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詐屍
周進被黑色漩渦吸入,這回跟他前世卻不一樣,那股無可抗禦的力量,將他的心神撕裂,又重組,如此反覆了數十次,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住這番痛楚,才終於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慢慢蘇醒后,心神已回歸身體。眼前又是一片深沉的黑暗。感覺似乎躺在一處狹小的地方,空氣裡面,有種濕悶的氣息,耳中也聽到陣陣沉悶的吵嚷聲。
殘魂徹底爆發燃燒之際,那無數散亂的記憶碎片沖入他心魂,經過黑色漩渦的撕扯,這時候已和他心魂全部融合,腦中還一片混亂,正在艱難的梳理著那團亂麻,也沒工夫理會外面的吵嚷。
「這身體,本來就是我的?」
周進有些摸不著頭腦,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這具身體,從出生以來,就存在著他前世的本元印記。
這也就意味著,兩個月前,他在死域裡面重生,那並非真正的重生,而是復甦,對於前世記憶的復甦。
現在,隨著兩世記憶的融合,今世這二十多年的人生,便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四歲父母雙亡,和姐姐相依為命,是周茹將他一手拉扯長大。在他十歲那年上,出了場變故,以致神魂遭創,開始日漸衰弱。直到四年前,因為暴怒之下,打傷了人,被追打逃離出了霧村。
他神魂受創后,腦子渾噩,一天本就很少清醒的時候。那時因為逃得太遠,自然也就分辨不清回去的路途,於是獨自亂找亂轉,反而越走越遠。後來遇上幾個道門修士,見他痴傻,哄騙說送他回家,結果卻帶他進了死域。
自從進入死域,他的神魂已衰弱至極,周進懷疑也正因如此,前世的記憶才會隨之復甦。
周進慢慢從那些記憶裡面脫離出來,一面想著,一面就準備坐起。不料剛稍稍抬起些頭,便砰地一響,額頭撞在了什麼東西上。一呆之下,突然間明白過來。
「我被人給埋了?」
這時外面的動靜也清晰的傳入耳中。那是兩個人在哭,一男一女,聲音都還稚嫩。
「是三寶和雪兒?」
這兩個聲音一入耳,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張白白胖胖的圓臉和一張紅通通的小臉。
「嗚嗚……阿進哥,你幹嘛要跑回來啊?……你要不回來該多好。他們也找不到你,你就不會給顯大頭打死啦。嗚嗚……阿進哥!」
三寶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嘴裡還說著話。忽然間又聽得嗤啦一聲,顯是擤了把鼻涕,隨後又聽他哭著大罵了起來:
「該死的顯大頭!天打雷劈的顯大頭!他一輩子也娶不了婆娘,就算能娶上,也娶個天下最丑的婆娘。他的婆娘以後生下兒子沒**,女兒……女兒和他一樣丑,一樣肥。天打雷劈的顯大頭!……嗚嗚,阿進哥啊……」
雪兒只是在抽抽搭搭的低聲哽咽,一邊抽泣,一邊嘴裡喊著「堂哥」。語氣斷斷續續,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嗓子也啞了。
周進在棺材里聽著兩人的哭聲,感受著他們聲音中的悲傷難過,心懷觸動,胸口湧起一股暖流,雙手抵住了棺材板,就要掀棺而出。
就在這時,忽又聽到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動作一停,倒不忙著出去了。
「哭他幹什麼!那沒半點用處的賊囚徒!他四年前屙屎,屙完就走,最後倒要我們給他去擦屁股。跑都跑了,又回來做什麼?我們養他,給他吃,給他住,半點兒恩情沒落著,到頭還得再賠他一副棺材本兒。他要死,怎不直接就死外面去?殺千刀的賊囚徒!」
「這老虔婆!」周進聽到這番話,饒是他自以為脾氣不算差,心底也不由得騰起了一把火來。
這女人是雪兒的母親,他的嬸娘。
周家在霧村原也是有數的幾戶富貴人家,但在他四歲那年上,因父母撒手人寰,牆倒眾人推,錢財也全被同族瓜分了個精光。
周茹比他大六歲,自從父母亡故,姐弟兩人便相依為命。
十多年來,周茹將他從小拉扯大,積勞日久,早已落下了病根,病勢日漸沉重,為了看病抓藥,最後連老屋也做了抵。
此後一段時間,他們姐弟兩人寄人籬下,便暫居在三叔院里。
這件事本就是嬸娘強拉硬扯,周茹推辭不過,才勉強住進去。倒沒成想,自打他們搬入三叔家,嬸娘沒幾天就露出了本心,隔三差五的就找借口來跟周茹索取銀子。
一來在人檐下,周茹也不願白住別人家的;二來她性子溫柔和順,又是嬸娘長輩,也不好開口拒絕。
如此三番五次,抵賣宅院的銀錢,不到兩個多月間,倒有大半全進了嬸娘的手裡。後來她眼見再撈不上多少好處了,便又有事沒事的當著他們姐弟的面指桑罵槐,成心去給他們氣受。
他們姐弟兩人只在三叔家待了兩個月,就已搬離出去。
至於剛剛嬸娘嘴裡所謂的「養他,給他吃,給他住」,完全就是空口白牙的胡說八道。
「嬸子,你怎麼能這麼說阿進!」又一個聲音響起,嗓音粗沉,充滿了不平和氣怒。
「二虎也在?」
二虎和三寶是親兄弟,兩人姓「馮」。在霧村裡面,馮家一家對他們姐弟最好,他也是從小和二虎三寶兄弟玩到大。
……
此時,周進的墳頭前,一個肥肥胖胖的少年抱著墓碑,嚎啕大哭,十五六歲年紀,是三寶。
一旁的雪兒比他稍小一些,坐在地上,粗布舊衣,瘦瘦小小,紅通通的小臉上都是淚痕,眼中這時卻已無淚可流。
墳頭兩丈外,一個矮胖的中年婦人,上身粗圓,下身細短,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面前的一個魁梧青年,銀盆似肥白的臉上,憤怒中又夾著幾分不屑,幾分冷笑。
正是雪兒的母親和二虎。
三寶嚎哭間,感到抱著的墓碑晃動了下,耳中似乎隱隱也聽到了幾下咔嚓聲,愣了一愣,抬起淚眼四顧瞧一瞧,仍舊伏下去繼續大哭。但只嚎了兩聲,猛覺墓碑又震了下,突然間向後傾倒,連帶著他也向前撲下去。
他吃了一嚇,哭聲停止,還沒來得及起身,便見到了有生以來,迄今為止最讓他感到驚駭的一幕:
墳土下陷,兩隻手掌慢慢破開泥土,伸了出來,然後是一顆沾滿泥土的頭顱升起,再後來是肩膀和整個上半身。
三寶趴在墓碑上,和剛剛爬出棺材的周進面對了面。
周進沖他微微一笑。
三寶呆了一瞬,又似乎很久,慢慢張大了嘴,陡然發出一聲尖叫:「鬼啊!」全身顫抖,手腳並用,連滾帶爬的往外跑出去。
二虎三人被他驚動,回過頭來,也全都嚇得呆了。
「老虔婆!我都死了,你還在上面咒我罵我!那就走吧,你今天也一塊兒跟我下去,咱們請閻羅鬼帝論一論這個理。」
周進語氣僵硬冰冷,故意做出一副陰森的模樣,直著身就從墓坑裡走了出來,伸出了兩條滿是泥土臟污的手臂,向雪母走過去。
「啊——」
這一聲尖叫,破鑼似的嗓音直衝雲霄,震得四周的虛空氣流竟都有些顫鳴。
雪母臉色慘白,一瞬間,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她幾乎已嚇破了膽,可偏生腿腳發軟又發僵,連動一動都做不到。
周進到了她面前,雙手往她脖子上一掐。雪母魂飛魄散,嚇得上下失禁,口角流涎,吐著白沫,翻了兩下白眼,直挺挺的昏死了過去。
「阿進,你……你……」
一旁二虎也駭得發顫,忽然閉起眼來,雙手合十,臉上神色既悲憤,又虔敬,嘴裡念念有詞:
「阿進,你含冤死去,心裡有怨氣,雖然有理有情,可是人鬼兩途,你還是快快回去吧。我發誓!以後就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給你報了仇。你還是快快回去,消除了怨氣,早點安息,好投胎上路。」
周進心下好笑,眼見三寶嚇得就要跑遠了,兩步追上去,抓住了他的后心衣衫。
「你跑什麼?」
「嗚嗚……阿進哥,咱們以前那麼好,你……你別找我啊!我……我還小,連婆娘也沒有……沒有娶過。……嗚嗚,阿進哥,阿進哥,求你別帶我走啊……」
三寶嚇得癱在了地上,吐著白沫,也翻起了白眼,跟著一動不動。
周進鬆了手,忍著笑,靜靜的立在旁邊瞧他。
沒過片刻,三寶雙眼偷偷睜開了一道細細的縫隙,看到周進還杵在身邊,越發嚇得厲害,仍舊裝死,強忍著一動不動。
「堂哥……」身後一個顫抖的聲音響起。
周進回過頭來,看著慢慢走近的女孩兒,不覺心頭一酸,微笑著向她輕輕點了點頭。
雪兒慢慢走近他身邊,猶豫了一下,顫抖著雙手,緊緊的抓住了他的左掌,仰臉瞧著他,眼中又泛起了淚光,顫聲道:「堂哥,你……你帶我走吧。」
周進一怔,道:「什麼?」
雪兒含淚道:「你對我好,我……我想跟你走。你一個人在下面孤零零的……堂哥,我跟你下去,還像以前小時候那樣,我天天唱歌兒給你聽。」
周進自從十歲那年發生變故,神魂受創,整個人就開始變得頭腦不清,雖然多數時候都是渾渾噩噩的,但一天裡面,也總有清醒的時候,只是變得性急易燥。
雪兒命苦,她母親又脾氣極差,心裡一有邪火,總是對她拳腳相加,又打又罵。
恃強凌弱,以大欺小,這種事情也是古今咸同,老少不易,男女不限。因此同村裡的一些小孩,也老來欺負她。周進每次都要暴怒,然後就變成兩人共同挨揍。
四年前他那次被人追打走失,也就是為此。
這時聽到雪兒那番話,那番語氣和神情,周進哪還不明白,在這小姑娘的心裡,她的堂哥早已成為了她在世上最親的人,胸口不禁一酸,笑道:「咱們不用下去,上面這花花世界,可比下面黑魆魆的好多了。」
雪兒喜道:「那可以嗎?」
周進伸腳踩住了身後偷偷爬動的三寶左手,微笑道:「當然可以,你瞧我真的像是鬼么?」
雪兒愣了愣,這才察覺到他手掌上的溫暖氣息,那絕不是村裡老人們說的陰魂厲鬼那種冷冰冰的感覺,不禁長大了小嘴,眼中淚光顫動,臉上顯出歡喜之極的神色。
「阿……阿進哥,你不是詐屍?真……真不是鬼?」剛又趴地裝死不動的三寶,一下子張大眼,跳了起來。
「你看我哪裡像鬼了?」周進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進哥,你可真嚇死我了!」三寶說了一句,突然哇的一聲,眼淚鼻涕齊流,抱著他又大聲嚎哭了起來。
呆在不遠處的二虎也跑過來,伸手去周進額頭上摸了摸,眼圈兒也微微發了紅。
三人全都歡喜激動的瞧著他。
「阿進,你……你的病好了?」二虎直到這時才陡然又反應過來,驚喜之極。
周進笑著點點頭,拍了拍三寶的肩膀,向雪兒道:「姐姐呢?她怎麼樣?」
周茹重病在身,先前受了那宇文顯的羞辱,本就牽動了病勢。才和他重逢,歡喜未盡,卻又要經受「死別」。如此大悲大喜,他擔心她會承受不住。
「啊!姐姐!姐姐今天早上被宇文蘭擄走了!堂哥,怎麼……怎麼辦啊?」
周進心下稍安,只要人還活著,那就好。
「不用擔心,咱們現在就去宇文家接你堂姐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