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童子慕道,仙路幾重
殘陽西垂,天際里霞氣千條,雲捲雲舒。
趙氏族學里,著一襲洗的灰白長衫的老夫子踱著小步,搖頭晃腦的從院牆下走過。
下學了一路打鬧回家的蒙童眼瞅見先生的蹤跡,頓時收斂了憊懶形狀,乖巧的喚一聲族公。
「在學里要喚先生!」老夫子一絲不苟的糾正道,等到那些小童惶恐改口,這才淡淡的說道:「回家去吧,莫要貪玩誤了飯時。到家后也不要忘了溫習功課,明日課上是要檢查的。」
得了先生吩咐,小童們才嬉笑著散去。
望著小童歡快的身形,老夫子驀地嘆息一聲,屢試不第的憂愁又湧上心頭。多年以前,他也如這些小童一般天真爛漫,而今歲月磨礪之後,卻是一事無成,空剩一副老朽皮囊。人越老了,功名之心未減,卻為生計所累委身這族學中,空自嗟嘆。
當今天下承平已久,民生欣欣向榮,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這趙氏宗族裡的先達便籌建族學,凡是宗親子弟皆可入學,盼著子弟學有所成日後或能謀一份富貴出路。這也是為福鄉里的善行,宗親里的貧困人家奉不起束?專請一個西席,便將子弟託付到了這裡,年月里供給夫子們吃食便好。
這趙家莊依山傍水,若靜下心品味,也有一番青山看不厭,流水趣何長的意趣。只是老夫子心有掛礙,卻難體會這番靜謐幽意。
明年春后又開一科,少不得要細細籌劃一番。老夫子深知行百里路半九十的道理,雖然自忖學問已經鑽研的極為精深,卻還容不得自己馬虎。這一刻,他掐著鬍鬚想要覓得一首佳句,用作日後入京時拜會大人的叩門之禮。
鬍鬚掐斷了數根,也只得了半句「松山壽石」,至於這其後是用個「奇」字還是「怪」字,卻犯了踟躕。老夫子眉頭緊蹙,心裡多方衡量卻下不定決心,當得起苦吟二字。
這時候,院子里又有腳步聲傳來,老夫子循聲望去,只見一名少年正氣哼哼走來,身邊兩名聽用的小廝狼狽的尾隨其後。
見到少年走來,老夫子又收起心裡的思緒,冷下臉來說道:「趙豐,今日的教訓你可記下了?」
那少年趙豐本來一副氣憤模樣,聽到先生的話,趕緊拱手道:「學生不該偷窺趙逸的答卷,日後一定不會再犯。」
老夫子滿意的點點頭,正色道:「學問的事情,容不得投機取巧。{Www。Shouda8.Com首發手.打/吧}你今日窺了同窗的答卷,即便是得個優等評價,難道這學問就成了自己的?」
講到這裡,看見少年一副乖巧表情,夫子嘆息道:「你且回家去,將今日考題涉及的內容謄抄三遍,明日交到我的案上。」
那少年眉頭一揚就要反駁,卻在身邊小廝的拉扯下只得無奈應道:「學生記下了。」
說罷,少年趙豐便頭也不回往門外走去。那兩個小廝沖著夫子做了一個揖,急忙追了出去。
夫子站在原地,就聽見牆外趙豐羞惱的聲音:「走!去那霉星家裡等著,這次怎樣都要給他一個教訓!若非他故意弄出些聲響,我怎會被先生抓住!」
那少年趙豐的父親在這趙家莊也是個鼎鼎大名的人物,原本半生蹉跎但卻在得了這個兒子后否極泰來,前些年一舉中的,成了兩榜出身的進士,而今宦遊在外,留下的家眷卻在莊上成了一霸。少年趙豐自幼缺了教養,其母又一味的溺愛,到如今養成個怠惰不堪的性情。
聽到這裡,老夫子眉頭又皺了起來,卻也沒了吟詩的雅興,索然無味往院子後面走去。
穿過了拱門,便看見一個身影縮在牆角里的草叢中,凝神望了片刻,夫子便揚聲呼道:「趙逸,你蹲在那裡作甚?」
被夫子叫破了行跡,那身影一顫,隨即便站起身轉過來,卻是一個面貌清秀的少年。那少年臉上帶著尷尬,乾笑道:「昨日里聽門房老陳說這一處到了夜裡霞光閃耀,許是首烏成了精怪,學生便過來看一看。」
「胡鬧!子不語亂力怪神,你學了聖人學問,怎麼還相信這些村夫野語!」老夫子凝聲斥道,這趙逸也是讓他頭疼無比的一個少年,卻又與趙豐不同。趙逸天資聰穎,讀書每每過目不忘,寫出的文章雖然稚嫩,卻有靈氣。原本應該是讓老夫子極得意的一個門生,然而這趙逸卻喜歡讀那些旁門雜學,不立志蟾宮折桂卻喜慕那些尋仙求道之說。
聽到夫子的斥責,趙逸心裡不以為然,他所讀的那些雜書,大部分還是從夫子的書房裡借出的。不過,他只想岔開夫子的注意力,卻不會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便順勢走出草叢,說道:「先生教訓的是,學生記下了。」
夫子滿意的點點頭,這個學生雖然父母雙亡,但性情卻不孤僻,因家境貧寒而在族學里做些雜工充當學資,平日里也聽使喚。若不是沉湎於那些虛無飄渺的妄言,還算是個乖巧孩子。
「打掃一下學舍,你就回家吧。」夫子吩咐了一聲,便向自己的書房走去。
趙逸心裡叫苦,他自知今天招惹了那個霸王趙豐,便猜到趙豐會堵在族學正門等著教訓他,因此想在牆角里找個孔洞逃跑,卻不想被先生給逮住。聽到先生的吩咐,他也不敢違逆,便應聲提起打掃的器具往學舍里走去。
由於夫子要求的嚴格,學舍里也沒有太髒亂,掃乾淨地上的紙屑,然後提水將墨漬沖刷乾淨。不過小半個時辰,趙逸就做完了手中的活計,卻也不離開,只是坐在廊前愁眉不展,生怕出門就遇上趙豐。
老夫子心繫他那篇新作,在房中翻了許多典籍,及至光線完全昏暗下來,感覺有些氣悶,才出門而來。庭院里一站定,便瞅見了廊下的趙逸,便問道:「你怎的還不回家?」
趙逸連忙站起身,百忙裡找不到借口,便隨口道:「學生還有些疑問想請教先生。」
夫子多少猜度到趙逸的心思,也不點破,便說道:「既留下了,那就吃過飯再走。廚房裡有材料,自去整治。」
趙逸笑嘻嘻應下了,他家中沒有什麼生計,多靠族裡眾人接濟,幾次斷炊都在夫子這裡續上伙食。因此也算熟客,摸著黑進了廚房,便按照先生口味整治了兩個小菜,端了出來。
他去叫先生吃飯,正看見夫子手裡捧著一卷列仙傳正看得津津有味,渾然忘了先前曾斥責過趙逸。趙逸也不說破,便喚了夫子一聲。
夫子蹉跎半生,每每看些野狐志怪的書籍,聊以遣懷。先前閱遍典籍倒也思忖出兩個詞續上他那半句詩,不過都是前人牙慧,夫子心裡不甚滿意,這才萌生念頭想要在這列仙傳里尋些靈感仙氣。這一刻,聽到趙逸的呼喚也不作答,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中:「松山壽石……」
看見夫子這番模樣,趙逸自然猜到他在思忖什麼,心裡一轉念,便壯著膽子說道:「依學生看,不若續上一個秀字。」
「松山壽石……秀,松山壽石秀!」夫子低聲念叨兩遍,眸子倏忽間清亮起來,瞪著眼問道:「可有典故?」
問出這話,他自己卻啞然失笑,趙逸的學業全出自他的教導,到如今不過授了半卷論語,能講出什麼典故。悵然嘆息一聲,夫子站起身說道:「松山壽石秀,此句大妙!為詩以遣吾懷,何必六經作注!」
趙逸看見夫子又是笑又是嘆息,也不敢說話,束手隨在夫子身後走進飯堂。
吃過飯後,夫子望望對面坐著的趙逸,思忖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道:「回家后好好溫習一下課業,過段時間我修一書你帶上,去縣學里考一考生員。」
聽到這話,趙逸一愣,先是大喜卻又憂慮道:「學生入學日短,去了怕是也不能成事。」能夠成為縣學的生員,每月自有縣裡補貼一分錢糧,生活便無需如此窘迫。可是那生員的考試卻嚴苛,盡有些花甲之年也每每落第。
「無須憂慮,到時儘力而為便是了。」夫子講完這話,臉上浮起倦色。苦吟詩詞,也是耗費精力的活計。
趙逸便站起身告辭,夫子想起先前聽到趙豐的話,卻不好摻進少年的爭執中,便點了一句:「夜黑路陡,小心些。」
小心的出了族學,趙逸借著月光看看,只見道路空無一人,看來那趙豐等得心焦,已經回家了。這才放心,一路向家中走去。
「那趙豐仗著自家老子在外為官,便道整個族裡無人可以制他,每日在學里頤指氣使,好不囂張。我今日借著先生送他個教訓,也讓他明白一下,我趙逸不是他能隨便凌辱的。」想起日間的過節,趙逸便自語起來:「若非我父親上京的路上遭了橫禍,未必不能金榜題名。如此看來,趙豐那餘蔭的富貴也不是磐石一樣牢靠。」
趙逸所說的也並非大話,他父親素有才名,只是趕考途中喪命匪徒刀下,原本衣食富裕的家境也破敗下來。母親又受不住歲月艱難,早早的棄他而去。因此趙逸雖然年幼,於人情變故卻有一番自己的體會。
想起剛才先生的話,趙逸的心思多少騷動起來。若能成了縣學的生員,以後衣食無憂,得了個身份以後也不會隨意受人欺凌。一念及此,少年臉上倒顯出幾分決絕,心裡想著回家后一定要多看些書籍。
「只是錦繡的前程萬貫的家財,天命臨頭的時候,也只能坐以待斃。到底怎樣才能擺脫這世間的種種劫難?」講到這裡,少年語調裡帶上難抑的羨慕:「怕是只有那真正得道的仙人了。」
將要到家的時候,趙逸忽的感到路旁有些聲響,心裡一突,還未反應過來,樹后便有兩道黑影撲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