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香消玉殞
當夜宮蓮暗自換了一身太監的服飾,端了食盒匆匆趕往承乾宮,一路上壓低了頂帽,低首疾走。夜色甚濃,加之大雪紛擾,四處靜悄悄,甬道上針落有聲。無需多久便來到了承乾宮宮門處。宮門緊閉,宮牆裡頭也無半絲兒燈光透出,這個往日生氣繁盛的地方此刻遍生頹敗的氣息,孤獨而冷清。
輕輕將食盒放在宮門口,宮蓮抬起雙手放在嘴邊哈了哈熱氣,又搓了搓,等到手不再那麼僵硬,便「叩叩叩」敲起了宮門。敲了許久仍聽不到裡邊有什麼動靜,宮蓮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加重了敲門的力道。沉悶的「扣扣」聲頓時極為清晰地蕩漾在死寂的夜裡,遠遠傳了開去。就這麼敲了十幾聲兒,裡邊終於響起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宮蓮貼耳聽見,鬆了一口氣,轉身快步離去,很快身影便消失在夜霧中。
宮門內傳出凝萃遲疑小聲的嗓音:「夜已深沉,不知是何人深夜到訪?」許久也不見人回應,凝萃不禁有些害怕,隨即轉身走了回去,想了想還是折回了腳步,打開門插開啟了一條小縫探出頭去,「是誰……」卻什麼人也沒見著,當她目光落到地上的食盒時,猶豫了片刻還是伸手拎起了它,關好宮門后打開了食盒的第一層,頓時兩眼一掃死氣沉沉的濁光,抱緊食盒幾乎是小跑著奔向了寢宮。
寢宮中只燃著一盞宮燈,勉強照亮了牆角一側,昏黃而無力。案上的香爐里裊裊升騰著一縷安神香,一室冷香飄蕩。瓜爾佳氏愂常在正面對敞開著的窗子,寒風和著大雪直撲她面上,只著單薄中衣的她渾然不知自己的身體正抖動如秋風落葉。
凝萃急切驚喜的聲音卷著冷風掠了進來,「常在,常在……您快瞧瞧這是什麼!」忽然間看到瓜爾佳氏正受著凍,轉為驚呼,「哎呀!常在怎麼把窗子打開了?要是病了奴才可怎麼辦才好!」說到最後已變成了哭腔,傾身把窗子關嚴實后,忙又取來了厚被子將瓜爾佳氏從頭裹到腳,「常在等著,奴才去拿手爐。」
「常在?哼,常在……」瓜爾佳氏冷冷的聲音突然響起:「不是叫了你走嗎?你怎麼還在?」
凝萃止步轉身,「任憑常在怎麼趕奴才,奴才就是死也不會離開的。」
瓜爾佳氏轉頭看向凝萃,白如宣紙的面上忽然展開了笑靨,「好妹妹,你怎麼能死呢?你還得好好兒活著替本宮報仇呢!」
凝萃兩行熱淚撲哧落下,「常在別太傷心,皇上只是一時被奸人蒙蔽了雙眼,過些日子一定能全然想起常在的好,到時便會復了常在的位份,還如往昔般寵愛常在。」
瓜爾佳氏眉梢眼角儘是凄厲冷笑,「呵呵,是嗎?你覺得有可能嗎?」
凝萃想起適才放在一旁的食盒,重重點了點頭,「奴才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常在,您看!」說著打開了食盒的第一層,淚中帶笑。
瓜爾佳氏眼神剛觸碰到食格子的黃釉暗龍紋湯盅,不禁一愣,隨後伸手拿出,小心翼翼得如同手捧著方出生的嬰孩,就連唇瓣也抖得厲害,「這……這是……」
凝萃破涕而笑,「皇上賞賜給常在的!奴才說什麼來著,皇上心底還是念著您的可不是?您許久不曾進食了,奴才伺候您。」伸手欲接過湯盅。
瓜爾佳氏卻突然臉色一變,重重將手裡的湯盅擱在炕几上,兩眼驚疑地瞪著它。
凝萃心口一陣狂跳,「常在?」
瓜爾佳氏彈跳而起,一把抓住凝萃的手,「他、他、他……要毒死我!我就知道,我一早就料到……他是容不得我的!」
凝萃嚇得面無血色,「不會的,不會的!常在想多了,這湯羹中不會有毒的!您想想,您如今被定了大罪,如若皇上想要賜死您大可不必在深夜悄悄兒送來,況且方才……梁公公送食盒來時傳達了皇上的旨意,皇上對此案已起了疑心,正讓人暗中查尋真相,只是未免打草驚蛇暫時還不能善待常在,皇上特意囑咐常在定要按捺住性子,待到將來水落石出時一定還您一個清白。」
瓜爾佳氏停了哭鬧,猶自驚疑不定,「你說的是真的?你沒騙我?」
凝萃內心一痛,面上卻一派篤定,「奴才不敢騙常在,就算給奴才十個膽,奴才也不敢假傳聖旨啊!梁公公確實是這麼說的,奴才還聽說了,鰲中堂並未被處死,皇上最終還是念及舊情網開一面,常在的母家雖難比往昔了,可萬幸並未大受牽連,這一切恩典也是有您的由頭在的,皇上並非對您絕情寡義。您相信奴才,好么?」
瓜爾佳氏身子一軟跌坐炕上,喃喃說道:「當真么……他當真還惦記著我么……玄燁……」嗚嗚低泣。
凝萃哽咽道:「常在……餓了吧?」打開盅蓋,霎時一股甜香四溢,「是血燕桂圓紅棗羹,皇上真是細心,知道您這兩日身子虛著,這湯正合適呢!來,您快趁熱喝了吧!」
瓜爾佳氏兀自盯著湯水發起痴來。
凝萃取了調羹攪了攪,眉頭高高隆起,「常在還是擔心有毒么?也罷,奴才用銀牌試一試也好,您吃了也安心些。」自去取了銀牌放入湯羹中。
主僕二人兩眼眨也不眨地瞪著銀牌,慢慢地,沒入湯水中的那一端幽幽然蔓延上墨黑的顏色。
凝萃腳步一個踉蹌,重心往後倒去,「怎、怎麼會這樣……」
瓜爾佳氏探手取出銀牌,彷彿鑒賞珍貴物品般兩眼不離,竟是出奇的冷靜,聲音平淡如閑話家常:「本宮說什麼來著?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郎巴不得我快點死呢!還有賢良淑德的皇後娘娘,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裝得可真像啊……怕是早就見不得我得寵了吧?她也真是心急,利用小順子的死嫁禍於我,這又何必呢?她明明知道皇上心裡是沒有我的……為什麼要打碎我這個美夢呢?我以為能騙自己騙到老騙到死,可是、可是……凝萃,好妹妹,你告訴我,為什麼我還沒熬到老呢就得先死了呢……」
凝萃已泣不成聲:「常在別這樣,那湯或許不是皇上差人送來的……」爬起跪好,磕起了頭,「奴才有罪,梁公公並沒有來過,這食盒並不是他送來的,是奴才為了勸解常在不得已才撒的謊,其實,奴才也不知這毒物是誰送來的,或許是旁人趁機想毒害您,您不喝就是了,對,咱不喝了!」言畢遂站起,手還沒碰到湯盅時已被瓜爾佳氏搶了去。
瓜爾佳氏眼中並無淚,反而笑靨如花,「你別騙我了,左右不就是一死嗎?死有什麼不好的?好歹再也不用整日空守著冰涼的夜老死宮中……」邊說邊溫柔撫摸著湯盅上栩栩如生的龍紋,彷彿撫摸著心愛之人的臉頰。猝不及防之間,她高高舉起湯盅狠狠砸向地面。
頓時,被湯水濺到的紅毯上冒出嗤嗤的刺耳之聲。
「常在!」凝萃一聲驚呼。
瓜爾佳氏撫摸著自己的頭髮、臉頰,失神道:「凝萃,本宮的妝容是不是花了?快幫本宮把鏡子拿來,快些!」
凝萃噙著淚水找了面銅鏡呈給瓜爾佳氏,心中撲撲地直跳個不停。瓜爾佳氏慌慌張張地接過銅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細端詳起自己的容顏,含笑道:「本宮美么?」
凝萃冷不丁愣住,半晌才訥訥回道:「美,常在自然是最美的。」
瓜爾佳氏咯咯笑出了聲,「是嗎?怎麼瞧著嘴唇素淡了些?這樣兒皇上會不喜歡的,你快去把皇上剛賞賜的胭脂和玉搔頭拿來。」
凝萃哭回:「是,常在。」
凝萃轉身而去的瞬間,瓜爾佳氏的笑臉剎那凍結在面上,眼神冰冷得幾要滲出冰來。慢慢蹲下身,她端起地上湯盅的殘片,就著破裂的碗口抿了好幾口湯水,唇瓣被鋒利的碗口劃破,鮮血混著那艷紅的湯汁順著嘴角流下,難分彼此。
等到凝萃拿著胭脂和玉搔頭回來時,瓜爾佳氏已軟倒地毯上奄奄一息,嘴角的血已化為黑色,一滴一滴沒入紅毯中,猶如墨梅點點。
凝萃手中的東西哐當掉落,玫瑰紅的胭脂四下散開,空氣中頓時瀰漫著花香的甜膩味兒。
「主子!」凝萃撲向瓜爾佳氏,失聲嘶喊,「主子……你……為什麼……奴才這就去請太醫,主子等著!」
瓜爾佳氏猛地抓住凝萃的手,氣若遊絲:「不用了……早晚都是死,還不如早死早……解脫……」
凝萃泣不成聲,「不會的……主子不會扔下凝萃的!主子倘若去了奴才也不活了。」
「凝萃……」瓜爾佳氏眼中猝然布滿怨恨,一字一頓,惡狠狠道:「我待你可是不薄……答應我,你必須好好活著,替我報仇!殺了……皇上、皇后!為我瓜爾佳氏一族報仇!」
凝萃渾身一抖,「殺、殺了……」
瓜爾佳氏忽地咧嘴大笑,口中的黑血噴涌而出,「沒錯!殺了他們!既然我得不到他……憑什麼讓那些賤女人擁有他?想辦法……殺了他,不然我一個人在下面……會……寂寞……我害怕……寂寞……」呻吟著說完「寂寞」二字,瓜爾佳氏眼神渙散,緊拽著凝萃的雙手突然甩落。
凝萃眼眶裡無聲地流下淚水,獃獃地跪抱著瓜爾佳氏逐漸冰冷的屍身,伸手合上了她死不瞑目的雙眼,冷冷道:「主子安心地去吧,奴才知道該怎麼做。」
深夜,坤寧宮。宮女們正輕手輕腳給庭院角落處的宮燈剪燭,夜風太大,三番五次把她們點燃的燭火吹滅,然而無論被風吹滅多少次,她們便點上多少次,直至燭火明亮,蓋上琉璃燈蓋。
忽然傳來了內監整齊而富有節奏的擊掌聲,在死寂的深巷長街中形成了一陣一陣的聲浪,極其刺耳。
朱顏眉頭一緊,扔下手中的詞集,扶著安德三伸過來的臂膀向正間接駕而去,未多時,已見玄燁鐵青著臉踏進玄關處。他身後的梁九功手中捧著一銀盤,盤中是一枚香囊,色澤艷麗,綉工精緻。
朱顏遲滯地行下蹲兒安:「皇上萬聖金安。」身子還沒全然蹲下已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扶起。
「朕不是早就囑咐過你不必行禮嗎?你怎的就不聽?」玄燁責備的語氣中滿是寵溺。
朱顏雙手反射性縮回,幾乎用盡忍力才將尷尬之情硬生生壓下,半晌才想好了措辭:「皇上隆恩妾感懷於心,但是妾既身為中宮便理應做好後宮表率,倘若妾破了這宮中的規矩,那豈不助長了這後宮恃寵而驕的風氣?」
玄燁聽罷臉色稍霽:「好好好,朕的皇後果真是賢良淑德,母儀天下舍你其誰?」言畢牽過朱顏的手,往暖炕上走去。
朱顏的右手被緊緊拽在了玄燁的左手之中,僵硬卻又不敢甩開,只得任其牽著落座炕上,「皇上是在取笑妾么?」嬌羞的話一出口,胃裡止不住泛酸。
玄燁輕柔的眸光鎖在「赫舍里」姣好的面容之上,將其垂散在胸前的髮絲攏到背後,這才落座,沉著聲音:「芳兒,朕今日總算是有臉來見你們母子二人了。」
朱顏一愣。
玄燁揮手示意梁九功將銀盤中的香囊呈給朱顏,「朕已經查出害你的人,該如何處置由你來決定!」
「這香囊……」說著便要探手去取。
梁九功忙的將銀盤避開一邊,恭敬回道:「回皇後娘娘,這污穢東西您不能碰,免得沾了晦氣兒。這東西是侍衛們從井裡打撈小順子屍身的時候從他脖子上取下來的,裡頭兒藏著一條絲絹兒,待奴才取出給您看。」有小太監上前接過銀盤,梁九功拿下香囊取出絲絹抖了開來,「娘娘請過目。」
朱顏定睛一看,白色絲絹上竟歪歪扭扭綉著幾行字,大意是忠妃指使小順子於皇后產時葯中投毒。
玄燁長眉倒豎,「看來朕還真是輕罰了她!如此陰毒賤婦怎能讓她苟活於世?傳朕旨意……」
玄燁話未說完外間廊廡下忽傳來御前太監小福子的聲音:「稟皇上,承乾宮愂常在歿了。」
眾人一怔。玄燁咽下未出口的話,皺起眉頭,「怎麼回事兒?」
小福子回道:「回皇上,方才凝萃來報,她……她說是、是……」
玄燁低喝:「該說什麼就說什麼,吞吞吐吐做什麼!」
小福子唯唯諾諾:「皇上息怒,凝萃說愂常在是被皇上下毒賜死的!她現下正在坤寧門跪著哭呢,奴才們轟也轟不走她……」
朱顏內心猛地一跳。難道瓜爾佳氏是吃了宮蓮送去的吃食而中毒身亡的?可是那吃食中本應沒有毒藥才是……思緒飛轉間耳邊又傳來玄燁不怒而威的低沉聲音:「胡言亂語!朕倒是想賜死她,可朕旨意還沒下呢!她怎麼就被朕下毒賜死了?去,傳凝萃進來問話。」小福子應聲急步而去。
須臾,抽抽噎噎的凝萃進了閣中,滿頭滿身的雪花,渾身夾帶著散不去的冷意,一進門就跪地磕起了響頭,額頭與冰冷光潔地面相碰撞的聲音聲聲如槌子般敲入朱顏的心。
「皇上,常在她……她……」話未說完整已痛哭失聲。
梁九功偷偷乜了玄燁一眼,拔高了嗓子訓斥道:「大膽賤婢,皇上何曾下旨賜死愂常在?你竟敢誣衊聖上,該當何罪?」
凝萃顫巍巍抬頭,那額頭上已經明顯現出了一大塊血瘀,抽泣不已:「奴才怎敢欺君?常在確是吃了皇上送的血燕桂圓紅棗羹中毒而死的!那喝剩的羹湯如今還在承乾宮……」
玄燁面無絲毫悲色,不悅地揮手,「去承乾宮取來羹湯。」梁九功應聲領命而去,不多時身後跟著一名小太監,呈上了已被打碎的黃釉暗龍紋湯盅,一分為二的殘盅上還殘存著許多血燕,色澤瑰麗似血,隱隱散發著沁甜的香味兒。
一看那湯盅,朱顏心尖一緊。那正是他托宮蓮送去的吃食之一,正是從乾清宮送過來的御賜湯羹。玄燁年少的臉面透著一股子老成的陰霾,只略微瞅了一眼殘羹,「傳御醫來驗毒。」
梁九功領命而去。朱顏兩手握得死緊,本屬於赫舍里的十指長甲幾乎嵌入了皮肉之中,儘管內心早已萬分波動,臉面上卻仍是一派端莊從容。不多時,梁九功領著太醫院當值御醫李淮溪前來驗了毒。
驗毒之後,見李淮溪面色不善,玄燁沉聲道:「李太醫,驗出什麼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