山出俊鳥,真真一點不假!不但出落得鮮花似的,一手女工比宮裡的針線上人還做得精巧!——那副枕頭套上的牡丹是你扎的么?」芳芳是一個不經世的閨房少女,被他誇得紅了臉,腳尖跐著地說道:「跟我娘學的,繡得不好,叫老爺笑話了……」高恆笑著從腰間解下卧龍袋遞過去,說道:「你看,這就是內廷做出來的活計,比得上你繡的花兒么?——喏,這一處線綻開了,你看能重新緣一道金線不能?」
「我們屋裡沒有這樣的明黃線。」芳芳仔細看那卧龍袋,「這綻線的地方兒,用金線先掐個片緣,再刺上藕荷色的一朵雲,只怕也就掩過去了。」馬申氏早已摸透了高恆心事,這麼尊貴風流的人物兒,她心下也很喜愛,遂在旁慫恿道:「用你屋那張織布機上的兩張夾片繃緊了,使用銀紅、藕荷、月白三色線綉上去,這袋子就顯得雅素了。」「正是,正是!」高恆喜得眉開眼笑,「濟南繡房的匠人也這麼說,就只他們的綉工我不如意。」他說著,取出一把金瓜子,涎著臉笑道,「就勞姑娘費神給我整治一下,一會兒你二哥入洞房,我帶著這綻了線的卧龍袋當儐相,也不好看,是不是?」芳芳被他奉迎得興頭起來,接了卧龍袋,卻不接那錢,微笑道:「我就試試看吧——您為這花錢,我成了什麼了?」馬申氏笑道:「老爺賞錢,你就收下吧!留著做你嫁奩裝箱用好了!還不快謝謝?」高恆做好做歹總算把金瓜子兒放在卧龍袋上,芳芳蹲身謝賞出去了。
高恆看著芳芳進了東廂房,聽著擺弄織機的聲音,這才回到座兒上,笑眯眯看著馬申氏不言語。馬申氏慌得心裡突突直跳,搓弄著衣裳角,半晌才道:「你渴了吧,我給您換杯茶——」說著潑了案上殘茶,從茶吊子里又重倒一碗雙手端過來。高恆卻不去接,只怔怔盯著馬申氏,彷彿在欣賞一盆花。半晌才道:「我渴。渴極了,通身上下渴透了……」馬申氏將碗一放回身便走,卻被高恆搶先一步緊緊握住了雙腕,抽出一隻手一把將她攬在懷裡,口中顫聲說道:「……好乖乖親親的,哪裡要什麼茶?你就能解我的渴……」
「你們當老爺的,也這麼……不正經的?」馬申氏既不能喊、又不能怒,掙了幾下掙不脫,偎在高恆懷裡,那溫熱的男子氣息也盪得她心意不定,立時渾身軟了下來,閉上眼一動不動,口中只是喃喃道:「你放開我……這太不成話……給人瞧見了可怎麼好?……」
高恆信手抽出一張銀票甩在桌上,將馬申氏抱起騎坐在自己腿上,騰出一隻手伸進馬申氏小衣,在她兩乳間摩挲揉搓,……口中一邊咂嘴兒親吻,一邊亂嘈道:「那是五百兩銀票——誰瞧見了是他的福……身上怎麼這麼香?呀……」那婦人大約從來沒有和丈夫這樣溫存過,早已被他揉得一團軟泥似的,一雙縴手緊緊摟住高恆的腰,口中喃喃呢呢哼著。二人在凳子上死命摟著,偌大屋裡一片牛喘的聲音。高恆問道:
「嫂子……」
「唔……」
「比馬大哥如何?」
「嗯!」
高恆見馬申氏一臉嬌羞,已是暈迷如醉,忽然,遠處傳來嗩吶笙篁齊奏聲,鞭炮開鍋粥似地響成一片,馬申氏才驚悟過來。二人起身整理衣裝,高恆笑著替馬申氏整整鬢角,說道:「二哥沒進洞房,大嫂先嘗魚水之樂——我只問你,比馬大哥如何?」
馬申氏小聲道:「他是個不中用的人,又急著要兒子,天天罵我不如一隻貓,貓還懂得從別處叼野食兒呢!我家老爺子你別看正經,背地裡也摸過我幾次呢……他那一把年紀,鬍子拉碴的,沒的叫人噁心!——你要願意,差使完了在這多住幾天。」說著「哧」地一笑。說話間,芳芳在外輕咳一聲,接著推門進來,說道:「早已綉完了,又到二門上看了看,該來的客聽說都來了……」她把卧龍袋雙手捧過來,躲著高恆的目光,小聲道:「粗針大線的,難入國舅爺的眼……」
高恆接過細看,笑道:「這個針線誰敢說不好?——你聽誰說我是『國舅』?」馬申氏想不到方才和自己如此這般的竟是一位皇親國戚,心裡甜潤,臉上更覺生光,倍感身價不凡。芳芳忸怩地說道:「就是跟著老爺的那位姓黃的後生。」正說著,黃天霸一撩帘子匆匆進來,向高恆一揖說道:「藩台爺,臬台在前頭等著呢,咱們的人都到齊了。您是儐相,要陪新娘子進了洞房才能完禮呢!」高恆聽了,問道:「來了多少人?」說著便拔腳就走。
「擺了一百桌,」黃天霸一邊緊跟著,一邊回道,「有千把人吧!」
「黑風寨那邊呢?」
「還沒有消息。已經派人打探去了。」
「也許已經有人潛進馬家莊了?」
「肯定會混進來不少,不過劉三禿子還沒有露臉……」
二人說話間,已來到馬家大院正廳,高恆沿著石階走了上來,穿過大廳,迎面便是一片兩畝多大的空場,西邊已搭起戲台,剛剛開戲,正唱跳加官等帽子戲。空場東邊擺滿了桌子,前一排十桌,坐滿了人,都是一些穿長袍套馬褂的縉紳,後面一排是一些教讀先生、老秀才、醫生、郎中之類,一個個嗑著瓜子兒、吃著茶聊天,漫不經心地看著戲文,顯得矜持斯文。往後幾排的人越來越窮,有蹲在凳子上喝茶,抽旱煙的,有敞著懷、斜披老羊襖的,還有些蓬頭垢面的孩子在桌子腿間又鑽又爬、嘰嘰嘎嘎又笑又叫捉迷藏的,滿場的人聲鼎沸。四班吹鼓手比賽似的一個比一個吹打響亮,和著噼噼啪啪的爆竹聲,所有這些融會在一起,顯示出主人的交際之廣和他的氣派為人。高恆抬頭看看正廳兩側的楹聯。只見門楣中央掛著一個門扇大的「囍」字,門楹上寫著斗大的字:
仙娥縹緲下人寰咫尺榮歸洞府間
高恆看了不禁一笑,見黃天霸在門洞里指著新郎新娘直使眼色,他怔了一下才醒悟過來趕著緊走了幾步,跟著新娘身後亦步亦趨地走向正堂,滿地滿院的都是核桃、紅棗、栗子,爆竹聲在頭頂、耳邊響著,火星兒迸到脖子上灼得他不住打顫兒——至此高恆才明白新娘子那塊蒙頭紅巾的妙用,沒那玩藝兒這滋味確實受不得——從門口到堂房不過三丈餘地。那兩名興歌郎不知得了多少賞銀,扯著又寬又亮又有彈性的嗓子唱得歡快:
絳綃銀絲裹嫦娥,見說青蚨辦得多。
錦繡鋪陳千百貫,便同蕭史上鸞坡。
另一位立即答應:
從來君子不懷金,此意追尋意轉深。
慾望諸親聊闊敘,毋煩介紹父老心。
高恆細忖量,黃天霸緊隨新郎,顯見他扮的是馬家的儐相了,照此類推,興歌郎必定也是一家一個——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北京就沒這些規矩。正胡思亂想,上頭司禮郎立在堂口手秉銀燭高聲道:「儐相交職!」
「怎麼還有這個儀節?」高恆見兩個興歌郎舞拜著近前來,不禁心裡發慌,不知怎麼個「交職」法,看黃天霸時,他也是一臉茫然。兩個興歌郎舞到他們面前略一照面,即返身面向司儀,齊聲高唱:
佳期劉阮會真仙,多謝東君儐命專。
自愧才疏頌辭難,即當高閣侍華筵。
高恆聽了肚裡暗笑,這詞編得有趣,代我謙遜了,又請我上筵吃酒!正自抿嘴兒高興,兩個興歌郎卻向黃天霸和高恆唱道:
星娥窈窕望仙郎,莫道迢迢玉漏長。
願覓紅綃並利市,便歸洞府效鸞凰。
又唱:
青鸞銜信入秦樓,紅葉題詩寄楚溝。
今夕佳期欣會遇,不妨略賜錦纏頭。
二人這才明白「交職」也不是白代替,是要掏腰包兒的,不禁相視一笑。高恆帶的一把金瓜子都給了芳芳,而且那種物件在民間也不合用,袖子里倒是還有幾張銀票,卻都是當五百兩的大銀票。慌亂間馬家兩個總角小廝已是各提一串紅綢包裹的制錢送了過來……接著邁火盆、跨馬鞍、擺蘋果、趨步登堂入室、給新人行插花禮、處處有詩有贊。新娘子這才算邁進了馬家的門。贊禮司儀一聲高唱:「樂起!」幾十掛爆竹同時燃起,四部吹鼓手都披紅掛綠站在大門口使足了吃奶氣力拚命吹打。霎時間堂里堂外紫霧瀰漫,金花繽紛。司禮的扯足了嗓門請馬本善上座,一對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高恆和黃天霸不知不覺已退到兩邊,只見芳芳穿戴齊楚,上前攙起新嫂嫂,馬驥遠隨後跟著送入洞房。
此刻廳里廳外爆竹燃盡,鼓樂歇止,稍覺安靜了一些。高恆這才從喜慶心緒中回過神來,用目光四處搜尋丁世雄。廳里院里擠滿人,哪裡尋得見。丁世雄見高恆盯著人群瞧,便從側面沿牆擠了過來,在背後拍了拍他的肩頭,小聲道:「八爺,我在這兒呢,這裡太亂,借一步說話!」高恆一轉臉,見丁世雄滿臉都是亂蓬蓬的絡腮鬍子,不禁笑道:「我說的呢,大睜著兩眼就是尋不到你!」說著便隨丁世雄,繞過西邊專為女眷設的席幕,到了正堂後邊。只聽西邊院里鬧洞房的歡聲笑語熱火朝天,撒帳先生正在扯嗓門兒高唱《撒帳歌》:
撒帳東,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擁仙郎來鳳帳,紅雲揭起一重重……
眾人拍手相和:「——重重吶!」
撒帳西,錦帶流蘇四角垂。揭開便見姮娥面,好與仙郎折一枝……
眾人和道:「——折一枝啊!」
撒帳南,好合情懷樂且耽。涼月好風庭戶爽,雙雙綉帶佩宜男呀……
眾聲齊唱:「……佩宜男呀!」
高恆想起方才和馬申氏那番風流,不禁一笑。丁世雄見他如此沉著,例由衷地佩服,笑道:「這時分爺還有心聽這俚歌兒!中庭里一半土匪一半官兵,一個不小心,點著了炮捻兒就不可收拾!」高恆看著庄丁們抱著一捆一捆的蠟燭往筵席上去,心裡陡地也是一緊,望了望暮色愈來愈重的天穹,問道:「劉三禿子來了么?怎麼沒看見?」
「申牌時分來的,在蔣三哥屋裡。」
「不是說好的?先灌醉他!」
「他拿得很穩,滴酒不沾。」
高恆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點點頭說道:「告訴黃天霸,死死看牢了他!筵席一散,先一刀砍死他,其餘的群龍無首,就逃走幾個也無所謂!」丁世雄撫著滿臉假鬍子,說道:「八爺說的是。不過我覺得總有點不對,好像要出別的枝節似的……」
「唔?」
「我也說不大清……土匪一共才百把人,加上官兵,二百人上下,正廳里現有三百多人,還一個勁地再加桌子,哪來這麼多不速之客?」丁世雄慢吞吞說著,似乎有些猶豫:「……再笨的土匪也曉得個策應,劉三禿子放心在這裡,肯定外面有布置。那——人數就更不對了。哦,還有一樁事,臨大門那張桌子坐了個年輕公子,就是手裡拿著一把泥金大摺扇的那位。十分顯眼的,八爺留神了沒有?」
高恆偏著頭略一思忖,立刻想起來了,說道:「看上去氣韻很倜儻,我見了。怎麼,他有什麼異樣處?」
「他是賀禮送得最重的,兩千四百兩白銀!」
高恆吃了一驚:當朝一品宰相、三朝元老張廷玉的小兒子成婚,東親王爺是送禮最重的,也不過一千六百兩銀子!——這人是什麼來頭?不及細思,這時,已見一群丫頭老婆子從西邊簇擁著新郎馬驥遠過來,便知洞房禮成,新郎招呼賓客來了。高恆眼見說不成事,低聲道:「派幾個人盯住,格外留心他!」說著返身便回了大廳。
此時廳里廳外點了二三百枝蠟燭,到處通明徹亮。酒席上,官軍、土匪和一些不知身份的不速之客雜坐一處,揎臂划拳,猜謎行令一個個漲紅了臉,吼得房樑上的浮土都簌簌下落。
「六六六啊!四季春吶!八抬轎,九長壽呀!一——一定升,你他媽的給老子喝!」
「日出東方一點紅啊,輸家是個酒英雄啊!」
「倒報,楊宗保鎮守三邊!」
「四對四,南京城北京城紅城兩座!」
亂嘈嘈中,高恆趨步走向首席,丁世雄也跟了過來。馬本善神色恍惚,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被幾個本家兄弟圍著灌酒,見高恆、丁世雄氣宇軒昂地進來,後頭還跟著新郎,眾人方停止了吵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