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飲盡鬼血

第44章 飲盡鬼血

朱顏內心陡然一陣糾緊,反射性地彈起,雙手在空中摸索著,強自鎮定道:「幽夜,是你嗎?」

門外突然響起「呀」的一聲怪叫,隨著這叫聲的響起,一隻妖艷的人面鳥在夜霧中盤旋而至,隨後又怪叫一聲停在了一個寬大的肩膀上,一雙黑如地獄之夜的眼睛陰霾地看著寢榻上保持曖昧姿勢的兩個人,好像人類一般帶著鄙夷和深深的諷刺,一如它的主人。

朱顏全身上下僅剩下一對眼珠子能自由動彈,他抑制著無孔不入的恐懼感,用儘力氣瞪著從黑暗處逐漸明朗的玄色身影。

一襲玄色披風在黑暗中無風自飄。

昏黃的宮燈燈光無力地穿過黑霧,軟軟披在幽夜的灰色長發上,入眼處是一襲玄色長袍,左胸處一巴掌大的幽冥花從血肉中透滲而出,幽冥花栩栩如生,猶如飲盡人血而生,散發著妖艷的腐敗妖氣,就像一隻來自地獄最深處的魔手,死死嵌在了他的血肉里,在他的血肉中愉悅滋長,攀上他整個脖子,一抹猩紅襯得肌膚愈加白如初雪。

黑暗中只聽一陣衣袍獵獵作響,朱顏只覺眼前一道黑影閃過,下意識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時已經身處一片荒蕪的廢棄庭院中。

院中窗門雖不至於全然破敗,但窗紙幾無,內室黑得可怕,夜風在破洞中穿梭,不時發出「嗚嗚」的聲音,聽不出到底是人的哭聲還是風的乾嚎,亦或是不明之物發出的嗚咽,平添了許多陰森之感。

四處雜草叢生,朱顏愣愣地看著,不知宮中怎還會有這麼一處不為人知的地方。

身後似有陰風撩起長發,朱顏打了個冷戰,右眼角下的淚痣令他看起來泫然欲泣,驀然轉身看去,竟是空空如也。

幽夜呢?

心裡的不詳和恐懼感並未因為理智的控制而減少分毫,朱顏想邁開步子逃離這個地方,卻驚覺自己的腳步突然不受控地折返,一步一步朝著破敗的門走去。

「幽夜,我知道你在!你出來!出來……」僅剩語言能控制自如了,腦中不停告訴自己停下卻一點作用也沒有。

儘管怎麼叫喚,幽夜始終沒有出現,就好像剛剛那一幕只是個噩夢,是他自己莫名其妙到了這個地方一樣。

手抖得厲害,他顫巍巍推開了那扇沒了上半部的黑紅木門,一股嗆人的糜爛霉味撲頭蓋臉而來,嗆得他不斷乾咳。

入眼處儘是一片虛無的黑,他伸出手指往前晃了晃,竟然一點影子也看不到,就像是一個瞎子走在一條通向未知死亡之路。

他再往前走了五六步,突然絆到硬物,一個踉蹌仆倒在地,雙手下意識地摸索著,剎那渾身一僵,一種陰冷觸感由指尖直竄到心臟。

人骨!

他驗屍無數,原本也不會懼怕,只是在此情此景下,心智又不由自己控制,一時竟被嚇得逃也似地彈起,氣喘吁吁地跑了開去。

一步跨出,突然,有微弱白光冷不丁襲來,他雙眼眯起,望向天空。

一輪不甚明朗的月牙隱在稀薄的黑雲後面,慘白的月光正透過雲層陰森森打在地面上。還好,不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眼前是一條不算長的迴廊,欄杆上原是朱紅的紅漆早已失了本色,斑駁醜陋。迴廊的盡頭很暗,但依稀能辨物,一扇還算齊整的門扉虛掩著,彷彿有暗淡燭光隨風晃啊晃的,從門縫中偷偷泄出。

一陣風吹過耳邊,帶來了一道女人的凄厲哭聲。

朱顏猛地打了的冷戰,渾身起了疙瘩,大喊:「誰?」

這聲顫抖的怒喝才響起,迴廊盡頭剎那好像起了一陣騷動,除了女人的哭聲還清晰傳來了古怪的笑聲。

不由得他轉身逃跑,那股神秘的邪惡力量又推著他往前走去,直到推開那扇虛掩的門扉——他呆住了。

一股熏人的刺鼻怪味像猛獸般撲鼻而來,霉味、餿味、酸臭味、腐屍味混合在空氣中,直令人窒息作嘔!

髒亂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大通鋪上、冰冷地面上橫七豎八地擠著一群女人,一個個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或坐或卧或發獃或哭泣或痴笑……在看到朱顏的時候,一雙雙獃滯無光如死人眼的眸中倏忽間都閃過奇異的晶亮光芒,蜂擁而至。

擠在最前面的是一頭髮花白的老婦,身上所著的衣衫早已辨認不出原色,東破一塊西破一處,胸前甚至幾乎袒露著,粗糙乾癟的肌膚仿若年老樹皮。她饒有興趣地盯著朱顏半晌,忽然欠身,皺紋橫布的面上動了動,露齒一笑,赫然一排黃牙,「賤妾給皇上請安,皇上已有三年未曾召幸賤妾,今兒個晚上如何得空前來?」

朱顏捂著鼻子,往後退了一步,背後抵在了入門處的角落。心裡明白了這是個什麼地方。

「皇上?皇上……皇上來了……」老婦身後的女人們頓時尖叫四起,紛紛跟隨老婦一同行禮,「恭迎皇上大駕。」一名年紀稍淺,依稀能想象出昔日風姿的瘦弱女人急匆匆不知從身上哪個地方掏出破碎的銅鏡和冷硬的炭筆,對鏡描起眉來。旁邊的看見了,一把搶過炭筆,尖聲叫道:「你別想著狐媚皇上!皇上今兒晚上召幸的是我!你休想搶走!」說著又要去搶銅鏡,所有女人見狀,像炸開了的蟻窩紛紛去搶奪,搶不過來就去撕扯瘦弱女人的衣服、頭髮、面門,一時間惡毒的咒罵聲、凄厲的慘叫聲亂鬨哄響著。

朱顏回過神,驚喊:「住手!通通給我住手!」

咒罵聲戛然而止,瘋女人們似乎都被朱顏的氣勢震懾住,在老婦的帶頭下,齊齊跪下請罪:「貴妃娘娘息怒。」

貴妃娘娘?這是又把他當成了誰?朱顏蹙眉看向蜷縮在地面上那瘦弱女人,聽著她凄厲的痛苦嚎叫聲,心裡頓生悲涼,沒做多想急忙過去察看她的傷勢。

把她翻過身時,朱顏心裡一酸。她所剩無幾的髒髮已被撕扯得滿頭瘡痍,慘白慘白的尖細臉蛋已無一處完膚,橫七豎八的血印子隱隱冒著鮮血。身上僅有的一件或許原是水紅色的單薄夏衣被撕拽到腰際,上半身也是血跡斑駁,從傷痕中還能勉強找到一兩道白皙的肌膚。

昔年,她應是一名倚欄淺笑的清麗佳人。

朱顏解下身上的銀絲滾邊香色披風將她的身子包裹起來,看著她毀了的恐怖面容直發愁。

瘦弱女人對著朱顏虛弱笑了,眼裡竟透出了如正常人般的光彩:「你是新帝的人吧?」

朱顏望著她善意的眸光,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瘦弱女人忽然側身嘔出一口鮮血,觸目驚心。朱顏一驚,趕緊輕抬起她的身子,看到了她後勁處深深插入了一支木簪,位置剛好是頸動脈,大量的血直往外冒。

血染了朱顏一手,「你……我這就去找御醫,你等著。」

「不必了……」瘦弱女人突然緊緊抓住朱顏的手,眼裡有著將去之人最後的期盼:「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朱顏眼眶微紅,並沒有掰開她枯瘦臟污的手,點點頭道:「你說。」

瘦弱女人喘著粗氣,斷斷續續道:「我在這臟污的地方等了他半輩子了……我知道他此生也不會再來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甘心去死……如今這樣也好、也好……我只求你將我污穢的屍身燒個一乾二淨,把我的……咳咳……骨灰帶出宮去……就是隨意扔在街上也好,只要、只要不是在宮裡就好……就好……求你了……」

朱顏只覺眼前一陣霧氣,垂下眼帘,看到自己的淚滴在了她的臉上,融入了她的血水,「好,你安心去吧,我會讓你乾乾淨淨地上路,把你的骨灰安置回娘家,不會讓可憐人成為孤魂野鬼,就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娘家……」瘦弱女人的眼裡終於有了悲傷,只是那抹悲傷淺淡得宛若一縷流雲,「我從來不曾得到過先帝的寵愛……既是被百般嫌棄的女人又能為家族帶來什麼呢?只是蒙羞罷了……我是被先帝厭棄、娘家拋棄的人,早就沒有家了。」

朱顏竟相對無言。

瘦弱女人氣息漸弱,眼裡沒有一滴眼淚,或許她的眼淚早在多年前就流盡了,「真希望死後連骨灰都不剩……乾乾淨淨無污無垢……」

朱顏獃獃看著懷裡的女人咽下最後一口氣,輕輕放下她,為她整理好披風。

身後一直靜得出奇,瘋女人們竟都一一跪著,直到朱顏站起人群中才傳出一記刺耳的尖叫:「她死了!狐媚子死了!皇上是我的了……哈哈哈……」突又惡狠狠瞪著朱顏,一步步逼近,面目猙獰,「你是誰?才死了一個怎麼又來了一個?」

朱顏心道一聲不好,被逼著不停往後退去,可是他越退瘋女人們越是逼近,直到老婦一聲令下:「殺了她!給本宮殺了她!」

腳下不知被什麼硬物絆了一下,朱顏身子往旁傾倒,就在這當口,瘋女人們一擁而上。

頓時,朱顏頭上、身上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疼起來,他抱著頭痛得呲牙咧嘴,「住手……你們這群瘋子!」

突然,朱顏眼睛一陣刺痛。老婦手中拿著燭台,撲閃撲閃的燭光迫在眉睫,幾乎要燒到睫毛了,他下意識偏過臉去,被老婦猛地捏住下巴,「嘖嘖嘖,瞧這一張俏麗的小臉蛋,要是燒得面目全非,你們說皇上還會不會這麼迷她?」

瘋女人們都發出古怪的笑聲,竟都異口同聲:「燒死她!燒死她……」

朱顏拚命掙扎,無奈這副軀殼太過柔弱,被死死按在了地上,怎麼也掙脫不開,手臂上還被狠狠咬了一大口,血瞬忽透過衣料滲透出來,直疼得他險些暈厥過去,「不……」

老婦笑得越發猙獰,燭台一傾,如鬼火般的火舌豁然往朱顏臉上咬去!

眼前黑蒙蒙一片,有一個籠著詭異暗紅的黑點漸漸變大,最後化為一道人形,一雙湛藍色的眼眸陰霾地盯著他看,就像在看一件心儀的玩物。

灼燒的劇痛隨著意識的清醒洶湧而來,朱顏雙手摸上臉頰,指腹頓有在觸摸爛肉的感覺……這張臉毀了?

幽夜似笑非笑的慘白容顏俯下,殷紅的唇瓣微微翹起,腰間玄鏡烏黑鏡面泛起水紋般的漣漪,他意念一動,強迫朱顏與他四目相對,近在咫尺,「我突然也很好奇皇帝在看到你這樣一張臉後會是怎樣的反應。」

朱顏咬牙切齒:「幽夜!」動作太大扯疼了傷口,皺著眉死死忍住喊痛聲,額頭上冷汗直冒。

幽夜如鬼影晃動的手倏忽間撫上朱顏的臉,「想必會有趣得很,就是有些擔心他會從此嚇得不敢再多看你一眼了。」

朱顏揮去幽夜的手,氣得上下牙齒直發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惡狠狠地瞪著他,恨不得一拳打爛他的邪氣鬼臉。

幽夜肩上的人面鳥之王睥睨著朱顏,冷冷「嗤」的一聲,就像是在替它的主人嘲笑眼前這個弱小的人類。幽夜滿意地摸著它黑得透亮的羽毛,無關痛癢道:「等到他遺棄你的時候,你和裡面的瘋女人就會成為一家子,沒有尊嚴,沒有人樣,無盡痛苦地度過餘生,死了也沒人給你埋屍。」

朱顏轉身朝身後看去,那無盡的黑暗盡頭還有像鬼火一樣的燭光晃蕩著,還能清晰地聽見那些瘋婦的苦笑聲,聽著聽著他捂住了雙耳,轉過頭面對幽夜,胸口像被千斤重的大石壓著,「這就是你想看到的結局?你的目的就是想要我慘死?」

幽夜聳聳肩,笑意中似乎多了一絲無奈:「我的目的你真的不知道嗎?」

朱顏一個眨眼睛,驚詫地看見幽夜手裡不知突然哪來的一支青銅酒盅,就像憑空變幻而出。酒盅里有三分之一的紅色液體,並不似葡萄酒那樣的紅,而是人血的鮮紅,在幽夜輕輕的蕩漾下,散發著詭異的殷紅。

幽夜把酒盅遞到朱顏嘴邊,溫柔呢喃卻又帶著不容置喙的語氣:「喝了,一滴不剩。」

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竄入鼻腔直達腦神經,朱顏別開臉去,嫌惡道:「我是人類,不喝人血!」

幽夜把酒盅往旁推去,血液在杯中晃了晃,隨著杯子懸空停住。他纖細蒼白的手指捏住朱顏的下巴,四目相對,藍眸一眯,忽然瞳仁紅光閃過,朱顏只覺腦中一下子被一股神秘的巨大力量控制住,失去了自主意識,耳邊只聽到陰沉的聲音:「聽話,快點喝了它,我的血可不是誰都有幸能夠喝得到的。」大腦接收到照做的指令,朱顏神情獃滯,僵硬地從空中拿起酒杯,把杯中的血液喝了個一滴不剩。

紅唇染血。

空空的酒盅忽然化為虛無,就像從未出現過。

朱顏全身一激靈,眼神逐漸變得清澈,味蕾不斷傳來的血腥令它心尖猛地抽疼著,手指往自己嘴裡里插進,刺激著喉嚨,轉身「哇」地嘔吐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那杯才下肚的血好像已經融入體內!震驚、錯愕、慍怒錯綜複雜的表情一一在他臉上閃過,最終定格為怒不可遏,掄起拳頭就想往幽夜臉上揮下。

鬼影一晃,幽夜嘴角噙著嘲笑,一念之間身體已在丈余開外,前胸上嫣紅的幽冥花在銀白月光下越發的妖艷刺眼。

「有句話叫做恩將仇報,我救了你你不但不領情還想打我,我可是會傷心的。」

朱顏氣極:「你救了我?你救個屁啊你救……」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什麼,雙手慢慢摸上臉頰,柔滑的觸感立即傳來,怎麼摸也摸不到一丁點兒燒傷的痕迹,再拉起衣袖,手臂上不要說血跡,就是牙印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真的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他愣了一會兒,怒氣稍減,沒好氣道,「什麼恩將仇報,還不都是你害的!半夜三更裝神弄鬼把我弄到這鬼地方來,很好玩很有趣嗎?變態鬼!」

月光隱去,幽夜一身玄色也隱在了夜色中,慘白的臉也烏黑一片,深邃的藍眸在黑暗中閃爍著妖異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慄。沉默須臾,黑暗處傳出他低沉的聲音,彷彿帶著不可察覺的溫柔:「我只是想讓你知道被皇帝厭棄的女人都是些什麼下場,你現在覺得她們可憐,等到了將來又有誰來可憐你?」

朱顏回想起剛才的瘋婦,心神微亂,強裝無謂道:「赫舍里怎麼說也是皇后,又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

幽夜嘴角嘲諷的笑意更深了:「有立后便可有廢后,前朝不就有個活生生的例子?你想知道她最後的下場是怎樣嗎?」

朱顏腦中不由控制想起身後冷宮那具已然冰冷的屍身——不會是她吧?搖搖頭,打了個寒噤。

幽冥花的嫣紅一閃,黑影已近在朱顏面前,冰冷如死屍的手指輕柔撫上朱顏紅如薔薇的唇瓣,湊近他唇上遺留的鮮血,低頭就要吻下去——

啪!

一聲脆響,朱顏用儘力氣打下去的手傳來一陣酸麻,突然呆住。

他怎麼不躲?

人面鳥之王「嘎」的一聲飛離幽夜的肩膀,似乎動了大怒,雙翅鼓起一陣腥風,往朱顏面上就要啄去。

幽夜沉沉一喝:「回!」人面鳥聽到指令,繞著朱顏盤旋了兩圈,終究還是不情不願地飛回它主人的肩膀。

許久后,遠遠的黑暗處傳來幽夜飄飄渺渺的陰寒聲音:「選擇他,你始終難逃被棄的命運,會老,更會死。選擇成為古巫族人,你將不會被任何人拋棄,也從此不老不死。是以短暫的一生為他去死還是跟我走,你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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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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