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殺人滅口
主僕二人步履沉重踏出尚方院之時,雪已停歇,天際灰悶陰沉,直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安德三抬眼望天,又偷覷著朱顏,語含擔憂:「皇後主子,眼看這天兒似要下雨了,您還是坐上攆轎快些回宮吧?」
朱顏卻忽然站定了,遠眺天際,深深吸了一口冷氣:「若是能兜頭兜臉痛痛快快淋一場雨,不知能否洗去心中的苦悶?」
安德三嘆在心頭,一張臉頓時苦哈哈:「我的好主子哎,您可別嚇奴才了!奴才知道您心裡頭苦哇!可眼下這慧妃還等著您救哪!您這要是淋雨淋出病來,可不白白讓那昭妃奸計得逞?」
「瞧把你著急的。」朱顏終究沒有坐上暖轎,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著,「小三子,你剛才也都一一聽見了,紫玉、林忠、環佩皆眾口一致,環佩那丫頭還真是蘇想容的好奴才,一心為主報仇,真是苦了她了。方才從環佩的言行之中看得出她確實並不知那鬼火的主使者是何人,到了如今她依然深信鬼火是冤魂所化,或許她更願意相信那是她的主子顯靈,回來冤魂索命。至於利用神鳥綁縛於斗篷之上藉以裝神弄鬼一計,她竟說是蘇想容託夢告知,當真是一個絕妙的借口。」
安德三從隨侍內監手中接過油紙傘,揮手遣退一干人等,「顏貴人眼見著就快得蒙聖寵,奴才瞧著皇上對她很是另眼相看,若是順利承寵,來日定然會有一枝獨秀之時。卻慘死於承寵當夜,這份冤屈就連奴才都忍不住扼腕,何況是環佩這家生的心腹奴才。只是奴才想不明白了,那鬼火的主使者為何出手相助於環佩?莫非真是看不過眼,為慘死之人申冤,亦或真是與慧妃有關?」
已有小雨點有一下沒一下滴落,朱顏伸手去感受雨點濺落肌膚的冰涼觸感,「從錦貴人被鬼火燒死一事看,慧妃確實可疑,似乎就是在告誡昭妃該適可而止了。但那鬼火的主使者若真是慧妃,她又怎會助環佩謀害自身?從這點看,卻是說不通。」
安德三急急撐起紙傘緊隨朱顏身後,細細冥想,遲疑道:「主子您早前說鬼火不會是昭妃做的鬼,這些天來昭妃的言行確也不似鬼火主使者。只是奴才又想著或許……錦貴人之死就是昭妃下的手,錦貴人咬著慧妃的玉佩不放,她這一死便成了慧妃『殺人滅口』的絕佳罪證。您想會不會是錦貴人受昭妃之命利用玉佩栽贓慧妃,卻不知反為昭妃利用而死。奴才細想,昭妃對錦貴人之死顯得實在是一反常態,過分激切。她們二人既無姐妹之情,昭妃之舉豈非造作可疑?她鈕祜祿一族又豈會缺這麼一個只有姿色卻毫無心計的庶女?昭妃此計既除去礙眼的庶出妹妹,又極有可能致慧妃於死地,豈不一箭雙鵰?」
朱顏沉吟,搖頭道:「我也曾如此想過,確實這麼想彷彿更接近真相。若真是如此,鬼火的主使者便真是昭妃了。可偏偏……並不是昭妃。你想,昭妃雖一心想除去慧妃,卻也不必如此詭異行事,大費周章。前頭已有常答應之死將矛頭指向慧妃,再有顏貴人之死,實則慧妃當真是百口莫辯了。若非龍胎護身,我又苦苦相護,慧妃只怕早已倒台,又何須再捯飭出鬼火的名堂來?目的為何?」
安德三眉頭皺得老高:「主子莫忘了,您是中宮,後宮是您在管制,出現鬼火這樣兒的大事您若是查不清真相,給不了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乃至眾人一個交代,您將失去中宮威儀。而這,不恰恰是昭妃千盼萬盼的么?」
朱顏腳步剎那一滯,腦中如有驚雷閃過,眼中有鋒芒畢現:「若真是如此,豈止一箭雙鵰?」
安德三抬頭時,面容冷肅而堅定:「皇後主子,鬼火一案不宜一拖再拖。若是再查不出那人,于慧妃倒是無甚大礙,對您卻是極為不利。左右昭妃狼子野心,歹事做盡,遲早是要除去的,即便今次鬼火當真與她無關,主子也是不能放過她的。既然如此,就讓她成為鬼火主使者吧!她若真是主使者,那咱還真沒有冤枉了她,若不是,也可藉此機會徹底扳倒她,為了主子后位穩固,主子切不可心軟。」
朱顏駐足,回望安德三,眸中儘是溫色:「我明白你的心思,為救慧妃也罷,為了后位也罷,只要昭妃倒台,一切皆能迎刃而解。遏必隆將再有庶女進宮,本宮索性便求得皇上封她為妃,即便昭妃倒台,鈕祜祿一族也是『後繼有人』,想來遏必隆也不敢造次。只是遏必隆與鑲黃旗緊密相連,牽一髮而動全身,他若是想盡辦法力保昭妃,以大局思慮,只怕當真是輕易動她不得。」
安德三面不改色:「主子說的是。只是當下再也顧不得許多,昭妃本身便是罪有應得,為了剷除奸妃,就是鋌而走險又如何?奴才願為主子做一切事情,主子只需好心做好事兒,逼不得已時,壞事兒便由奴才一人擔著。」
朱顏鼻頭忽然一酸,輕輕搭上安德三手背,感受著他溫暖的體溫,昂首向前走著,語中染上寵溺的笑意:「聽聽,有人又在那兒表愚忠了。什麼事兒我們一起擔著。」遙望天際,神色有一瞬的恍惚,「自打我出現在這宮裡,一路上都是你陪伴在側,我的冷暖只怕也只有你最明白了,往後的日子能始終待我不離不棄的人,我唯一確定的興許只有你了。」
安德三先是一怔,隨後低下頭偷偷抹了抹眼角,笑道:「主子說什麼呢,就愛拿奴才尋開心。待您不離不棄的人多著呢,後宮這麼多嬪妃,皇上心裡頭可只有您,這輩子都會待您不離不棄的,您方才這話兒要是讓皇上聽了去,皇上該傷心了!」
「是么?」油紙傘微微一斜,恰好有一滴雨水滴落朱顏眼角的墜淚痣,鮮嫩的紅剎時晶瑩欲滴,宛若血淚,被灰暗的天色一襯,平添幾許凄清悲涼。他只是隨意置之一笑,便轉回正題:「林忠也罷了,紫玉那一番話可讓你心裡頭明白了什麼?」
「奴才明白。只是那紫玉既已背信棄義,她的話咱們是否真的要全然相信?」
朱顏渾然不覺細嫩的手在風雨中已然凍得生冷僵硬,一滴滴被風帶著斜斜打入的雨點彷彿能刺透肌理滲入骨血,這種冷令他萬分清醒,漸已平復了紛雜的心境:「背信棄義么?若是她真正的主子並非慧妃,便也算不得背信棄義了。」
安德三愣了愣,不解道:「主子的意思是?」
「紫玉並非慧妃家生的婢女吧?」
安德三回道:「並不是。她與奴才一般大小進的宮,最先是花房的奴才,偶然幸得太皇太后喜歡,調去了慈寧宮當差,後來奉太皇太后之命和另外一位姑姑入乾清宮御前侍奉,再到後來才被皇上賞賜給慧妃為掌事宮女。」
朱顏左眼忽然一跳,他伸手微微揉了揉,冰涼指尖恰好觸及眼角鮮明的墜淚痣,心裡似乎一剎那間湧上一股子酸澀之感。有片刻的遲疑,方才開口問道:「另外一位姑姑是?」
安德三面色一時黯淡下來:「便是已經歿了的無果。」
厚重雲層深處突然驚起一記悶雷。
大雨即刻傾盆。朱顏拿過安德三手中的油紙傘,看了一眼他已經濡濕的後背,抬高手臂將油紙傘往他頭頂移去。
「皇後主子,奴才無妨的,倒是您……」
安德三焦急語聲未落,重重雨簾之中,忽有急躁腳步聲踏雨而至,來人似乎有十萬火急的事,連傘都不及打。
「皇後主子!主子……不好了,咱宮裡走水了!」來人一面喊著一面甩袖打千兒,膝蓋一落地便濺起了亂飛的清透雨花。
「小信子?」朱顏蹙眉,「哪兒走水了?快起來說話!」
小信子渾身濕透,雨水順著他的帽檐直往下竄:「回皇後主子,咱宮裡頭耳房走水了。方才火勢嚇人得很,圓月和宮棠都被困在了房中,房門不知為何從外頭鎖得死緊,奴才們撞也撞不開!眼下他們正著急砸著鎖兒呢!在外邊兒叫喚也得不到一聲兒回應,奴才真怕她們倆活活被大火給……」
朱顏心下一疑,迅速往坤寧宮的方向走著,一面疾言吩咐道:「小信子,本宮的攆轎還未走遠,你快快去追回。」
「嗻!」
「好在老天幫忙,下了這麼一場大雨,但願不會再出人命。」走得過快,朱顏鞋上的緞面已被雨水濺濕,冰涼的冷意一絲一扣如蠶絲貼著肌膚纏繞而上,似乎連聲音都被寒冷侵襲,「安德三,這場火來得真是及時,就好似這場雨一般,一切,都是那麼的及時。」
安德三黑眸微冷:「奴才以為她們二人不是都死了便是只得一人存活。」
坤寧宮西偏殿寢室之中,一座臨時搬來的六扇屏風將寢榻與外面隔絕開來,屏風裡頭人影穿梭晃動,不時傳出太醫囑咐宮女做事的低沉聲音。
朱顏被玄燁攔在了外間,只能幹巴巴坐著,著急卻不能表露,如坐針氈。
玄燁目光從未離開朱顏:「內監來報坤寧宮走水,把朕駭著了,所幸你安然無恙,不然朕可怎麼辦才好?」
朱顏一顆吊著的心緩緩歸位,望著玄燁因過分擔憂急切而被雨水濡濕了的頂戴,不禁上前為他取下,一面道:「皇上又急了吧?看你被雨淋的,我這不好好兒的么?」語聲漸染哀嘆,「只是可憐了圓月和宮棠。」
玄燁牽過朱顏雙手,方一觸碰到冰涼的肌膚,眉頭不由得高高皺起,兩眼一瞪,苛責道:「還說朕,這雙手都凍成冰了!」目光隨後移向朱顏身上,終至鞋面,更添了一絲不悅,「來人,即刻給皇后換裝,再速速備個湯婆子來。」
一番有條不紊的忙亂,帝后二人各自端過宮女奉上的薑茶,二人各懷心事。玄燁只略略喝了幾小口便將茶盅隨意擱下,不悅之色溢於言表:「近來後宮風波不斷,坤寧宮更是不時鬧出人命,朕就是想撒手不管都無法安下心來。」
朱顏心中微微一緊,旋即起身深深一福,低眉順眼:「是妾管治無方。」
玄燁親手扶起朱顏,半是心疼半是低斥:「朕並無苛責你之意,你如此緊張做什麼?朕只是擔心你的安危罷了。若是坤寧宮不祥,朕還是為你另擇一處宮殿吧?眼下適逢走水,也需時日清理修繕,不便居住。」
朱顏道:「妾先謝過皇上隆恩。只是實在不必如此大費周折,坤寧宮本是鳳翔之地又豈會是不祥之所?近來風波不斷妾相信並非天意,只要皇上給妾多些時日,妾定會查清這來龍去脈。」
玄燁一面牽著朱顏落座高位,一面輕聲道:「近日你要查清的事情可真不少,朕實在是怕你累著。不過你既然這麼想,朕依你就是。朕已命人速速清理燒毀之地,所幸上天護佑,大火併未蔓延,左不過是一處小小耳房,離你居住的寢殿有些距離,修繕之時應不至擾你清凈。圓月的屍身也已抬出了坤寧宮,他們自會妥善安置,你就不必為此傷神了。」
朱顏眼前浮過圓月清朗秀氣的面容,忽然心頭泛過一陣酸楚,不自覺間竟發現聲音都哽咽了幾許:「圓月……」
話未說完,殿外忽然傳來平嬪哀戚的哭聲:「姐姐!姐姐……你可還好么?」進得殿中她才發現玄燁也在,一怔,忙不慌福身:「皇上萬聖金安,皇后萬安。見著皇後娘娘鳳體無恙妾這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是著地了。」
玄燁只瞟了平嬪一眼,淡淡道:「起吧。」
朱顏勉強笑笑:「說到底還是親生妹妹好,還是平嬪記掛著本宮這個親姐姐。賜座,來人,上薑茶。」
「謝皇上、皇后。」平嬪旋即落座,一雙清澈滴溜的眸子不住往內室瞟去,「姐姐,究竟是傷著了誰?可嚴重?」
朱顏輕嘆一聲,道:「大火困住了圓月和宮棠,宮棠太醫正在裡邊兒治著,也不知是好是壞,本宮這顆心七上八下的。」
平嬪神色慌張,幾乎從椅子上站起來,「那……圓月呢?」
朱顏冷眼看著,不動聲色,只是刻意哽咽了聲音:「圓月……已經歿了。」
「什麼?」平嬪很是吃了一驚,轉瞬已是梨花帶淚,哭腔濃厚,「圓月……她怎會葬身於火海了!她伴著妾長大,待妾如同親姐,她吃過不少苦頭,妾還想著將來為她向皇上皇后求一門好親事,何曾想過她竟會這般慘死!姐姐,為何會無端走水?究竟是天災亦是人禍?」
「妹妹這話問得好。」朱顏端出哀戚神色,嘆道:「快把眼淚擦擦,皇上面前別過於失態才好。坤寧宮走水乃是大事兒,是天災也好,人為也罷,總是會查明的。前頭已無端死了兩名內監,這會子又險些出了兩條人命,可見事出絕非偶然。」
玄燁點頭,道:「皇后說的沒錯。」年少俊容一肅,一時滿室無聲,「安德三,宣坤寧宮所有奴才進殿。」
「嗻!」安德三豈敢有一瞬的耽擱,忙不迭便宣人進了殿。
一應宮人齊齊整整垂首跪著,滿殿針落可聞,愈顯得內室太醫和隨旁宮女救人的嘈雜聲,令人心生不安和凝重。
玄燁手中把玩著玉扳指,狀似漫不經心道:「是誰最先發現的走水?」
小信子於人群中低低應答:「回皇上,是奴才。奴才起先是聞著了煙火味兒,這才看見了不遠處的濃煙,匆匆趕過去時,屋裡頭已全是大火。奴才沒有聽見裡頭有呼救聲兒,也不知是否有人,想推門看看時才發覺門上上著好大一個鎖兒。門既然從外頭上了鎖兒,奴才還以為裡頭沒人呢。」
平嬪疑道:「如此駭人的大火,她們二人怎會沒有發出半點兒呼救聲?難道是……走水之前她們已然被人打暈?」
朱顏搖頭:「就當是事先被人打暈,被火灼燒的疼痛已足夠把她們疼醒。若說走水之前兩人皆已遇害倒是說得通,如若宮棠也一同歿了,可宮棠卻還活著,這便說不通了。」
玄燁沉聲道:「門從外頭上了鎖,顯而易見是有人蓄意放火謀殺,既然是蓄意,自然不願讓人過早因為呼救聲而救下人來。小信子,人救出來之時是否周身都被綁著,嘴裡又塞著布條?」
小信子恭恭敬敬回道:「回皇上話,確如皇上所言,皇上英明。」
朱顏悶悶呼出一口氣,道:「這便是了。」
玄燁怒而拍桌,「簡直膽大妄為!還將皇後放在眼裡嗎!明目張胆在坤寧宮如此行兇!待查明何人所為,朕必要他五馬分屍!」
滿殿宮人無不噤若寒蟬:「皇上息怒。」
這時太醫從內間匆匆出外稟報:「皇上,皇后,宮棠姑娘……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