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昭妃有喜

第71章 昭妃有喜

月夜。小梅園中的素心梅開到荼蘼,多已萎落。嬌蕊花殘,芳馥如初。沒了大雪相伴,枝椏花間凋零,寂寥不少。

朱顏獨自提了羊角風燈,轉入了梅林深處。他最終站定在和容若會面的老地方——一棵略微茂密的梅樹下,左右張望后,輕聲喚道:「容若。」

勁風掠過,一道玄色身影已出現眼前。容若眉目之間已沒了早前的拘禮生疏,就連基本的禮節都省去,只懶懶淡淡道了聲:「在。」

朱顏急道:「如何?可有什麼發現?」

容若搖搖頭,狐疑道:「都好些天兒了,她就沒出現過,冷宮裡也沒有再傳出什麼歌聲,彷彿那夜出現的不是人,單單隻是那件白衣。」

朱顏沉吟道:「她若是出現了,倒也罷了,就是躲起來了才有問題,試問一個平常的冷宮棄婦,或者已是一名瘋婦,又怎會刻意避開這風頭?」

容若頷首,道:「話雖如此,她這麼一躲,我們也耐她不可。想要從她身上獲取什麼蛛絲馬跡,難。」細細打量朱顏,又道,「慧嬪人都歿了,皇上也無疑心他人,你又何必……」

朱顏蹙眉打斷容若的話:「是我連累了她。若非她與我走得過近……」

這回卻是容若截斷了話:「這你就錯了,你莫忘了,慧嬪也是頗得聖寵的,她肚子里的可是個阿哥。就是不與你親近,憑她的資質她也活不了。我知你素來疑心昭妃,如今她已倒台,咸福宮的奴才可都在尚方院呢,你還擔心沒人招出些什麼?」

朱顏苦笑道:「還真是被你說對了,咸福宮上上下下,口風一致,都咬死了昭妃是受人陷害,替她喊冤呢!莫說是與那茶葉有關的供詞,就是半點污穢之事也沒人招供。」

容若愣住:「這個昭妃還真是不容小覷。這般厲害手段豈能不令人忌憚?不過還有一個人,你為何不從她身上下手?」

月色下,朱顏眼角的墜淚痣蒙上了一層柔和光影,此刻便也不那麼鮮紅似血了,「流玥恨透了我,只會站在昭妃那邊兒。我在她盛寵之時將她禁足,她此刻正巴不得我死呢,只怕不管我用什麼方法都撬不開她的嘴,反倒坐實了我善妒的罪名。」

容若沉默了。二人於梅樹下靜靜站了片刻,殘花飄落,寂靜無聲。朱顏猶豫著,最終還是從袖中暗袋取出一小藥瓶,細聲道:「這藥膏對傷口癒合好用得很,你去看她的時候捎帶上,」頓了頓,「別說是我給的。」

容若並沒有伸手接過,「她的傷不是這瓶小小的藥膏能治癒的。」

朱顏拿著藥瓶的手僵僵地定在半空中,卻並沒有收回,只低聲道:「容若,不是我害的她。」

「我知道。」容若垂下眼帘,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了恍惚的陰影,聲音突然有些啞然:「卻也不像她自己害了自己。」

朱顏硬生生將藥瓶塞進容若手裡,語氣生硬:「或許真是我錯怪了她。直到圓月葬身火海我才開始疑心宮棠,若說能有什麼人能讓宮蓮這般苦了心護著,只有宮棠。只是即便如此,她也回不去了。」

藥瓶在手,透著一股瓷器的生冷,觸動著容若一顆苦澀的心,他的手慢慢收攏,將藥瓶緊緊握住,似乎想用盡全力傳遞溫暖給它,「如若真是宮棠,你打算如何處置?」

朱顏略略想了想,嘆道:「若真是宮棠,我會先問過宮蓮的意思,畢竟她們是親姐妹。不過……宮棠怕是醒不過來了。」

容若冷哼一聲,道:「親姐妹?你們一個個兒被親姐妹害得不夠是嗎?一個平嬪還未能讓你清醒。你下不了殺心,她便能做到?她如今還苦苦護著害她的人!你們這般心軟遲早死在別人手裡!」

朱顏抬頭,正要再說些什麼,發覺眼前已不見了人影,只遺留下一絲幾不可聞的梅酒香味。這個味道和福全身上的一樣,他們喝的是同一種酒,害的也是同一種病,且無葯可醫。

梅樹下的酒罈子還完好地杵在原地,那兩個壇口倒扣作為杌子的酒罈,還有熄了火的紅泥小火爐,唯獨不見了那些碎裂在地的殘片。朱顏不禁向更深處的樹影婆娑中望去,除卻尚且攜帶涼意的晚風穿梭過花間枝椏,再沒旁物。他攏緊身上的披風,往回走去,腳下多有落花,他下意識地繞過那些尚且完好的花瓣,偶有踩到細碎枝椏,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才踏進院門,安德三已迎面而來,略略打了個千兒,接過朱顏手中提燈,神色複雜:「皇後主子,宮棠醒了。」

朱顏一怔,驚異道:「當真?」

安德三急急頷首,道:「奴才已傳了太醫,主子可要前去看看?」

朱顏眸中染上疑色:「早不醒晚不醒偏偏這時候醒么……走,瞧瞧去。」

太醫張秋朝正在施行針灸之術,宮棠靜躺榻上,雙眼不斷流著淚,額上、身上也不斷地冒冷汗。一旁有小宮女時不時給她擦拭汗水、淚水。

朱顏示意眾人免禮,低聲問:「張太醫,她可還好?」

張秋朝回道:「回娘娘,宮棠姑娘脈象已趨於平穩,時睡時醒不過是因為身子過於虛弱,既然已醒了,這條命便算是保下來了。只不過……她只怕從此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

此話一出,宮棠的雙眼忽然睜大,眼神充滿驚恐、懷疑、抗拒與不安,在看到朱顏之時,更是哭著掙扎著要起身,嘴裡發出如鴉叫般嘶啞難聽的聲音。

朱顏近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別動,你身子弱著,好好兒將養些時日,說不定身子骨好了也就能說話兒了。」

宮棠只是一個勁地搖著頭淌著淚,神色驚惶急切,無奈一句像樣的話也發不出來。

朱顏勸慰著:「有什麼想說的話兒?」

宮棠驚惶點著頭。

朱顏眸光動了動,不動聲色道:「莫急,先將身子骨養好再說也不遲,畢竟你的命比什麼都重要。」輕輕拍拍宮棠顫抖的手背,轉頭睇著張秋朝,「張太醫,有什麼好葯儘管用上,盡全力醫治。」張秋朝諾諾應下。

外頭突傳嘈雜聲。頃刻后,小信子的聲音在廊廡下響起:「皇後主子,黃鈺聽聞宮棠醒了,一慌,已經招認了。」

聞言,宮棠激動不已,嘴裡「嗚嗚嗚」叫個不停。

朱顏游弋的眼光掃過宮棠,緩緩站起,並未讓小信子進屋答話,揚聲道:「他招了誰?」

小信子清細的聲音再度響起:「回皇後主子,黃鈺招認他是奉昭妃之命滅圓月活口,而宮棠因意外撞見黃鈺勒殺圓月而遭了池魚之殃。」

朱顏見宮棠咬緊牙關點頭,猶疑輕問:「他說的是真的?」宮棠又不斷點著頭,朱顏思緒流轉,再度揚聲道,「沒提及小運子和小桂子之死和慧嬪玉佩之事?」

小信子回道:「黃鈺說他所得到的命令就是殺了圓月,旁的什麼也不知。」

朱顏嘴角款款盪開一抹哂笑:「指認昭妃的供詞先畫押呈上來,繼續審。」待出了院中,他才細聲囑咐安德三,「張秋朝不可靠,另找個太醫給宮棠瞧瞧。」

安德三小聲道:「奴才明白。如今這太醫院沒咱的人,有些事情辦起來還是頗為不便。」頓了頓,又道,「主子,奴才以為……宮棠已不可信。」

朱顏駐足,複雜的眸光眺望遠方,暖暖春日映照在遠處的琉璃金瓦之上,他卻覺心裡的冷意一點一滴瀰漫開去。

更漏聲聲。深夜,朱顏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覺一股冷風襲來,下意識一驚,睜眼望去,原來是玄燁掀了錦被鑽進被窩中,身上又帶著一股沁暖的皂香味,一隻略帶涼意的大手摟上了他的腰身。

「又吵著你了,你總是睡得不沉,明兒叫太醫來診診脈,該好好兒調理一番才是。」

「睡得不沉么?怎知不是睡得太沉醒不過來了呢……」喃喃念著,聞著玄燁身上熟悉的香氣,朱顏心中不覺安定了不少,「以後太晚了就別過來了,更深露重,當心受涼。」

玄燁埋在香肩里的頭微微抬起,眼裡帶著抹戲謔的笑意:「你近來越發愛拈酸了。」

朱顏撇撇嘴,翻身朝里側睡,「你會錯意了,我只是怕被你吵醒。」

玄燁怔了怔,輕笑出聲,柔聲道:「好好好,我往後一定輕點兒,若是再驚著你,下回便罰我睡地面,可好?」

朱顏忍住笑:「挺好。」

玄燁開懷輕笑,摟緊懷裡的軟糯軀體,深吸了口氣,聲音模糊:「我原本有意封鈕祜祿靈鏡為妃,只是遏必隆老兒竟給太皇太后呈上一道請安摺子,說是他這個五庶女突染怪病,一時進不了宮了,這隻老狐狸。」

朱顏睜眼:「也是意料之中,到底還是牽涉了前朝。咸福宮的奴才們一個個兒守口如瓶,竟套不出半句話來,僅憑茶農和黃鈺的供詞,昭妃大可咬死喊冤,且不論那小小茶農為何能得知幕後指使之人,就拿黃鈺來說,他畢竟是坤寧宮的人,桃花宴上昭妃已指摘我構陷,眾人歷歷在目,只要她一口咬定黃鈺是受我指使,總難將其定罪。即便將她定罪處死,我這皇后只怕真會落下構陷之嫌,難以服眾。」

玄燁默了默,沉聲道:「一定要撬開咸福宮奴才的嘴巴,哪怕屈打成招。昭妃羽翼豐滿,野心漸顯,為了你后位穩固,留不得了。」

翌日清晨,帛地刺繡並蒂蓮六扇曲屏風外,三兩名御前內監正為玄燁穿衣戴帽,動作無不輕緩仔細,生怕驚醒了屏風裡頭兀自沉睡的皇后。

暖閣外頭,安德三面容急切,正和梁九功低聲交談。未幾,梁九功踩著輕飄飄的步子進了閣中,遠遠打了千兒,聲若蚊蚋:「皇上,安德三有急事兒稟報皇後娘娘。」

玄燁不悅揮手屏退一干內監,舉步往外走,瞪了梁九功一言,低聲問道:「皇后夜難成寐,今早好不容易熟睡了,沒什麼大事兒便等她醒了再說罷。」

梁九功躬低著腰身,難為道:「皇上,安德三說皇後娘娘特意吩咐了,但凡事關昭妃的事兒,無論大小,須得即刻上報,可是皇上您又吩咐了不準任何人驚擾娘娘安睡,這可不得急壞了安德三么。」

玄燁瞪著梁九功:「什麼事兒?」

梁九功壓低了聲音:「回皇上,昨兒晚上昭妃突然嘔逆暈厥不醒,到底還是身在妃位,底下的奴才不敢大意,傳了太醫,太醫一診脈象,得,有喜了。」

玄燁有一瞬的怔忡,大感意外:「當真?」

梁九功眼角遠遠瞥見內間帛地刺繡並蒂蓮六扇曲屏風裡頭有身影動了動,不免又壓低了聲音:「李太醫和張太醫輪番診脈,道是喜脈無疑,已有月余。」

玄燁面色漸沉:「倒是巧的很。立即吩咐下去,此事切莫走漏風聲。」

梁九功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回道:「皇上……已經遲了,太醫院已然記了檔。昨兒夜深,您和皇後娘娘已然安寢,奴才們都不敢驚擾,即便安德三機靈,囑咐底下的奴才莫要多嘴,只是事兒大,又驚動了太醫院,宮裡又多的是擅弄口舌之流,如今六宮全都曉得了。」

玄燁臉色越發難看,冷冷道:「去,傳孫之鼎給她診脈。」

梁九功心明如鏡,道:「嗻,奴才省得了。」

玄燁朝寢榻上看似仍舊熟睡的人影望去,命左右退下,踱步走回床榻,坐於床沿,兀自道:「如若她真有了身孕,更是留不得。」

朱顏睜眼,起身。玄燁擁他入懷,聲音轉為柔和:「早已醒了?又是我將你吵著了罷?看來今兒晚上我只能睡冰涼的地面了。」

朱顏任由玄燁指尖纏繞玩弄著自己散落胸前的一縷秀髮,猶自帶著未夠清醒的睡意:「你倒真的狠心,那畢竟是你的孩子。若天意真是如此,我看還是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吧,孩子何其無辜。」

玄燁默了默,將懷裡的人抱得更緊,柔聲道:「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事還有待查證,待證實了問過太皇太后再說罷,畢竟皇嗣尚少,太皇太后如今看重皇嗣高於一切。」

朱顏應道:「好。不早了,該上朝了。」

玄燁在朱顏額頭印下一吻,柔聲道:「你再睡會兒,晚些得空我再來看你。」

朱顏淺笑應下,待玄燁走後,急急喚進安德三,道:「你趕緊去查查昭妃近兩個月的侍寢記錄。」

咸福宮寢宮之中,一根細長紅線正綁縛於昭妃皓白手腕之上,紅線穿過重重朦朧帷幔,穩穩被捏在另一頭張秋朝的手中。他診過脈又將手中紅絲線小心翼翼遞給一旁的李淮溪,李淮溪落座杌子,閉起雙眼凝神診起脈來。

朱顏靜坐一旁梨花木圈椅之上,冷眼察看李淮溪,待他放下手中紅絲線,他即刻擱下未曾沾嘴的茶盅,「慎嬤嬤,本宮忽然記起方才來時備下的阿膠血燕忘了帶過來,這些個東西最適合有孕之人食用了,今兒個安德三沒跟著來,只好勞嬤嬤你且趕回去取來罷。」

慎嬤嬤僵僵笑了笑,往裡間昭妃所在的方向偷覷了一眼,低聲道:「皇後娘娘折煞老奴了,奴才即刻去取來。」旋即福身退下了。

朱顏清冷的眼神定在張秋朝面上,卻也只是屏退了他,末了左右沒人了才曼聲道:「李太醫,昭妃的胎象可好?」

李淮溪躬身垂手低頭回道:「回皇後娘娘,昭妃娘娘胎象平穩,大安。」

頓了頓,朱顏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停的在梨花木把手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一句如電鳴的話忽然自他口中漫不經心道出:「這個孩子是皇上的么?」

榻上,昭妃猛然睜大雙眼。

李淮溪面色刷的一白,怔愣半晌,末了硬生生擠出一絲笑容來:「皇後娘娘這話微臣聽著糊塗得很,還請娘娘明示。」

朱顏食中二指忽然止住,似笑非笑:「自然是皇上的,不然還能是你的不成?」

李淮溪急急跪下,磕頭道:「皇後娘娘!您這話可是要陷微臣於誅九族的大罪!微臣惶恐!」

朱顏輕笑出聲,「瞧把你給嚇的。趕緊起來,本宮不過一句玩笑話兒。也罷,是本宮胡言亂語了,本宮給你賠不是。」

李淮溪磕了一記響頭,「皇後娘娘言重,微臣不敢。」

朱顏款款起身,清冷的眼神透過重重帷幔直透裡間床榻:「哦,本宮差些忘了,昨兒個答應了惠常在這時辰陪她去園中玩兒鞦韆呢,這日頭剛剛好,本宮便先行一步了,你擬個安胎的方子趕緊著人備葯煎湯,雖說胎象大好,可也容不得一絲兒半點的馬虎。」

李淮溪自然喏喏應聲,待朱顏走後,一下軟倒在地,面冒冷汗。

昭妃一把掀開床帳,怒道:「一兩句話就把你嚇成這樣,你倒是有偷腥的膽子沒擔當的能耐!」

李淮溪慌忙起身飛奔至昭妃身邊,猛地擁她入懷,驚慌道:「靈秀,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怕你死。」

昭妃眸中微光一晃而過,慍怒的蒼白容色聞言頃刻瓦解成水,哽咽道:「我如今受人構陷,命在旦夕,我死不打緊,只是……我們的孩子不能死!」

寢宮外,廊下空空,唯有朱顏一人暗隱支開的窗畔,眸色驟然怒火如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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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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