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心如明鏡
掌燈時分,坤寧宮中打破一貫的清幽,一派忙碌喜氣。宮蓮宮棠低著頭整理著堆積如山的禮物,清點送禮名單。
朱顏懶懶坐著,兩眼獃滯地瞅著一屋子忙碌的人,腦子裡不時晃過幽夜那張邪魅的笑臉。冷風襲至,他「噝」的一聲,打了個寒顫。
安德三取了狐皮大氅為他披上,關切道:「皇後主子,天兒冷,要不您進裡間歇著?」
朱顏禮貌性笑笑,下意識便脫口而出:「不用,謝謝。」
安德三一愣,顯然還不習慣主子冷不丁就冒出一句「謝謝」,隨即斂眉低聲道:「再過幾天就是咱二阿哥的滿月宴了,這送禮的人可真是擋也擋不住,這幾日擾了主子清靜了。」
朱顏無語地瞟著宮蓮宮棠,淡淡的眸光清凌凌的,好似蘊藏著什麼思緒,又好似空無一物,飄飄忽忽的,卻總是隔三差五有意無意地落在她們兩人身上,安德三心中有數,眼神也是若有所思隨著宮蓮宮棠轉悠。
安德三清了清喉頭,又道:「上至太皇太后,下至王公大臣,人人都送了禮兒,名單長著呢!奴才看著都暈哪,主子可要對比著名單看看都送了些什麼?」
朱顏止不住困意,假借把頭埋進大氅里,打了個大呵欠,抬起頭強裝精神,微笑道:「你過目就好。」
安德三低頭,道:「嗻。」忽又遲疑道,「皇後主子……王佳氏身邊兒的秋兒沒了。」
朱顏兩眼仍盯著宮蓮宮棠,忽然出聲遣退所有人,只留下安德三一人,小聲問道:「哦?動作這麼快?明面兒上說是怎麼死的?」
「主子英明,王佳氏被打入冷宮后那秋兒也隨即被遣到了辛者庫做苦役,明著說是她受不住苦,自戕了。」
「嗯,」朱顏略一沉吟,「你查了吧?」
安德三迅速抬頭看了朱顏一眼,又低下頭去,也壓低了聲音,訝異道:「皇後主子知道奴才查了什麼?」
朱顏諱莫如深笑道:「你這麼聰明,怎麼可能沒想到?說吧,那茶是不是有問題?」
安德三轉身看了看紙窗,確定窗外無人影后才點頭說道:「您才是真真聰慧的主兒!當如主子所料,那茶確是有問題的。只是……奴才竟到處找不著平貴人喝過的那盞茶杯了。」
「這不就是毀滅證據嘛!」
「奴才也是這麼想的。未免打草驚蛇,奴才也不好肆意搜尋,但也恰恰如此才顯得此事大有蹊蹺。」
朱顏撓撓頭皮,慢悠悠道:「這皇后還真不好當,一不小心就被人害死了。」
安德三厲聲道:「這事兒明擺著就是沖著主子您來的,栽贓陷害這種齷齪腌臢事兒奴才還見得少嗎!」說著眼神瞟向外間紙窗,有一道瘦弱的黑影一閃而逝。安德三剛要邁腿出去看個究竟,卻被朱顏搖頭示意。
「別輕舉妄動,」宮燈晦澀的暖光映照在朱顏平靜的面上,眼角下的粉嫩淚痣浸透在燈光之中,變了顏色,「平貴人那貼身的大宮女圓月像是知道內情的,當著皇上的面兒提了兩次茶水。」
安德三道:「奴才也覺得她大有問題,只是奴才不解的是那圓月對平貴人的忠心可是出了名兒的,她又是什麼原因背叛了平貴人呢?又是誰指使她利用平貴人小產一事兒栽贓主子您呢?」
朱顏兩眼在外間紙窗上瞟來瞟去,聲音壓得更低了:「這算得了什麼,你們做奴才的不是都身不由己嗎?」
安德三訕訕地笑了笑,「主子總是明白咱們這些做奴才的苦處。」
忽然,朱顏定定看著安德三,認真道:「你知道我為什麼選擇相信你嗎?」
安德三怔住,訥訥道:「奴才不知。」
朱顏嘴角一歪,笑容無奈,「如果我選擇不信你,那麼我身邊兒就沒有真正可信的人了,我還不知要在這裡待多久,如果……」神色忽變恍惚,他深吸口氣才道,「一輩子都得待在這兒,我不能孤立無援,我需要朋友。」
安德三因常年弓背,後背已不再能挺直,隱在頂戴下的一張俊秀的臉神色複雜,良久動容道:「奴才惶恐!奴才只是奴才,主子永遠是主子,奴才豈敢與主子成為朋友,平起平坐?」
朱顏攤開手,心想兩個不同時空不同思想的人確實很難成為朋友,而要一個深受封建等級思想的清宮奴才接受「人人平等」的觀念幾乎是不可能。頓了頓,他挑眉道:「你別緊張。人前該守的宮規還是得守,我要的只是你內心把我當成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不可逾越的主子。「
聽到這,安德三撲通就跪下了,俯首磕了個頭,哽咽道:「奴才謝皇後主子厚愛!奴才誓死效忠主子一輩子!」
「才剛說完你就巴巴兒地磕起頭來了。」朱顏忍不住白眼,「還不快起來?」
安德三並未起身,聲若蚊蚋:「皇後主子……不嫌棄奴才是個下賤的……閹人?」
朱顏眼中滿是同情,裹著大氅起身扶起耷拉著腦袋的安德三,沒多說些什麼,只是堅定地說:「不嫌棄。」
安德三一時竟低低啜泣了起來,不斷抹著決堤的眼淚,「奴才……奴才何德何能……」
朱顏看著安德三布滿淚痕的臉,內心忽然瑟瑟發酸,輕嘆道:「安德三,你效忠的是皇后這個位置,還是赫舍里流芳這個女孩?」
安德三連忙後退一步,啪啪甩下馬蹄袖一個扎跪,肅容道:「奴才斗膽直言,若說在遇到主子之前,不論誰主中宮奴才都持一樣兒的態度——既不背叛,也不全然交心。但是上天垂憐,讓奴才在最難捱時遇著了主子您,是主子撿回了奴才一條賤命,從那時起,奴才只對主子您一人真心,終生絕無異心。」
原來安德三曾經受過赫舍里流芳的恩惠,看來赫舍里是個善良的人。沉默須臾,朱顏聲音變冷,猶如中庭里的積雪,「如果我既不是皇后,也不是赫舍里流芳呢?」
安德三全身一僵,「……奴才不明白。」
眸光深淺不一,朱顏半晌才聽似淡淡道:「你只對我真心,但如果將來有一天中宮異主,你得以繼續擔任坤寧宮總管太監,你也會對新主表忠心,是嗎?」
安德三神色有一晃的凝結,須臾語聲似嘆:「是,這是奴才的命。奴才必須忠心,卻未必真心。」
朱顏眼中滿是欣賞之意,露出真心笑容,「這話聽著舒服得很,好過那些刻意討好的千萬倍。謝謝你對我表露真心。」在這個時代,一個身份卑賤的奴才能夠這樣與主子袒露心聲,實在是難能可貴了。安德三,但願他真的是個信得過的,這便算是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朋友吧!
安德三止不住晃了晃神,獃獃道:「……皇後主子言重了。」
靜默須臾。朱顏抱腿靠坐於明黃軟墊上,聲音漸漸變得悠遠:「那鉤吻花的事兒還是沒有著落?」
安德三搖搖頭,輕嘆道:「奴才沒用。」
朱顏懶懶道:「不是你沒用,是狐狸尾巴隱藏得太深。你看看這次不也隱藏得挺好的?」
安德三皺眉,「主子認為那王佳氏……」
朱顏張開眼睛,眸光灰暗,「她和瓜爾佳氏一樣,都只是無辜的代罪羔羊罷了。」
安德三道:「奴才亦有同感。只是……若說王佳氏的的確確與此事兒無關,卻為何她送給主子的糕點中含有紅花?既然茶水中已經做了手腳,這麼做豈不是多此一舉?王佳氏向來不受寵,也沒得罪過哪位主子,按理兒說沒理由嫁禍她呀!況且所有的糕點在呈上之前奴才都細細檢查過了,雖說奴才不懂醫,但紅花的味道較刺鼻,奴才卻什麼也沒聞見,如果奴才的鼻子沒出錯,那糕點之中確實是沒有紅花的。」
朱顏仔細將當日情景回憶一遍,忽然靈光一閃,沉吟道:「平貴人把茶杯打翻了,茶水濺了一半在糕點上!」
安德三恍然大悟:「竟是這般!於是那原本什麼也沒有的糕點沾上了茶水裡紅花。唉,還真是趕巧了,王佳氏也是倒了八輩子霉頭了。」
朱顏眼中掠過一絲同情,柔聲道:「人各有命,她能保住一命算是不錯的了。你打點一下,別讓她的日子太難過。」
安德三低頭,「嗻。怎麼說她也算是為主子擋了一劫,奴才怎麼著也得設法對她好些。主子的安危總是最緊要的,一日不揪出那歹毒賤婦奴才便一日不得安枕。您……打算如何查明此事?」
纖細的指尖在光滑冰冷的案几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朱顏只淡淡道:「圓月。」
安德三即刻眸子一亮:「奴才明白了。」
朱顏「嗯」了一聲,朝窗外瞟了瞟,末了,冷冷道:「宮蓮。」
安德三面無變色道:「皇後主子放心,奴才知道該怎麼做了。」
朱顏話未說出口,外間忽然傳來小信子的聲音:「稟皇後主子,方才梁公公那邊傳話來了,皇上……今兒晚將留宿坤寧宮。」
掩飾不住地,朱顏臉猛地一僵,半晌才澀澀說道:「……又要來?」
「知道了,你退下吧,」安德三朝外喊道,臉色頓時耷拉下來,壓低聲音對朱顏道:「皇後主子,您前前後後都拒絕好幾次了,恕奴才心直口快,您當真就那麼不待見皇上了么?這後宮的主子們將來只會有增無減,您就真的願意把皇上推到別人那兒去?」
朱顏內心厭煩地哼唧了一聲,面上努力轉回平靜,內心糾結一番,忽然狡黠一笑:「去把宮蓮宮棠叫進來,你在門口守著,皇上來時大聲通報一聲兒,盡量別讓他進來。」
安德三不解地看了朱顏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無奈道:「嗻,奴才這就去……」
須臾,待宮蓮宮棠進門后,安德三把房門緊緊閉上,守在了門口,又差了小信子到坤寧宮宮門口等皇帝的駕臨。
朱顏帶笑看著神色不一的兩人:「坐下說話。」
宮蓮宮棠一聽這話急急跪下,驚慌道:「奴才不敢!」
朱顏聳聳肩,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早已涼透的花茶,皺眉。
宮蓮忙起身欲接過茶盅,怯怯道:「茶冷了,奴才給您換一杯。」
朱顏避過宮蓮的手,擱下茶杯,微笑:「不用。」
宮蓮不敢正視朱顏,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咬唇應了聲「是」便又倒走著回了原地跪著。
宮棠瞥了一眼宮蓮,抬起頭來直勾勾與朱顏對視,眼中清澈靈動,笑意盈然,「皇後主子,皇上這會子該是在來路上了,奴才們給您整理一下妝容可好?」
朱顏輕咳一聲,語速平緩,「不用。」躲他都來不及還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招他?他又沒有不良嗜好。
宮棠一愣,轉瞬又沒心沒肺笑呵呵道:「是。主子不管怎樣兒都好看!」
朱顏靜靜無言,兩眼不時往門外瞅去。宮棠碰了灰,也低頭不敢說話了。一時之間,鴉默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