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帝后失和
裡間明黃帷幔垂下,太皇太后的身影漸漸模糊,沉穩淡然的聲音卻是無比清晰地傳出:「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后栽。皇后,你這個皇后倘若長久沒有半點兒長進,最終也難逃鳩佔鵲巢的命運。皇帝只能有一位皇后,而大清的好女子千千萬萬。自古弱之肉,強之食,能者勝任。你記著,哀家能給你后位,卻保不穩你一世的高高在上。皇帝能給你真心,你也莫要十足信他允諾你一世不離不棄這般看不見摸不著的誓言。丫頭,凡事當靠自己,好自為之。」
廊下滴漏聲聲,聲聲傳進朱顏耳里。佛堂里並無炭盆,在夜裡格外冰涼。佛像莊嚴,朱顏靜靜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默默望著佛像,漸漸地,兩行熱淚不受控地潸然而下,他狠狠揩去淚水,嫌惡地看著手上沾滿的淚水,低低咒罵了一聲,眼中的倔強毫不退卻。
蘇茉爾屏退司寢的宮女,將床帳輕輕放下,躬身後退三步,輕聲道:「主子安歇,奴才告退。」
帳內傳出太皇太后略帶疲倦的聲音:「蘇茉兒,去給皇後備些熱湯點心送過去。」
蘇茉爾輕嘆一聲,柔聲道:「主子待皇後用心良苦,可皇后看似並不開竅啊。」
「那丫頭犟得很,你別看她長得柔柔弱弱的,可當較起真兒來,誰也治不住她的心。」
蘇茉爾略作猶疑,問道:「主子莫非已不疑心皇后了?」
賬內沉默須臾,「今夜她若不來同哀家這麼一鬧,哀家還真是疑上心頭了。你想啊,倘若毒茶葉一事主使者當真是她,她可巴不得此案就此塵埃落定,還揪著不放手做什麼?豈非作繭自縛?」
蘇茉爾沉吟道:「只是咸福宮那內監畢竟是咱們安插的人,他傳的話兒總不會有假吧?奴才擔心……方才會否是皇後為了消除您的疑心而上演的一齣戲?」
帳內沉默片刻,聲音變得深沉:「芳兒是哀家看著長大的,她哪兒有這等城府?若真是如你所說,全當哀家瞎了老眼。至於那小內監,聽牆根也不過只聽了半截,誰知昭妃前頭還說了些什麼?昭妃和皇后如今的不和都擺在了明面上,對敵之間能說出什麼好話?昭妃認定是皇後放火想燒死她們母子,言語之間定然惡毒相向,必定是把皇后氣極了皇后才會說出那樣的糊塗話兒,人在失去理智之時的言語難免刻薄衝動,倒也未必能夠真正證明些什麼。再說了,咸福宮那把火不是皇帝做的好事兒么?可見皇后並未對昭妃腹中之子動了什麼歪心思,倒是皇帝,哼,這孩子越發不把哀家的話放在眼裡了,竟也學會了陽奉陰違的把戲。」
蘇茉爾急忙躬身道:「是奴才失言了。主子也莫怪皇上,您應明白皇上此舉的深謀遠慮才是。」
「哀家豈會不明?只是燒宮此等大事豈非糊塗至極!皇帝究竟置祖宗家法於何地!成日里為了后妃殫精竭慮,又能有幾分心思幾分精力置放於朝堂之上?且莫說這些,咱們單論後宮,莫說昭妃認定那把火出自皇后之手,就是哀家都險些相信了,如此一來,那皇后容不得后妃有孕生子的謠言豈非更加令人有跡可循?」
蘇茉爾嘆道:「皇上為了皇后,並不止這一次亂了分寸了。也不知是福是禍?」
太皇太后也隨之嘆了口氣,「福兮禍兮,看他們自己個兒的造化了,怕只怕情深不壽。罷啦,哀家只當睜一眼閉一眼。只是有些事情哀家可以放任,有些事情可不得不留神了,毒茶葉一事皇帝不會當真放下不管,哀家也絕不允准他不管,畢竟此事不僅關乎皇嗣命脈,背後只怕另有蹊蹺,你替哀家盯著點兒。另外,吩咐慎嬤嬤和榮琳伸長了雙耳睜大了雙眼,莫要叫人蒙蔽了。而你,給哀家查清究竟是誰一再散播有辱皇后名聲的謠言。」
「是,奴才省得了。」
半個時辰之後,皇帝的攆轎悄悄停在了慈寧門門口,宮門緊閉,外頭並無守門的內監。玄燁不許人通傳,夜來風大,漸漸又飄起了雨絲,他未著披風,負手站立門旁,久了不免生出涼意。
梁九功暗自著急卻不敢形於色,只悄悄命人速速前去取衣,又吩咐了小福子:「你速速去一趟坤寧宮,叫他們備好手爐和生薑水,皇上今兒晚上宿在坤寧宮。」
小福子愣了愣,小小聲問道:「師父,您怎麼知道皇上今兒晚上定然宿在坤寧宮?」
梁九功伸手就賞了他一個爆栗子,低斥:「小兔崽子,長點兒心眼罷!還不快去?等等,再叫人備些點心湯水。」小福子吃疼,著急忙慌應聲辦事去了。
梁九功接過小內監手中的油紙傘,親自為玄燁擋風遮雨,識相地不言不語,只靜靜相伴左右。
終於,兩個時辰之後,朱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瘦弱的身影在安德三的攙扶下走出,步履有些蹣跚,髮絲也已被小雨濡濕。
玄燁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扶住,「芳兒!」
朱顏抬眼看去,揮開玄燁的手,福身,冷冷道:「皇上萬聖金安。」
玄燁伸手去扶,朱顏適時後退一步,使得他眼中的不忍多添了一絲尷尬:「走罷,朕陪你一道回坤寧宮。」
「不敢勞駕皇上,」朱顏直直盯向梁九功,「皇上今兒晚上不是歇在乾清宮么?不是國事繁忙么?」
梁九功賠笑道:「娘娘該知道皇上心中無不時刻惦記著您。這不,天兒又下起了雨,皇上怕您淋著,著急忙慌趕來接您回坤寧宮。」
朱顏側身,未正眼看玄燁,只疏離道:「皇上好意,妾心領。只不過妾來時乘坐了攆轎,皇上勞累了一日,還是回乾清宮歇著去罷,妾自會回宮,萬萬不敢勞累了皇上。安德三,速傳本宮攆轎。」
玄燁笑了笑:「不必了,皇后的攆轎已叫朕遣退了,皇后可同朕共乘朕的攆轎。」
朱顏禁不住瞪視玄燁,話未出口,又聽玄燁略帶戲謔的聲音,「皇后若不願意,莫非打算走回去?」
朱顏福身,氣道:「妾告退。安德三,咱們走。」話音剛落,才一轉身,已猝不及防被玄燁攔腰抱起,大步朝攆轎走去。
「乖乖的別動,否則朕要你好看!」
帝后二人同乘攆轎,一路相對無言。待回了坤寧宮,朱顏洗漱完畢,一進寢宮便見玄燁已在燈下打起了瞌睡,心中不免一軟,躡手躡腳拿了披風為他披上,一隻手忽然被玄燁抓住。
「來,坐下,我看看你的膝蓋。」說著便要去擼起朱顏的褲子。
朱顏下意識縮回腳,尷尬道:「不必了!並、並沒有受傷……」
玄燁只好作罷,但還是伸手撫上膝蓋,輕輕揉捏著,「酸疼得很吧?也不知明日妨不妨礙走路。」
朱顏默默看著玄燁的側臉,昏黃的燭光有些迷離,他竟一下子有些看呆了,「皇上倦了,不該再為我費心,趕緊歇著去罷。」
玄燁暖和的雙手不斷為朱顏揉捏雙膝,動作輕柔無比,像是怕下手重一些膝蓋骨就該碎了一般,「你沒有什麼話兒想問我么?」
朱顏伸手止住玄燁的動作,「皇上做的任何事情都自有道理,也不會有犯錯的時候兒,我往後只需記著這一點就夠了,旁的想多了是負累,問多了是愚昧,做多了是遭罪。」
「口齒伶俐!」玄燁怔了怔,忽然失笑。他順手握住朱顏冰涼的雙手,緩緩站起,大手裹著小手輕輕搓著,話里染上了悲意:「你這麼說就是要與我生分了。此事是我不對,你怪我甚至是罵我都無謂,就是莫要如此冷言相向,好么?」
朱顏抽回雙手,深深一福,眉目低垂,言辭懇切:「妾不敢,也不知皇上指的是何事,然而不論是何事,皇上都不會有錯,錯在妾,是妾無能,位居中宮卻始終未能為帝分憂。這些年來,後宮在妾的管治下烏煙瘴氣,嬪妃之間明爭暗鬥,害人之事層出不窮,說到底是妾管治無方,妾尋思著皇上是否應當另擇能者居之,譬如昭妃便是最佳人選。」
良久的死寂。
朱顏低垂著頭,眼角的餘光只看見玄燁的雙手緊握成拳,漸有青筋凸起,他索性重重跪下,掌心朝下,左手按右手,拱手於地,頭緩緩俯下貼於手背,肅聲說道:「請皇上廢除妾后位,允准妾出宮。」
玄燁面色陰沉,呼吸漸粗,霍然一聲低吼:「這麼多年了,你竟還在想著離開朕!朕,你捨得,承祜,你也捨得?你的心究竟在哪兒!」
朱顏直起腰身,心中的苦楚糾結一剎那泉涌而出,昂首揚聲哽咽喝道:「我本就不屬於這裡!不屬於這個荒誕的噩夢,不屬於這座深宮牢籠!你們為什麼都要將我禁錮在這沒有自由沒有公道沒有陽光的鬼地方!」
玄燁盛怒之中也不免一愣,旋即怒道:「你究竟在胡說些什麼!無論如何,朕的心不曾負過你,你這一生至死都終將不得離開朕,無論生死你一生都是朕的皇后!」
多年的隱忍和屈悶似乎全積攢在此刻迸發,朱顏難掩激動神色,額頭上竟有青筋凸現,厲聲如悲泣:「你就不怕終有一日我會因你而死?你給予的后位,至死不渝的允諾,無上的恩寵,都是旁人害我的利器,我無時無刻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怕稍有不慎便屍骨無存!你以為你所給予的都是世間最好的,你卻不知這些同樣是世間最要人命的!我已經為了你死過一回了!你還想讓我再為你死多幾次?我厭透了這爾虞我詐,你若真心為我,便放過我罷!」言畢,又堪堪磕下頭去。
玄燁怒極:「你到底還是怪朕,這麼多年了,你還在為當年的事怪朕!好!不是你無用,是朕無用,朕當年護不得你們母子周全,今日也未能令你開懷度日,一切都是朕的錯!既然你如此厭棄朕的一切,今後朕不再前來討你嫌就是!只是有一樣你給朕記好了,無論你有寵無寵,你永遠別想踏出朕的宮門一步,休想!」他拂袖離去之時,竟下令擺駕咸福宮。
朱顏霍然起身,操起案上茶盅狠狠砸向玄燁離去的方向,卻並沒有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
一股彷彿來自修羅地獄的惡寒如毒霧般四面八方襲來。
「你怎麼求他卻不來求我?」戲謔的聲音方落,幽夜慘白的面容即刻顯現,他手中正把玩著那枚茶盅,一步一步如鬼魅飄浮而來。
朱顏冷冷睇去一眼:「畢竟他是人。」
幽夜歪嘴一笑,紅唇妖艷欲滴。他右手食指不斷敲打著茶盅,冷冷道:「你難道不知人心有時候比鬼魅更可怕?」
朱顏正在氣頭上,一見幽夜火氣更盛,他氣喘連連,又操起案上的青瓷花瓶狠狠砸向幽夜。
花瓶夾帶著兇猛的風聲飛撲過去,卻在半道中放緩了前行的速度,慢慢、慢慢地落到了幽夜另一隻空手當中。
幽夜拎著花瓶口挑高雙眉,忽然,手一松,瓶落聲響,如炸地花開。
「肝火過剩,邪氣侵心會很傷身子的,不如……」幽夜將手中茶盅款款伸出,魅惑一笑,「我給你祛祛邪火?」
朱顏下意識倒退一步,橫眉冷豎:「滾!」
黑影一晃,下一瞬幽夜已近在咫尺,森冷邪惡的氣息瞬間如密網兜罩朱顏四周,禁錮著他的每一縷呼吸,迷離了他所有的意識。
「你以為即便他放過你,我會放過你嗎?真是痴人做夢。我也告訴你——休想!」
玄色袖袍一揮,燈滅帳落,黑暗之中,血腥之味漸漸彌散開去,猶如嬌艷幽冥花悄然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