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一步一棋

第80章 一步一棋

烏雲蔽月。甬道處,有一道躬著身子低著頭的內監人影迅速向前走著,手裡提著一個大食盒,到了咸福宮宮門附近時,朝四周打量片刻,才縮頭縮尾推開咸福宮宮門,快速閃了進去。

才幾日的功夫,滿宮已顯凄涼空蕩之意。四處的宮燈也沒人點燃,內監僅靠手中一枚火摺子引路,卻還是被腳下雜物絆了一跤,他爬起后略略察看一眼食盒,又匆匆提著往庭院深處快步走去。

一盞昏黃宮燈微微亮著。未艾從林甫手中接過溫熱的紅棗羹,挪步昭嬪榻前,細聲道:「娘娘,湯羹正好,您起來喝些罷。」

一雙青蔥玉手自帳幔中伸出,林甫忙上前收起帳幔,搭了把手,扶了昭妃起身。

「諳達,咱們宮裡頭是沒銀燭了么?這般節省。」昭嬪懶起無妝,睡眼惺忪卻儘是別種絕色風情。她略略抬眼瞅了牆角的落地座燈和案上的小座燈,眉目無波動,又將視線投落未艾手中的湯羹,不由「嗤」然一笑,滿臉不以為然,「咸福宮窮得揭不開鍋了?瞧瞧這湯羹,來,讓本宮數數有幾顆棗子,」說著竟還真的一顆顆數了起來,惹得未艾心中一陣忐忑,不由跪下哽咽道,「娘娘,咱們宮裡頭存食還是有許多的,娘娘不必擔心。」

昭嬪抿嘴一笑,端過未艾手中湯盅自顧飲用,「本宮不擔心,本宮這不活得好好兒的么?倒是苦了你們兩個了,」看向未艾,輕聲道,「這麼幾顆棗子你卻能煮出這般粘稠的湯羹,真是難為你了。

未艾紅了眼眶:「娘娘不嫌棄便是。」

林甫偷偷揩去眼角的淚花,帶笑道:「未艾是個手巧的姑娘。娘娘儘管安心養胎,就是餓死了咱們奴才也絕不會餓著娘娘和肚子里的孩兒。」

「林公公自然也是餓不著的。」玄關處恰好響起那內監的聲音,他正提著食盒近得前來,給昭嬪行了請安禮,便打開食盒的第一層,頓有香氣襲來,「這不,我們答應怕娘娘這邊多有不便,特意命奴才給娘娘您送來一些吃食,娘娘還缺什麼儘管吩咐奴才,奴才當儘力為您辦妥。」

昭嬪淡淡瞄了一眼食盒中偌大一隻燒鵝,淺笑道:「說到底還是敏答應有本宮的心哪。她如今位份低微,吃穿用度原本也不寬裕,還能如此惦記著本宮,回頭同你們答應說一聲,這份心意本宮記下了。」

內監道了聲謝,又打開了食盒最底下的一層,赫然是三貼中藥,「這是安胎藥,答應想著如今太醫不得出入咸福宮,這是娘娘您目前最需要的東西。」

「哦?」昭嬪卻是看也沒看那中藥一眼,「敏答應無孕,御藥房的葯可不是輕易可以胡亂取得的,她本事倒是大得很。」

內監賠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這安胎藥我們答應不過是做了個順水人情,這功勞本屬於李太醫。」

昭嬪眼前浮現李淮溪痴痴以盼的面容,不免心頭一亂,一時便沒了笑容,揮袖道:「行了,本宮知道了,你不便在此久留,回了罷。」

「嗻,娘娘多多保重,過兩日奴才再送吃食來,奴才告退。」

內監離去后,未艾取來銀針一一仔細驗過食盒裡的所有吃食,見銀針無恙才舒了口氣,只是看著三貼中藥為難起來。

昭嬪起身下榻,林甫忙為她披上披風,她拒絕林甫的攙扶,兀自往外一步步走去,「你知道那些個苦東西本宮是從來都不入口的,你扔了罷,也省了你費心。」

未艾正想開口勸說,見林甫搖了搖頭,只好低低應了聲「是」,便攜了三貼中藥下去了。

林甫匆忙取了案上的小座燈迎上前去,為昭嬪照亮前頭幽暗的道路,「娘娘小心腳下,腹中胎兒要緊。」

來到廊下,夜風一陣陣襲來,微有涼意。院中樹影斑駁,在黑暗中看不到半點綠意,嗅不到一絲生氣。

昭嬪雙手不自覺撫上微顯的腹部,嘴角斜斜揚起:「這胎兒確實是道保命符。不僅是道保命符還會是催命符。」

林甫手抖了抖,「娘娘……您該明白子嗣對後宮婦人是有多麼的重要。」

昭嬪冷冷笑出了聲:「你難道還不明白?它若生下來,我必死路一條。他生之時正是我死之時。而它!」忽然,用力往腹部拍下!

林甫大驚失色:「娘娘!不可!」

昭嬪住了手,轉而極輕極柔地撫摸著腹部,聲音里的森寒卻猶如深入骨髓:「它是一個世間最寡情的人留下的種!憑什麼要以我的性命換取他的血脈!他何曾真心待過我!兩個不曾真心相對的人留下的只會是個孽種。我造的孽已夠多了,就不必要再添這麼一個了。」

林甫已老淚縱橫:「娘娘,您若不願留下這個孩兒,您……」

昭嬪哈哈一笑:「會死得更早么?諳達,您該明白,本宮走的每一步棋,從來都不會出現死子兒。」

是夜。梁九功提了個雕花紅木食盒置放於玄燁眼前,低聲道:「皇上,您吩咐的事兒奴才辦妥了。」

玄燁抬眼,放下手中奏摺,盯向那食盒,「打開。」

食盒頭兩層都是空的,直到最後一層,赫然是一個精緻的妝匣。取出妝匣,一打開,玄燁一看,呼吸漸漸變得急促,他抖著手拿起匣中那支再熟悉也不過的玉簪,聲音無比壓抑:「梁九功,這是……什麼?」

梁九功腰身無意間躬得更低了,回答得有些局促不安:「回皇上,這是……並蒂蓮白玉簪。」

並蒂蓮白玉簪被玄燁緊緊握在拳頭裡,直到指節泛白,他才抖著手把它輕輕放回了匣子里,啞聲道:「朕昨日在慈寧宮才看見皇后發上戴著它,這支必定是贗品,必定是昭嬪那陰毒賤婢為了陷害皇后所為!去,趕緊給朕查明。」

梁九功咽了咽口水,低著頭回道:「皇上,奴才……早已驗明。這簪子確是您賜予皇后的第二支,皇後娘娘……想必早已找回了那支丟失的,娘娘發上戴的想必是您賜予娘娘的第一支簪子。」

玄燁深吸一口氣,氣息急促:「其他的首飾呢?」

梁九功戰戰兢兢道:「全部出自坤寧宮,就連……這紅木食盒也是出自坤寧宮,但凡私設小廚房的主宮,食盒底下都有各宮的宮名兒。」梁九功將食盒底朝上,邊角處赫然可見「坤寧」兩個蠅頭小字。

玄燁揮手掃落食盒,驚怒交加:「絕不可能!」

梁九功慌忙下跪,惶惑道:「皇上息怒。此事或許另有隱情,那日送食盒的是宮棠和蘭格兒,皇上是否要傳召她二人問個清楚?」

玄燁一拳打落案上,閉目道:「不必了。」他帶著像是勸服自己的口氣,緩緩道,「這些個東西也未必能證實些什麼。若真是皇后所為,總不至於愚蠢地留下如此明顯的痕迹,更何況這簪子越發顯得欲蓋彌彰。留著簪子,其餘的……都毀了罷。」

坤寧宮中依然燈火通明。高處隱隱傳來酒香,朱顏會意,將懷中熟睡的承祜交到乳母手中,揮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容若現身時,手裡正提著一小樽梅酒,遞了過去,英俊的面容帶著戲謔的淺笑:「來點兒?」

朱顏心中正煩悶,接過酒瓶即刻咕嚕嚕灌了好幾口,喝得過急不免嗆了幾聲。

容若急忙拍打朱顏後背,戲謔道:「你慢點兒,沒人跟你搶,大不了我統統讓給你就是了。」

朱顏以手肘頂開容若,塞還了他酒瓶,皺眉道:「酒鬼,你想拍死我?」

容若聳聳肩,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拍死了你可怎麼了得?你若死了,咸福宮那位可不得稱心如意了?」

朱顏正色道:「你聽到什麼了?」

容若放下手中酒瓶,噘著嘴:「我為了你都成了聽牆角的賊了,也沒見你給我點兒什麼好處。」

朱顏橫眉豎眼,作勢抬手打人:「閑話少說!」

容若撇撇嘴,下一瞬忽然滿臉肅然,低聲道:「昭嬪並無意產下腹中之子。」

朱顏怔了怔,急道:「她想做什麼?」

容若搖頭,道:「這個昭嬪還真是獨樹一幟,你說這後宮哪個嬪妃不想有子依傍?她偏生不願,聽來倒也是個真性情的女子,竟說不願以自己的性命為交換為皇上孕育血脈,可是左右都是一死,她這做親娘的人莫非當真捨得去自己的骨血?」

朱顏瞳孔大增:「你說什麼?她說……她腹中之子是皇上的?」

容若吃了一驚,詫異道:「怎麼,難道不是?」

朱顏急道:「你仔細將她說過的話一字不漏說與我聽。」

容若當真一句不漏說出,見朱顏又驚又疑的神色,不免蹙眉道:「怎麼,莫非皇上不是她口中那個世間最寡情的人?莫非昭嬪……」

朱顏蹙眉不語,須臾之後又不斷念叨著一句話:「世間最寡情之人?」忽而苦笑開了,「容若,這世間最寡情的人不是皇帝還能是誰?」

容若怔怔望著朱顏,半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

朱顏兀自喃喃道:「那麼她和李淮溪那一番對話又是怎麼回事?若腹中之子真是皇嗣,她為何欺騙李淮溪?」

容若震驚之後迅速冷靜,皺眉道:「昭嬪竟敢如此穢亂宮闈,就算腹中之子是皇嗣,她也難逃一死了!倘若腹中之子並非皇嗣,茲事體大,多一人知曉內情她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險,或許她連身邊兒最信任的奴才都瞞著,畢竟事關她一族的生死和榮譽。」

朱顏細細一想,緩緩點了點頭:「你說的也在理。」只是心裡卻隱隱多了一絲疑竇。

容若晃晃手中的酒瓶,刻意堆起戲謔笑臉:「行了,如今昭嬪倒台已成定局,你還成日操這許多心做什麼?不如趁皇上不來的這段時日,你我夜夜把酒言歡如何?」

朱顏瞪著容若嗤笑一聲,忽然奪過他手中的酒瓶,一下子猛飲了大半瓶,將酒瓶倒過來抖了抖,卻是一滴酒也不剩下,「就你這點酒還把酒言歡?」

容若回瞪一眼:「還不知道誰是酒鬼,得,你等著。」片刻后,兩隻手裡各拎了一瓶酒罈子,打開后,酒香四溢。

朱顏接過一壇,就著壇口大口喝起來,囫圇道:「你又去偷那梅樹下的梅酒?」

容若掀開另一壇酒的酒蓋子,仰頭喝了幾口,不置可否:「他把這麼些酒埋在那兒不就是留給你的?我也不過是沾了點兒,怎就算得上偷了?」

朱顏笑罵道:「你才沾了點兒?你可從寒冬喝到暖春了。福全到底是埋了多少,喝都喝不完,有道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便宜了你。」

容若聳肩:「那麼些酒你一人兒也喝不完啊,再說有我伴你喝你就求之不得罷!喝酒解悶,若是一個人喝只會愈喝愈悶,沒我做你的酒友你可得無趣得很。」

轉眼一壇酒已全部下肚,酒勁漸漸浮上,朱顏臉頰紅暈,開始有了醉意,不由放鬆了心神:「哥們兒,你說……你說我他媽要到什麼時候兒才能回到以前的世界?這苦逼皇后我還得當到什麼時候兒!為什麼他們都不肯放過我……為什麼……這個夢還不醒過來……為什麼!」說到最後,眼眶已經是紅彤彤,狠狠地砸碎了空酒罈。

容若酒量向來好,也不敢多喝誤事,手中的酒才喝了四五口,並無半分醉意,一見這動靜鬧大了,趕緊捂住朱顏的嘴,急道:「你給我閉嘴!一會兒給人知道我在這兒我可得死給你看了!」

果不其然,安德三聽到動靜,心生擔憂,已在門外徘徊,低聲道:「皇後主子,可是打碎東西了?」

容若翻了翻白眼,湊在朱顏耳邊低聲道:「快讓他退下。」

朱顏睜著已有九分醉意的雙眼,瞪著容若悶哼了幾聲。容若這才想起自己的手正緊緊捂住他的嘴巴呢,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小心翼翼挪開了手,再說了一遍:「讓他退下。」

朱顏「啪」地一下拍開容若的手,朝外喊道:「安德三?你進來!一起喝酒!」

容若又驚又氣,恨不得即刻奪窗而走,不料朱顏雙手死死摟著他的腰,臉一面不斷在他胸前蹭,一面喃喃說著「好暖和……暖和……」惹得容若哭笑不得。

安德三見到的便是這一幕,一張嘴已經張得足以塞下一個鵝蛋:「這……容若大人……怎會在此?」

容若低斥道:「你就當沒見過我,明白嗎?」

安德三咽了咽口水,訥訥地點點頭。

容若急道:「還愣著做什麼?過來幫忙!」安德三這才眨巴眨巴眼睛,結結巴巴應了幾聲「是」即刻去扶朱顏。

朱顏一巴掌朝安德三臉上呼去,「別碰我!你這個吸血鬼!惡魔!」

安德三臉上頓時火辣辣,心裡直叫苦:「主子,是奴才啊,奴才安德三,您看您這……都醉成什麼樣兒了!若是叫旁人看見了可如何是好!容若大人,您說您……這叫什麼事兒喲!唉!」

容若一隻手強行將朱顏緊貼著他胸前的臉掰遠點,一隻手又去掰箍在他腰上的雙手,不曾想用力過小掰不開,又怕用力太大會傷著朱顏,無奈最後只好作罷,和安德三大眼瞪小眼。

「醒醒醒醒!」容若話才出口,胸口已傳來深沉的呼吸聲,伴著一兩句他聽不懂的夢囈。僵持了一會,容若終於還是嘆了口氣,僵僵地彎了腰身,將朱顏抱起,往鳳榻走去。

安德三苦著臉緊緊跟在後頭。

容若才將朱顏安置好,轉身要離開,手忽然被拉住。

「別走……玄燁……」

容若愣住,轉身回望住朱顏,眼中滿是憐惜:「既然你心中有他,又何苦呢?只要你一句話兒,他絕不會冷待你。」

朱顏抓著容若的手更用力了些,依舊夢囈不斷:「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是……遲早要離開……我要離開……」

容若怔怔聽著,見榻上原本雍容煥發的妙齡女子此刻蒼白無助,此刻的她並不是天下至尊的女子,只不過是一名尋常的深宮怨婦的可憐模樣。心中一軟,索性掀開外袍坐於腳踏之上,柔聲道:「我不走,陪你就是了。猶記得小時候兒,那次你掉進了湖裡,沒日沒夜地發熱,急壞了所有人。雖說照看你的人實在不少,但是我和福全還有阿瑪始終不敢遠離你,還有宮蓮……是了,彼時你和皇上還未曾相遇。如今看你沉淪宮闈爭鬥,想想還真不如沒有那次的相遇。話說回來,你和皇上的相遇可算是我一手造成,若不是我常在皇上面前提起你的趣事兒,皇上不會想見你。我如今想想真是害怕當年那一見會害了你終身,若真是如此,我該如何贖罪呢?流芳。」自從赫舍里入主中宮,他們基本也就斷了往來,他已好多年沒有叫過這一聲閨名,這一出口,彷彿童年趣事一瞬間只是發生在昨日,不由感慨萬千。

安德三漸漸垂下頭去,悄悄地後退,靜靜地帶上門,默默地守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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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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