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桃花盛宴
邵樂起,待帝后升座之後,眾嬪妃齊齊起身行禮再入座。眼下後宮之中,除了中宮皇后,只有東宮一妃,東西六宮自然以昭妃為首,其次便是榮嬪和懿嬪,平嬪禁足期間,形同被廢,自然未曾赴宴,做不得數。餘下的便是以藍貴人為首的低位嬪妃,高位妃嬪屈指可數,可低位份的卻不在少數,只是多數深居簡出,寂寂無聞罷了。
玄燁頭戴紅結線頂常服冠,身著暗紋絳色直地尋常紗袍,石青直地單紗褂,高坐其上,自有天家貴胄之氣渾然天成,只是面容隱隱有些蒼白,卻也還是神采奕奕,年少氣盛。
絲竹之音愈盛,殿門處忽然傳來幾道整齊的擊掌聲,隨後各有兩排身著桃色舞服的舞姬魚貫而入,長袖飄然,每個人雙手之中都托著著一個白釉湯盅,第一名舞姬將手中湯盅呈放於入門處第一張宴桌之上,而後甩下長袖翩翩往前而去,接著第二名舞姬將手中湯盅呈放於第二張宴桌之上,又是水袖一甩,跟隨前一名舞姬而去,依次而下,直至最後一名舞姬將最後一個湯盅呈現給玄燁,又旋身離去,身姿曼妙如魚游水中,迅速融入殿中翩翩起舞的眾多舞姬之中。
眾人驚艷之餘,看清所有舞姬髮髻均以一枝新鮮桃枝挽住,盛放的桃花欲墜而不墜,隨著輕曼舞姿而顫動,吐露花香。水袖善舞,如龍蛇遊走。每名舞姬額間均蔽以一枚銀箔桃花花鈿,顧盼之間,如逃之夭夭,灼灼其華。
昭妃丹寇長甲襯青蔥玉指,翹著蘭花指輕輕掀開那白釉湯盅,幽香飄出,但見湯水之上漂浮著一朵綻放到極致的桃花,投入瓷匙,淺嘗一口,自有甘醇馥郁之味,可謂色、香、味俱全。她捻下綉帕淺擦紅唇,嬌媚笑靨竟生生將滿室桃花將比下去:「皇上、皇后,此湯名為桃花淚,妾特意尋了一道獨特的方子,多加了一道藥草以增調香氣,此湯有和血益氣的功效,藉以此宴進獻給皇上、皇后,也不知合不合皇上、皇后的味蕾?」
「桃花淚?」自有隨侍左右的內監為玄燁掀開白釉湯盅的蓋子,未聞其香氣先見其佳色,玄燁不覺露出驚喜之色,「昭妃七竅玲瓏,有心了。你今年的生辰宴辦得是別出心裁,叫朕眼前一亮。」
昭妃酥媚一笑:「真正叫皇上眼前一亮的還在後頭呢。」
玄燁挑眉,輕笑道:「哦?朕拭目以待。」
玄燁話音方落,殿中絲竹之聲戛然而停。舞姬們的舞姿也隨著樂聲同時停住,全都圍成了一個圈,彎著蠻腰,將長長寬寬的水袖齊齊拋向中央。突然,一聲極其灌耳的清音破空而來,猶如急流撞擊在卵石之上的聲響,這一聲才響起,眾舞姬俯低的身子忽然向後扭去,帶動著手中的水袖,水袖婉若游龍齊齊向後遊走,顯出了中央一名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女子跪坐於地,紗裙如雲鋪散四周,以輕薄白紗蒙面,一襲如潑墨般的秀髮無髻無飾,任其蜿蜒而下,只在背後以桃枝輕扎一結。她著一身素白色輕紗舞裙,紗裙之上竟有鮮活粉嫩桃花朵朵綻放,只恐下一瞬便有蝴蝶流連停駐其間。素手輕撥琵琶弦,嘈嘈切切,虛虛實實,音律竟有直撩人心中最柔軟之處的魔力。前奏畢,婉轉歌喉隨音而起。
雙袂齊舉鸞風翔,羅裾飄颻昭儀光。
趨步生姿進流芳,鳴弦清歌及三陽。
人生世間如電過,樂時每少苦日多。
幸及良辰耀春華,齊倡獻舞趙女歌。
羲和馳景逝不停,春露未晞嚴霜零。
百草凋索花落英,蟋蟀吟牖寒蟬鳴。
百年之命忽若傾,早知迅速秉燭行。
東造扶桑游紫庭,西至崑崙戲曾城。
歌喉遼遠婉轉,頗有魏晉之風,大殿之上無人不為其神引。昭妃卻並未看得入神,秋波微轉,淡看玄燁,見他目光未曾遊離歌者,頗有讚賞驚艷之色,不覺揚起成竹在胸的哂笑,再望向朱顏,卻無意視線相撞,便作微微頷首。
朱顏並未回以笑容,眸光輕轉,掠過玄燁,最終還是投入舞群之中,只是眼神遊離,耳邊幽幽傳來未盡的歌聲。
陽春白日風花香,趨步明玉舞瑤璫。
聲發金石媚笙簧,羅袿徐轉紅袖揚。
清歌流響繞鳳梁,如矜若思凝且翔。
轉盻遺精艷輝光,將流將引雙雁行。
歡來何晚意何長,明君御世永歌昌。
弦聲忽停,歌聲也隨之頓住。眾舞姬收了舞姿只曳長了水袖圍著蒙面歌姬翩躚轉圈。眾人原以為歌曲到此為止,誰知那蒙面歌姬忽然起身,將琵琶遞給一旁舞姬手中,而後驀然甩下堆疊於皓白手腕之上的水袖,當水袖猛地朝前甩出之時,殿中絲竹之音再度響起,音律先是輕緩如更漏滴水,緊接著速度緩緩、層層加快,蒙面歌姬輕盈的舞步隨著音律的緩急而變換舞動,先是輕步曼舞若柳絮隨風飄動,隨後速度愈來愈快,如驚鳥急飛。紗裙上的桃花隨著她越發劇烈的舞動,紛揚而落,花香襲人。忽然,音律霍然一停頓,曲風忽轉,竟又換回了《白紵舞歌詩》的伴奏,眾舞姬齊展歌喉,重又唱起此歌。音律、歌聲清幽古樸,蒙面歌姬隨著音律慢慢減緩了速度,以袖掩面輕輕移動步子,裙擺翻飛,仿若雲端漫步。音律再度逐漸加快節奏,她驀然同時飛出雙袖,靈活的雙手迅速上下舞動雙袖,如亂花飛雪,直欲迷人雙眼。音律再度變疾,她不停變換舞姿,直到音律急如驟雨亂鼓之時,她盈盈如蝶的身子不住地轉著圈,長袖亦隨著她而迅疾轉動,將其曼妙身姿圈裹其內,若輕雲之蔽月,流風之回雪,迅疾舞姿到最終,竟似化為一道影子,如夢似幻,彷彿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而去。當樂聲悄然而停之時,她舞步一頓,長袖一拂一收,戛然而止,盈盈獨立,已是流津染面散芳菲。
大殿之上針落有聲。眾人均是一副如游太虛之境的迷離神色。忽有擊掌聲打破這靜默,聲音自然是出自昭妃之手,她卻也是真心贊道:「好!可謂妙極!」
蒙面歌姬已經俯身貼面拜倒,婉轉高聲道:「臣女鈕祜祿靈鏡參見皇上,皇上萬聖金安,參見皇后,皇后萬福金安。」
朱顏於高座之上仔細端詳著這驚才絕艷的女子,待她報出家世身份時,他內心已是一塊明鏡了。再看向玄燁,一見他發光的兩眼,朱顏更加明白六宮將再添新人了。
果不其然,玄燁對鈕祜祿靈鏡的喜愛已溢於言表:「揚眉轉袖若雪飛,傾城獨立世所希。朕以為即便是趙后的掌上舞,楊妃的霓裳羽衣舞也不過如此。快快起身!」
鈕祜祿靈鏡謝過恩,盈盈起身,面紗依舊蒙面,只一雙媚眼如絲,如桃色繽紛。
玄燁笑道:「怎麼,還不願摘下面紗么?」
面紗滑落時,大殿之上再度鴉雀無聲。須臾,各人便各有神色,多數嬪妃的眼中自然是難免的防備排斥嫉妒,唯有惠常在一雙清透如水的水汪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緊盯著受人矚目的絕色女子,差些連嘴裡的荷月酥都要掉了下來,忽然蹦出一句話引得眾人忍俊不禁:「這位仙女姐姐,看見你我這顆心上躥下跳,莫不是我對你動了凡心?」
鈕祜祿靈鏡默默含笑盈盈而立。面紗滑落之時,一張無鉛無華的面容終是露出廬山真面目,竟是點滴脂粉未施,只在額間蔽以一枚金箔桃花花鈿,即便如此,已是世間少有的風姿仙骨,一雙桃花眼大而修長,長而卷翹的睫毛順著微微彎起的眼尾向上翹,若流水潺潺,如梨花帶雨,眼角略略浮動著紅暈,真如桃花般迷離風流,似有萬種風情,媚而入骨,媚而不俗。笑靨加深之時,兩眼彎成了月牙,又有一絲俏皮悄悄流露。若單論一個媚字,敏答應原可居六宮之首,可兩相比較之下,後者不免落了俗套。這樣一張容顏,與昭妃本有六分相似,卻各有千秋,昭妃疏懶慵媚中暗含凌厲煞氣,自有殺伐決斷的逼人氣魄,而鈕祜祿靈鏡除卻天生不俗的媚態,卻透著一股恰到好處的溫情,不似冰融寒水,不似滾燙沸水,只如溫水般柔情,只需望上一眼,便覺春風暖暖如薰。
敏答應瞧著玄燁的神色,語氣流露出了一股子酸氣:「真當是好一對傾城姐妹花兒。昭妃娘娘,只怕往後這東西六宮,能與您的絕世容顏分庭抗禮的,也只有您這位親妹妹了。」
鈕祜祿靈鏡聞言盈盈福身,清音如鈴動:「容色只為皮囊,只得觀其相而窺不見其心,靈鏡以為,色易衰相會變,唯有心善者方得始終。」
玄燁大悅:「說得好!靈鏡不僅人美亦人如其名,真當不失為一面明鏡。果真是鈕祜祿家的女兒,非同一般。」
昭妃垂眸低首,鈕祜祿靈鏡福身,姐妹二人齊聲道:「皇上謬讚。」
玄燁笑凝鈕祜祿靈鏡,道:「方才一歌一舞當真是驚為天人,與朕說說,可是你自己改編的舞曲?」
鈕祜祿靈鏡溫情脈脈,溫婉答來:「正是臣女將那白紵舞擅自改編而成,不知尚有何疏漏之處,皇上慧眼如炬,還請皇上指點一二。」
玄燁笑道:「如此驚人天姿,朕若還不滿意豈非刻意挑刺兒?只是既為改編,自然該冠以別名,」細細打量著靈鏡身上舞裙,「今後此舞便喚為桃紵舞,可好?」
鈕祜祿靈鏡再度俯身貼面拜倒:「謝皇上賜名。」
昭妃笑著插嘴:「妹妹,你這可是謝早了呢。」轉而似笑非笑看向朱顏,「皇後娘娘,您說呢?」
朱顏眼神並未落到玄燁身上,只微微笑道:「恭喜皇上喜得如此佳人。便讓欽天監挑個進宮的吉日罷。」
玄燁暗暗打量朱顏面色,不禁斂了斂唇邊難掩的笑紋:「倒也不急。」
朱顏嘴角微微抽了抽,含笑睜大了眼望向玄燁:「不急么?那便再等個三五年如何?」
玄燁怔了怔,一時有些尷尬。此時敏答應「噗嗤」笑出了聲,揚著大嗓門道:「皇上您聞聞,好酸的一股子醋味兒呢!」
此時藍貴人冷淡的聲音涼涼插入:「敏答應鼻子怕是不好使了吧?皇後娘娘不過一句玩笑話兒,敏答應卻以為皇後娘娘打翻醋罈子了么?人言可畏,這善妒無量的罪名皇後娘娘可擔不得。」
敏答應咯咯笑出了一串銀鈴悅響,鳳眼如醉:「早前平嬪幾近獨寵,後來卻不知緣由被皇後娘娘禁了足,宮裡頭早已傳聞皇後娘娘善妒,怕是擔不得也得擔著了。」
玄燁笑容盡去。朱顏眸色微冷。昭妃察言觀色,卻是不慌不忙道:「你閉嘴。宮裡頭就是太多像你這般的爛舌根兒才致流言蜚語不斷,禁足這樣的懲罰你熟悉得很罷?本宮看你真是全無半點兒長進。」
敏答應面色頗難堪,只訕訕道:「是,妾又說錯話兒了,皇後娘娘恕罪。」
玄燁冷冽睨了敏答應一眼,旋即便移開了目光,沉聲道:「皇后自然會一次次饒恕你,朕卻沒這耐性,再有下次,朕便不想再聽到你的聲音。」
敏答應驚而起身行蹲安禮,諾諾應聲。
玄燁又道:「平嬪禁足的緣由皇后沒必要向你們一個個兒仔細交代,至於到底是為了什麼而禁足,平嬪她自己心裡最清楚。你們都給朕聽好了,朕最厭煩長舌之婦,往後宮裡頭再叫朕聽到這些個子虛烏有的事兒,朕定要查明究竟是哪根舌頭長長了,無論是誰,朕都會叫人拔去她的舌頭。」
眾嬪妃慌忙齊齊起身行禮應「是」。一時之間,大殿之上無人膽敢大聲呼吸。
最終卻是藍貴人清冷的聲音打破了這沉悶:「妾素來以為善妒是女子的天性,哪兒又能算得上什麼罪了?女子善妒是罪,那麼男子善妒又是天經地義了么?說來這七出者,無子,一也;淫泆,二也;不事姑舅,三也;口舌,四也;盜竊,五也;妒忌,六也;惡疾,七也。這般算下來,眼前在座的眾姐妹多為無子,擅弄口舌,難免妒忌,豈非通通有罪?」
朱顏端著寧和笑容,溫婉道:「皇上你聽聽,這一番話兒可不是誰人都敢朗朗說出口的。」
玄燁重露笑容:「藍貴人的話兒總有其過人的妙處,朕就喜歡聽她談經論道。罷了,今兒是昭妃的生辰,都少說幾句,沒的掃了她的興緻。」
昭妃淺笑倩兮:「多謝皇上疼惜。」秋波一轉,落在鈕祜祿靈鏡波瀾不驚的面上,「皇上,舍妹還跪著呢。」
玄燁眸光又轉向朱顏,後者只作無視,正垂眸淺飲桃花淚。玄燁忍住笑意,正打算開口,忽見梁九功面色不善,匆匆近前,打了個千兒,呈上一份紙張,與玄燁耳語幾句后,玄燁面色即變。
「今兒可真是逃脫不去禁足這個詞兒了。」玄燁的聲音冷得叫人打顫,他豁然起身離座,怒氣一觸即發,「至今日起,免去昭妃協理六宮之權,收回妃冊,一應宮分減半,禁足咸福宮,無詔不得踏出宮門一步,待案情明朗之後,再行定奪。」
突發其變,眾人無不驚愣住。昭妃花容失色,起身離座跪在玄燁面前,顫顫巍巍道:「皇上,妾做錯了什麼?」
玄燁將手中紙張狠狠摔在昭妃面上,怒道:「做錯了什麼?你自己做了什麼不應該比朕清楚得多麼?」
昭妃髮鬢微微被打亂,撿起地上紙張一看,驚怒交加:「構陷!這是構陷!皇上,此事絕非妾所為。」
玄燁冷笑道:「昭妃,這麼多年了,朕已經給過你無數機會,你也該活夠了。」
昭妃忽然笑了,儘管難掩一絲狼狽,眉目之間依然有著不可一世的傲氣:「皇上一直在盼著我死吧?」
朱顏擱下湯盅,「昭妃這話兒說的,你若不該死,誰會盼著你死?」
昭妃怒視朱顏:「最盼著我死的莫不是皇後娘娘么?」揚手扔去手中紙張,「這是皇后你的佳構罷?」
玄燁低斥道:「放肆!」
昭妃一聲冷笑,道:「茶葉一事關乎皇嗣,朽株難免蠹,空穴易來風,宮裡頭都有些什麼風聞皇上不會不知道!皇上不舍徹查皇后,卻要將這彌天大罪栽在我頭上!前有慧嬪代罪,難道我鈕祜祿靈秀如今也要步上這後塵?」
提及慧嬪,玄燁面色猝然大變,甩手狠狠打落一巴掌,怒道:「慧嬪代誰的罪?你倒是說說!」
頃刻,昭妃白皙右臉頰便起了紅指印,清晰奪目,與她精緻至極的眼妝相映成輝,她卻眉頭也未蹙動一下,吐字冰冷:「自然是代皇后之罪。」
玄燁大怒:「你若膽敢再胡言亂語,朕即刻廢了你!」揚手又要再打落一巴掌,朱顏適時出聲:「皇上息怒。」一眾嬪妃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全起身行禮附和。
玄燁緩緩放下右手,緊握成拳,轉頭深深凝著朱顏:「烏煙瘴氣!朕沒那麼多功夫和你們這些賤妾耗著!後宮由皇后做主,皇后看著辦罷!」言罷,未再多說一言,拂袖而去。
未艾伸手去扶昭妃,卻被她一把推開。她徑自傲然起身,迎風而立,花鈿委地,髮鬢上的流蘇一晃一晃的,分外奪目。
朱顏睇了梁九功一眼,後者會意,拾起地上的紙張呈上前去。朱顏只略略看去,便已心知肚明,掃視殿中神色不一的眾人,揚聲下令:「全部退下。」
織金紅毯上落滿桃花瓣,依舊散發著醉人的花香。昭妃含笑與朱顏對視,眼中無畏無懼:「皇後娘娘,這場桃花宴您可還滿意?」
朱顏回以一笑:「滿意。」
昭妃笑意加深:「皇后莫非沒有什麼想問我的?」
朱顏只淡淡笑道:「沒有。」旋即收去笑面,厲聲下令,「傳令,咸福宮一應近身內監、宮女通通押入尚方院嚴審,」睇向昭妃時,再度浮上清清淡淡的笑容,「會有人替你告訴本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