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觸禁犯忌
皇太后、玄燁一一起身離座隨了太皇太后朝殿外急急而去。朱顏隨之起身,宮蓮步履有些不穩上前攙扶,朱顏眉頭輕皺,手上傳來宮蓮發顫的抖動,輕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也尾隨在後朝殿外而去。
一見太皇太后,人群即刻散開,群臣無不跪下行禮,還未出聲即被太皇太后制止,「免禮了。福全如何?御醫呢?」
凌亂的宴桌之下,裕親王福全躺倒在青石板上,呼吸急促不定,喉間不斷發出哮鳴,口唇、指甲已經漸而蒙上一層淺紫,無人敢上前攙扶。太皇太后雖心疼卻也礙於身份未曾近前,只命了奴才上前攙扶。
哮喘?朱顏暗驚,三寸高的馬蹄底剛向前踏出一步就止步了,救還是不救?救的話他現在的身份可是高高在上的大清皇后,況且福全與赫舍里的關係又極為微妙,他這一出手只怕免不了一場暗潮洶湧,但是不救……他本是學醫出身,眼睜睜看著面前有病人生命垂危卻冷眼相看……正心緒如麻間,玄燁急切的聲音響起在耳邊,「太醫呢?去請了嗎?怎還不見半個人來?」
小福子在旁俯首,道:「回皇上,已經遣人去請了,只是當值的太醫都讓皇後娘娘遣去鍾粹宮為慧妃看病了,太醫院離這兒又尚有些距離,太醫們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
朱顏心頭一橫,算了,死就死吧!再不救人就該沒了!咬牙對玄燁微一福身,「妾斗膽,請皇上讓妾一試。」言畢不管玄燁錯綜複雜的神色,也沒有得到回應就已經急匆匆趕至福全身側。
眾人無不咂舌,但在下一瞬卻被朱顏嚴肅得近乎絕情的神情所震懾,無不錯愕地看著這位尊貴至極的皇後娘娘旁若無人地擼起了自己的袖子,揚高了聲音一面喊著「請各位往後站一站,病人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一面親自伸手探入福全頸椎后輕輕將他的身子托起成坐立姿勢,使其腰部向前傾以便吸氣。
朱顏正要騰出手去解開他的衣扣時,一道低醇而溫和的聲音如風般吹過他的耳際。
「娘娘金貴之軀,還是讓奴才來吧。」
一股舒適之感掠過心尖,如沐春風,朱顏抬頭望去,面前的人臉與畫像中的納蘭明珠對應,沒錯,就是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沒有時間多說些什麼,明珠接手朱顏,「還請娘娘指示接下來該當如何?」
朱顏疾言厲色,以命令的口氣不容置疑道:「解開領扣,鬆開褲帶,他正嚴重缺氧,千萬不要讓他的胸腹受到壓迫。」說話的同時強行掰開福全的嘴巴,用絲帕掏出他口中的分泌物。而他每說一句話,每做一個動作,玄燁的臉色就黑一分,到最後,一片陰霾。
明珠見狀,難以遏制地怔了怔,眼中不可察覺地掠過深深擔憂,「還請娘娘迴避一下。」
朱顏恍然一愣,隨後點頭,眼角餘光瞥見殿門階上的屏風,急忙道:「安德三,小信子,把屏風搬過來。」
安德三、小信子猛地回神,尚有些反應不過來,都訥訥道:「……嗻!」
屏風橫在朱顏面前,透過薄紗只能看到福全和明珠的身形,這便減少了許多顧忌。朱顏聽著明珠為福全寬衣解帶的窸窣聲,明顯地感覺到背後來自玄燁足以殺死人的利眸,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臉色也是陰晴不定。深深吸了口涼氣,朱顏冷肅的聲音里滲入了幾許無奈:「他怎樣了?呼吸順暢嗎?」
明珠長吁口氣,額頭上冒著細密汗珠,回道:「面色看著已經好多了。」
朱顏一顆懸著的心這才重新落回胸腔,接著問道:「口唇、指甲還發紫嗎?」
明珠語聲有些遲滯:「大致不會了,只是喉間還有細細的哮鳴。」
朱顏取下腰間別著的杏色綉鳳香囊,遞給安德三,吩咐道:「這香囊內有薄荷、冰片,給王爺拿進去,讓他聞聞好提提神。」
安德三抬眼偷覷朱顏,眼中滿是擔憂,卻無法出聲提醒些什麼,只能領命接過香囊,低聲應下。
頃刻后,屏風內傳來咳痰聲,朱顏忙道:「王爺,把喉嚨里的濃痰都吐出來。」
又一番折騰之後,福全氣息總算順暢,面色也趨向正常,明珠輕拍其後背助他順氣,他緩了緩,喘著粗氣道:「多謝……娘娘相救……」
這時三兩太醫方匆匆趕到,拎了藥箱近前診治。太皇太后拘著的一口氣總算是嘆出了,吩咐道:「蘇茉兒,著人在殿中拾輟一清凈地兒先把王爺安置過去,待他身子穩妥下來再送他出宮。」
蘇茉爾應道:「是,奴才這便打發人打點打點,站了許久,主子怕是倦累了,先讓榮琳陪您回宮吧?」
太皇太后淡淡應了聲,年老卻依然清秀的容顏有幽幽憾色蒙上:「好端端的筵席終究是這般散了,委屈承祜了。也罷,回吧!」轉頭看著朱顏,清凌凌的目色直如融化不盡的春雪,「皇后隨哀家同回。」
朱顏眸光一溜,不敢與太皇太后對視,只低頭道:「是。」
玄燁晦澀的眼神猶如厚重雲層中透出的慘淡月光,就連聲音也似浸透了冰水的碎玉般,一顆顆掉落冰涼玉盤:「孫兒也隨太皇太后同去。」
太皇太后冷眼一瞪,面上無一絲笑意,聲音卻是慈和的:「皇帝早間方請過安,政事兒要緊,就不必同來了。」
玄燁看了一眼朱顏,躊躇道:「可是……」
太皇太后眉眼輕抬,看似笑道:「怎麼,皇帝還怕哀家吃了你的皇后不成?行了,全都散了吧,」言畢抬手示意朱顏上前扶她,「皇后,咱們走吧。」朱顏忐忑不安覷了覷玄燁,應聲上前托起太皇太后的手,一行往慈寧宮而去。
春意正濃,正當春暖花開之時,慈寧宮中遍地可見奼紫嫣紅,太皇太后喜愛侍弄花草,慈寧宮各邊邊角角都置放著迎春花、瑞香、牡丹、桃花等花卉,滿宮馥郁芬芳,香氣直沁人心脾。一路分花拂柳入了寢殿,內間放眼望去儘是清一色的白蓮,一株株傲然挺立碩大漢白玉水缸中,綠葉連連,花白似雪,令人眼前忽有清凈神明之感。
朱顏托著太皇太后的手扶她坐上暖炕上的明黃軟墊,心中惴惴不安地倒退至一邊,沉默無言。
太皇太后從宮女手中接過一串黑玉佛珠,捻在手指間慢慢轉動著,沉聲命了一室宮女退下,一時之間只剩下朱顏一人靜靜站立在側,凝眉看著太皇太后閉目養神,空氣霎時猶如凝結不動,針落可聞。
多日以來,朱顏從榮琳處基本已將清宮禮儀學了個透徹,原本的赫舍里流芳與榮琳感情頗深,榮琳自然也暗暗指點了許多宮闈陰私。朱顏心下瞭然方才的舉動無可置疑犯了清宮大忌,心中有了較量,膝蓋一軟便生生地跪了下去,「孫媳自知犯下大忌,太皇太后要打要罰,孫媳一應承受就是。」
似有若無的冷哼幾不可聞,「自知犯下大忌?你現在倒是有自知之明了,方才幹什麼去了?哀家竟不知你還有這等救人的本事兒!你倒是深藏不露!」倏然睜開雙眼,將手中佛珠「啪」的一聲扔在案几上,「你知道你是誰嗎?你說,你是誰?」
太皇太后每說一個字,朱顏的心就猛地跳躍一次,放在以前,他從來沒有敬畏過什麼人,就算是幽夜,也只是出於受制於異能量,是一種源自身體本能的怕,但對於太皇太后,總能令他不由地升起莫名的敬畏之情,或許他「借用」了赫舍里的皮囊,那麼赫舍里深刻在骨子裡是情感也多多少少「過渡」給了他,難以泯滅。低垂著頭,他竟覺得心中有愧,喃喃道:「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揚聲一喝:「說!你是誰?」
朱顏冷然一顫:「我是……赫舍里流芳,大清的皇后。」
太皇太后飽含威嚴道:「你還知道自己是大清的皇后?哀家險些要以為你是裕親王福晉。」
朱顏俯身磕頭,不疾不徐道:「太皇太后明鑒,裕親王病發垂危,若不即刻施救只怕回天乏術,孫媳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太皇太后誠心禮佛,慈悲為懷,想必一定不願孫媳是一個見死不救的無情之人。」
太皇太后眉目眼底的怒氣漸消,語重心長道:「芳兒,哀家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但你要明白,凡事得分個輕重,說句狠心的,裕親王命小,皇上的聲譽、我大清的聲譽才是應當放置首位的,後宮歷朝歷代不是沒有嬪妃穢亂宮闈之例,你身為後宮之首,難道不知人言可畏嗎?」
朱顏索性俯身不起,急切道:「孫媳萬萬擔不起穢亂宮闈之罪!」
太皇太后沉默須臾,也不出聲叫起朱顏,只把臉一抬,喚了榮琳進來,「扶哀家近前去瞧瞧白蓮。」榮琳垂目應了聲是,走過朱顏身側時,面上止不住心疼之情。
漢白玉水缸周圍的地面上圍著三個小炭爐,熱氣氤氳上升,熏攏著如玉般的白蓮,即便不到夏季,蓮花已然飄然綻放。太皇太后駐足於前,「蘇茉兒這個法子好得很哪,如此哀家便無需眼巴巴兒地等著它開了,榮丫頭你瞧瞧,這花兒開得多好啊!瞧這冰清玉潔的俊俏模樣兒哀家就心疼得緊!」
榮琳三十齣頭的相貌頗為清麗,總是帶著一抹淡然的微笑,「主子向來愛蓮,尤其是這白蓮,」眼角餘光掠過朱顏,「皇後娘娘自幼受您教導,亦是愛極了蓮花的。」
太皇太后兀自侍弄白蓮,半晌才似漫不經心道:「榮丫頭,哀家許久不曾聽過那《愛蓮說》了,竟都忘卻了,到底是老了,你給哀家念念。」
榮琳笑道:「奴才胸無點墨,怎懂得這些個文縐縐的,倒是皇後娘娘飽讀詩書,一覽成誦,不如請娘娘給您念念吧?」
朱顏腦門突然哇涼哇涼的,心裡直叫苦,閃電般瀏覽著腦細胞儲存的古文,那是幾年級學的?有要求背誦嗎?作者是誰?正想得冒虛汗,耳邊猛地傳來榮琳拔高嗓門的疑惑聲:「娘娘?娘娘!」
朱顏恍然打了個機靈,「……啊!」
「太皇太后您瞧瞧,皇後娘娘都被您給嚇住了呢,」榮琳眸色意味深長,「娘娘,太皇太后請您念一念《愛蓮說》。」
朱顏腦門青筋跳突,這個……這個……作者是……內容是……
榮琳錯愕的神色一閃而逝:「娘娘?」
朱顏額頭貼地,剛好掩住扭曲的臉孔,手中的裙擺被他拽得變了形,無奈仍是想不出一點頭緒,「孫媳……」「不會」二字還沒說出口,帘子外頭恰巧徐徐傳來字正腔圓的朗誦聲:「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后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