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屍兩命
偌大的鐘粹宮過分的靜謐,針落可聞。除卻小廚房的雜役奴才,原有的內監宮女盡數充入辛者庫,空蕩蕩的內庭外院蕭瑟無人煙。
平嬪俏立廊下,身上一襲深粉銀鼠斗篷襯得她水靈清透。她逗弄著從延禧宮帶過來的那隻金絲雀,莞爾一笑:「姐姐,你成日里困在這金絲籠中很是無趣兒罷?也只有妹妹我能替你解解悶兒了。很快就會有精彩的好戲看了,你且先等著,千萬莫著急。」
這時,凝萃遠遠走來,待到近前福了福,低聲道:「娘娘,榮琳姑姑親自往小廚房看顧安胎藥去了。」
平嬪淡淡應了聲,攏了攏身上的斗篷,悠悠道:「那還等什麼?走吧!」
主僕二人往慧妃居住的東暖閣而去。凝萃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娘娘,您說這鐘粹宮裡好端端的怎會有鉤吻花?」
平嬪梨渦帶笑:「許久之前,本宮見那鉤吻花長得實在討人喜歡,又見慧妃姐姐是個愛花兒的人,一時興起便在那後院之中撒了把種子,沒曾想後來它竟生根發芽了,還長得這般動人。慧妃只當是野花,還是本宮央她莫要將其除去的呢。她見本宮喜歡,也就隨本宮了。你說當年若是慧妃將鉤吻花除去了,本宮哪兒還能看到如今這出精彩的好戲?」
凝萃眸中的恨意一閃而逝,恭聲道:「娘娘當真運籌帷幄。如此說來往昔承乾宮被搜出此花也是娘娘做的一出好戲了。」
平嬪腳步一滯,回過頭盯住凝萃,明媚的笑靨猶自掛在面上,只是沒有了一絲笑意:「怎麼,你這是在怨本宮害死了你的舊主子么?」
凝萃立即後退一步,雙膝下跪:「奴才不敢,娘娘若是覺著奴才不可信,大可將奴才送回辛者庫。」
平嬪把玩著手指上的玳瑁護甲,眼神始終落在凝萃面容之上,「凝萃,你莫以為本宮當真不知你心中那些個小九九。不過你若是真想為你那可憐的舊主子報仇,那你可是找錯人兒了。本宮多年來牽制於昭妃,那把鉤吻花的種子便是昭妃親手交予本宮的。至於昭妃想利用鉤吻花置誰於死地就不是本宮可以過問干涉的了,本宮充其量只是一枚棋子。你可是明白?」
凝萃咬了咬下唇,「奴才明白,奴才從未疑心娘娘,更未怨過娘娘,奴才只知娘娘受苦了。」
「受苦?」平嬪輕笑出聲,嗓音里卻儘是悲傷,「比起你那慘死的舊主子,本宮這不是還活著呢么?你知不知皇后早已疑心昭妃,她明知瓜爾佳氏背了黑鍋卻任她含冤慘死,你覺得你該找誰報仇?」
凝萃低眉順目:「奴才多謝娘娘指點。」
平嬪一隻青蔥般的手從絲綿緞子手焐子中抽出,理了理鬢邊被風吹散了的碎發,挑眉道:「你道本宮為何將你留在身邊兒?本宮喜歡你眼裡藏著的恨意,本宮恨的人就是你該恨的人,你我有著共同的敵人,你為本宮盡忠,本宮自然也會助你一臂之力。」
凝萃附身磕了一頭,堅定道:「奴才誓死效忠娘娘。」
平嬪淡淡「嗯」了一聲,伸出右手,「起來罷。」凝萃謝了恩起身扶著平嬪的手,「娘娘,若非您親口告知奴才那鉤吻花的來歷,就連奴才都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慧妃所為呢!昨兒個梁公公才從東靈房中搜出了千里香,想必是東靈供出來的。」
平嬪抿嘴道:「區區一點香料又算得什麼?昭妃身後可是站著一位精通旁門左道的李太醫呢。聽聞前不久安德三也在暗中找尋這香料,可惜坤寧宮出了那麼多事兒,他哪兒顧得及這許多,如今即便找著了也無濟於事了。到底還是昭妃的手快,伸得又遠,皇后即便有皇上撐腰又如何!」說到最後,吃人的恨意頃刻填滿雙眼。
尚未踏進東暖閣寢宮,一股濃厚的藥味已撲鼻而來。平嬪以絲絹捂住口鼻,露出嫌惡的神色,站在玄關處,低聲對凝萃道:「你在這兒守著。」
凝萃低頭應道:「是,娘娘放心。」
平嬪兀自掀了棉帘子進屋,慧妃跟前尚有一名接生嬤嬤近身伺候著,吃穿用度也一應優渥如從前。
平嬪掀開薄紗帷幔偷偷往裡瞧著,隔著六扇金漆點翠琉璃圍屏,隱約可見裡間寢室慧妃正側身朝里靜卧寢榻之上。嬤嬤正端了凈手的溫水自裡間走出。
平嬪免了嬤嬤禮,聲若蚊蚋:「慧姐姐可是睡著了?」
嬤嬤也輕聲回道:「回平娘娘,慧妃娘娘倦了,這才剛躺下,應是還未入睡。」
平嬪點頭,道:「這兒有本宮伺候著,你去小廚房張羅幾樣小點心來,一會子慧姐姐醒了可用些。」嬤嬤自去了。
平嬪拾了小碎步進了裡間,至寢榻前,凝望慧妃安寧的後背,上前為她掖了掖被角,長嘆一聲,「難為姐姐還能安眠,只怕過些日子想醒也醒不得了。妹妹有些話當著姐姐的面兒說不出口,憋在心裡難受得慌,既然姐姐睡著了,便由我倒一倒苦水罷。」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她輕輕坐於床畔,哽咽道,「姐姐,如今我真是希望你腹中的小阿哥莫要太快降生於世才好。你知不知他的出生之日將會是你的死期?皇上早已下了旨意,只待你將小阿哥產下便立即將你處死。後宮所有的命案人證物證均指向你,唯有東靈供出了皇后才是那幕後之人,可是咱們的皇上相信皇后,不信姐姐你啊!是啊,你是不知皇上偏愛皇後到了怎生地步,就算皇后謀害皇嗣,皇上竟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旁的又有什麼大不了呢?左不過是一些卑賤嬪妃的小命罷了。姐姐定然還記得皇上無端端撤走了六宮所有的茶葉,你道是為了什麼?那是因為皇后賞賜給六宮的茶葉均摻了墮胎藥!說到這兒,妹妹得向姐姐你賠罪了,皇后是我的親姐姐,她的話我不得不聽她的命令我不得不從。沒錯兒,這件事兒我不但一早便知情,更是幫凶。只是我即便知情又如何呢,即便不碰那些個茶葉終而懷上皇嗣又如何呢?皇后終究還是容不得我的孩子!所幸姐姐你還是有福氣的,生來怕苦,就是半滴茶水都不沾,小阿哥得以在姐姐腹中成長,如今終於也快到瓜熟蒂落的一日。只可惜也等不來母以子貴的一天了,這個孩子,給你帶來的不是福祉,只會是滅頂之災。」
平嬪眼中泛著冷笑,卻作低低飲泣聲:「姐姐,我原以為皇上待姐姐是有情意在的,再怎麼著總不至於到如今的地步,卻原來我還是錯了……錯了……這幾日我想了許多,想著皇上既然待你沒有真情意,那麼為何這些年來待你恩寵不斷,皇上待你的這份聖寵是不同於昭妃的,我還是看得出皇上是喜歡你的。原本我想著皇上是喜歡你的品性。只是當我那日聽到皇上對皇后說的一句話之後便什麼也明白了。你猜皇上說什麼?皇上說啊……皇后喜愛的一切他都喜愛。慧姐姐,皇后最喜愛的是蓮花啊,蓮花,而你的閨名是蘇依爾哈,莫非僅僅是巧合么?姐姐,這麼多年來你竟然是因名而得寵,當真悲哀!姐姐……是玥兒無用,玥兒幫不上你半點忙……不過姐姐放心,來日小阿哥我會央求皇上交予我撫養,我必定拚死護他安康成長,絕不讓人輕易欺負了去!」又嗚嗚乾哭了幾聲,才啜泣著跑出了暖閣,掀開棉帘子被冷風一吹,只覺面上黏糊糊的,手一摸,才發覺自己原來真是淚流滿面。眼角餘光掃到之處,一道纖瘦人影立於窗檯旁。她心裡一咯噔,遲鈍著轉臉望去,一見來人,腳下頓時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凝萃垂首跪在廊下,嘴角微微勾起。
朱顏兩眼肅殺如刀,一步一步朝平嬪走去。直至跟前,狠狠甩下一巴掌,一字一頓道:「痛嗎?倘若這一巴掌不能打醒你,來日我會讓你明白什麼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瞑目!」
平嬪咬唇,拭去嘴角滑落的血絲,緊握的拳頭不知生生折斷了幾枚長甲才將滿腹怨恨和血吞下,堪堪屈身下跪,哭得梨花帶雨,說的每一句話卻清晰而高揚:「姐姐,您饒恕玥兒這一遭罷!我並非有心泄露姐姐的秘密,慧姐姐她睡沉著,並未聽到我方才的一番話,四下里也沒有任何人,姐姐的秘密斷然不會泄出,姐姐……我始終站在您這邊兒,自從皇上撤換了六宮所有茶葉,每當我承寵之後,您命人送來的避孕湯我全都喝下,我如您所願,這一生不再有孩子也罷,現如今慧姐姐朝不保夕,可她腹中之子何其可憐,只求姐姐來日善待慧姐姐之子!玥兒求您!」
朱顏眼中的怒火幾欲噴出,抬起的右手戛然停在了半空中,這一巴掌卻並未落下去,過於激動的嗓子破音而出:「打了你還會疼了我的手,而你,再也不配我為你而疼了!哪怕你長著這樣一張臉!安德三,傳本宮懿旨,赫舍里氏平嬪滿口胡言,以下犯上,行止不端,著即日起禁足延禧宮,無詔不得踏出延禧宮一步!」
平嬪哭道:「姐姐好狠的心!只是姐姐是不是要先問過皇上?我不是不知皇上近日為何頻頻召幸我,不過是為姐姐你還債罷了。姐姐,你當真以為皇上一無所知么?你道我這嬪位是如何得來的?不過是皇上以這位份換取你謀害皇嗣的秘密!」說到這突然昂首凄厲大笑出聲,「你是否聽清了?皇上以區區一個嬪位換取你一條性命一生榮譽一世尊貴!為了你,他竟罔顧大清皇嗣命脈!」
朱顏只覺眼前一暗,整個人彷彿被一道驚雷生生擊中,再無半分動彈的能力。平嬪說的是真的?玄燁當真相信「她」謀害皇嗣卻選擇包庇「她」護「她」周全?為了「她」竟不惜付出這般巨大代價?要知道玄燁可是帝王啊!一個心中只能有天下興衰皇族命脈的帝王!皇嗣從來都是皇家之首,而他竟願為了「謀殺皇嗣」的后妃掩埋這等罪不容誅的深重罪孽,即便是皇后之尊!疑「她」卻又如此寬恕愛重「她」,身為赫舍里,究竟是該喜還是悲?
不可遏制地,朱顏眼底驟然刺上一重重陰翳,一顆顆滾燙人心的淚珠斷了線地飆落。
寢榻上,慧妃全身顫抖,抓著寢榻旁的帳幔吃力爬起,臉色白如窗紙,全身每一寸肌膚都在瑟瑟發抖,上下牙齒止不住的咯咯作響。忽然眼前一黑,她整個沉重的身子如被抽去支撐的扯線木偶滑落腳踏,不省人事。
乾清宮中,玄燁正手持黑漆彩繪龍紋毛筆於端硯中沾染硃砂,才提筆到奏摺之上,一個出神,鮮紅似血的硃砂已經滴落紙面,眉頭才要皺起,已經聽到梁九功少有的焦急聲音。
「皇上,咸福宮又出事兒了!」
玄燁把毛筆一扔,慍怒道:「慧妃又怎麼了?」
梁九功頭一縮,死死壓住喘息聲,道:「回皇上,昨兒個慧主子暈了過去,惹得太醫院又是一通忙亂,所幸腹中的小阿哥並無大礙。只是……只是慧主子不知是否聽到了什麼,面色嚇人得緊,再也不肯進食,就是一滴水也不願意喝,奴才曉得皇上近日心裡煩憂,原也不敢稟告皇上,可是奴才擔心再這麼下去,慧主子怕是熬不到產子那一日,就是熬到了也沒力氣在那鬼門關走一遭哇!」
玄燁怒道:「胡鬧!她就是想死也別帶上朕的兒子!皇后呢,皇後去勸過了么?」
梁九功回道:「皇後娘娘自然是守在咸福宮的。只不過慧主子說了,誰也不見,只求見皇上最後一面兒。皇上您看……」
玄燁冷哼一聲,「她倒還有臉見朕!朕不想再看見她。」
梁九功急道:「皇上,您是沒瞧見慧主子那嚇人的模樣,奴才看著……實在是害怕,萬一慧主子一時想岔了,小阿哥可就……」
玄燁冷凝梁九功:「她敢?」話說著,腳步卻已經往外走去。
玄燁見著慧妃的時候,慧妃是一副盛裝華服的模樣,如綢緞般的黑髮盤成利落齊整的兩把頭,髮鬢之中壓著一枚嬌黃芙蕖絨花,雲髻霧鬟,斜插一支銀鎏金簪子,簪子上垂下細細的鎏金流蘇,搖曳生輝。為了掩蓋憔悴灰暗的容色,妝容一反常態厚施胭脂,寇紅的口脂明艷動人,朱唇未動,已先覺口脂香。身上一襲妃色大毛對襟長馬甲襯得膚白如脂,衣上綉著半開與開到極致的金絲線蓮花,清雅而不失華貴,即便是腹部高高隆起也絲毫不減柔美姿色。只是眸中暗黑的哀慟無從掩飾,神色恍惚猶如丟失七魂六魄。
她的手吃力撐著後背,徐徐福身:「皇上萬聖金安。」
玄燁陰沉的面色一見眼前這幅熟悉的裝扮,忽然如冰山融化,眼裡也染上了深沉的悲傷。原本伸出手意欲將她扶起,轉念之間卻還是收了手,只是凝視著她。她身上所著所戴皆為他們第一次相見時的模樣,玄燁恍惚之間只覺眼前之人還是當年之人,眼前之景還是當年之景。彷彿還是初見時他出口吟出的那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別屈著身子了,起來罷。」
慧妃謝了恩艱難直起身子,擠出一抹笑靨:「許久不見皇上,皇上氣色卻是憔悴了些許。這些是妾一早便吩咐小廚房備著的,全是皇上最愛吃的,皇上嘗嘗可好?」
慧妃雙手在餐桌之上忙碌起來。玄燁這才注意到她原來特意為他備下了滿滿一桌的佳肴。
玄燁一手按住慧妃停不住的手,頓時,一股冰涼觸感令他不由蹙起了眉頭,「手怎的這般冷?別忙活了,朕不是來吃東西的,有什麼話兒,你說便是。」話未說完,手已經收回。
手背上的溫暖一瞬間被抽離,慧妃愣了一愣,只覺心中的冷更深了一層,款款放下銀箸,「皇上還知道妾冷?這般的冷當真算不得什麼,待到陰曹地府,冰涼的屍體被埋在暗不見天日的地底下,那才叫真的冷吧?」
玄燁面上浮上不悅:「你千方百計想見朕,就是為了說這些么?」
慧妃莞爾一笑,卻似泫然欲泣:「皇上初次見妾,妾身上穿的就是這件衣裳,原本已經穿不下了,只是皇上曾說妾穿這件衣裳最是好看,妾一直捨不得擲棄,每年都叫司衣庫修改,皇上您看看,這衣裳穿在身上緊得很,是不是不合身了,沒有當年好看了?」
玄燁凝著她高聳渾圓的腹部,沉默不言。
慧妃撫了撫髮髻上的絨花,又道:「當年皇上還親自為妾於蓮池中摘下一枚新開的蓮花兒,為妾戴入發中,只可惜如今是冬季,妾找不到真花兒,只好用這絨花兒代替了。還有這發簪……」手溫柔地撫上發上的簪子,「皇上刻意命人在這簪子上鐫刻蓮花紋,這還是妾十五歲及笄之時,皇上送給妾的及笄之禮。皇上可還記得,喜愛蓮花兒的並不只是皇后一人?」
玄燁低沉喚道:「蘇依爾哈……」
慧妃溫婉的麗容驀然變了顏色,厲聲道:「別再叫我的名字!」
玄燁驀然怔住。
慧妃胸腑忽然劇烈起伏,連著雙手也都劇烈抖動著,兩行熱淚潸然而下,在牆面般厚重的脂粉上留下兩道深深的淚痕,「活至今日,我從未像如今這般厭棄過我的名字!這個名字從皇上嘴裡叫出來更是讓我覺得痛恨!我原本不是這個名字,當年進京之前可汗親自為我取了滿名蘇依爾哈,願滿蒙一家,即便我深知自己不過是聯姻的工具,可當我見到皇上之後卻覺無怨無悔……如今我才知道,這麼多年的相伴,我竟比不過這一朵花!」話音方落,發上的蓮花旋即被她扯落地面,猶如真花離了花枝,失了倚靠。
玄燁怒道:「你放肆!相伴多年,朕竟不知這才是你的真面目,是朕有眼無珠看錯了你。你看看你如今成什麼模樣了?竟還有臉在朕面前撒潑!是朕太過縱容你!」
慧妃諷笑出聲,一字一頓:「縱容?縱容!皇上待我若是縱容,那麼待皇后該算是什麼?她暗殺妃嬪,謀害皇嗣,裝神弄鬼,最終卻將這所有髒水統統潑到我的身上!」
「住口!」玄燁怒喝,額上青筋若隱若現,「信口雌黃!人證物證歷歷在目,你罪不容誅,事到如今不但不知悔改還這般歪曲事實,膽敢誣衊詆毀皇后!當真死有餘辜!」
「死?」慧妃凄涼一笑,「死又有何可怕?可恨的是代真正該死的人而死。多年來,我真心待她,更時常憂心她寵冠後宮而成為眾矢之的。可笑的是,她以一副蛇蠍心腸換取我的赤誠之心!惡毒賤婦如此待我,才是真真正正的罪不容誅!」
玄燁怒極,雙眸意欲冒出火來,揮手掃落面前精緻菜肴,幾欲掀桌,只是當目光落到慧妃隆起的腹部時,滿滿的怒火終究還是澆熄了大半,「人道將死之人其言也善,你死到臨頭了卻還滿口惡言惡語。你怎就不為腹中之子積些口德?有你這樣的生母,何其悲哀!」
慧妃情緒看似平和下來,淚痕未乾又添新淚:「皇上就這般相信皇后,卻連一次解釋的機會都吝於給我,憑著幾個奴才就這般將我定了死罪。而皇后呢?你為了她毀滅東靈供詞,撤換六宮茶葉,就連皇嗣命脈亦可置之不顧!何其偏頗!」
玄燁眉目一動,語氣疲軟下來:「朕欠皇后的,實在太多。事關皇嗣,朕自然大意不得,茶葉一事朕早已命人暗中查探,並非朕包庇護短,如今並未有確鑿證據證明是何人所為,即便皇后確有可疑之處,也不是輕易便可草率下定論。如若查出事關皇后,朕自然不會不管不顧。而你,慧妃,你當真以為朕僅僅憑著幾個奴才便定了你死罪么?鍾粹宮庭院之中的鉤吻花莫非是自己長出來的么?當年已有瓜爾佳氏為你背黑鍋,如今你竟膽敢將心思動到皇後身上!單憑這一點,你縱是死上一千回亦難以贖罪。」
慧妃愣住,喃喃道:「鉤吻花?鍾粹宮裡怎會有鉤吻花?」眸光忽然驚而狠厲,「一定是皇后!皇后害我!皇后如此害我!」
玄燁厭極轉身背對,「這些年來,皇后待你不薄,朕全都看在眼裡,是真情抑或假意,你抿心自問。」
慧妃倦極閉目:「皇上以為我願意相信她是如此歹毒之人么?皇上不知,早在常答應之死我與皇后便已疏遠了。常答應的貼身宮女絳雲誣陷我為殺她主子的兇手,最後身中砒霜而死,而她所中的砒霜便是東靈投放在她吃食之中,後來東靈當著我的面兒招認是受皇后指使。東靈一早便是皇后安插在我身邊兒的眼線,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皇后的雙眼。如今看來,就連林忠和紫玉只怕都是她的人,沒曾想我竟值得她如此處心積慮,千機算盡。罷了罷了,如今還要爭辯什麼呢?是我輸了!宮中寂寥多年,到頭來還是輸了人,輸了情,輸了心,輸了命!」
玄燁抬起的腳步忽然頓住,終究還是沒有回頭,「朕和皇後會好好兒撫養你腹中之子,你不必掛心。」
慧妃的聲音忽然變得虛無縹緲彷彿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皇上,回頭再看我最後一眼,好么?」
玄燁站在原地,昂首深吸了口氣,末了,一言不發踏步離去。
慧妃紅唇慢慢綻開一朵凄美的笑花:「皇上,不知咱們的孩子長得像誰多一些?這些是我親手做的小衣裳,」蒼白如紙的雙手溫柔地撫摸著暖炕上疊放齊整的一摞小衣裳,「還請皇上將它們一同焚燒給我們母子,莫讓這可憐的孩子一無所有地來一無所有地走。」
庭院中忽然有驚鳥飛掠而起。
待玄燁意識到慧妃話中之意驚而轉身之時,慧妃已經倒地。發上的金簪深深沒入高高隆起的腹部,如注的鮮血自血洞中洶湧而出,蜿蜒流落地面,宛若一條鮮活的赤練蛇。
「蘇依爾哈!」
慧妃終究還是被玄燁緊緊抱入懷中,奄奄一息,嘴角緩緩溢出鮮血,斷斷續續道:「皇上……我以孩子之死……證明……證明……我是清白的……這樣的結果……你願意……相信我了嗎?」
玄燁雙目通紅:「你好狠的心!他是你的親生孩子,十月懷胎,你怎就如此狠心!」
慧妃笑道:「有皇后在……他活不久的……與其留他……一人孤零零……在這世上受人欺凌……而死,不、不如讓他隨我一同乾乾淨淨地走,也好早些投胎個……好人家。」
玄燁手上沾滿了血,眼中滿滿也是血,「有朕在,誰敢傷他!你竟這般殺害朕的兒子!朕絕不原諒你!」
慧妃無謂笑笑,瞳孔開始渙散:「當真可笑。被你冤死之人……還要反過頭來祈求你的原諒么?皇上,你既然如此負我,那便讓我臨死之前……做一回真正的惡人罷。我……詛咒皇后將來不得善終,詛咒她的兒子將來無法繼承帝位……」話至最終,拼盡生命中最後一絲氣力,厲聲喊道,「詛咒皇上和皇后終有恩斷義絕一日!」
在玄燁的怒髮衝冠之中,慧妃嘔出最後一口血,緊拽著玄燁胸前氅衣的手驀然垂落。死不瞑目。
玄燁因怒極而顫抖的手替她闔上雙目,咬牙道:「來人,傳朕旨意,慧妃博爾濟吉特氏,難產而死,母子俱亡,著降為嬪位,」頓了頓,「予以火葬。」
呼嘯的北風乍起,剛停歇不久的雪花又飄飄揚揚而下。朱顏久站於廊下,雙腿已被凍得麻木,動彈不得,安德三的手臂被他緊緊捏著,暖閣中旨意一下,兩行熱淚終於奪眶而出。
咸福宮暖閣之中,未艾輕快的步伐匆匆而至,福身過後,含笑道:「娘娘,慧嬪母子俱已歿。」
昭妃傾城容顏慢慢暈開一抹如花笑靨,媚眼飛紅,纖纖素手將發上的小白菊摘下,扔進一旁的炭盆之中。火苗瞬間將花朵吞噬,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它已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