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倒V)
()過年了。
四貝勒府素來節儉,過年時府邸並不大肆裝飾,倒是在高世寧和福喜兩位管家的帶領下,將府內外乾乾淨淨的大掃了個乾淨。象徵貝勒府當家主母所居住的東院,破例早早的掛滿了燈籠,添了幾分過年的喜氣。
只不過這樣的氣氛並沒有感染到房裡的人。此刻已經過了晌午,作為人人尊敬的四福晉卻懶洋洋的斜依在床上,抬頭靜靜的望著帳子頂——百子千孫,福壽雙全的圖騰從大婚之後便再沒有差人換下來過。
瞧著已經有些褪色的圖案,她忍不住想:自己這樣,過了多久了,一年還是兩年?可喜的是,她越來越覺得時間不再想當初那麼難熬,彷彿就這樣獃獃坐著,瞧著帳子頂就可以過完一整天。
各種祥瑞之圖一針一線綉於帳頂上面,也不知道當初阿瑪花了多少銀子,綉娘花了多少的功夫和心血,才綉成這樣一幅栩栩如生的東西。
還記得圖案是她自己親自選的。那麼繁雜且精緻的心思,寄託了對未來婚姻生活的所有情思。只不過,她忘記了,再怎麼精美,它——也只是一頂帳子。
就如她此刻坐在這裡一般。胤禛從不會虧了短了她什麼,甚至總給她一些特例——比如院里的燈籠。但他從不進她的房間,她再是精美,也只有呆在角落,漸漸的年華遠去,任由灰塵蒙住她的光華。
她不是沒有鬧過,新婚之夜,她聽從了乳母的計劃,吵吵鬧鬧的結果卻是乳母的殘疾;她不是沒有哭過,多少寒冷的冬日,她只盼他心存憐惜,苦苦站在書房外端著熱湯等他,結果她高燒了幾日,房裡來去的都只是太醫,從未見過他的身影;她不是沒有哀求過,什麼矜持禮義,她統統不要,拉著他的手威脅他進東院,結果被他呵斥不成體統。她不是不明事理,她也曾嘗試溫柔的接納西廂的人。
只是,連那樣的機會胤禛都吝嗇給她。她不甘心,傳問了西廂的粗使下人——這一問才明白:原來,夏天裡胤禛都為他打扇;冬日裡都為他端來一碗熱湯;玫瑰茯苓糕也是日日備下,從沒斷過。後來還聽說,去年六月阿哥們去塞外,不知怎麼的十三阿哥受了風寒,也是他衣不解帶的親自照看著······那是她深愛著的,是她未來的依靠,是她將要榮辱與共的的人吶!但他的一腔柔情卻傾在了······她恨到極致的時候,也有立馬進宮,魚死網破的決心,但更多的是她就這樣沉默著,不是她不想爭,而是明白早已爭不動。
但是她就活該因他們見不得光的關係而犧牲被忽略被認為無足輕重嗎?
她依舊這麼靜靜的望著,直到眼前有一隻白皙嬌嫩的手掌晃蕩時,才驚覺回神。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來人一身銀紋綉百蝶度花裙搭著藕絲琵琶衿上裳,垂髫雙髮髻,兩根小辮子在胸前活潑的跳躍,水靈靈的大眼打量著她,取笑道:「還沒回神?」
她微微笑著搖搖頭,拍拍床邊的空位,笑道:「雲熙,今兒怎麼有空過來?」
「馬上就是元宵節了。」雲熙答非所問,人雖然坐在床上,但像是坐在釘板上似地,扭來扭去,沒有片刻安分,手東摸摸,西摸摸的,隨口問:「四貝勒呢?」
「他一向很忙。」語氣很溫柔和善,很有主母的派頭。
雲熙不知想到了那裡,小臉一紅,支支吾吾半天,才問:「那······那什麼時候回來?」
「哦?原來你是專程上著來等貝勒爺啊。」故意挑高的話尾,惹得雲熙一陣臉紅,又氣又羞的跳起來道:「才不是!我是等——」
「福晉,奴才給您送了四乾果,這是早上萬歲剛賞給十三殿下的,殿下打發高世寧送來您最喜歡吃的蜜餞,特意叮囑讓奴才立馬給您送來。」
「哦,是福喜啊。得,我知道了,你放那兒。」
她並不去看那食盒子進貢的乾果,她撇開頭,咬牙忍著。忍受著這個得盡胤禛寵愛的十三阿哥,一年來偶爾的,隨手的賞賜······笑話,這些就想要她承情么?呸!這是示威,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福喜。」雲熙咬著唇,半響才問:「你知道十三殿下在他府里么?」
「回雲熙格格話,奴才不知,不然傳高世寧進來問問?」
「那倒不必。對了,你們府里不是有個叫李衛的,和十三殿下走的近一些?」
「十三殿下是個親厚的主子,待誰都是好的。格格要是找李衛,只怕要稍等一會兒。早上貝勒爺帶李衛出去了。」
「去哪了?」這次追問的不是雲熙,福喜忍了一忍,才道:「回福晉話,奴才不知。」
「你是他身邊人,怎麼會不知道?!算了,你下去,等等,那個高世寧走了沒有?」福晉招招手又讓福喜回來,道:「你去問問,十三殿下府上是不是有一隻白色的波斯貓?」
「回福晉,那是三年前三殿下送的,十三殿下喜歡,一直留著養。當初住在咱們府上的時候,貝勒爺也很是喜歡。」
「你讓高世寧把它抱來。」雲熙眼珠子一轉,笑著說:「我拿回去養兩天,你們主子要想它了,打發人過去,我一準送過去。難為福晉想著這事,今兒正好說了。」
雲熙是順治帝堂兄安親王岳樂親親的外孫女,身份貴重,福喜也不敢明著說不,只好陪著笑,道:「那貓一直是十三殿□邊的丫頭喬春親手照顧著,只怕認生,格格千金貴體,要是不小心給傷了,奴才鐵定被主子爺們扒了皮!」
哪知雲熙只聽得後半句,也不知怎麼理解的,兩眼閃著光說:「你也算得十三殿下的貼身人,他哪裡會捨得?」
福喜這輩子最會的就是好察言觀色,此刻暗嘆自己搬著石頭砸自己的腳,恭敬道:「格格這樣說,主子知道了,又該怪奴才沒規矩。」
也不知這句話哪裡觸著雲熙的癢處,只見她笑眯眯的說:「你這就帶我去找高世寧,十三殿下一向疼我,不過是一隻貓,出不了幺蛾子。」當下就起身向福晉告辭。
雲熙跟著高世寧到了十三阿哥府,旁敲側擊的問了不少給她端茶倒水的侍女,才知道胤祥早早的便去了「雲錦閣」。當下酸氣怒意往喉頭一衝,立時就摔了一個茶盞。
「格格息怒!」一屋子的人忙不迭的跪下來,高世寧去後院把貓抱過來的功夫,就出了那麼大的陣勢,腦袋一陣鈍痛,也只得小心應對。問了幾句,便猜出原因,小心安撫道:「格格寬坐,奴才這就打發人去通知主子。」
「誰要他回來?!」雲熙「噌」的站起來,高世寧只盼著她早早發作完,好送走這尊大佛,哪料得,這小姑娘站了半響,眼圈一紅,居然嚶嚶哭了,嗚咽道:「每次來找他,他總讓你們這些下賤奴才來打發我走。我只以為他課業繁忙,心裡體諒他,哪料得他現下寧願見一個煙花娼婦,也要躲著我······去年六月,聽阿瑪說他在塞外得了風寒,我心裡替他著急,眼睛都哭腫了,好容易等他回來,不過說了幾句話。如今,倒是連面也見不著了······」
眾人一時無話,這小格格的潑辣是人人都知道的,誰也沒有安慰她的心思,一味跪在那兒等著她哭完了事。
「哭什麼呢?誰敢負咱們的雲熙格格?」溫柔和煦的男聲,帶著撫慰人心的力度,「瞧瞧,小臉兒都哭花了。」
「十三殿下吉祥。」眾人見到主角登場,忙著請安,雲熙匆匆擦過臉上的淚痕,愣愣的望著他。
他真的很英俊!十六歲的年紀,黑色的辮子垂在身後,幽深的眼眸好似婉轉的流水,高挺的鼻樑,約是剛從外頭回來,乍然進到暖室,臉頰上透著粉粉的煙雲。去了披風,便見一身藍色的錦袍,手裡捧著一個萬字鏤空銅暖手爐,腰間一根金色腰帶拴著一顆雞蛋大小的佩玉,腿上一雙鹿皮暖靴,氣度居然比聞名大清的八阿哥還要溫文爾雅,雲熙一直覺得,他是對完美的最好詮釋——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迷人的氣息,令人不無法把視線從他臉上挪開。他美麗得似乎模糊了男女,臉龐上卻又透出一股英氣,露出一種漫不經心的成熟,好似總是有漫天的花不經意的繚繞在他的周圍,不時的落在他的肩上,如此的美麗,竟不能用語言去形容。
胤祥笑著拍拍她的腦袋,她這才連忙回神,福身:「雲熙給十三殿下請安。」
「快坐著。大冷的天,怎麼就到這兒來了?」胤祥一面把暖手爐遞給雲熙捂著,一面坐下,端起剛沏好的廬山雲霧茶,這才揮手讓眾人出去。
「我······我來問殿下借貓回去養兩天。」雲熙剛剛哭過,鼻頭有些紅紅的,眼睛淚痕未乾,像只小兔子。
「你要喜歡,只管拿去。那貓也是三哥早年送我的,我只當給丫頭們添個玩兒物,正好你一小姑娘拿去好好養,也省的府里被鬧騰。」
「這樣啊······我看,只怕這貓認生,我還是得空常過來······找它玩兒,可以么?」
「當然。」胤祥親自把地上一直渾身雪白的肥貓抱在懷裡,逗弄了一會兒,方遞給雲熙,「吶,它也是認得你的。」
雲熙低著頭,臉紅到脖子根,接過貓,正搜腸掛肚的想話說,哪知胤祥起身就要出去,忙道:「殿下要去哪兒?」又覺自己太過莽撞,訕訕的補充:「雲熙的意思是,可以帶我去么?」
胤祥腳步一頓,道:「雲熙,你是格格,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到嘴邊的拒絕再說不下,化作心下嘆了一聲嘆息。
雲熙愣愣的瞧著他,過了一會兒,雖沒有說話,但細細的貝齒咬著下唇,臉色忽青忽白,不知怎麼的,懷裡的貓似乎被勒痛一般,「喵」的慘叫一聲,跳出她的懷抱,撲到胤祥腳邊蹭蹭。
胤祥彎腰撓撓貓咪的後頸,瞧它舒服的眯眯眼,懶懶的叫喚幾聲。「這貓你喜歡就抱走,十三哥除了阿哥這個頭銜什麼也沒有,除了這貓,不知道還能給你什麼。」
雲熙壓抑的從喉嚨里拖曳出一聲哀鳴,如同罹患失語的老人一般,哆嗦著嘴唇,手指緊緊的攢著袖口,肩膀一下一下的聳著,胤祥想走過去,腳步子邁了一步,頓了頓,才轉身道:「我對不起你。」言罷,再不理她,出了房門。
門外寒氣撲面而來,胤祥本想拉拉披風,手滑到耳邊,才驚覺披風早就除了。剛準備喊人,卻突覺身子一暖,人就被一雙手拖進溫暖的懷抱,略略責備的聲音響起:「高世寧怎麼當的差,瞧把你凍的。」
胤祥睨了胤禛一眼,道:「在門口站了多久了?」
胤禛微微一愣,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說:「有一會兒了,剛準備進去呢,就見著裡頭唱大戲,沒好意思邁進去。」
胤禛這是有意和緩氣氛,胤祥勉強一笑,拉著他進了書房,才道:「今天去了雲錦閣見了倉津。」
胤禛抬了抬眼皮,微微一笑,走到書案前,蘸了筆墨,在素白的宣紙上一面寫著一面聽胤祥繼續道:「他說今年要送我一份大禮。」
胤禛心裡響起當日在船上倉津問他如果胤祥做了皇帝,可會服他的話。如今倉津有了這樣的話茬,只怕是開始行動了。當下一陣心驚,聽胤祥繼續道:「他還要我想法子娶了雲熙。」胤禛此刻也瞭然,雲熙這樣的身份莫說做個皇妃,就是他日做皇后也是夠的。
「阿瑪千秋正盛,太子也沒有什麼大錯出······」胤禛挑眉:「咱們來猜猜,他······」
「永遠沒有這個可能。」胤祥擺手打斷:「這一點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倉津自詡通曉天命,卻不知這次錯的離譜。」頓了頓,似乎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笑道:「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拒絕雲熙?要知道,她可算得是個美人。」
胤禛側過身,邀請道:「過來,看看這幅字。」只見素白的紙上,蒼勁有力的寫著:已得意中人。力道極大,印透紙背。「你來添後面的」。
胤祥捻起方才胤禛捏著的筆,歪著頭搜腸掛肚的站在那裡想有沒有哪句歌詞可以搭上去。胤禛有些好笑的看著他。發現他的手晃著毛筆,筆桿有一下沒一下的打在下巴上,撐在案几上的手指頭挨個的敲擊著桌面。他不會知道,自己這個動作有多麼的撩人,瞬間,他忽然懷著一種極端欣喜的感情打量起眼前的愛人。
如果可以,他胤禛希望時間久靜止在這一刻,只是那麼單純的站著。呼吸著帶有他特有味道的空氣,四處瀰漫著的是兩人愉快和跳躍的心情。
胤禛的目光有若實質,此刻定會像一雙手在把他面前的胤祥層層剝開,咬著他的骨頭不放。
「還沒有想好么?」胤禛不著痕迹的從胤祥身後靠過去。「不然,我教你?」
他用指尖同時在胤祥的背上輕輕划著,寫得很快卻潦草,寫完后,隨意地繼續在胤祥背上繼續打了幾個圈圈,彷彿一點也不打算住手,等著他猜他的謎。
胤祥背上的肌肉一緊,脖子不爭氣的就紅了。胤禛瞧著,也不知哪裡來的興緻,嘴唇幾乎貼著他的耳廓,熱氣噴在他臉頰上,笑道:「我再寫一次。」
一手環住他的腰,一手虛握住胤祥的手,嘴卻不安分的輕輕咬了一下胤祥的耳垂。胤祥被突如其來的一咬,又麻又癢,當下手就是一滑,大滴的墨汁就要灑在紙上,所幸被胤禛挽救。胤祥肩膀一聳,就要回頭,胤禛低低道:「你的字,如今練得幾成熟了?」兩人的手握在一處,蘸了筆墨。
「還是那樣。師傅誇獎你的字,我這些天也是臨你的。」
「恩。」
胤祥的手被無意識的帶動著,等他回過神,最後一筆剛剛收尾,定睛一看,心頭猛然間湧上一股喜悅。
已得意中人。
從此不二心。
胤祥瞧著,嘴邊不自覺的漾開一抹笑,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卻又被一種來自心底的一種孤寂沖的乾乾淨淨。
男人的強勢,女人的卑微,自己只想胼手胝足只想博得一份安穩,只怕會是異常艱辛。
宮裡沒有傳奇,沒有那種整飭的純粹美。
他清醒明白。
「怎麼了?」胤禛察覺了他的異樣。
「我只是,想到一首歌,裡面說:把每天當成世界末日來相愛。」
胤禛聞言一笑,攬他入懷道:「路長著呢,四哥陪你走。就算真到了末日,四哥也陪你闖一闖,絕不讓你孤單一人便是。」
他的聲音本就如溫水一般,如今彷彿有意識一般的低沉起來,更加熨帖著心。
兩人正溫情著,和胤禛隨行的李衛在門口輕輕叩門,稟報:「主子,福喜派人來傳,說宮裡頭送來了摺子,元宵節賜宴。」
「知道了。」胤禛見李衛的影子消失在門外,才道:「最近朱鴻玉有什麼消息沒有?」
「這才是我擔心的。」胤祥嘆了一聲:「咬人的狗不叫。朱鴻玉這人面善心狠,連倉津都要防他一防。前些時候得了消息,他手裡不是成立一個什麼勞什子盟?」
「一般烏合之眾難成氣候。」胤禛皺眉道:「只怕後頭那人依舊撐著······對了,我聽說,那個張德明還在毓慶宮呆著呢。」
「二哥真是奇怪,這人誆他瞞著阿瑪沿著河來找我們,害他險些遇害,怎麼還留著?」兩人微微思索一番,仍不得其解。只好靜候事情發展,等元宵節進宮再做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