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御園鞦韆
午後,春日暖陽高照。四季未央園的桃花正是盛開之時,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桃花淺深處,朗朗傳出女子歡快清脆如鈴的嬉笑聲。
「姐姐,這鞦韆好好玩兒,您也來坐坐!」
鞦韆的盪繩上纏滿了桃花枝,隨著鞦韆的蕩來蕩去在風中搖曳,偶有落英飛下,沾在了容惠越發圓潤的身上,端的人面桃花相映紅。
朱顏靜坐近處的一處涼亭,帶笑望著惠常在年幼天真的笑靨,神思卻早已不知飛向何處。他身側鋪著鍛布的石桌上擺滿尚且溫熱的各色點心,描金溫盅之內還溫著解渴去燥的金銀露。金銀露一旁是一碟色澤極其誘人的水晶糕,每一塊如小小豆腐塊般大小,一層一層堆疊成山狀,晶瑩剔透,上頭淋滿琥珀色濃郁棗花蜜糖漿,與水晶糕的剔透相映成景,極為誘人食指。
遠遠的,惠常在咋呼著喊道:「皇后姐姐,快過來!這鞦韆我讓給你玩會兒!」
朱顏回過神來,扯了扯生硬的嘴角,沖著惠常在笑了笑,伸手試了試溫盅的溫度,朝惠常在招招手,笑道:「快過來喝點甜湯,一會子涼了喝了對胃不好。」
惠常在這才在宮女的攙扶下依依不捨從鞦韆上下來,一陣風似的溜到朱顏身旁,竟對那甜羹看也不看上一眼,捻起淋了蜜糖的瓊脂糕張嘴就吃,嘴裡還含糊不清道:「姐姐,這瓊脂糕當真天下一絕!」夾著銀箸狼吞虎咽吃了好些瓊脂糕,才含糊道,「姐姐怎的不玩兒啊?在鞦韆上飛的感覺愜意極了!就像小鳥一樣,飛啊飛啊就快飛出皇城了!」
朱顏為她揭開湯盅的蓋兒,再將湯盅移到她面前,眼中滿是寵溺:「別是摔出皇城才好。」
惠常在端起湯盅咕嚕嚕一通猛喝,看樣子真是渴了,「若能一下子摔到自家府中見一見額涅,就是摔得鼻青臉腫斷手斷腳我也是不怕的!」
朱顏笑容有所凝滯,恍惚又想起似乎遠在另一時空的一切,忽然覺得那身白大褂已經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下意識又狠狠掐了自己藏在寬大衣袖中的手腕——清晰的疼痛並未讓他如願「醒來」——掌心手背,甚至是大腿,被他無數次這樣掐過,淤青褪了積,積了褪,卻依然不曾回到最初的現實。思緒遊離間,耳邊忽然被惠常在嘰嘰喳喳的聲音叫回了神,「姐姐姐姐,您也吃點兒!」
朱顏接過她手中的瓊脂糕,塞進了她的小嘴裡,「都給你吃,我可不跟你搶,你怎就如此偏愛甜食?若是和你一樣的吃法,遲早跟你一樣『豬』圓玉潤。」說著輕輕捏了把惠常在肉嘟嘟的小臉蛋,「小豬!」
「我近來除卻這瓊脂糕,可是什麼糕點蜜餞都沒吃了!」惠常在跺跺腳,睜圓了雙眼,滿是肉的雙腮鼓得像個小球,「姐姐就愛說損人的話兒,當心我再也不理你了。」
朱顏輕笑出聲:「不理我你可就沒這麼好吃的東西吃了哦。」
惠常在忽然撲進朱顏懷裡,像只小貓似的蹭著,嘴裡東西還沒吃完,嘟嘟囔囔道:「理你理你!我怎離得開皇后姐姐!」
「你是離不得我這兒的糕點吧?」朱顏只覺懷裡抱著一團軟糯的肉坨子,一下子竟捨不得放開手去,「這一下抱起來竟覺著將你養得白白胖胖的也挺好,起碼抱起來軟綿綿的,舒服得很。」
二人正嬉笑著,安德三忽然匆匆而至,行過禮之後附耳細聲道來:「蘇令已招出茶葉主使者。」
朱顏將惠常在輕輕拎開去,斂去笑容:「是誰?」
安德三眼神飄忽了一下,遲疑了好一會才沉聲道:「慧嬪。」
朱顏一雙眼皮猝不及防一縮,眼角的墜淚痣也隨之一動,灼灼如桃色。安德三偷覷著朱顏神色,又低聲道:「那茶農卻不知怎的尚未提供半點兒證供。」
朱顏陷入沉思,片刻后,緩緩道:「明珠那邊兒沒有傳什麼信兒來么?」
安德三搖搖頭,正欲再說些什麼,慎嬤嬤由遠至近行來,主僕二人便住了嘴。
慎嬤嬤請過安,道:「皇後娘娘,今兒是昭妃的生辰,申時將在咸福宮辦宴,屆時六宮但凡身有位份的妃嬪均會赴宴,適才未艾又到坤寧宮延請娘娘,未知娘娘可是要赴宴?」
惠常在眨巴眨巴清澈我雙眼,雀躍道:「姐姐,宴會上定然有許多甜食!」轉眼滿眼的光亮即刻黯淡了下去,「我是不會吃的!」
「是是是,你不吃。」朱顏假意橫她一眼,轉眼對慎嬤嬤道,「昭妃多次誠意相邀,本宮自然是要去的。安德三,本宮著你備下的厚禮,你都送去了吧?」
安德三回道:「回皇後主子,早幾天前奴才便已送去了,昭妃娘娘多番言謝。」
朱顏頷首,道:「這些年來,昭妃但凡有好東西都會往坤寧宮送,此番生辰,本宮又豈能拂了她的面子?著人去回了昭妃,到時辰本宮定會攜了惠常在一同前往,惠常在愛吃荷月酥,咸福宮小廚房的荷月酥素來是出了名的酥脆可口,叫宮人們多備些。」
惠常在自然是雀躍不已,可轉眼又沮喪著臉,嘟嘟囔囔地說著「不吃」。朱顏笑臉吟吟望著她糾結矛盾的圓潤臉蛋,忍不住又出手捏了一把。
安德三笑嘻嘻應下,又道:「聽聞皇上賞了昭妃好些個東西呢!一會兒的生辰宴皇上也會駕臨。」
朱顏一笑置之:「昭妃年年的生辰皇上都會赴宴吧?」
安德三訕訕回道:「是的,皇後主子。」
咸福宮一應宮人來來去去,忙碌卻不紊亂,殿堂之中一應物什均已各就各位,瓜果甜食已擺滿宴桌。與往年不同的是,每台宴桌之上皆置放一隻手臂長的白釉瓷瓶,宮女們正往瓶中插放新鮮桃枝。
昭妃於高處睥睨忙碌的宮人,慣常的飛紅妝妝容精緻張揚,如雲的髮鬢之中插滿了鎏金髮飾,一側更是斜插一枚四蝶飛舞金鑲玉步搖,盡顯雍容華貴。別出心裁的是額前蔽以一枚金箔桃花花鈿,與鵝黃華服衣襟上的描金桃花紋案相映成輝,為傾城容貌更添一抹出塵絕色,明**人也不過如此。她嘴角銜了一絲篤定冷淡的微笑,朱唇微啟:「都準備好了?」
未艾頷首回道:「娘娘放心,一切妥當。」
昭妃笑意加深,卻隱有一股寒意從眉目之間散發而出:「不容有誤。」
未艾垂首:「是,娘娘。」
昭妃信步走下台階,摘下一朵桃花嗅了嗅,「皇上和皇后都會來,囑咐五格格好好兒表現,別丟了本宮的面子。」
未艾回道:「奴才省得。五格格和您是同母姐妹,多少有您一絲兒風範,看樣子半點兒也不膽怯,倒是沉穩得很,娘娘儘管放心。」
昭妃「嗤」笑一聲,「沉穩?別是像沒用的靈毓一般給本宮添堵便是了。說起這個靈鏡,本宮已多年不曾見她,今日一見才覺她的容貌像極了本宮的生母酈姨娘,也不比本宮差,猶記當年家中,姨娘狠心將本宮養在嫡母膝下,靈鏡便獨得姨娘萬般寵愛,姨娘又最得阿瑪寵信,子憑母貴,她自然也深得阿瑪歡心,阿瑪待她竟比待我這個所謂的嫡女還要好上幾分,當年若非因她年紀太小,阿瑪也舍不去她,我又怎會進宮。」
未艾有些出神:「當年府中也就娘娘您年歲相當,又是嫡女,若非後來皇上遇見了皇後娘娘,您才是入主中宮之人,她一個卑賤的庶女又豈有這個資格……」被昭妃一記眼刀一掃,立即慌了神,「奴才失言,娘娘恕罪!」昭妃雖說是名義上的嫡女,可事實上生母卻是側室,和鈕祜祿靈鏡本就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庶女出身。
昭妃卻也沒苛責,只冷冷道:「如今六宮位份多有虛置,也是時候兒添新人了。」
未艾鬆了口氣,道:「娘娘,景陽宮那位深得皇上厭棄,您為何還讓她赴宴?屆時皇上見了龍心不悅……」
昭妃掰著手中的桃花,懶懶道:「再怎麼卑賤,她也是皇上正兒八經親封的答應,皇后的舊仆,今兒上演的可是一出大戲,本宮希望六宮但凡有位份在身的嬪妃都能一飽這眼福,畢竟多個人兒便多雙眼睛多張嘴兒不是?」
未艾笑笑:「您有敏答應那張嘴兒還不夠么?」
正說到敏答應,人影還未見到已經傳來了她高亢的聲音:「瞧瞧這排場,可見昭妃娘娘寵冠六宮。」過了好一會卻還不見她入殿請安,只傳來她盛氣凌人的斥罵聲,「怎麼,不過是摔了一跤,你至於擺出一副要斷氣兒的模樣嗎?也不掂掂自己個兒是什麼貨色,不好好兒在景陽宮守著,跑這兒礙手礙腳!」
卻是宮蓮跌倒在地,幼藍扶起時見她手心蹭破了皮,眼圈刷的便紅了,不免怒道:「明明是敏答應刻意伸出腳絆倒了我家答應,怎的反成了我家答應不是了?」
幼藍話才說完,立即吃了敏答應一記生脆的巴掌,「有你說話的地兒嗎?」
宮蓮忙將幼藍護於身後,扯出謙卑討好的笑容:「敏答應大人大量,請寬恕幼藍年幼衝動,不識大體,要怪便怪我管教不當……」
話未說完,又一記清脆巴掌聲響起,宮蓮話未說完,只覺右臉頰一陣火辣辣的疼。
敏答應甩甩手,冷哼一聲,「那這一巴掌便讓你受了罷。奴才管教奴才難免有不當之處,也罷,今兒是昭妃娘娘生辰,我也就不跟你們一般見識了。」
「敏答應的意思是皇上親封的答應不作數么?」
一時驚聽皇后聲音,諸人慌忙匆匆轉身道萬福。敏答應面色微變:「未知皇後娘娘駕臨,妾失禮了。」
朱顏一眼掃過諸人,目光停留在宮蓮手上的血跡,皺眉道:「敏答應,納蘭答應與你一同為答應,怎麼本宮見你這氣勢竟比她高了好些位份?你禁足了好些日子,莫非以為自己還是貴人不成?」
敏答應慌道:「妾不敢。皇後娘娘恕罪,妾總也管不住這張亂說話的嘴兒,娘娘若是降罪,只管掌嘴便是。」
「掌嘴?」朱顏哂笑道,「你道本宮同你一般愛隨意打人?怎麼,方才那般用力,手心不疼?」
宮蓮低聲道:「皇後娘娘,敏答應也只是好心教導奴才,並非有意刁難,還請娘娘莫怪。」
朱顏並未正眼看宮蓮,只淡淡道:「卻原來你這奴才的嘴臉並未改去,一口一個奴才也難怪旁人當你是奴才了。本宮最後再說一遍,你是皇上親封的答應,再不是什麼旁人的奴才,若非要說奴才那也是皇上的奴才,往後若是再在旁的嬪妃面前自稱為奴,便是無視皇上的旨意,是大不敬,明白么?」
宮蓮咬唇,深深一福,堅定道:「奴才既是皇上的奴才,也是皇后的奴才。」
朱顏定定俯視宮蓮,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薄怒正欲發作,後邊已傳來昭妃帶笑的銀鈴聲:「時辰尚早,未知皇後娘娘這麼早便趕過來了,可見娘娘疼惜妾。」行至跟前,款款一福。
朱顏收回盯住宮蓮慍怒的目光,一眼望向昭妃時,不免眼前一亮——昭妃的容貌身段確是後宮之首,無人可比擬,「免禮,」才記起院中所有人都拘著禮,冷肅目光在敏答應面上停留片刻,見後者身子縮了縮,才緩緩道,「都起來罷。」
眾人道過謝,退至一旁讓出道來,朱顏為首,一行人往殿內行去。昭妃跟隨在朱顏身後,淺笑倩兮:「皇後娘娘,惠常在沒同您一道來么?荷月酥都叫人備了好些呢。」
朱顏微笑道:「勞你費心了。那個丫頭不僅貪吃還貪玩兒,本宮著人在御花園中造了一架鞦韆送她,如今吃得飽飽的在鞦韆上玩著呢,哪兒捨得下來。」
昭妃笑道:「鞦韆么?前幾日聽聞皇後娘娘吩咐人在承乾宮西苑之中造了一架極其精緻的,如今又在御花園中造了一架,娘娘可真是寵著惠常在。」
朱顏漫不經心道:「你若是同她一般單純可人,本宮一樣寵你。」
昭妃微微一怔,旋即笑開了,髮鬢上的金步搖隨著走動而顫顫生輝,「年歲不饒人,妾可回不到惠常在那般無慮的年紀了。」
朱顏回以一記尋味淺笑:「昭妃不過是雙十年華,芳華正當時,可不能將自己比作那久居深宮善於玩弄權術的嬪妃。」
昭妃垂下眼帘,正欲說些什麼,忽有內監上前稟報,道是皇上已從乾清宮起駕鍾粹宮,正在來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