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水火不容

第72章 水火不容

宮燈如月,透過絹紗柔暈的落在燈下對弈的兩張清雋容顏之上。玄燁手舉白棋,棋子才落盤忽然又收了回去,擇了另一處落子。

明珠強忍住笑意,「皇上,您這可是第三次悔棋了。」

玄燁抬頭瞪住明珠,綳著臉道:「你落子兒太慢,朕是在你落子兒之前改的步子,算不得悔棋。」

明珠利落擱下一黑子,眼中滿滿是笑意:「皇上,棋品如人品。」

玄燁沒好氣一笑,指著明珠的鼻子笑罵道:「你啊你啊!除卻皇后,也就只有你敢這麼對朕說話兒了,也不怕朕砍了你的頭。」

「奴才又豈敢和皇後娘娘相提並論。」說話間,明珠又落下一子,「說到皇後娘娘,聽聞惠常在都快被娘娘寵壞了,皇上就不管管?」

玄燁笑道:「這個朕可真管不了。怎麼,容惠招人疼你還不樂意了?朕看這麼些年來,也就容惠進宮之後皇后的臉上才能常見到笑容,朕還沒好好兒謝過容惠呢。」

明珠又落下一子,臉上帶著寵溺的溫和笑容。玄燁手中白子未落,忽然抬頭眯了一眼,帶著戲謔的笑意道:「下來罷。」

明珠怔了怔。玄燁話音剛落,廊下響起輕盈腳步落地的聲音,旋即外間傳來掀帘子的窸窣聲,須臾,容若便現身在暈暖燈光之中,溫吞行禮,面容與明珠極為相似,二人看似更像是兄弟而非父子。

玄燁免禮賜了座,對著容若所在的方向深深嗅了嗅,看著容若:「又飲酒了?」

明珠蹙眉,沉下臉,低斥道:「造次,皇上面前豈能沾染酒味兒?怎麼當的差?」

玄燁瞪著明珠,道:「在朕面前擺起當阿瑪的譜兒了,無妨,朕給他這差事本就難為了他,如今雖說已入春,夜來風大卻還是有涼意的,喝點兒酒暖暖身子也好。」

容若撇嘴無謂笑笑:「酒可不單單是用來喝的。」

玄燁食中二指夾著棋子,兩眼不離棋盤,漫不經心問道:「事兒辦成了?」「啪嗒」一聲,棋落局定。

容若回道:「成了。」

明珠疑惑的目光游弋在他們二人之間,卻也只是沉默著盯著棋盤,黑子一落,勝負已分,「皇上,您又輸了。」

玄燁將左手把玩著的棋子隨意往棋盤上一扔,佯怒道:「會拍馬屁的奴才都曉得怎麼讓自己輸,你也不知是聰慧還是愚昧。」言畢自己拎起腳踏上的鞋子穿將起來。

明珠聞言不禁笑出了聲,隨著玄燁起身下了腳踏,躬身立於一旁。玄燁看向容若,「今兒晚上你且隨明珠一同回府歇著罷。朕去瞧瞧皇后睡下沒。」

坤寧宮的小宮女正在給各處宮燈挑燭芯,都清楚皇后不喜陰暗,到了夜間,燭火的差事格外注重,但凡有一盞燈滅了,若是被安德三知道,非得受一頓責罰。就是寢宮中,至少得有一盞燈徹夜不滅,既不能過於亮堂又不能讓它不小心滅了,守夜的人需得留足了心。

玄燁屏退慎嬤嬤,悄悄看過榻上熟睡的人,獨自攏著一襲玄色織金龍紋披風盤腿坐於暖炕之上,將案几上的座燈燈罩取下,拿著燭剪剪掉蔫了的燭芯。一股困意正襲來,外頭卻傳來略顯慌亂的腳步聲。隨即便是安德三急促的聲音響起在廊下:「咸福宮走水了,這事兒可不得了,得趕緊稟報皇上皇后。」

旋即傳來梁九功的聲音:「趕緊著人滅火去啊,你跟這兒瞎著急有勞什子用?」

安德三急道:「可不就滅著呢!可是火勢實在太大,昭妃被困在寢宮裡啦!她肚子里可還懷著龍種!這事兒可不得趕緊稟報皇上皇后!」

梁九功道:「皇上吩咐了,天塌下來都不許驚了皇后安眠。你既已命人救火,想必無大礙,就不必驚擾皇上皇后了。」

朱顏向來淺眠,外頭的嘈雜聲吵醒了他,一睜眼,卻見玄燁不知何時坐在了床榻邊,默默看著他。四目對視,朱顏一雙眼猶自朦朧,細聲道:「外邊兒又出什麼事兒了?」

玄燁含笑道:「你自睡你的好覺,有什麼事兒明兒再過問。」

朱顏心中隱有不安浮起,一時沒了睡意,便起了身,玄燁忙解下身上的披風攏到了他身上,一面說著:「怎的不睡了?當心受涼。」

外間忽然傳來安德三拔高的聲調:「昭妃的龍胎若是出了半點兒差錯,咸福宮的奴才可都得跟著沒命啊!如今咸福宮的奴才可都是坤寧宮指派過去的,這場火還不知是因何原由而起,我只是擔心主子娘娘會因此受人詬病。」

朱顏驚道:「咸福宮走水了?」才起身即被玄燁拉住手。他回頭望住玄燁,卻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絲異樣,忽然,心裡霍然一亮,不由訥訥道,「你……」

玄燁起身擁他入懷,溫聲道:「太皇太后的意思是保子去母,但是我思來想去,昭妃得死,孩子卻也同樣不能留。」

朱顏已是睡意全無,只覺身上一陣一陣的冷,玄燁身上的溫暖令他身上暗藏著的疲乏一絲一縷牽勾而出,嘆了口氣,說道:「其實她不過也是個可憐之人,她的孩子更是無辜,其實孩子留下來,好好兒教導成人也並無不可。」

玄燁搖頭,道:「婦人之仁。昭妃從來就是你后位的最大威脅,她的孩子將來也會成為承祜最大的威脅。若非思及將來種種,我也不會下此決定。我即便負盡天下女子也絕不負你。」

朱顏心中感動,眼中便有莫名的酸楚湧上,說話的聲音也隨之哽咽:「玄燁,你如此用心待流芳,流芳怕是命薄受不住。」赫舍里流芳,一個早已魂歸九天的人,幽夜說那是他的前世,若真是如此,命運把來生的靈魂召喚回這具孱弱的軀體為的究竟是什麼?現在的他,入戲太深,似乎漸漸「活」回了赫舍里流芳,很少再逼迫自己相信這是一場還未醒來的,又長又苦的噩夢。這宿命,令他恐懼不安。

玄燁在朱顏額間印下一吻,柔聲道:「盡說些胡話。莫忘了,生前同榻,死後共寢。將來的無數個日子你我終將永生相伴。」

朱顏閉目,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玄燁溫熱的指腹拭著他面上的淚水,語聲如同哄誘小孩:「流淚傷身,你卻打小偏生愛哭,真是奈何不得你。你進宮這些年來,我讓你受委屈了。人言可畏,人心叵測,我也曾疑你因妒生恨,謀害皇嗣……」

朱顏心尖一跳,一個「我」字才剛說出口已被玄燁打斷:「你天性良善,我本不該疑你。實則即便你當真容不得旁人懷孕生子,我也不會深究。若非皇嗣關乎大清命脈的延續,我何須其他嬪妃生子。咱們的承祜是嫡長子,待他來日長成,我便立他為太子,只是芳兒,皇室子孫能康健長成已屬不易,能否成大器之才還尚未可知,咱們的孩子……」深深一嘆,「太少。你為我多生幾個,可好?」

朱顏前頭正聽得動容,聽到最後不免窘迫萬分。耳根子眨眼之間就變得滾燙起來,正想著該說些什麼的時候,玄燁已經將他橫腰抱起,唇邊銜著一絲熱切的促狹笑意。

明黃帳幔悠悠垂落,燭火搖曳,帳內,玄燁微微顫動的手正一粒一粒地解開朱顏胸前的扣子。忽然,天際劈頭炸響一記驚雷。

頃刻之間,大雨如注。

外間忽然傳來梁九功急切的聲音:「啟稟皇上,刑部大牢出事兒了!縣官蘇令和茶農都死了!」

明黃帳幔猛地被掀開,玄燁鐵青著臉下榻,怒道:「混賬東西!」

雨夜中,沉雲壓頂。成群烏鴉盤旋在咸福宮上方,叫聲怪異。只有朱顏能看見那些隱藏在鴉群之中的人面鳥,那些妖異嗜血的異類,它們既然出現,它們的主人必定正在暗處窺視著這座深藏無數秘密的宮闈。

一場大雨恰巧澆滅了一場大火。咸福宮東暖閣燒毀大半,滅火及時並未致坍塌,昭妃母子兩命,在雨夜瑟瑟中終得以保全。此刻西暖閣燈火通明,一干太醫進進出出,一通忙亂之後終復平靜,卻已是後半夜。

朱顏獨自一人靜靜站在昭妃床榻邊,細細端詳著她。看著她蒼白無血色的面色,忽有一股悲涼湧上心田。

驀然,一聲驚恐尖叫,昭妃驚醒一躍而起。一見朱顏,雙眼厲色盡顯,指著朱顏,開口大罵:「是你!你要活活將我們母子燒死!你這毒婦要殺盡所有嬪妃的孩子!」

朱顏款款後退一步,攏緊身上玄燁那襲玄色披風,眸色清幽深冷:「我犯不著為了你這樣一個人讓自己雙手沾滿血腥。你們母子二人的命並非掌握在我的手中,早知如此,你當初何不多為孩子積些陰德?」

昭妃雙目充血,雙手護住腹部,熱淚滾落,嘶聲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態?你害平嬪小產,使計逼死慧嬪母子,不許任何嬪妃受孕,如今你更是容不得我的孩子!若非皇上拆穿毒茶葉一事,我根本就沒有機會懷上這個孩子!皇上寵你信你,自然不信毒茶葉與你有關,你卻要將這歹毒罪名安在我頭上!不料上蒼憐憫我,在這關頭賜了一個孩子給我,你眼見我有了這護命符死不成了,索性放火殺人!你不就想活活將我們母子燒死嗎?可惜蒼天有眼!上蒼也不容你毒計得逞!我必捨命保住我的孩子,絕不讓他死在你孩子前頭!」

「黑白顛倒!」朱顏氣極反笑,「你這是在威脅我嗎?就憑你肚子里的野種也配和我的嫡長子爭長論短?他本就不該留下來!」

昭妃瞳孔霍然變大,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朱顏轉身離去,扔下一句話:「畢竟是無辜孩子的性命,我不會動手,然而他到底該不該留下,你心裡清楚!」

天際轟隆一記雷響,接二連三的閃電劃破重雲,慘白而不斷閃爍著的光芒穿透單薄的窗紙,閃落昭妃猙獰的面容之上。她朝著朱顏背影離去的方向狠狠砸去一個繡花枕頭,啞聲厲喊:「皇后,你休想動我的孩子!休想!」眼中,卻漸漸浮起笑意。

廊下,一道太監身形的影子悄悄離去,一出咸福宮便匆匆往慈寧宮的方向而去。到了太皇太後跟前,一五一十將皇后與昭妃一番對話盡數稟報。太皇太后越聽面色越沉,末了將手中佛珠摜於案上,一言不發。

明珠和容若連夜趕到刑部大牢,照辦案的規矩,蘇令和茶農仍舊維持著彼時案發的現狀,兩具屍身均為頭顱撞牆而死,血染了一牆一地。因蘇令是以罪犯關押,他所在的牢房難免腌臢雜亂,而茶農是茶園縱火一案的唯一倖存者,作為人證,其所在的牢房則乾淨整潔,一應被褥用具都是新的,案几上還有一套半新的茶具和新鮮的飯菜。

明珠分別勘察過兩間牢房,最終停留在茶農牢房中,他並未在屍身上停留過多時間,而是盯著案几上的物什,伸手摸了摸茶壺的溫度,在破了道口子且吸附了暗紅污漬的飯碗上停留片刻,溫聲問跪在一旁請罪的牢頭:「茶水已涼,平日里都是誰給他添的茶水?」

牢頭一張臉幾乎要苦出汁來,顫聲回道:「回大人話,這茶農雖說不能離開刑部大牢半步,可他畢竟不是犯人,弟兄們待他便與一般犯人不同,平日里他的牢門也只是虛掩著,並未上鎖,他茶水沒了便自己出來添,每次添完了他也就立刻回來了,弟兄們見他老實本分,也就隨他了。今兒他也只是如常添水吃茶,他吃飯的時候總是茶水不離嘴兒,你瞧這食盒裡的飯菜都被他吃得七七八八了,奴才見他並未有任何異樣,怎會突然自戕了呢!」

明珠問道:「他平日里進食可有剩餘?」

牢頭愣了愣,回道:「他食量極大,三碗飯都不夠他吃的,就是一粒米也捨不得剩下。大人,莫非……您懷疑有人在飯菜中投毒?」

明珠搖頭,眸子晶亮如星,道:「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並未自戕。」

容若不解道:「方才您察看過蘇令的牢房,您不是已認定他是自戕么?」

明珠道:「蘇令是蘇令,茶農是茶農,又怎會一樣?」

容若蹙眉道:「他們二人死狀相同,這作何解釋?」

明珠手持銀針在茶水和剩餘飯菜中探毒,銀針抽出時均無異樣,他卻並未有一絲詫異之色,只是淡然道:「死狀相同能說明什麼?莫要被表象所迷惑。」將手中銀針擦拭乾凈后以白絲絹包好收入袖中暗袋,指著食盒,「你看,一壺濃茶就飯菜,茶剩半杯,一個尋思著自戕的人又怎還會惦記著這份舒心的享用?再看這食盒,米飯並未見底,試想一個粒米不剩的人又怎會吃著吃著忽然扔下碗筷去撞牆?尋死可不是一件忽然心血來潮之事。相反,蘇令牢房中,那兩碗隨意扔在稻草堆中的饃饃連動都沒動過,可見他已有兩餐飯不曾進食,他雖然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可是他的心思全放在琢磨生死的大事兒上了,哪裡還有心思管肚子。」

容若回想蘇令牢房一應現狀,道:「可是單憑兩碗沒有動過的饃饃又怎能斷定他是自戕?」

明珠道:「自然不能。你可曾發現蘇令和這茶農屍身有何不同?」見容若搖頭,只好接著說,「二人雖看似同為撞牆而死,但是這茶農臉朝地,整個身體離所撞的牆面竟有兩步之距,頭顱所在的方向也是背對所撞牆面。而蘇令背貼牆萎地,一個自我撞牆的人死之前多少還余留最後一絲思緒,多數會背貼著牆緩緩坐於地上,背靠牆面緩緩而死。分明,茶農是被人拎著後背摁著頭狠狠將他撞擊牆面再順勢將他扔於地面,如此一來,便不難解釋為何茶農的屍身是面部朝地,遠離牆面了。」

牢頭大驚失色,聲音發抖:「這……這……這怎麼可能啊大人!若說是被人暗中投毒還是有可能的,這……明目張胆殺人如何說得通!這可是刑部大牢,別說殺手了,就是蒼蠅奴才也沒敢讓飛進一隻啊!」

明珠沉吟須臾,問:「蘇令撞牆之後你們都在做什麼?」

牢頭回道:「當時奴才正當值,一聽到動靜便立即帶人開鎖進去察看究竟了,大人,這……有何不妥?」

明珠來回緩慢踱步,道:「之後呢?」

牢頭細細回想了一下才小心回道:「奴才見他還未斷氣,一面忙著差人上報大人您,一面差人去尋附近的大夫去了。」

明珠止步,盯著牢頭:「再之後呢?」

牢頭額頭大汗淋漓,喘氣聲越發急促:「之後……之後大夫來過了,說蘇令失血過多氣息微弱,怕是活不成了……」

明珠微微一笑:「因此你們見他奄奄一息所幸就扔他不管了,所有人出他牢門之時竟連門鎖都不鎖了。」

容若詫異道:「一個將死之人即便牢門大開又能如何?莫非他還能……」話至此,忽然驚道,「他的牢房僅在此間牢房拐角處,莫非他只是假裝瀕死以鬆懈人心,待獄卒都離去之時,抹黑到了此間謀殺茶農?」

明珠望著容若的眼中有了一些讚許之色,點頭道:「沒錯。蘇令的頭部有兩處撞傷。很顯然,有一處傷口並不嚴重,絕不足以致死,而第二處傷口才是他真正的致命所在。」

容若如醍醐灌頂,擲地有聲:「晚飯過後,多數獄卒昏昏欲睡,看守正是鬆懈之時,更不會有人會去注意是否已經斷氣的犯人。蘇令藉機殺死茶農之後又回到自己牢房之中撞牆而死。而第二次撞牆,卻是真正死絕了。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牢頭擦了把汗,顫聲道:「是奴才失職,奴才原以為蘇令已是將死之人,並未注意門鎖之事。萬望大人恕罪!」

明珠背手而立,掃了一眼跪在牢外請罪的一干獄卒,對牢頭淡淡道:「你且帶著他們善後去罷,此事待我稟明皇上自會有定奪。」待牢頭帶人離去后,壓低了聲音對容若道,「你再仔細查看一遍他的屍身,莫錯過半點可疑之處。」

容若點頭。在茶農身上四處翻找查看,最終在袍衫之內的襯衫中發現了異樣,將整片棉布撕扯下后,呈給明珠。

棉布上血紅字跡斑駁繚亂,赫然是一封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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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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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水火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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