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千絲萬縷

第50章 千絲萬縷

坤寧宮中燈火通明,宛若白晝。紅釉香爐中的牡丹香淡淡飄散著,裊裊的白煙緩緩漫出,一室清香如宜。地龍燒得正是暖和之時,鳳求凰織紅錦地毯上的青銅炭爐時不時發出銀屑炭灼燒崩裂的「噼啪」聲。夜,越發地死寂了。

藍貴人行過禮后,身旁的紫蘇忙又將一襲天青色黑狸滾邊斗篷為她繫上。藍貴人髮飾極其清減,襯得面色蒼白如紙,隱隱透出與生俱來的疏遠清冷姿態。她落座於下首,此時殿堂中只有朱顏和她二人。

冷冰冰的藍貴人向來不是個拐彎抹角的,未施胭脂的淡唇一啟便是單刀直入:「娘娘深夜傳召妾,想必是為了顏貴人浮屍蓮池一事。」

朱顏端過熱茶微微抿了一口,質疑的目光直勾勾盯住藍貴人:「是緋燕便好,本宮問你,你當夜為何瞞著本宮?」

藍貴人面無波動:「妾當晚便已說過了,世事多有巧合,若是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權當看不見便罷,又何必要招惹一身腥呢?」

朱顏面容一肅,語調沉了幾分:「事關人命,並不能兒戲。人又不是你殺的,你在害怕什麼?」

藍貴人清凌凌的眸光坦蕩蕩迎上朱顏探尋的眼神,不痛不癢道:「娘娘,你卻莫要責怪妾狠心。妾也並非那些個真正毒辣心腸的,顏貴人若是在活生生的時候被人投進了池中,妾定然不會冷眼旁觀,只可惜當夜那情形,人都已經死了,即便死後怎麼遭人踐踏,她卻是毫無知覺了,既然如此,區區一副殘破皮囊妾又何必去勞心費神?左右人都是活不過來了。」

朱顏略一怔忡,突地重重置下茶盅,面有慍色:「照你這麼說,本宮一概放任了那些殺人放火的,左右被害之人都死了,便是將兇手繩之以法亦是於事無補了?」

藍貴人並不慌忙,起身深深一福,道:「娘娘息怒。在娘娘面前,妾內心裡想什麼便說什麼,並無輕禮冒犯之意,若是娘娘不願意聽真話,那麼妾往後不說便是。」

朱顏無奈一嘆,語聲軟下:「本宮何曾不知道你是這種性子,罷了,你且坐下說話。」

藍貴人盈然起身,恭順道:「多謝娘娘不罪之恩。」

當此時安德三匆匆掀了帘子進來,也顧不上行禮,靠近朱顏耳語幾句,末了躬身立於其旁。

朱顏聽後面色越發深沉,略作沉吟,道:「讓他管好自己的嘴。」

安德三道:「奴才省得。只是……他顯然是被嚇得不輕,胡言亂語的也不好控制,奴才已經請了太醫過去瞧過了,無非就是驚嚇過度給開了幾幅安神葯,葯是吃著了,可奴才瞧他那樣子怕是壓不住,可別得了失心瘋才好。」

朱顏不悅道:「就那麼一嚇還能嚇成這樣兒?沒用的東西!讓太醫院的人多用點心,務必把人給治好了,本宮已經是頭疼得很了,別讓他瘋言瘋語的橫生枝節,皇上最是厭惡怪力亂神之說,若是傳到了皇上耳朵里,本宮也保不了他。」

安德三回道:「奴才明白,主子放心。」

待安德三退下,藍貴人才閑閑一問:「皇後娘娘,莫非宮中真有人見鬼了不成?」

朱顏一笑而過:「裝神弄鬼這種把戲沒什麼新鮮的,卻有人喜歡玩兒,玩兒便玩兒吧,本宮倒是好奇能夠玩兒出什麼花樣來。」

藍貴人冷唇竟微微上揚:「娘娘當真好興緻。可惜妾的性子素來寡淡,什麼把戲都不喜歡,便不陪娘娘玩這一回了。」

朱顏一雙細眉一挑,語聲雖如素日的溫和輕柔,雙眸實則透著不容置喙的凌厲之光,凝著眼前這冰霜美人,緩緩道:「本宮自然是不願為難你的,只是你既已牽涉其中,如何能夠置身事外?本宮雖說相信你是清白無辜之人,然則你愈是不說愈是招人起疑心,你必定是知道些什麼的,便如實告知本宮吧。」

藍貴人垂下眼帘,靜靜把玩著纖纖尾指上的瑁嵌珠寶翠玉葵花護指,半晌才緩緩啟齒:「皇後娘娘,有時候看到的也未必是如你所想。要妾如實相告也不是不可以,妾只是擔心到最後,是娘娘所不願見到的,傷的是娘娘自己個兒。就拿常答應來說吧,娘娘雖是有心查明真相,無奈到最後亦是不了了之。」

提及常答應,朱顏雙眼倏然一黯:「你自是明白本宮的難處。不瞞你說,常答應之死本宮最終之所以置之不理,上有太皇太后授意,皇上雖不挑破了說,卻也是沒有追究的意思。本宮又何曾不明白其中的原由。只是你不知,我從來不會放手任何攸關人命的案件,即便危及自身性命。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常答應的死有朝一日我必定查明,絕不會讓一人死得不明不白。」

聽到最後,藍貴人心知眼前的這位皇后正捨棄了「本宮」的尊位與自己坦誠交心,內心不免也有動容之時。末了,似嘆非嘆:「娘娘總是如此較真兒,未免活得太累了。」

朱顏無奈笑笑:「自從入了這噩夢,有了這皮囊,從此不再舒心。」

藍貴人卻是不知朱顏話中之意,冷冽的眸光在寢殿四周的窗紙上飄過一圈,末了還是喚進紫蘇,問道:「外頭沒什麼人吧?」

紫蘇略略欠身,回道:「皇後娘娘,貴人,外頭只有圓月姑姑,宮棠姐姐和奴才守著,沒旁的什麼人了。」

藍貴人探尋的眸光望向朱顏,朱顏解其意,便吩咐了下去:「這兒不用你們伺候了,你們全都退到殿外守著吧,沒有本宮的旨意誰也不許進來。」紫蘇自領命去了。

朱顏看著藍貴人,又道:「怎麼,你連本宮的人也不相信么?」

藍貴人端子茶盅潤了潤乾澀的唇舌,方緩慢置下茶盅,道:「娘娘宮裡頭人多嘴雜,難免叫人不安心。依妾看,除卻安德三,旁的奴才娘娘還是都留著一個心眼吧,主子若是用人不察,往往會栽在下賤奴才的手裡,豈非不值當?」

朱顏莞爾一笑:「你看人倒是精準,本宮會留心的。左右都沒人了,你且說吧。」

藍貴人不說反問:「娘娘以為慧妃是個怎樣的人?」

朱顏一怔:「慧妃?」

藍貴人遲疑須臾,到底還是起身至朱顏身旁,耳語一番。朱顏眯眼聽著,越聽面色越是捉摸不定。末了,蹙眉道:「林忠倒是沒什麼出奇的,他早已是背主求榮的小人,本宮也能猜想得到。只是紫玉么……她又怎會和林忠一同出現在蓮池旁?夜裡難以視物,你會不會看錯兒了?」

藍貴人冷冷道:「妾既然能說出紫玉的名字,就敢斷定絕非看錯。此事有兩種可能,其一,顏貴人是慧妃所殺,林忠和紫玉正是受慧妃之命一同前往蓮池拋屍;其二,慧妃毫不知情,林忠和紫玉均已反骨,受了他人指使。娘娘更願意相信哪一種呢?」

朱顏面容浮上倦色,只覺得頭痛得很,沉吟道:「罷了,容我仔細琢磨琢磨,你先回去吧。」

夜已深了,朱顏妝容未卸,不知不覺蜷在暖炕上睡了許久,一夢驚醒之後卻是倦意全無,索性起身披了件斗篷悄悄繞過熟睡中守夜的宮人,徑直往小梅園而去。

梅園中的紅梅開得正歡,有梅瓣飄落枝頭,陪伴著雪花洋洋飄飛。朱顏獨自一人深深淺淺地走著,身後蜿蜒出一道小腳印。

正兀自對著幽冷雪夜發痴,突然風中送來一陣淡淡酒香,在冷冽刺骨的空氣中分外撩人嗅覺,卻是一股熟悉的味道,梅酒!循著酒香,他漫步深入小梅林中。

是哪個躲懶的宮人在此偷飲暖酒么?

他刻意放輕了腳步,越往梅林深處走去酒香越濃。最終停留在一株梅樹底下。卻見一白瓷酒壺被人靜靜放在樹下,獨自散發著熏人的酒香。

朱顏拿起一摸,竟還是熱的。不由往四周找尋,卻並無半人蹤跡。打開酒壺蓋子,頓時,一股子清甜甘醇的梅子酒香四溢,引人神清氣爽。

梅花樹下品梅酒么?此人倒還真是風雅得很。

只是……會是誰呢?腦中忽然閃過一張明明是年少英氣眉目間卻總染陰鬱的面容,朱顏微微一笑,將酒壺捂在手中取暖,轉身朝來路而去。

玄燁到的時候朱顏只披了一件鵝黃白梨花白狸滾邊斗篷,髮飾清簡,烏黑青絲之中只別了一支白玉如意扁方,扁方兩端銜掛著一對齊肩的朱紅絲線流蘇,便再無珠翠寶石,他托腮盤腿坐於琉璃燈下,獨自品酒。

暈黃的燭光柔柔批在一襲青絲上,玄燁心中只覺一暖,一下竟看痴了。他痴痴凝了半晌才噙著溫柔淺笑悄悄近前,從背後一把抱住朱顏。

「大半夜的獨自飲酒偷歡,朕的皇後果真有雅興。」

朱顏正打著瞌睡,突然被驚醒,猛地睜開眼,見是玄燁,不由氣不打一處來:「怎麼這會子才來?還是說皇上已來許久了,就是躲著不見人?」

玄燁怔了怔,樂得笑開了嘴,鼻子流連在幽香秀髮之間,含笑道:「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芳兒是如此思念我嗎?」

朱顏嘴角抽了抽,掰開玄燁的手將他按坐於明黃軟墊鋪就的暖炕上,乾乾笑道:「外頭很冷吧?我這湯婆子冷了,讓圓月再送一個進來吧……」說著便要起身,卻被玄燁摟住了腰身,身子不由一僵。

玄燁年少豐俊的面容輕輕抵在了朱顏細軟的腰間,眷戀著這幅嬌軟身體帶給自己的片刻溫暖,軟語似呢喃:「就給我抱一會吧,就一會……」

朱顏愣了愣,面上悄悄瀰漫開了溫和的淺笑,眼前這個千古一帝也唯有在赫舍裡面前才會顯露出孩童的一面吧?真是一次又一次讓他吃驚,一次又一次……暖心呢。僵硬的身子慢慢舒軟了下來任由玄燁抱著,聽著窗外階下更漏聲聲,突然覺得眼前的世界是那麼的恍惚,這種日子就好像慣常一般,過了千年萬年似乎也不厭倦。只是,他知道赫舍里待玄燁是怎樣的感情,但不明白「朱顏」待玄燁是什麼樣的感情。他分不清夢裡夢外,或許,他該信了這前世今生。

宮燈迷離柔和,一室靜謐而寧和。窗紙上忽有黑點簌簌而落,零星雪花自開了小縫的窗戶鑽進。朱顏伸手接住幾許雪花,冰冷自掌心傳至心頭,不免聲調也冷了些許:「你不願見一見蘇想容嗎?」

玄燁呼吸略有一滯,須臾,鬆開朱顏,緩緩站起下了腳踏,面上被燭光一照,顯得朦朧而遙遠,「她必定不願讓朕看見那般不堪的模樣。就是見了,又如何?人終究是走了,還是別徒惹這傷心罷。」頓了頓,似有壓抑輕殤自眉目間漫出,「芳兒,做朕的妃子是不是都辛苦得很?朕即便權傾天下也保不得她們一世平安。」

你才知道啊?朱顏咽下這句幾欲脫口而出的話,轉為輕輕一嘆,「皇上雖說貴為天子實則亦是肉骨凡胎,許多事情亦是無能為力。再者說世間最難為帝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皇上的苦楚不是一般人能體會的,皇上的孤獨亦非常人所能明白剔透。」

「這世上也只有你能懂我了。」玄燁頗為動容,牽起朱顏雙手緊緊握住,「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二人沿著迂迂迴回的永巷長街跑著,玄燁溫暖的大手一路緊緊包裹著朱顏冰冷的小手,愈跑愈快,直到二人都氣喘吁吁,將身後梁九功等一眾宮人遠遠甩落在後,方才停下大口喘氣。

玄燁面容熠熠生輝,有極其歡愉的笑意自心間傳至眉目之間。他一面喘著粗氣一面得意道:「總算是把這班奴才甩開了,成天到晚雷打不動地跟著我,真當煩透了。」

朱顏生生被玄燁拽著快跑了大半個御花園,身上這幅弱質皮囊又孱弱得很,只差沒害他岔過氣去,難得一見玄燁一副貪玩小孩模樣,卻哪兒還有心思逗趣,「你倒是跑慢點兒啊!我這要是成了大清朝唯一一個被皇上拖著跑斷了氣兒的皇后,那不得流芳百世了?」

聞言,玄燁笑得越發開懷,「流芳流芳,我的皇后可不就得流芳百世么?只有一樣兒,你是斷斷不會這般荒誕死去,你將與我同享萬壽,同生共死。」說到末尾,深邃雙眸已盈滿神情脈脈。

同享萬壽,同生共死?朱顏下意識別開臉去,訕訕鬆開玄燁的手,徑直旋身踏雪走了開去。

玄燁僵在半空的手陡然空空如也,忽覺徹骨冷意襲來,彷彿倏忽間全身的暖流皆被朱顏的手抽走,轉瞬便置身冰窟之中。溫心愉悅的笑容像一株開敗了的花,漸漸枯萎在嘴角。他獃獃站立雪中半晌,眼見前方的一抹倩影離自己愈來愈遠,心頭突然一疼,飛一般地衝出去,追至朱顏身後打橫將其抱起。

猝不及防,朱顏駭了一跳,且驚且氣瞪著玄燁,「你做什麼?快放我下來!」

玄燁俊眉上揚,狡黠一笑:「偏不。」

朱顏掙扎著想下來,無奈一具小小女子軀體的氣力怎敵眼前越發身強力壯的少年體魄。玄燁本存了戲耍的心,懷中人兒愈是掙扎他愈是箍得死緊,嘴角的黠笑益發加深:「你再亂動,我就把你摔下去。堂堂的大清皇后若是摔了個四仰八叉的,我看你往後還怎麼見人。」

朱顏哭笑不得:「堂堂的大清皇帝竟是這般撒潑耍賴,你倒是不害臊了?」

玄燁回得倒是乾脆:「不害臊。」

頓了頓,兩人相視,露齒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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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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