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子之痛
清康熙八年臘月十三,大雪紛飛。
坤寧宮迎來了不尋常的一天,這日東暖閣中人來人往,進進出出,太監、宮女一干人等忙得分不清東南與西北。一大清早太醫院的所有太醫便已按皇帝口諭集齊一室,就連太皇太后也親自駕臨皇后寢宮,一臉焦急的等待之色。一切只因——皇后赫舍里流芳要生了。
念喜歌的兩位嬤嬤早已守候在一旁,掩埋小阿哥胎盤的「喜坑」也挖好,並把寓意皇后快生貴子的筷子和紅綢、金、銀、八寶等物安放在喜坑內,只等皇后赫舍里氏順利生產。
內室之中不時傳出女子凄厲的喊痛聲,已經陣痛了一天一夜,卻在破曉時分才即將臨盆,赫舍里早已是筋疲力盡。鳳榻邊接生的嬤嬤和貼身宮女不間斷地喊著:「皇後主子忍一忍,再用些力。」
「啊——」又一長聲痛叫之後,赫舍里痛暈了過去。忙有坤寧宮掌事宮女無果到外間稟報,太皇太后急命太醫想辦法讓皇后少受些苦楚,太醫院院使孫之鼎忙取來人蔘急急忙忙進了內間,隔著屏風差宮女把人蔘片塞入赫舍里口中,急道:「快掐娘娘的人中讓娘娘清醒過來,快!」
很快地,赫舍里恍惚蘇醒過來,外間的人們再次聽到凄厲的尖叫聲時都舒了一口長氣。須臾后又聽無果隔著屏風急喊:「孫太醫,皇後娘娘氣力不足啊!」
「唉,好好兒的怎會早產呢!」高座上簡裝的太皇太后一聽,長眉擰得緊緊的,不怒而威:「孫之鼎,你這個院使是怎麼當的?這都折騰多長時間了還沒聽見個好的動靜!你要是沒能讓哀家抱上這個嫡長孫哀家就讓你陪葬!」
孫之鼎一聽之下駭然失色,慌忙轉身一個扎跪:「臣惶恐,請太皇太后恕罪!容臣回稟。」
太皇太后沒好氣道:「還回稟什麼?有什麼好的法子快快傳下去速辦就是了!」
孫之鼎「嗻」一聲后即刻起身吩咐了下去:「快取薄荷三克、白芷十克、木香十克,將所有藥材放入藥罐,以快火熬制,熬開后湯水和藥渣一併呈上,」末了又急急連說好幾聲,「要快!」自有御藥房的太監急急領命而去。內間赫舍里的尖叫又逐漸虛弱,孫之鼎擦了擦額頭豆大的汗珠,又喊道:「無果姑娘,萬萬要讓娘娘保持清醒,你按老夫早前教你的針灸之法,取項部,枕骨之下的風池穴,位於頭頂正中最高點的百會穴,位於眉梢與眼外角連線中點,向後約一橫指的凹陷處的太陽穴,針入兩分即可。」
無果的手背手心均被赫舍里的長甲抓得鮮血淋漓,忍痛噙著熱淚回道:「回大人的話,無果明白。」當下便打開針灸包為赫舍里施針,「主子,有些疼,您忍著點兒。」手起針落,乾脆利落。三針之後,赫舍里悶哼了幾聲,終於提起了些微氣力。
眾人大喜,接生嬤嬤胡亂擦了滿頭大汗,「娘娘使勁兒!使勁兒!快出來了!出來了出來了……」猛地語塞,「糟糕!竟是腳先出來,皇後娘娘怕是要難產!」
此話一出,滿屋子又是急得團團轉。太皇太后死死抓住手中的佛珠,倒擰著兩道長眉,怒喝:「孫之鼎!」
孫之鼎腿一軟,跪下道:「微臣在!」
太皇太后從軟榻上站起,蘇茉爾忙的扶住,「你倒是想想法子啊!你們這些御醫平日里拿著我皇家的俸祿,可怎的到了緊要時刻沒一次中用?你們說我大清養你們又有何用?」
「太皇太后息怒!」一干御醫無不惶然下跪。孫之鼎誠惶誠恐,正了正斜了的朝冠。
這時御藥房的小太監端了方熬好的湯藥進來,太皇太后低喝道:「還愣著做什麼?快快端進讓皇后喝下!」
小太監慌忙應了聲「嗻」,顫巍巍地端了托盤進了內間。
無果接過湯碗,舀了一勺吹涼了送進赫舍里口中,接連幾勺餵了下去,卻因赫舍里難忍掙扎而溢出了許多湯汁。無果第四勺才將吹涼,卻見赫舍里轉頭「哇」地吐出了一口黑血,之後頭一歪便一動不動。這一來,眾人都嚇破了膽。無果伸出抖得厲害的手想去掐赫舍里的人中,卻在接觸到她鼻尖時驚呆了,好一會才帶著強忍的哭腔斷續道:「皇後主子……主子……皇後娘娘殯天了!」
這下闔宮都陷入了慌亂。太皇太后佛珠落地,豁地跌坐回軟榻上,眼淚奪眶而出:「芳兒!」忽又豁然站起,拽住蘇茉爾的手臂,「哀家的嫡長孫呢?啊?這是要讓皇帝同時失去至親妻兒嗎?」
裡外正哭聲震天時,鳳榻之上冷不丁再次傳來一長聲尖叫——凄厲而綿長,直震人心魂。
乍聽這一尖叫,包括太皇太后在內,所有人先是呆在原地,后是驚慌失色。太皇太後面色又是驚又是喜又是怒,踩著三寸高的旗鞋由蘇茉爾扶著匆匆進了內間。無果神色極為怪異,呆愣地死盯著「復活」的赫舍里看,兩眼是滿滿的驚恐之色。就連太皇太後站在了她的身邊也沒回過神來行禮。倒是接生嬤嬤如釋重負,面帶狂喜地繼續為赫舍里接生。
「芳兒?」太皇太后近到榻前,滿眼心疼地叫喚著。榻上的赫舍里雙目緊閉,清澈的淚水糊滿整個臉龐,不斷有胡話從咬破了的嘴裡冒出。
「你是誰……是誰……啊——痛!」
無果終於醒過神來,跪在榻前遲疑地握住赫舍里的手,「主子?您……」方才明明是斷了氣兒的啊!為保赫舍里的胎兒,早在赫舍里有喜之時她便授了皇命跟隨孫之鼎學醫,雖學的是婦人科,但基本的醫理卻是無論如何都滾熟於心的,她斷斷不可能會連鼻息有無都分不清……而皇后好端端的又怎會嘔血?就算是難產也不應該會是這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蘇茉爾眸中也是盈滿疑惑,她橫掃了無果一眼,在太皇太后耳邊耳語了幾句。太皇太後面色一沉,淡淡的眼神只是微微掠過無果,卻並未多言,只對屏風外跪地的孫之鼎道:「孫之鼎,皇后這胎斷不能再拖下去了,哀家要你明白,母子都平安固然最好,倘若兩者只能保一……」頓了頓,嘆道,「便保大的吧,皇帝皇后還年輕。」大清子嗣固然是重中之重,皇后命小,但皇帝對皇後用情至深,倘若她下了懿旨舍母保子,皇帝一生悲痛不說,必定還會怨懟上她這個祖母。
孫之鼎叩首:「臣遵旨!」言畢起身至外間命人呈上早已備下以防不時之需的催生保命丹和炒姜豆,交由皇后貼身宮女宮蓮,「用炒姜豆淋酒調下,無論如何都得讓皇後娘娘即刻服下。」
「是,大人!」宮蓮匆匆入了內間近了榻前,蘇茉爾親自接過藥丸,對赫舍里說了句「奴才無禮了」便強行掰開赫舍里的嘴,將和著炒姜豆的丹丸塞入了赫舍里口中。
赫舍里咽下藥丸之後又咳了幾聲,好在並沒有把丸子咳出。催生保命丹的藥性快而猛烈,只須臾間,忽如其來的強烈錐心鎮痛猛地卷上她的心頭,伴著凄厲嘶叫,她長甲入被,豁然睜圓了雙眼。
與此同時,一長串嬰兒的哭叫聲響起,嘹亮而宏遠。
接生嬤嬤抱著剛斷臍帶布滿血絲的初生嬰孩,興奮得聲音都走了調:「恭喜太皇太后,恭喜皇後娘娘,是個阿哥!」
太皇太后大喜過望,接過已被嬤嬤裹在襁褓中的嬰兒,喜笑顏開:「哎喲,長得可真俊兒,像極了玄燁!蘇茉兒你快瞧瞧。」
蘇茉爾撲哧一笑,「瞧主子您開心的!奴才可是許久沒見著您這般開心了。您這般喜歡二阿哥可是二阿哥天大的福氣兒呢!」
太皇太后的笑容更是加深了幾許,還未及出聲便聽得無果無措的叫聲:「主子?皇後主子!您這是怎麼了……」
只見榻上的赫舍裡面色死灰,唇瓣竟然起了一層淡淡的淺紫,不論無果如何叫喚都沒有一絲反應,顯然已深深昏迷了過去。
太皇太后慈和的笑容僵在了面上,急聲道:「孫之鼎,速速進來為皇后診斷。」孫之鼎擦了擦流淌的汗珠,弓著身應了聲「嗻」步履不穩地繞過屏風,早有宮女將一條紅繩繫於赫舍裏手腕脈搏處,又將鳳榻上的紗帳垂下,將紅繩快速牽出屏風交到孫之鼎手上。
孫之鼎三指扣在紅繩上,這一觸之下,大驚失色:「回稟太皇太后,皇後娘娘身懷中毒跡象!」
太皇太后長眉忽地緊擰,蘇茉爾從她懷裡抱過嬰兒吩咐嬤嬤洗浴,一見太皇太后臉色便知她動了大怒,「中毒?好端端的又怎會中毒?中什麼毒了?」
孫之鼎苦苦搖頭,「回太皇太后,未經細察臣還不能斷定皇後娘娘所中何毒,僅從脈象上看主子毒性並不深,只是不宜拖延,容臣先為主子解毒。」
「沒有性命之憂哀家就放心了。」太皇太后深深看了赫舍里一眼,「皇上去太廟告祭了,你們都給哀家聽好了,這事兒先別讓皇上知道,免得他心神不寧的,少不得快馬加鞭趕回來。當下皇后的安危要緊,你們太醫院只管卯足了勁兒助皇後過難關,至於旁的……等皇上回來再行定奪。」
眾人跪了一地,「奴才遵旨。」
太皇太后的眸光回了一貫的祥和安寧,關切地再度望了赫舍里一眼,嘆道:「苦命的孩子。孫之鼎,皇后就暫且交給你了,日後皇后一切吃食都應倍加小心。」
孫之鼎扎跪,道:「臣領命,還請太皇太後放心。」
「嗯,」太皇太後面上終是有了疲態,「折騰了這許久,哀家倦極了,蘇茉兒,咱們回宮,回頭讓嬤嬤把二阿哥送至慈寧宮。」
「是,主子。」蘇茉爾低頭上前扶著太皇太后的手,主僕二人緩緩走出。
眾人又跪了一地,「恭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繞過屏風,身子微頓,喚道:「無果。」
無果正沒了魂兒般守著赫舍里看,並沒聽到太皇太后的叫喚,宮蓮皺著眉頭輕輕推了她一把,壓低聲音:「姑姑,您這是怎麼了?太皇太后叫您呢!」
無果這才如夢驚醒,慌忙跑到屏風外,雙膝下跪:「奴才在。」
太皇太后回過身來看著無果,眼神忽地變得深邃遼遠:「你可知你今兒犯了什麼錯兒?」
無果額頭貼著手背,不敢直起身子,嗓子有著壓抑的顫抖:「奴才知錯,奴才該死,請太皇太后降罪!」
太皇太后淡然道:「今兒你原是犯了死罪,但念在你入宮多年勤勤懇懇且往日並無過錯的份兒上,哀家免你一死,僅賜你板著之罰,明日起自去受罰罷。」
無果頓時磕了好幾個響頭,忍住即將奪眶的淚水,哽咽道:「奴才謝太皇太后不殺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