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茶園走水
明珠府邸之中,茶香四溢。玉泉山的泉水烹出來的金鑲玉更加清香怡人,聞之令人清心。茶桌圍坐著三人,卻是明珠、福全和梁九功。
梁九功一身尋常灰色錦衣,端起茶杯深深吸了口香氣,讚歎道:「金鑲玉不愧是金鑲玉,可謂色、香、味、形俱佳的上上品,可惜如今宮裡頭是再也喝不到這等好茶了,奴才也只有在大人這兒方能解解饞。」
明珠親自為梁九功續了一杯,梁九功忙不迭離座躬身,「奴才膽敢與王爺、大人同桌飲茶已是不敬,又怎敢勞大人親自倒茶?大人折煞奴才了。」
明珠溫潤一笑,道:「公公真是過於中規中矩了,這兒又不是宮裡,沒那麼多講究,我們只當你是朋友,傾身茶事不知勞,為朋友烹茶倒水,豈非樂事一件?來,快坐下,一會子茶該涼了。」
「那奴才就謝過大人了。」梁九功笑著回了座,便也不再那麼拘束了。
明珠又為福全續了一杯,福全謝過,道:「聽聞宮裡最近頗為平靜?」
梁九功略作沉吟,道:「宮裡又有哪一刻是真正平靜的?只不過有的時候兒看著平靜,實則暗流涌動。前些個日子皇上不願踏足後宮,確是後宮太多的事兒惹皇上不高興,皇上眼不見為凈,就是皇後娘娘也沒能倖免,也就是這幾日才偶爾走一走坤寧宮,卻也從不留宿。」
福全臉色沉了沉,不豫道:「他終究還是不信她。」
梁九功細觀福全面色,又與明珠對視一眼,見後者微微搖頭,會意道:「王爺,皇上倒也不是不信皇后,您看,那茶葉一事矛頭直指皇后,可皇上不僅從未說過皇後半句不是還下了死命令,不準任何人泄露談論此事,又命奴才暗中徹查此事,可見皇上心裡終究是信皇后的。倒是皇後娘娘待皇上不如往昔了,若即若離的,皇上想必是為了這個才心存芥蒂罷。」
福全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特意置放在他身側的炭盆不時有暖意襲至,又有案上的火爐煮水生溫,他的面色看起來竟有些紅潤,並不似往常那般蒼白病弱,「若即若離么?」
明珠瞧著福全,暗中嘆了口氣,「王爺。」
梁九功低咳一聲,「自從平嬪禁足,皇後娘娘和惠常在便越發親厚了,也多虧了惠常在這後宮才能聽到些許歡聲笑語。惠常在聰明伶俐,極為討人喜愛,還真不愧是大人的侄女兒,皇上疼她倒更像是疼長公主一般。」
提及惠常在,明珠眼中流露寵溺之色:「容惠總是個長不大的稚子,只怕以她的性子難以長久立足於後宮,這以後還得勞煩公公多加照拂了。」
梁九功道:「常在自有皇上皇后疼愛庇護,大人不必擔憂。大人視奴才為友,往後但凡奴才能幫上什麼,奴才定竭盡效力。如今常在尚且年幼,皇上只當常在為孩童般寵愛,至於侍寢一事……依奴才看,皇上暫且無意讓常在侍寢,大人也不必心急,依皇上對常在的寵愛,常在哪怕就是再將養個幾年再侍寢也是無妨。」
明珠笑回:「後宮不乏有幼時便待年宮中的庶妃,這點我倒是不在意,我在意的無非就是容惠的安虞與否。至於將來能走到哪一步便要看她自個兒的造化了。」
談話間,裕王府隨從上前躬身低語:「王爺,已近暮色,晚來天欲雪,王妃囑咐您早些回府,莫要受涼了。」
明珠看著福全,眼中略有深意:「王妃當真賢惠至極,王爺有此賢妻真是羨煞旁人。王爺身子弱,未免王妃掛心,還是早些回府安歇為好。」
福全淡淡看了隨從一眼,後者垂低了頭,「容若還未曾回府么?」
明珠看向身旁府中下人,下人立即回道:「大公子已經好些日子都是整夜不歸,今兒晚上想必當的還是晚差。」
福全自然知道容若當的是怎樣的晚差,當下只淡淡說道:「他這差事當的倒是辛苦得很。也罷,既等不著他我也就告辭了,你們二位且慢坐,本王先行一步。」一面說著,一面起身,坐得久了,甫一起身一陣昏眩,王府的隨從眼疾手快扶住了。
明珠和梁九功旋即一同起身,明珠道:「雖說已是初春,天兒還是冷颼颼的,王爺還是多在府里靜養,少些出門招風罷。」
福全苦笑道:「我這殘軀連嬌弱女子都不如,當真廢物。」
梁九功忙道:「王爺可別如此挖苦自個兒。您快些將養好身子,皇上還等著您回朝議政呢!您看您每一道上疏請辭的摺子皇上都給您駁了回去,可見皇上捨不得您遠離朝野。」
福全冷冷一哂:「他這又是何苦呢?相看兩相厭倒不如從此不見,縱然當真此生不復相見不是應當更稱了他的心么?」
待福全遠去之後,明珠才舒出了一口氣,「不知王爺今日會來,好在你也是個聰明人,沒多說什麼。」
梁九功只道:「這點眼力見兒,奴才還是有的。王爺病體纏綿,也不適合知道太多事情。」
明珠頷首,道:「還未多謝你為我呈上那兩封信。」
梁九功微笑道:「大人何必言謝。原本就是小事一樁,那兩封信雖說大人並不是真正寫給皇後娘娘,但是字字句句皆是真,奴才這麼做可算不得欺君之罪。只要皇上皇后能夠和好如初,就是讓奴才呈幾封信都不成問題。倒是大人您為皇後娘娘費盡了心思,這份情義才叫奴才動容。」
明珠眼帘垂下,溫聲道:「皇後娘娘素來視我如父如兄,我自然不能負了這份自小便建立起來的情誼。皇上是個甚為多疑的人,皇后又是個不願低頭示軟的主兒,六宮諸妃明爭暗鬥,帝后若總是那般不冷不熱,於皇后甚是不利。」
梁九功短嘆一聲,道:「帝后二人確是不如往昔那般兩小無猜了。三宮六院,庭院深深,總是難測。但是奴才細看著,皇上待皇后的心可是從未變過,那是旁人鞭長莫及的,嬪妃縱然再如何得寵,也絕難及得上皇后一絲兒半點。皇上待皇后即便起了疑心,卻是寧願自己個兒悶在心中難受,也舍不下當面探詢皇後半句,奴才知道啊,皇上這是怕呢。」
明珠愣住:「怕?」
梁九功點頭,輕聲道:「怕。皇上怕一旦說破,這份疑心便真真正正端上了檯面兒上,如此一來,帝后之間的芥蒂只會愈深,皇后的心也會離皇上愈來愈遠。皇上失去哪位嬪妃都可以,獨獨不能失去皇后,不能失去皇后的人、皇后的心。」
明珠猶自怔怔未語,外間已有府中管事匆忙而至,面色驚慌:「大人,出事兒了。」
明珠回神,不悅道:「什麼事兒讓你如此慌了規矩?」
管事忙不迭道:「大人,岳陽雋山茶園走水了!」
明珠驚道:「你說什麼?哪兒走水了?」
管事擦了把汗,急道:「岳陽雋山茶園哪大人!報信者急急來報,那可是遍山的大火啊!茶園數十名茶農全都葬身火海,就連大人派出的人也全未能倖免!」
明珠猝然變色,與梁九功對視。後者同樣面色鐵青,眼中有厲色浮現,「如此說來,奴才的人必定也難逃此劫。茲事體大,想必此時皇上也應得知此事,大人只怕也得進宮一趟了。」
明珠冷眼抓起茶罐中的茶葉攤開在手心,茶葉形似銀針,他緊緊一握,茶葉頓時碎成了渣,他卻覺如同毒針刺進了心裡。
宮燈初上。
「混賬東西!」乾清宮上書房之中,玄燁怒喝聲如雷貫耳。明珠、禮部尚書恩額德齊肩跪立於氈墊之上,而兩名光祿寺卿則並肩跪立於其二人後方,個個低眉順目,大氣不出。
恩額德脫了帽子以頭貼地,戰戰兢兢道:「皇上息怒,奴才失職,奴才願領責罰。」兩名光祿寺卿隨同請罪。
玄燁冷哼一聲,道:「責罰?責罰你們能換回茶園數十條人命?能挽回朕皇嗣的錯失?恩額德,你這禮部尚書當得忒稱職,貢茶之中不乾不淨你竟半點察覺全無!連小小的貢品你都看不住,你叫朕往後如何放心讓你掌管整個禮部!今次是禍及皇嗣,下次是不是連朕的性命也一併要了去!」
明珠拱手道:「皇上息怒,此事禮部自然難逃失職之罪,然而那天花粉參與了制茶過程,誰又能想到竟會有如此詭計?金鑲玉原為不定期貢品,由光祿寺直接轉進廣儲司茶庫,不經禮部轉手,雖然少了禮部這一大關卡,也必經地方衙役,光祿寺以及內務府三處查驗,重重關卡均未能發現異樣,這便不僅是各機構失職,更是那幕後之人詭計多端,令人防不勝防。」
恩額德道:「地方的縣官已經著手善後以及調查之事,只不過案情極大,已越出他的能力以及職責範圍,還請皇上速速著刑部介入。」
明珠道:「稟皇上,此次大火燒山絕非意外。實則奴才早已派人介入茶葉一案,奴才的人也已葬身火海。不知是否奴才的人打草驚蛇,以致招人滅口,未經皇上授意,奴才擅作主張,奴才有罪。」
玄燁負手而立,怒而生威:「你暗中查案也算是朕默許了的,算不得什麼過錯。至於是否意外……若當真是殺人滅口,滅的又豈止是你的人?還有朕的人,朝廷的人想必已經從那些參與制茶的茶農身上查到了什麼,如此急著滅口,豈非坐實了罪行!」玄燁壓下怒火,沉聲道,「上貢的地方官是誰?」
恩額德回道:「回皇上,是蘇令。」
玄燁詫異道:「蘇令?」
明珠也皺起了眉頭,道:「可是顏貴人之父蘇令?」
恩額德只小心翼翼作答:「正是。」
玄燁與明珠對望的眼中均有同樣的微妙之色,玄燁冷聲道:「你們幾個先跪安,明珠留下。」
殿門吱呀緊閉之後,明珠低聲道:「皇上,那茶葉的上貢地方官偏偏是宮妃之父,這應當不會是巧合吧?」
玄燁沉聲道:「那些個污穢茶葉原本就和宮妃爭寵謀位有關,你早已查到地方,難道就沒疑心宮妃和地方官相互勾結么?只是蘇想容剛進宮便死去,茶葉一事只怕由來已久,又怎會和她扯上關係?就算她得了朕的寵幸,一個甫入宮門的小小貴人又哪兒來那般大的能耐!若與她無關,又和蘇令有何關聯?」神色一凜,「查蘇令。」
「嗻!」明珠沉吟須臾,款款問道,「敢問皇上,刑部一旦介入,事件勢必鬧大,倘若牽連過廣……」
「這事兒鬧得還不夠大么?就是沒有你刑部的介入,死了這麼多人難不成還能遮掩了過去?」玄燁怒道,略有遲疑,終究還是問出了口:「明珠,朕問你,此事和皇後有關么?」
明珠怔了怔,旋即以額貼面,鄭重磕了一頭:「奴才以項上人頭為證,茶葉一案絕非皇後娘娘所為!」
「那還顧忌什麼?」玄燁薄唇一抿,清晰吐出三個字:「儘管查!」
冬雪消融,寒冬漸逝。咸福宮庭院階前的四季海棠色相正當時,一場春雨方歇,寒意散不去,雨露飄灑花間,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
暖閣玄關處的棉帘子被小宮女掀開,一股子香風流出,未艾正引著敏答應及其身側的宮女入內覲見昭妃。宮女手中捧著沉甸甸的織錦禮盒,進了閣中進獻給昭妃。
「給昭妃娘娘請安。」敏答應款款行禮,「過幾日便是娘娘的生辰,妾也沒什麼好寶貝送給娘娘,此物並不貴重,也不知娘娘喜不喜愛。」
未艾打開禮盒,將東西拿出呈在昭妃面前。卻是一件掐絲琺琅狀元紅牡丹盆景,鎏金盆身飾四大美人紋飾,栩栩如生,典雅秀氣。盆上之景為多簇狀元紅爭相綻放,枝幹為金,綠葉為玉,瑩瑩如生,剔透玲瓏,雍容華貴若花仙之首魂附其上。
縱然是見過無數珍寶的昭妃亦為之讚歎:「此物若說不貴重還真是埋汰它了。莫說用在它身上的金玉有多少,就是單憑這品相、這工藝,也絕非俗物了。你實屬有心了。」隨即賜了座上了茶。
敏答應落座,笑答:「只要娘娘喜愛便好。」
昭妃回以淺淡一笑,揮手示意未艾收好,「未艾,你親自去一趟坤寧宮,把這好東西給皇後娘娘送去。」目光落向發怔的敏答應,「本宮借花獻佛了,妹妹不在意吧?」
敏答應回過神來,柔聲道:「東西既然已送給了娘娘便是娘娘所屬,娘娘想怎麼處置便怎麼處置。娘娘做任何事情自有娘娘的用意,妾一切聽從娘娘。」
昭妃滿意頷首,自未艾手中接過溫熱花茶,淺飲一口,悠然道:「本宮知你心意,你也知本宮心思。你說你送這東西,本宮若是束之以閣未免暴殄天物,若是擺在案上……你是想本宮招人耳目么?」
敏答應忙不迭站起欠身,道:「是妾思慮不周,娘娘莫怪。」
「你一片孝心,本宮自然不會怪你,」昭妃虛扶了一把,慵懶魅色全然浮現眉目之間,「聽聞懿嬪的綠頭牌已經備下了,想必那承乾宮又要恢復往日風光景象。你和平嬪倒還真是給足了新人侍寢的機會,一個剛解除了禁足之令,另一個又搭了進去,也不知本宮要你們有何用處。」
敏答應垂頭低聲道:「是妾無用,一直未能爭得皇上垂憐。只是平嬪這一禁足並非壞事兒,不是么?前段時日她接連侍寢,不知情的人只道她盛寵隆重,皇后卻在她聖眷正濃時將其禁足,如今六宮都道皇后善妒呢。」
昭妃莞爾一笑,濃妝似玉砌,精緻若無暇,她挑高了入鬢長眉,淺淺一笑:「卻也是你這張嘴兒起的作用,一碗白水是滿足不了飢餓之人的,你總得添點兒什麼足以果腹的東西才是。很多時候,真刀真槍未必能致人死地,而流言蜚語恰恰能漸漸殺人於無形。」
敏答應恭聲道:「娘娘說的是。」
談話間,張甫近得昭妃跟前稟事:「娘娘,事兒都辦妥了。」
昭妃懶懶「嗯」了一聲,眨了眨眼,那眼帘之上如血般的飛紅熠熠凝輝,她帶笑望著敏答應,後者知趣便攜了宮婢跪安了。暖閣中便只剩下昭妃和林甫主僕二人。
待人都走遠,昭妃才端出了正色,問道:「人當真可靠?」
林甫神色篤定:「娘娘放心,奴才都照娘娘的意思辦妥了,人已被刑部的人秘密護送至京,刑部那可是銅牆鐵壁,沒有人能夠殺他滅口。只是奴才擔心刑部尚書不好糊弄,那蘇令已經被一同押解進京了,此刻正關押在刑部大牢呢!看樣子他與茶葉一事脫不得干係,否則刑部尚書也不會親自審問他。」
昭妃面色驀然一冷:「納蘭明珠親自審問?蘇令……倘若茶葉一事當真與他有關,那麼蘇想容只怕也沒那麼簡單。」
林甫爬滿皺紋的老臉上一雙眼睛倒是透著不符年紀的炯然精亮:「再如何不簡單如今也成一抔黃土了,又有何為懼?娘娘總是能防微杜漸,否則以顏貴人的姿容才智,若是放任她得寵上位,將來不可不畏。」
昭妃以手支額角,髮鬢珠翠叮噹作響,傾城疏媚之姿盡顯無遺:「不可畏。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她連這道理都不懂還指望在這深宮長足而立?殺她不過為餌,若非鬼火一事橫生枝節,何須費盡本宮心思?說到這事兒,你未能善其後啊,宮棠那賤婢還沒死么?」
林甫躬低了腰身,恭聲道:「是老奴無用。宮棠倒是個命大的,一場大火都燒不死她,好在死了一個圓月卻也還是好事兒。娘娘放心,姑且不論她還能不能醒來,即便是僥倖醒來,她也落得皇后疑心了,而咱們這邊兒的事兒她斷然不敢透露隻言片語,否則兩頭都是個死字兒。故此老奴並未對其再下狠手,一來是沒必要,二來是擔心枝節橫生。」
「嗯。」昭妃沉吟道:「她若死了也就罷,若是活著還是有用處的。原本她便以為我們只想取圓月一命,將她置身火海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她哪裡知道我們意欲將其一併滅了口?也罷,你盯著點兒,她若是醒了,你給想個法子讓她重獲皇后信任,告訴她,來日事成,本宮自會許她榮華富貴。」
林甫回道:「嗻,老奴定然安排妥當。」
昭妃將案上另一盅溫茶遞上,林甫忙接過,「謝娘娘賞賜。」
昭妃纖纖玉手拾起身旁一枚八角菱花雙鳳帶柄銅鏡細細照著,幽幽道:「諳達,你看看本宮這張臉可有一點點兒在變老?」
林甫一怔之後是一笑:「娘娘說的什麼話兒呢,過幾日是娘娘二十歲生辰,雙十年華正當時,跟那老字兒可是半點兒也不沾邊兒。」
昭妃扶正鬢邊金步搖,「嗤」然一笑,道:「本宮是所有嬪妃之中最年長的,後宮新人頻出,只怕再過個三五年,本宮這張年華漸逝的臉皇上是連正眼都不帶看的。」
林甫只微微笑道:「娘娘雖有絕色姿容卻向來不以色侍君,奴才以為娘娘不會在意這點呢。」
昭妃疏懶笑笑,那笑容卻分明有悲戚:「你何曾見過歷朝皇帝待一個醜女動過情上過心?身為宮妃,即便再如何高瞻遠矚,運籌帷幄,單憑一個智字兒是不夠的,智與色就好比唇與齒,兩相輔佐,智為主而色為輔。意欲上位者,缺一不可。」
林甫眼中透出疼惜之色:「這一步一計,一步一挨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哇!」
昭妃閉目,日光透過窗戶明紙如薄紗披落她濃妝玉砌玉容之上,眼帘之上飽滿的殷紅沐浴在日光之下,越發奪目生輝,卻隱隱透出冷肅之氣,濃密的雙睫在面頰上投下兩道美麗的陰影,輕輕顫動。再睜眼時,菱花銅鏡中的傾城絕色又是疏懶嬌媚中隱透精睿厲色,再尋不著半分悲戚疲軟。她玉手輕放銅鏡,紅唇微揚:「眼下當務之急是茶葉一事,刑部那邊你給盯緊了。」
林甫躬身應著,昭妃起身下了腳踏,聲音慵慵懶懶:「你道蘇令的供詞有用還是那個卑賤茶農的證供有用?」
林甫面色一變,喏喏道:「若是兩人所說不一致……」
昭妃光潔如玉般的下頜揚起,冷冷道:「必須待到蘇令供詞出來之後再見機行事,你給本宮下道死令,在此之前,無論刑部用何招數,茶農都不許道出隻言片語,若違此命,全族必死!」
春寒料峭,夜風催人冷。僻靜深宮一隅,一雙蒼白纖細如竹的手關閉了兩扇窗戶,阻止了涼風灌入,卻也將一地如霜月光隔絕在外。
偌大的閣中僅燃放著一支銀燭,燭芯方剪過,燈罩置於一側還未罩上。聽得外頭隱約傳來窸窣的腳步聲,她迅速將案上的白色紗笠戴上,輕靈的身軀這才從暗處轉入明處,凝神望著玄關處。昏黃燭光下,但見她素白月華裙之上披著白色立領無紋斗篷,身形極為瘦削,卻隱有一股冷肅貴胄之氣散發而出。
果然,一名躬著身子刻意壓低頂戴的內監很快悄然而至,止步在殘破九曲屏風外,恭恭敬敬道了聲:「四主子。」
她的聲音一如往常的冷淡:「人已在刑部大牢了?」
內監恭聲應道:「是,納蘭明珠親審,眼下尚未動用任何刑罰逼供。敢問主子,奴才應當做些什麼?」
「做什麼?」她突然冷笑一聲,聲音變得凌厲而咄咄逼人,「你們連一個滅口任務都做不好,我還敢讓你做什麼?」
內監慌忙下跪:「是奴才無用。只是奴才百思不得其解,原本我們的計劃滴水不漏,絕不可能有人存活下來……」
她凌厲打斷內監的話:「如今人已經在刑部,你現在跟我談原本?」
內監的臉面藏在頂戴之下,看不清神色,唯有聲音透露了他的遲疑:「刑部防著人證被滅口,可謂嚴防死守、滴水不漏,我們的人如若在這節骨眼動手,只怕容易暴露。」
白衣女子沉吟片刻,語若冰霜:「一個小小的茶農倒也不足為懼,他所知道的無非就是茶葉中摻了東西,至於其他的,他也一概不知,又能翻起什麼風浪?也罷,這個人暫且不必管他。倒是蘇令……」
內監細聲道:「四主子放心,蘇令最終的罪狀無非就是勾結宮妃,謀害皇嗣,絕不會再有其他。」
夜風拂過,微微撩起她白紗一角,隱約可見長發披肩,下頜尖細,「可別讓有心之人將這滾燙的水真正潑到皇後身上了,皇后不能死。」
內監頷首道:「奴才明白。」
「你還要明白,死人有時候恰恰是最好利用的。」她轉身朝內走去,燭光被涼風吹得一晃一晃的,晃過她的衣衫,一瞬之間可見露在斗篷外的白色衣袖袖口處一枚小小的灑線綉月下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