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各懷鬼胎
春寒料峭,紫禁城中初春的陽光少有暖意,夕陽已然西下,雲層中尚有最後的一抹餘暉斜射在金色琉璃瓦上的一角,漸漸暗淡。庭院深深,朱門重重,偶爾有三三兩兩寒鴉從空中掠過,好像在告訴圍牆之中的人們,深宮之中唯有它們是自由的。
昭嬪的肩輿在延禧宮門口落下,隨侍在她身側的除了咸福宮掌事宮女未艾還有原延禧宮掌事宮女圓月。
得到通傳,平貴人忙從床上起身下榻迎接,須臾,昭嬪示意未艾和圓月守在門外,獨自款款進了寢殿,絕美而精緻的妝容被身上一襲水紅片金加海龍緣邊大氅襯得愈加明**人,一舉一動彷彿臨水仙人。相比之下,平貴人的暗淡與憔悴顯而易見。
「昭嬪娘娘金安。天色已見晚,遲些怕是還會降雪,姐姐怎麼還來呢?」
「本宮連日咳疾,成日躲在咸福宮養病,如今好得七七八八實在坐不住了便急忙趕去坤寧宮向皇後娘娘請安,這不剛從坤寧宮出來就往你這兒趕了。」昭嬪親自扶起平貴人,上下一番打量后心疼道,「妹妹當真憔悴了許多,怎麼不在榻上好好兒躺著起來做什麼?快,回去躺好。」
平貴人這便在昭嬪的攙扶下回了床榻,虛弱笑道:「勞昭姐姐掛心了,妾沒事。姐姐的咳疾好了么?」
昭嬪於床沿坐下,細細看著平貴人,嘆道:「好了,與妹妹比起來,我那小病又算得了什麼呢。」
平貴人眼眶一紅,哽咽道:「妹妹命賤,算不得什麼。」
昭嬪握著平貴人的手,柔聲道:「千萬別說這種沒輕沒重的傻話,你若不自重便沒人把你當回事兒了。深宮孤清,咱們可比不了皇後娘娘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唯有自個兒對自個兒好點兒了。」
平貴人掩袖輕咳一聲,面頰頓時有些潮紅,「姐姐總是想得開,不比妹妹……」說著哽咽起來。
昭嬪又一聲輕嘆,「你還年輕,總還會有孩子的,別想太多了。皇上愛重皇后,你是皇后親妹,俗話說愛屋及烏,皇上怎麼著也不會冷落了你。這幾日皇上應該天天來看你吧?」
平貴人明眸一黯,兩眼起了霧氣,說話間晶瑩的淚珠如決堤般滾落,「就是一次也沒有來過……」
昭嬪面現瞭然之色,捻了絲帕為平貴人擦淚,語氣忽然變淡:「妹妹別哭,自古帝王多寡情,你要是在意得太多最終傷的就是自個兒,咱們皇上的一腔熱情全用在皇後身上了,能分到咱們身上的雨露又能有多少?這還得是看咱們母家的地位,誰的阿瑪官位高誰的位份便高,相對榮寵便多一點兒。妹妹,你自幼入宮,也有些年頭了,怎麼還看不透呢?」
平貴人啜泣不已,斷斷續續道:「昭姐姐……教誨的是,妾原本也不奢求什麼,只求能安安穩穩在宮中度過一生,將來能有一兒半女繞膝,可是……可是如今……妾的第一個孩子還未成型就已經……」
提及孩子,昭嬪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垂下眼眸換了絲帕一角擦拭自己眼角的淚珠,命左右宮人退下,面色愈加淡薄如冷潭,她幽幽道:「無論如何你也有過孩子,本宮呢?入宮多少年了,竟是毫無動靜,保不準兒往後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單憑這一點兒,你就勝過本宮千千萬萬了。」
平貴人忐忑回道:「姐姐……福澤深厚,命中怎會無子?平日讓太醫好好兒調理身子就是了……」
昭嬪眉眼輕抬,眼帘飛紅似霞光流轉,一雙美目流轉如璞玉,語聲淡若薄云:「就算命中無子又如何?你真以為本宮會在乎嗎?」
平貴人愕然,一時竟不知怎麼回話。
昭嬪尖細雪白的下巴微微抬高,唇邊似笑非笑:「再說本宮又怎會命中無子?將來你的孩子便是本宮的孩子,本宮一定會視如己出,又何來無子一說?妹妹你說是吧?」
平貴人閉上雙眼,隱在眼底的冷厲淹沒在黑暗之中,「承蒙昭姐姐不嫌棄,姐姐出身高貴,妾自是求之不得。」
昭嬪加深唇邊笑意,一席話如同潑了平貴人滿頭冷水:「出身高貴又如何?榮辱只在皇上一念之間。那瓜爾佳氏曾經是何等尊榮,如今落得什麼樣的下場你我是有目共睹。再者說了,眼下本宮的處境也不見得有多好,皇上判了義父終身監禁,我阿瑪也被此事牽連,雖說無甚大礙但再也不如往昔。妹妹要明白身為宮嬪有所出才能有所依,來日你若是誕下小阿哥本宮必定親自撫養,助其成才,若是不幸誕下小公主,那隻能有勞妹妹你親自養育了。」
平貴人的臉愈顯蒼白,她咬緊下唇,擠出一抹苦笑:「紅花性烈,怕只怕經此次妾的身子受了影響,殊不知能否如姐姐所願。如若不曾小產……或許就是個小阿哥,妾到底還是心疼……」
宮燈微弱的光照在昭嬪施滿厚粉的艷麗容顏上,添了幾分晦澀不明:「這就是命,你怨不得誰。」
平貴人面色一慌,欲起身下床行跪卻被昭嬪按了回去,末了朦朧著一雙淚眼,顫聲道:「妾並不曾怨過誰,妾只怨自己,是妾自己妄自斷送了孩兒一命……」
昭嬪收帕入袖,略顯不耐:「行了,你也別老跟怨婦似的。」長眉一挑,眸光流轉如星辰,扶了扶鬢邊插滿冰涼珠釵的沉重烏髮,「你放心,那孩子不會妄死的。」
平貴人晦暗的眸子一亮:「娘娘打算如何?」
昭嬪並未回話,起身離了床沿落座一旁的暖炕上,揚聲道:「圓月。」
立時有一名身穿紫褐宮裝的宮女近前行禮,正是原延禧宮掌事宮女圓月,她匆匆走到平貴人跟前行跪拜大禮,哭著道:「貴人……貴人受苦了!奴才無用……」
「圓月?」平貴人驚呼道,「你怎麼在這兒?皇上不是罰了你去辛者庫做苦役了嗎?」
圓月哭道:「是昭嬪娘娘求皇後娘娘開恩放了奴才回來,貴人,奴才日夜擔心您的身子……」
平貴人下榻扶起圓月,「你打小與我一同長大,還未曾受過這樣的苦,是我沒用,連累你受苦了。」
圓月攙著平貴人回床上,取了靠墊伺候她坐好,裹好織錦棉被后,帶淚笑道:「貴人千萬別說這樣的話,奴才會折福的,只要主子好,奴才做什麼都願意。」
昭嬪一雙美目冷冷瞅著平貴人主僕二人,緩緩接過未艾呈上的釉里紅瓷胎鼻煙壺放在鼻尖深深一嗅,「回來了應該高興才是,怎麼反倒哭起來了?妹妹,本宮知道圓月是你的家生奴才,甚得你心,你是舍不去她的,這便為你向皇後娘娘要了回來。」
未艾接回昭嬪遞給她的鼻煙壺,揚聲道:「平貴人可不知道我們娘娘有多惦記您呢!娘娘方一病癒就急著去坤寧宮為您討回圓月呢,奴才看啊,就連皇上,娘娘都不曾如此惦記過呢!」
昭嬪瞥了未艾一眼,道:「你這奴才就是多嘴,說來說去也就會那麼兩句奉承話,聽得本宮耳膩。」
平貴人微笑:「多謝姐姐恩典,妾銘記於心。圓月,還不快給昭嬪娘娘磕頭謝恩。」
「不必了。」昭嬪一隻手擱在軟墊上,慵懶媚態盡顯,「謝來謝去做什麼,也不嫌累得慌。妹妹也算是有福氣,圓月這丫頭挺好,本宮十分喜愛她,未艾也是跟隨本宮多年了,可本宮竟沒覺得她能比得上圓月,本宮若是能有一個像圓月這樣兒的奴才,倒是能省心不少。」說完一瞬不瞬地盯著圓月看。
平貴人眉頭一皺,與圓月對視一眼,內心有暗影掠過,眼一眯,嘴一笑,「昭姐姐若是真心喜歡圓月……不如妾把她送給姐姐使喚。」
圓月一驚:「貴人?」
昭嬪眼底掠過一絲陰笑,言語輕淡:「這如何使得?圓月是妹妹的貼心人兒,本宮要是橫加奪了去豈不是如同奪人之愛?本宮把圓月要了回來是想著她是你的家生丫頭,凡事知根兒知底兒,有她照料你的起居總是能好快些的,本宮又哪能有旁的心思?哎呀,是不是本宮的話讓妹妹誤解了?」
平貴人還未開口,未艾便對平貴人蹲身行禮,清脆說了話:「圓月能得兩位主子的喜愛當真是有福氣的主兒,奴才笨拙比不得圓月,可奴才自入宮以來安守本分,從未做過出格之事,奴才看得出昭嬪娘娘打從心底喜歡圓月,如蒙貴人不嫌棄,奴才願與圓月交換,奴才可捨去咸福宮掌事宮女之位讓與圓月,僅做延禧宮洒掃宮女,還望貴人成全。」
昭嬪臉一黑,低喝道:「大膽未艾,主子之間的事兒豈容你插嘴?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平貴人眉眼挑高,忙打圓場:「昭姐姐息怒,哪兒有姐姐說的這麼嚴重?未艾也是愛主心切,姐姐不但不應罵她反該獎賞她。我倒是覺得未艾挺好的,哪裡就會輸了圓月了?若是姐姐首肯,不如就照未艾所說的做吧!只是圓月能不能做咸福宮掌事兒的姐姐拿主意就是,至於未艾,好歹她伺候了姐姐這麼多年,也算是姐姐貼心的人兒,妾怎麼說也不能降低了她的身份不是?如今延禧宮尚未有主位,妾便斗膽做主讓她掌延禧宮宮中之事吧,姐姐以為如何?」
昭嬪斜飛入鬢的長眉高高擰起,似遲疑道:「這……妹妹可是真心這麼想?」
平貴人笑容可掬,「妾什麼時候對姐姐做過違心之事了?」轉頭笑對圓月,笑意卻不達眼底,「圓月,還不快給新主子磕頭請安?往後昭嬪娘娘才是你的正經主子了,娘娘這麼喜歡你,你可千萬不能讓她失望,好好做人,安分做事,知道嗎?」
圓月眼中淚光盈然,先是對著平貴人磕頭,「奴才謹遵平貴人教誨,」轉身對昭嬪磕頭,「奴才謝昭嬪娘娘恩典,娘娘錯愛,奴才感恩戴德。」
「嗯,真是乖巧,」昭嬪竟起身親自扶起圓月,上下端詳著她,「模樣也長得俊兒,瞧這小眼神兒,水靈水靈的,還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呢。
圓月渾身一縮,怯怯道:「娘娘謬讚。」
平貴人輕輕咳了幾聲,聲音頓時有些沙啞:「昭姐姐高興就好,但凡妾這宮裡頭能有什麼東西是姐姐看上眼的姐姐儘管開口,妾定不吝相送。」
昭嬪咯咯笑出聲,「哪兒能呢?瞧妹妹說的,本宮豈是貪得無厭之人?一個圓月就已經讓妹妹割愛了,本宮又豈能厚顏無恥再向妹妹伸手。」
平貴人低頭,「昭姐姐言重了。」
昭嬪踩著三寸金絲芍花旗鞋走回床邊握住平貴人冰冷的手,笑意盎然:「天色愈發晚了,你好好歇著,本宮就不叨擾你了。」
平貴人作勢起身,「妾送送姐姐。」
「躺著,就你現在這身子骨就別動不動就起身了,沒的被這些個繁文縟節折損了身子,」昭嬪眉眼儘是無謂,「未艾,本宮可把平貴人交給你了,貴人大傷元氣應多進補血補氣食材,膳食方面切記依照太醫所囑,切勿貪懶懈怠了,你若是照顧不周,本宮拿你是問。」
未艾麻利福身,正色道:「奴才謹記娘娘訓導,娘娘放心,奴才一定好生伺候平貴人。」
昭嬪淡淡應了聲,也沒再多說些什麼便攜了圓月悠然回宮了。
平貴人靜靜躺下,唇邊的笑意漸漸退去,再沒多看一眼未艾,隔著紗帳平聲道:「你先下去,叫小於子進來。」
未艾眼中光芒閃爍,恭順應道:「是,奴才這就去,貴人若有用得著奴才的地方儘管吩咐,昭嬪娘娘囑咐奴才要好好兒伺候貴人您,從今以後您就是奴才的主子,奴才沒圓月本事兒大,但是好好兒伺候人的本事兒還是有的。」
平貴人隱在紗帳裡邊的臉面緩緩盪開一抹冷笑,語聲依舊平淡無波動:「嗯,快下去吧。」
頃刻,小於子弓著腰虛著腳步進了寢殿,「貴人可覺著舒坦些了?」
「扶我起來。」平貴人兩手撐著床沿坐起,小於子忙上前攙扶,引了她落座暖炕上,「舒坦?就是哪兒哪兒都不舒坦。」
小於子驚道:「那可怎麼了得?奴才這就去傳御醫。」
平貴人低聲罵道:「你這榆木腦袋!」
小於子縮了縮身子,「貴人息怒,奴才只是擔心您的身子。」
平貴人冷哼一聲,「本貴人的身子自然是會好的,不好的是心病。」
小於子偷覷一眼寢殿外間,壓低聲音:「奴才知道貴人心病何在,只是……昭嬪咱們得罪不起啊!貴人若是看未艾不順眼,奴才想辦法把她……」
「說你蠢你還真是愚不可及。」平貴人冷冷瞪著小於子,「不僅不能動她還得像待圓月一般待她,她是昭嬪的人,怎麼可以在延禧宮中出事?」
「是是是,奴才明白了。」
平貴人靜了須臾,望著窗外的飄雪出神道:「倒是圓月……若是死在咸福宮中,又留下昭嬪虐她的遺言,這該如何是好?本貴人終究是捨不得她的。」
小於子面上掠過一絲惶恐,下一瞬卻諂笑道:「貴人慧心巧思,奴才受教於心。」
平貴人嗤笑出聲,「怎麼,本貴人方才說了什麼讓你有此頓悟?」
小於子哈腰嘻笑道:「貴人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說。」
平貴人滿意頷首,道:「咸福宮裡的眼線可靠嗎?」
小於子連連點頭:「可靠得很,是奴才的徒弟,機靈著哪!貴人請放寬了心。」
乾清宮中,玄燁正凝神細看奏摺,提起沾滿硃砂的毛筆卻停留在紙張上,遲遲未下筆,硃砂滴於紙上,洇成了殘梅花瓣。
小福子在旁偷覷良久,才敢端了溫茶近前伺候,小聲道:「皇上,您喝杯茶醒醒神兒。」
玄燁回神,扔下手中奏摺,端過紅木托盤上的茶盅,掀開茶蓋卻只盯著杯中的茶葉看,半晌似自言自語道:「茶?」
小福子倒退一步,默不作聲。
玄燁依舊盯著茶葉看:「今日為何不見金鑲玉?」
小福子恭聲答道:「回皇上,師父……吩咐奴才往後都不許用金鑲玉,說是皇上您近日不愛喝。」
「哦?」玄燁放下茶盅,挑眉,「朕不愛喝的茶朕自己為何卻不知?」
小福子怔住:「皇、皇上……奴才不知啊,奴才只是照師父吩咐做事……」
玄燁面無表情站起,負手而立,聲音深沉了幾分:「梁九功真是愈發有本事了。人呢?傳他來見朕。」
片刻后,梁九功耷拉著腦袋哈著腰身,頂著寒磣的笑容垂頭低語:「皇上聖安。」
玄燁眼不離奏摺,「你有事兒瞞著朕?」
梁九功渾身一僵,「回皇上,奴才……奴才……」
玄燁兀自揮毫批奏摺,不緊不慢道:「為何撤換金鑲玉?」
梁九功眼神閃爍不定,揮手遣退小福子等一干御前宮人,期期艾艾好半會兒才咬牙道:「回皇上,那茶葉……確實不幹凈。」
玄燁提著筆的手頓住,只覺胸口一時窒悶,眸光幾番變化后,冷淡了眸色,如一池清水忽然冰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