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夜探冷宮
殿外疾風驟雨,不時一記驚雷攪動著所有人的心魂。大雨帶來的冷意橫衝直撞,如靈活翻動的藤蔓,一絲一縷纏繞上殿內諸人單薄的體魄。
朱顏坐不住了,急道:「傷勢如此嚴重么?本宮進去看看……」卻被玄燁制止。
「皇后莫急。」玄燁眼底的怒火夾雜著一絲難得的柔情,凝著朱顏,「火吻之人只怕是可怖駭人,皇后不要接近。孫太醫,無論如何也得留著宮棠一條命,行兇之人還需靠她指認呢。她若是死了,行兇之人抓不到,朕就讓坤寧宮的所有奴才一同陪葬,」森冷眸光掃視一地宮人,「這些人當中必有行兇之人,寧可錯殺一百,決不可放過一個,朕要所有人都知道,皇后之尊是如何不可欺凌!」
朱顏心頭微微一震。耳邊便只聽得滿殿宮人戰戰兢兢的「皇上息怒」,半晌才回過神來,「皇上言重了。無辜之人怎能讓其白白受冤而死?宮棠向來身子骨硬朗得很,既已逃過此劫,妾相信她定能保住性命。孫太醫,你且仔細說說宮棠的傷情。」
孫之鼎躬身應道:「皇上、皇后,宮棠姑娘身上的灼傷處倒是不多,只是手腳小幅灼燒,已用藥物清理過了,如若能活下來,傷處不受感染倒是無大礙,只是留下醜陋疤痕卻是在所難免。其致命之處在於吸入過量高溫濃煙,積物於喉中,致呼吸不暢,微臣已施針灸,方才催吐了兩次,原該有好轉,眼下卻再度陷入昏迷,高熱不退,若三日之內依然反覆高熱,昏迷不醒,微臣便無力回天了。」
朱顏道:「盡你所能便是。」
孫之鼎只低著頭,不敢伸手去擦滿額頭細碎的冷汗,「太醫院必定竭盡全力保宮棠姑娘一命。如今微臣該做的都做了,餘下的只能看天意了。」
玄燁蹙眉揮手。孫之鼎立即會意返回內間救治宮棠。
「都退下吧。」朱顏無波眼眸在眾人身上輕輕轉了一圈兒,「小信子留下。」
見宮人盡數散去,平嬪用繡花絲絹拭去眼角晶透的淚珠,哽咽道:「皇上、皇后,妾想回去備些銀錢打點打點圓月的家人,妾便也告退了。」
玄燁面色趨於平靜,只淡淡道:「畢竟曾經主僕一場,快去吧。」
朱顏喝下半碗薑湯身上才慢慢有了一股暖意,冷眼看著平嬪遠去,才緩緩開口道:「小信子,坤寧宮裡平日誰和小運子、小桂子走得近?」
小信子略有遲疑,「是奴才和黃鈺。」
朱顏定定盯住小信子,話中有話:「你是第一個發現走水的人。」
小信子一哆嗦,說話也不利索了:「皇、皇後娘娘……奴才絕非兇手,奴才雖和小運子、小桂子走得極近,卻也不到那為他們二人豁出性命報仇的份兒上,況且奴才覺著他們二人的死頗有蹊蹺,絕不是圓月姑姑、宮棠的過失,又何必費這麼大的功夫謀殺她們呢?還請皇上、皇後主子明鑒!」
玄燁和朱顏對視一眼,薄唇上揚卻無一絲笑意:「還算你聰明。朕問你,小運子二人的死既然不是圓月、宮棠的過失,那麼,會是誰的過失?」
數九寒天,小信子冷汗直冒:「回皇上,奴才、奴才以為小運子、小桂子的死和縱火焚燒圓月姑姑、宮棠為同一主使者所為,都是為了殺人滅口。而這個人絕非皇後娘娘,因此此事絕非皇後娘娘的過失!」
朱顏抿了口薑湯,眼中透出對小信子的一絲尋味:「殺人滅口么?你仔細說說你的想法,別怕,說錯了皇上和本宮都不會怪罪於你。」
玄燁平聲道:「說。」
「嗻……」小信子唯唯諾諾,「小運子、小桂子是打撈顏貴人屍身的人,諸人皆知,皇後娘娘認為顏貴人身上搜出的玉佩是他們之中一人趁人不備做了手腳將玉佩偷偷塞入屍身手中,嫁禍於慧妃,他們二人遭皇後娘娘審問,難保不會招供,為保萬全,最好的辦法便是殺之滅口。而負責二人飲食的圓月姑姑和宮棠便是最好的殺人工具,只要事後再將這殺人工具滅口,一環扣一環,到最後便誰也不知主使者是誰了。不僅如此,宮裡頭只怕還會傳出皇後娘娘為保慧妃,不惜巧設名目為慧妃滅口,末了皇後娘娘反倒成了那殺人滅口之人!」
「誰敢如此污衊皇后!」玄燁冷然輕斥,頓了頓,又道,「皇后,這小信子倒是個可塑之才,將來磨他一磨,也不輸安德三。」
朱顏附和一笑,轉頭正色道:「小信子,這些天你什麼事兒也別做了,就盯著黃鈺吧,直至宮棠醒來之時。」
小信子呆了須臾,慌忙應下了。
是夜。玄燁留宿坤寧宮。
玄燁獨自一人於寢宮之中翻閱奏摺,手中翻動著紙張,眼神卻不時往玄關處望去,原本披在肩上的黑狐織金團龍玄色大氅滑落在地都不自知。
棉帘子被人輕手輕腳掀開,一股子冷氣隨著梁九功簌簌而進。他手中呈著溫熱湯羹,躡手躡腳擱置在玄燁身前的案几上,又靜靜倒退兩步躬身站著,隨侍在側。
玄燁隨手扔下手中奏摺,捏了捏鼻樑骨,問道:「皇后還沒回來?」
梁九功回道:「娘娘走了還不到一刻鐘,這時辰想必是不會回來的。皇上莫憂心,娘娘有安德三隨同,又有納蘭大人暗中保護,縱然那些個鬼火多麼的駭人,娘娘只會安然無虞。」
「朕還是瞅瞅去。」玄燁起身,卻不知是久坐傷神亦或是積勞過度,眼前忽有黑光掠過,身子微微一傾,梁九功猛一吃驚,慌忙扶住了。
「皇上!」梁九功低呼,「皇上略有不適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既然龍體欠安,奴才還是宣太醫給您看看吧?」小心翼翼扶著玄燁坐下,利索拾起地毯上的大氅披到玄燁肩上。
玄燁定了定神,眼中掠過一絲不解,旋即擺手道:「不必了,一宣太醫勢必驚動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如此一來皇后又將添多一樁頭疼事兒,後宮已經夠烏煙瘴氣的了,朕就別再添亂了。朕好得很,你隨朕找找皇後去。」
梁九功搖頭嘆氣,「皇上愛重皇后,可您也得顧惜著點兒龍體才是啊!您說您這天寒地凍的夜裡如何能出外吹風?娘娘就是心疼您的身子才不讓您一同前往,娘娘還特地囑咐奴才給您熱上一盅湯羹,娘娘還說了,若是奴才不能看住皇上,讓您出去撒了風兒,回頭定重重懲罰奴才。皇上,娘娘這也是愛重您哪,您回頭若是撒了風著了風寒,可不得驚動太皇太后、皇太后?屆時娘娘可就沒法兒安心查那鬼火之事了。」
玄燁斜睨梁九功,沒好氣道:「就你話多。」卻也旋身回了座。
梁九功這才眉眼帶笑:「皇上,您趁熱喝點兒湯羹,坤寧宮小廚房做出的湯羹您是最喜愛的了。」
大雨方歇,深宮之中四處瀰漫著一股濕冷之氣,如毒蛇般四下游竄,彷彿還「噝噝」吐著寒氣。
入了夜的宮闈晦暗不明,宮燈難以照明每一處角落,更多的深牆冷瓦為黑暗所吞噬,整座宮城都籠罩在無聲的暗黑和死寂之中,每一處黑暗似乎都暗藏一隻吃人猛獸。
烏泱泱的寒鴉偶被飄蕩的鬼火驚起,怪叫著逃離開去。人面鳥在更高的天際遨遊,和它們的主人一樣,睥睨著整座沉睡的皇城,就好像它們才是這個皇城真正的掌控者。
沉悶的馬蹄底敲擊潮濕石磚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長街響著。
安德三垂首緊隨其後,著急道:「皇後主子,天兒冷,您怎麼就半途下了轎攆了呢!這天兒可沒個準兒,一會要是再下雨了呢?」
朱顏加快腳步,「不擺脫他們,皇上可不就知道我去哪兒了嗎?」
安德三臉僵了僵,心上突然襲來一種不祥之感,戰戰兢兢問道:「皇後主子,您這到底是要去哪兒啊?」
「冷宮。」
安德三打了個寒蟬:「皇後主子,冷宮那邊奴才叫人盯著呢,並無傳來任何異動。」
朱顏並未放緩腳步,幽幽道:「冷宮那地方……即便你吩咐人盯著,他們想必也不敢深入其中,就是進去了,出不出得來還是個問題呢。時間緊迫,如此一來,我還不如自己進去一探究竟。」
朱顏在擒澡堂中匆匆換過早已備妥的太監服飾,馬蹄底鞋隨意一扔,攜了一臉苦相的安德三偷偷潛出。早前為便于禁衛四處梭巡,已破例暫免各處宮門晚間下匙,這回倒是極為方便他們主僕二人偷偷行事。容若那邊也已打過招呼,是以禁衛一旦見著安德三均打過照面后便輕易放了行。過乾東五所,再往北走一段路便已現荒頹之景,寒風掠過之時,空氣中彷彿已經夾雜著冷宮的腐敗死氣。
黑雲壓低,雨點逐漸低落。
朱顏腳步緩了緩,側面道:「你要是害怕便留在這兒等。」
安德三下意識偷偷環顧了四周,脖子被寒冷一吹,只差沒渾身哆嗦,「主子說的是啥話兒呢!奴才哪兒能讓您獨自一人進那晦氣的地方?奴才不怕!奴才護著主子!」
朱顏輕笑出聲,「就你這樣兒你還護著我,我可先告訴你啊,那地方夜裡可真的嚇人,聽說真正的鬼都在裡頭呢!回頭你若是嚇尿了褲子別覺得丟臉啊!」
安德三挺直了腰桿,愣是死撐著:「奴才真的不怕!主子不怕,奴才就不怕!不、不怕!」
「你們古人最信鬼神了,不怕才怪。」朱顏嘴唇上揚,嘀咕了一聲,兀自向前走去:「得了,走吧!」
遠遠的,寒風中送來一陣陣歌聲,竟是出奇的悅耳動聽,只是忽遠忽近,斷斷續續,又悲凄如泣,恍惚聽起來猶如女鬼的哭聲,聞者無不起雞皮疙瘩。
主僕二人躡手躡腳進了破敗大門,哀怨的歌聲猶如在耳邊絲絲環繞。庭院依然荒草叢生,半空飄忽撲閃的鬼火在這般情景下愈加詭異可怖,一腳就像是踏入了地獄之門。
朱顏雖然是第二次來冷宮,卻不曾仔細觀察過,駐足凝望院子上空略微密麻的鬼火群,不禁疑道:「這兒的鬼火比任何地方的都多,你發現了嗎?」
安德三早已縮成一團躲在朱顏身後,聞言也只是探出了半顆頭看上天,瑟瑟縮縮:「還、還真是……該、該不會是……」後半句「這兒真的有鬼」沒敢說出口。
歷來冷宮都是深宮被棄女人宿命的終結點。她們所有的期盼、不甘、怨懟、仇恨、凄苦最終都隨歲月化作齏粉,或許連魂魄都被禁錮在這個破敗不堪的地方,如同她們失敗的人生,日日夜夜不得解脫。
經過迴廊,再往裡頭走去,悲凄的歌聲更加清晰入耳,歌聲被風輕輕吹散,幽幽然,如一縷帶著陰冷寒氣的青煙鑽入耳里,竄入心裡。
主僕二人尋著歌聲而去,經過偏殿時,裡間點著一抹微微燭光,被風一吹,忽然滅了。這個偏殿正是朱顏上次被燭火燒臉的地方,一想到仍然心有餘悸,他屏住呼吸,領著安德三悄悄繞過偏殿,當踏進第二院落時,不禁怔住。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熟悉的異香。
雨點逐漸匯成細細雨絲。院中不出意料,荒草叢生,和前面的廢棄庭院沒什麼兩樣,不同的是這個庭院中央有一條青石板石塊小路,上面布滿青苔雜草,原本也沒什麼出奇,奇怪的是小石路的兩邊被人放置了長排白色蠟燭,一支約有一寸高四指寬,一邊各一排,整齊排布,約莫隔著一個巴掌的距離便立著一支。燭光竟是妖異的藍綠色,和空中四處飄浮的鬼火如出一轍,一縷縷燭火在風中搖曳,大風幾近吹滅之時又霍地活過來,萬分詭異。
悲戚的歌聲順著小路飄忽而來。月牙隱去,夜色低迷,足有半人高的雜草叢盡頭隱約有白影晃動,歌聲似乎就是從那裡傳來。
安德三的小腿開始不聽使喚微微抖動。朱顏已無暇顧及他,心中有疑團已經如抽絲般慢慢解開。為了不驚動這裡的任何人、物,他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到了極點,輕輕拿起一支蠟燭立在掌心之中,突然一愣——這白燭輕得過分離奇,根本不似一般的蠟燭那般的重量,更像是拿著一小塊棉布。還沒細細察看,空氣中瀰漫著的異香頓時撲鼻而至,顯然那味道便是出自這裡所有的蠟燭。而異香之中暗藏著的另一種味道對於朱顏而言,並不是陌生的。
他兩眼一眨也不眨緊盯住燭火,將它托高與目平視,迎著雨絲,燭身盡淋濕,燭火卻燃燒得正歡,沒有一絲熄滅的徵象。恰好一陣大風兜頭而來,借著這股嗚嗚聲,他對著燭火猛地吹了一口氣。果不其然,燭火猛地倒向一邊,就在幾乎熄滅之時又陡然燃起。迎著風怔了怔,朱顏頓時失笑。大風都吹不滅它,還指望小小一口氣能滅了它嗎?
安德三瞠目結舌:「主子,這、這、這……」
朱顏警戒望向雜草深處飄蕩的白影,對安德三做了個無聲的噤聲動作,聲音低得幾乎隨風散在了空氣中:「你聽說過長明燈嗎?」
安德三獃獃道:「長、長明燈?」抖著手指著朱顏掌心中的白燭,「這東西是長明燈?不、不是古墓中才有的嗎?」
朱顏點點頭,后又搖頭,低聲道:「長明燈燃的是一種特殊的燈油,並不是像這樣的蠟燭。不過……」
話音未落,身後忽然傳來隱隱的腳步聲,雖然也是刻意放輕了落地的重量,但在這般氛圍下,朱顏的神經提高到最敏感處,還是耳尖地聽到了。和安德三迅速對視一眼,朱顏急忙將白燭歸回原地,拉著安德三快速隱入了草叢之中。
天色暗黑,借著燭光隱約可見來人也是身著內監服飾,身量纖細,但匆匆而過,看不清容貌。他輕車熟路往草叢深處走去,直奔白影所在的地方。
須臾,歌聲戛然而止。
細雨如絲。二人貓在草叢中,朱顏見安德三止不住的發抖,又氣又好笑地拍打了他的頭,低聲耳語:「看看後面還有沒有人來。」二人又悄悄盯了須臾,見再沒人來,朱顏才伸手往白影所在的方向指了指,這一看之下不免一怔——那地方哪還有什麼白影?心下一急,忙示意安德三緊跟在自己後頭,率先貓著身子秉著呼吸踮著腳尖偷偷潛出草叢,沿著青石板石塊小路一步一步緩慢無聲地逼近方才白影所在的方向。
安德三哭喪著臉緊跟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