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冷宮之秘
白燭的盡頭沒有路,竟被一人高的雜草封住了路口,想要再往前進就得撥開茂密草叢,而那一頭已經沒有一絲鬼影,就連細微的聲音也沒有傳出。
一旦撥弄草叢,動作就是再如何輕微都會發出聲響。朱顏猶豫須臾,末了還是果斷撥開叢叢雜草,極盡所能輕步前行。
透過草叢縫隙,可見前方隱隱似有藍綠火光。
最後一叢雜草撥開之後,朱顏一雙瞳孔倏然放大,直勾勾瞪著眼前所見到的情景。
一片荒蕪空地之上,密密麻麻放滿孔明燈,足足有百餘個,每盞燈的燈罩在暗處都散發著淡淡的詭異綠光,而每個孔明燈的前面都立著一根白燭,白燭之上全都燃著詭異的藍綠火苗。所有的孔明燈都被一人高的雜草包圍其中,形成了一個古怪的大圈。再往前又是雜草叢生,無路可尋。
朱顏驚嘆:這真是一個極為隱秘的所在。他下意識抬頭望天。這片空地上方的天空鬼火極其密集,同樣雨淋不滅,被風一吹,紛紛朝著內宮的方向飄忽而去。
朱顏又低頭凝著孔明燈發了會痴,忽然,撇嘴一笑。四周藍綠色的火光映照著他似笑非笑的臉,就連眼角朱紅的墜淚痣都染上了那詭異之色,望之宛若鬼魅附身。
安德三一雙驚慌的眼睛四下張望,狠狠吞著口水,冷汗順著雨水直往下淌。
四周靜謐得有些過分,並未見白影和方才匆匆趕至的那名內監。
朱顏的注意力此刻卻全然被地上的孔明燈吸引,臉上甚至浮起一絲異樣的興奮,他蹲下身細看孔明燈,將它面前燃燒著藍綠火苗的白燭小心翼翼放進燈底部的支架中間,雙手撐著燈的底部,很快,燈罩受熱漸漸膨脹。
突然,無數腳步聲齊刷刷洶湧而來,通往石板小路的雜草被人踐踏在腳下,生生開出了一條大道。
火把的光芒刺得人兩眼生疼。
一座轎攆穩穩落地。錦緞棉帘子掀開,馬蹄底敲落地面,一張過分精緻的絕世容顏帶著恰到好處的如花笑靨驚艷而現。眉目生輝。
昭妃?
朱顏眉一皺,手一松,孔明燈頓時幽幽飛上夜空。待上升至與空中鬼火大約同一高度之時,燈罩霍然被藍綠色火苗迅速吞噬,一剎那間化為劇烈燃燒的火球,一瞬之間燈罩整個被火球吞噬,燃燒著藍綠火光,融入了空中密密麻麻的鬼火之中,飄飄忽忽而去……
昭妃目睹朱顏放飛手中的燈,卻宛若看不見朱顏的臉,慵懶而隱藏厲氣的聲音揚聲而出:「何人在此作祟!來人,給本宮拿下!」
昭妃一聲令下,即刻便有內監沖向朱顏和安德三,團團將他們包圍其中。
安德三見狀心道不好,挺身擋在朱顏面前,大喝道:「皇後娘娘在此,看誰敢?」
四周內監一時無人敢輕易動彈,卻也無人跪下行禮。
昭妃睨著安德三,驚疑道:「這不是皇後身邊兒的安公公么?你怎會在此?莫非你身後那名穿著內監服飾,方才放飛鬼火的人就是皇後娘娘?」
安德三正欲辯白,朱顏已按住他的手,信步走到前面,摘下內監頂戴,清冷聲音破空而出:「怎麼,本宮不過換了身衣裳,昭妃就不認我這個皇后了么?」
昭妃靜靜凝著朱顏足足有五秒鐘,笑而不語,末了才屈膝深深一福:「皇後娘娘萬安。妾竟不知娘娘還有喬裝易服的嗜好,險些失禮了呢。」
昭妃這一蹲兒安,四周圍的內監宮女才齊整行禮問安。
朱顏冷眼看著,彈了彈身上沾著的雨珠,含笑道:「都起了吧。若說失禮也是本宮失禮,這身衣裳原本無論如何也不能出現在本宮身上才是。若不是為查案之便,本宮豈能如此失儀?」
昭妃撫弄懷中湯婆子,大傘遮頂,就是一點雨絲也不曾濺落她身。她冷眼看著雨中狼狽的朱顏,唇邊的笑容綻放得再美也達不到眼底:「皇後娘娘只怕不僅僅是失儀吧?」
朱顏沉下聲:「昭妃此話何意?」
昭妃陡然收了笑靨,面目皆一冷肅,厲聲令下:「皇后涉嫌操縱鬼火之嫌,速速給本宮拿下!」
四周內監迅速收攏包圍圈。朱顏面色一變,手上頂戴一扔,傲立風雨之中:「本宮看誰敢?」
昭妃見內監遲遲未敢動手,入鬢長眉不怒而揚:「並非我有意得罪皇後娘娘,方才所有的人都看見了,是你親自放飛的鬼火。這夜深人靜的,你在此莫非是為了放飛孔明燈祈福不成?皇后本為查案之首,我為協助,這是皇上的旨意,如今皇後有了嫌疑,事關重大,但凡有任何可疑之處、可疑之人都不容錯過!我也只好越俎代庖一回了,出於查案所慮,想必皇上不會也不應怪罪於我,」美眸一眯,寒光盡聚,「你們還等什麼?拿下!」
「嗻!」一應內監不再猶豫,立即有兩名撲向朱顏。安德三一時氣瘋又急瘋,大喊「反了反了」撲向他們,只差片刻便要扭打在一起。
朱顏急喊:「安德三!」
此時傳來梁九功慌而破了聲的報唱:「皇上駕到——」
兩排刷亮的羊角風燈如急流般迅速湧入,急急引來皇帝的明黃攆轎。
昭妃眼中頓有恨色掠過。卻仍不慌不忙側身行禮如儀:「皇上萬聖金安。」
所有內監宮女無不慌亂下跪問安。
玄燁一張臉很是難看,難以抑制住的氣急敗壞顯露無疑。他看也不看一眼昭妃,徑直大步走向朱顏。梁九功慌忙撐了傘緊緊跟隨。
玄燁拿過傘遮住了朱顏頭頂的風雨,阻止他的屈膝福身,牽過他的手,聲音帶著隱忍的怒氣:「朕不是不讓你到這晦氣的地方查案么?你偏偏不聽。朕早已命明珠涉入查案,你倒是讓他舒舒服服在府里躺著,自己個兒全都攬在身上,半點安危不顧。這下可好,惹出這般大的亂子!若不是朕實在放不下心,今夜不定捅出多大的婁子!」
「皇上且莫急。納蘭大人畢竟是外臣,白日里出入宮禁有皇上特旨便也罷了,這更深露重的,總也得有所避諱才是。查案固然重要,人言可畏卻也不得不防。」朱顏環顧四周孔明燈,輕輕一笑,又道:「皇上看見這些個東西想必也已明白妾今夜此行可不是捅婁子來的,這一趟可是來值了。就算被人誤解,」清冷眸光與昭妃對視,「也是相當值當的。」
昭妃福身未起:「皇上,方才這院中所有人都親眼見到皇後放飛鬼火,逢此深夜,又是這般荒頹隱秘之地,皇后喬裝協同安德三鬼鬼祟祟出現在此處又做出那般舉動,難道妾不該起疑心么?」
玄燁蹙眉,冷道:「昭妃膽子見長,是不是朕給了你過多的權勢了?」
昭妃面色微變,仍從容不迫道:「妾查案心切,皇上若以為妾方才之舉是犯上作亂,傷及皇后顏面,大可廢了妾。」
玄燁冷睨昭妃:「朕知你查案心切,可皇后比你還急。皇后今夜此行朕是知道的,如此你是不是連朕也要一併懷疑?」
昭妃藏在袖下的手握得死緊,面上完好保持謙卑之態:「妾不敢。是妾蠻撞了,還請皇上、皇后恕罪。」
玄燁面色漸緩:「行了,都起來吧。」冷眼環顧四周孔明燈,又抬頭仰望夜空中密密麻麻的鬼火,一聲略帶佩服的冷笑自薄唇中輕嗤而出,「當真是有趣得緊。皇后,不如你再放一盞鬼火給朕瞧一瞧新鮮?」
朱顏接過玄燁遞上的暖絲帕,一面擦著發上、臉上的雨水,一面回道:「是,皇上可看仔細了。」
朱顏彎腰拿起白燭放於掌心,藍綠色火苗在風雨之中隨勢搖曳,不時有虛虛渺渺的光打在他柔和的面容之上,「皇上想必聽過長明燈?」
玄燁挑眉,望著朱顏掌心中的燭光,「自然聽過。長明燈古書中有載,原為帝王陵墓之中不滅之燈,寓意視死如生。始傳於始皇墓中,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怎麼,莫非皇後手中這蠟燭是長明燈?」
朱顏道:「度不滅者久之。相傳長明燈風吹不滅,雨淋不熄,世人卻鮮少見過。如今這一見,當真是非同一般。若是一般的燭火,在這寒風微雨之下,豈有不滅之理?然而皇上看看這燭火可有半分熄滅之象?」
玄燁冷眸未離燭火,奇道:「果真不熄不滅,」抬頭看向漫天鬼火,「鬼火的顏色跟這燭火的顏色如出一轍,看來鬼火便是由來於此燭了。」
朱顏點點頭,道:「早前我實在想不通為何鬼火能在雨雪的冬夜四處飄蕩不滅,直到方才遇見這白燭,終於茅塞頓開,」他先將白燭遞給安德三,一面說著一面又托起地上一盞孔明燈,伸手往中空的燈罩內壁抹了一把,手上立即沾上了一種白色半透明蠟狀物質,摻雜著濃郁香味和刺鼻氣味,「孔明燈燈罩之內塗滿了兩種東西——千里香和磷粉。千里香,顧名思義,是一種混合了多種花香的香料,香到什麼程度就不必我多說了。而另一種東西——磷粉,它有蒜臭味,在暗處會散發淡綠色磷光。而這大量濃郁的千里香必然就是為了掩蓋磷粉的味道了。磷粉極易自燃,若處於低溫之中,它一般不會自燃,就像這寒冷的冬夜,這麼多塗滿磷粉的孔明燈之所以能好好兒安放於此處便是因氣溫過低不足以使它自發燃燒。而這長明燭火……」從安德三手中接回白燭,像上次一樣將白燭輕輕安放於燈底部的支架中間,雙手撐著燈的底部,很快,燈罩再次受熱漸漸膨脹,「長明燭火能夠快速釋放熱量,待孔明燈受熱膨脹上升至半空之時,燈罩之內的溫度已足以令磷粉自燃進而引燃整個燈罩,如此,誰還能看出這漫天的鬼火原身竟然是一盞盞再普通也不過的孔明燈?」
朱顏話至此,鬆開雙手放飛孔明燈,果不其然,孔明燈升至半空只須臾便又迅速引燃。
朱顏又道:「磷火輕飄易隨風而動,如今寒冬多刮西北風,北三所地處六宮至北之處,這些大量所謂的『鬼火』經人放飛之後隨著西北風的方向飄向內宮,真是借盡了天時地利的妙處。磷火本就不懼雨水,只要長明燭火釋放出足夠的熱量,它便不會輕易熄滅,而長明燭火遇水更是不熄不滅,燭火不滅則磷火不滅。」
昭妃一抹似笑非笑凝在殷紅唇邊:「只是既然那鬼火能夠不熄不滅,為何每每到了白日便全然不見了蹤影?」
朱顏用手帕擦拭著手心的磷粉,淺笑道:「不熄不滅也是相對而言,萬物皆有生有滅。並不是說它會永遠都不熄滅,只不過是風吹不熄,雨澆不滅,待到燃料耗盡,它該滅還是會滅的。如今天氣極冷,磷粉極易燃盡熄滅,這裡距離六宮尚有很長的距離,若單單隻用磷粉引燃孔明燈只怕還未飄到御花園便已燃燒殆盡或因失了應有的熱度而熄滅,如此還怎麼徹夜四處飄蕩?這便是那人借用孔明燈妙處的原因了。這些白燭非常輕,可見長明燭燃料的分量極少,畢竟那人機關算盡,想必是算準了只夠一夜燃燒的分量,等到長明燃料燒盡,磷火也自然消失了。」
昭妃艷麗面容上輕輕暈開一抹恰到好處的狐疑:「皇後娘娘怎知這兩樣東西就是長明燈和磷粉?旁人只怕是聽也沒聽過的。」
朱顏將昭妃造作的表情盡收眼底,心裡冷哼一聲,面上從容端莊:「早於南宋便已有人明白磷質和鬼火出現的關係,只不過民間少有人知曉,磷火又常出現於荒郊墳地之間,人們因此多傳其為人死之後化作鬼魂所致。至於長明燈,它的傳說由來更久,但是此物確實是個謎,若非本宮多讀了幾本書,只怕也要被它迷惑了去。」
昭妃接過身旁內監呈上的一枚白燭,置於掌心掂了掂,頭也不抬道:「這般匪夷所思皇後娘娘竟能一一堪破,娘娘真是聰慧無雙了。彷彿那幕後的主使者就是您似的。以妾這般愚鈍的資質,就是窮盡一生都查不明真相呢。」
朱顏神色自若:「不論有人機關如何算盡,總有破綻之處。本宮並非有何過人之處,無非就是多用點心罷了,也是運氣使然。若不是今夜走這一遭,只怕最終還是難以如此抽絲剝繭,揭穿真相。不過昭妃還是過於自謙了,就憑你今夜突現此處便足可證明你也早已查到蛛絲馬跡,只不過比本宮晚到一步罷了。」刻意頓了頓,才悠悠道,「不然,你總不會是跟蹤本宮而來吧?」
昭妃咯咯笑出了聲,「皇後娘娘說笑了,妾怎敢?如今這鬼火從何而來是查明了,只是那幕後之人還不知是誰呢。娘娘可有頭緒?」
朱顏舉目眺望雜草深處,眼眸深似水:「不急。還是先把躲在暗處的人『請』出來再說。」
「哦?」玄燁眨了眨眼,少年帝王的氣定神色已全然回到他的眉目之間,「朕竟從不知這冷宮如此神秘有趣。」語畢只喚了梁九功的名字,後者便明白聖意,揚聲下了搜人的命令。
無需片刻,那身形瘦弱的內監便被御前侍衛押跪於濕冷地面上,小身板幾下掙扎之後也就縮著身子骨,低垂著頭不做聲了。
朱顏往那內監身後頭看去,見空空如也並無白衣女子的身影,不禁有些失望,仔細打量著內監,越看越覺得身形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抬起頭來。」
那內監卻將頭垂得更低了。御前侍衛中便有二人上前托住他的下巴,強行將他的頭往上掰。內監的頂戴被侍衛的蠻力頂了開,滾落在地,現出了茂密的三千髮絲及其清秀面容——分明是個女子。
安德三率先驚叫出聲:「東靈?怎、怎會是你!」
東靈此刻才放棄掙扎,對著玄燁的方向俯身於雨地之中磕了一頭,哭訴道:「求皇上恕奴才死罪!」
玄燁神色冷冽無瀾:「你不在鍾粹宮好好兒伺候慧妃,鬼鬼祟祟躲在這兒做什麼?」
東靈哭得極為可憐:「回皇上,奴、奴才……奴才只是奉命行事,奴才實在是身不由己啊!」
昭妃涼涼橫插一口:「奉誰之命?欲行何事?」
東靈瑟瑟縮縮半晌,拚命搖頭:「奴才不敢說。」
玄燁已無十足的耐性:「說!」
東靈聞言打了個哆嗦,終於還是銀牙一咬,畏畏縮縮道:「是……是皇後娘娘!」
朱顏面色猝然一變。
玄燁有一瞬的沉默。忽然,薄唇微揚:「是么?皇後娘娘命你來這做什麼呢?」
東靈拿眼偷看朱顏,被他冷厲目光給迫得低回了頭,聲音略略發抖:「皇後娘娘命奴才每夜到此點放孔明燈……」
朱顏厲聲打斷:「放肆!是誰指使你在此胡說八道栽贓陷害?」
東靈哭訴道:「奴才並沒有栽贓陷害!皇後娘娘,您不能因東窗事發便棄奴才於不顧啊!慧妃先殺常答應,可憐常答應卑微輕賤,慧妃又有龍胎護身,那件事便也不了了之,為何未能查清真相想必皇後娘娘最是清楚。後來慧妃越發有肆無恐再次下毒手殺害顏貴人,都是命林忠和紫玉動的手,顏貴人手中緊握的那枚玉佩便是慧妃賜予紫玉之物,想必是顏貴人慘遭毒手之時在掙扎之中從紫玉身上扯下。慧妃沒想到顏貴人之死會引起皇上龍顏大怒,不僅皇后,就連昭妃也介入查案,皇后便罷,只怕一早便是知情了的,可是昭妃定然是饒不了她,後來錦貴人無意間發現了那枚玉佩,眼見紙包不住火,慧妃只能求助於皇后,才有了後來這鬼火一事,皇后對於玉佩一事密不外傳,又借著鬼火將錦貴人滅口,皇后和慧妃沆瀣一氣,如若不然,為何線索一一指向慧妃,皇后卻不僅沒有挑明查清還頻頻有包庇之嫌?」
朱顏冷冷一笑:「安德三,給本宮掌她的嘴。」
「皇後娘娘,」昭妃突然開口,「娘娘怎的如此動氣?妾倒想聽聽這奴才嘴裡還能吐出些什麼來。」
玄燁冷眸如星:「皇后說了,掌嘴。」
昭妃暗暗咬了咬銀牙,默不作聲。
安德三還未得及上前掌嘴,東靈已經跪行至昭妃腳下,「昭妃娘娘,您救救奴才吧!奴才知道錦貴人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