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納蘭明珠
乍一看到那人影,朱顏反射性往後退了一步,攏緊了身上的長衫,滿眼戒備低喝道:「是誰在外面偷窺?」
那人影移向了殿門處,一時間看不見蹤影。朱顏緊盯殿門,高聲喊:「宮蓮宮棠?宮蓮……」
倏地,一道極盡低醇男音打斷了朱顏無助的聲音:「別怕,是我。」
朱顏渾身一顫。聽這聲音竟是……「皇上?」這道聲音聽起來特別熟悉?就好像聽自己的聲音一樣的熟悉,似乎在夢裡經常聽過……正胡亂想著,門外又傳來玄燁溫淳的聲音:「芳兒,你當真不願見我了嗎?」
玄燁的低聲下氣令朱顏呆了呆,身體里不知怎的渾然起了一種難以言明的怪異感覺,似是欣喜又似是溫情,明顯並不是他朱顏會產生的情愫——竟是這具身體的反應么?猛地晃晃被熱氣熏得有些暈的螓首,他略一思量后才以淡漠的口氣道:「皇上不知……」暗忖須臾,終是想出了應如何自稱,「妾正在沐浴嗎?難不成你堂堂九五之尊想做那低賤的登徒浪子?」
獨自佇立朱門外的玄燁眼中閃過一絲尷尬,輕咳一聲,道:「芳兒誤解了,我並無此刻進去與你相見之意,我去暖閣中等你便是。」默了默,又萬般柔情地說,「你身子薄弱,切記不能著涼受凍,需得快些起身著衣才是。」
確有冷徹心扉的冷意襲來,朱顏咬緊微微顫抖的唇瓣,語氣不由得平緩了些許:「多謝皇上關懷。妾身子不宜伺候皇上,還請皇上移駕別宮。」
玄燁臉色忽然凝上一層黯淡,竟以近乎哀求的語氣道:「我只是想見你。芳兒,是我沒好好保護好你們母子,害你受苦了,我定然為你查出那下黑手的人,你就別再惱我了好嗎?」
不知怎的,玄燁這近乎哀求的語氣使得朱顏內心一悸,但他仍是橫了橫心,語中添了更冷的意味:「皇上言重,妾不敢。妾自從中毒之後身子一直不見好,病怏怏的有失中宮之儀,況且太醫囑咐妾需得好生靜養,實在不宜拋頭露面,還請皇上諒解。」
玄燁頓覺內心一酸,心裡滿滿的愧疚浮上眉頭:「旁人你不願見也就罷了,難道連我你也不見嗎?」
乍從熱水中出來本就寒冷襲身,加之身體並未擦乾,濕漉漉僅裹著一襲棉衫,這具孱弱的軀體實是受不了酷寒,抖得越發厲害。朱顏只覺頭愈來愈沉重,眼前也模糊了起來,「皇上坐擁六宮粉黛,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又何必費心思在無用的妾身上?」
玄燁呼吸一促,當下只有十六歲的他已有渾然天成的帝王大氣,卻每每在赫舍里跟前失了一絲沉穩,一聽這話已是急得滿面通紅,急紅了耳根,「什麼六宮粉黛!什麼佳麗三千!你以為朕稀罕這些?朕何曾不想只與你白頭偕老?只恨朕是天子,凡事不能只顧一己之私,你是世間最明白朕的人了,怎的如今如同變了一副模樣?」
朱顏晃動沉重的腦袋,虛軟的身體靠在了浴盆旁,被熱氣一熏胸口剎時憋悶,意識逐漸模糊,講話也喘氣連連:「我……本就……不是……」「赫舍里」三字還未說出口,人已經頹倒在地。
「芳兒?」朱門外的玄燁乍然間聽到內間傳來異響,額頭頓時冒出一層細汗,叫喚之下未得到任何回應更是心下大驚,嘴裡不斷叫喚著「芳兒」,猛地推開殿門,沖了進去。一見暈厥在地的嬌軀,忙連著棉衫一同抱起她,直往寢宮奔去,大喊:「快傳太醫!」
聽到大動靜,守在外間的奴才們尚不知發生了何事,剎那間全都驚惶失措,全尾隨在帝後身后,急急直奔東暖閣。
安德三發顫的手指著跪地的小太監,聲音尖細高窄得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快去請孫太醫!快!」自己則趕在帝后前面,掀起寢宮玄關處的棉帘子。
玄燁粗喘著氣把「赫舍里」安放寢榻上,「宮蓮宮棠,快往暖爐內多加些紅羅炭。還有,拿些乾淨的帕子和中衣來。」
「是!」宮蓮宮棠飛快跑動著細碎腳步,各自忙去取物什了。
此時朱顏已陷入了半昏迷狀態,身體徹底蘇醒的寒意到處亂竄直凍得他牙齒咯咯作響,「冷……冷……」
玄燁內心一糾,抱起「赫舍里」摟進懷裡,撩起明黃團龍袖袍細細擦拭起她臉上的水珠,「芳兒?怎就抖得如此厲害?」
「皇上,帕子來了,容奴才為娘娘擦乾身子。」宮蓮手捧疊放白色帕子和明黃中衣的紫紅托盤,諾諾道。
玄燁拿過帕子便往「赫舍里」臉上拭去,厲聲道:「朕自己來,你們這般沒用的奴才全都給朕退下!」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闔宮奴才一聽此言無不慘白著臉跪下,頓時一室黑壓壓全是人頭。
玄燁見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怒道:「還都杵在這兒做什麼?全部滾出去!梁九功,太醫來了沒?」
宮蓮領著眾人退下。梁九功風一般掠進,俯身在地,「回皇上,小福子已經去太醫院請了,許是已經在來路上了,奴才再去瞧瞧去。」
「快去!」
「嗻!」
好一通忙亂后,朱顏終於裹著厚實衾被安睡榻上,呼吸漸勻。玄燁眼中盈滿愛憐與心疼,靜靜地凝視著本屬於赫舍里的蒼白容顏。
孫之鼎跪在屏風外,剛為朱顏把完脈的他白眉緊蹙,疑惑道:「皇上,請恕微臣失禮,敢問皇後娘娘尚在月子中為何輕易沾水?」
玄燁深邃銳利的眸光越過屏風如閃電般劃過寢宮門外眾跪地俯首奴才,一干人等無不屏息凝神,額頭緊貼地面。
玄燁隱忍不發,沉聲道:「皇後身子狀況如何?」
「回皇上,娘娘鳳體本就單薄,后又經難產中毒諸多多舛之事,元氣難免傷及,而今又受了驚嚇感染了風寒,往後需得將養一段時間,只求不要落下什麼病根子。」
玄燁緊握「赫舍里」蜷著的手,眉目之間寫滿了不忍,「皇后的身子一向是你在調理,你的醫術朕並非信任不過,但是朕還是要叮囑一句,若皇後有任何閃失,你當提頭來見!」
孫之鼎磕頭道:「微臣惶恐,微臣當竭盡全力助娘娘早日康復。」
「等等,」玄燁面色遽然一冷,「你方才說皇后又受了驚嚇?」
孫之鼎回道:「皇後娘娘脈息紊亂,面唇晄白,顯然是剛剛受了驚嚇。且近日娘娘鬱結於心,失眠健忘,氣血雙虛清陽不升,不能溫養頭目。待臣先為娘娘開副安神湯再細細調養。」
玄燁斂眉若有所思,道:「快去就是。」
孫之鼎領旨退下。一時宮中靜謐異常,鴉雀無聲。宮女與太監久久僵跪在地,年小者早已瑟瑟發抖。
良久后,玄燁眸似寒水,吐字鏗鏘:「梁九功。」
「奴才在。」
「傳旨:坤寧宮一應奴才護主不周以致皇后再度病重,所有內監杖責二十,宮女掌嘴三十。」
梁九功面無變色,手中拂塵一揚,躬身道:「奴才領旨。」
旨意下達,闔宮竟也沒人敢出聲討饒,只抖著聲帶齊聲道:「奴才謝主隆恩。」跪在為首的是安德三,當下夾著哭嗓連連抽打著自己的耳光,「奴才該死!奴才失職!奴才該死!奴才失職……」如此反覆。
玄燁冷哼,「未免驚擾皇后靜養,待皇後身子好轉之後再行刑。」話音剛落,有乾清宮御前內監小福子近前行禮,道:「皇上,領侍衛內大臣噶布拉、刑部尚書明珠二位大人遞了牌子求見。」
玄燁兩眼不離「赫舍里」,伸手覆上她的額頭確定並無發熱后舒了一口長氣,語調也緩和了不少:「嗯,朕不放心皇后,今兒個哪也不去,傳他們到坤寧宮正堂覲見罷。」
領侍衛內大臣噶布拉乃是當今皇后赫舍里流芳的親父,是世祖皇帝留給玄燁的四大輔臣之一索尼的兒子,前不久與其親弟索額圖等人助玄燁剿滅鰲拜一黨有功。而納蘭明珠則是滿洲正黃旗人,葉赫氏族,時任刑部尚書,主審鰲拜謀逆篡位一案。
噶布拉和明珠一前一後進了坤寧宮正堂,玄燁早他們一步已經端坐高座之上,面目一派平靜,端的是有天子難測之威。免了他們禮之後,玄燁面含淡笑,看著明珠,道:「明珠,鰲拜一案審得如何了?」
明珠一身從一品九蟒五爪袍仙鶴補子朝服,頭戴紅寶石起花金頂,面容清雋,身量頎長,舉手投足間滿是儒雅內斂的書生味,但無一絲懦弱腐朽之氣,反而有沉穩英氣隱隱散發。玄燁一點名他便躬身道:「回皇上的話,經重重審查,奴才列出了逆賊鰲拜三十大罪狀,請皇上過目。」說著從袖袋中掏出一摺子,呈給了梁九功。
玄燁從梁九功手中接過摺子,緩緩打開,只看了一眼便隨意置在一旁,「哼,三十大罪狀?就當只是謀逆一條便可誅他九族了!」
噶布拉在旁附言道:「依大清律例,此等罪名是當抄家滅族,不論主犯從犯一律凌遲處死。」
玄燁似笑非笑道:「哦?葛愛卿認為應當對那老賊行此極刑?」
噶布拉略有沉吟,心下明白如今的天子雖是未弱冠的少年,但其心智已頗有帝王心術。講話也謹慎得很:「皇上便是大清律例,一切自然是由皇上做主,奴才等唯聖命是從。」
玄燁一聽這模稜兩可的官話,未置可否。只眯著一雙眼瞅著明珠,「那索額圖的意思呢?」
明珠吐字溫和而有力:「昨夜奴才與索公商議此案,大人的意思是那逆臣鰲拜雖是犯了死罪,但到底於大清有功,且又是先帝託孤之臣,可從輕發落,賜予自盡。」
玄燁淡淡應了一聲,「說說你的想法。」
明珠抬頭,眸清似水,「奴才以為,鰲拜不能死。」
玄燁眼神一亮,笑意上了眼底:「哦?你倒說說看,他怎麼就不能死了?」
明珠道:「鰲拜如今已下獄,死與不死都是一樣的。依奴才看,皇上旨在消除謀逆之賊,打擊結黨營私之流,如今鰲拜一黨均已抄家落獄,聖意已然達成。鰲拜即已成為板上之俎便再也無甚可懼,對我大清朝綱已然構不成絲毫動搖。鰲拜雖有大過但不可否認亦曾戰功赫赫,臣並無意袒護他,逆賊功過參半,皇上若只記恨其過而不念其功,豈非有失公正?且不說他曾是大清的開國元勛,只說他曾輔佐過皇上理政曾是太子太傅皇上便不宜殺他,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皇上若殺他,天下人雖深感大快人心,卻也難免想及「仁孝」二字,文武百官也難免感嘆伴君如伴虎以致人心惶惶。殺他是應該,不殺他則是仁慈,皇上聖明,必定早已心如明鏡。」
聽罷明珠一席話,玄燁到底是爽朗笑出了聲,直誇明珠直言不諱,一語中的,「葛愛卿,你瞧瞧人家!年紀可比你小了不少便已見宰相之才,你可是我朝元老卻及不上明珠,你可得反省反省啊!」
玄燁這話雖是以玩笑語調說出,噶布拉卻暗自捏了把冷汗,只得賠笑道:「皇上所言極是,皇上所言極是!奴才無用,定然好好反省。」
噶布拉畢竟是赫舍里的親父,他在前朝雖無甚作為,但基於這一層,玄燁向來厚待他,眼下見他面現尷尬不由心生惻隱,「朕一時的玩笑話愛卿不必較真。此次殲滅鰲拜一黨你也有功在身,回頭朕當記你一大功。」
噶布拉忙的把身子躬得愈低,「此事索額圖、王弘祚與一干御前護衛等人才是真正有功之人,奴才綿薄之力不敢居功。」
玄燁笑容滿面:「葛愛卿也別謙虛,此次有功之人個個兒都有賞!」忽又斂了笑容,「班布爾善、穆里瑪、訥莫、濟世等人夥同鰲拜黨比營私,我大清是斷然容不得此等之人,明珠你看著辦,依律處置便是。」
明珠肅容,道:「奴才謹遵聖命。」
玄燁接過奉茶宮女呈上的普洱茶,淺飲一口,淡淡道:「梁九功。」
「奴才在。」
「擬旨:原輔政大臣、一等公鰲拜雖為大清三代元勛,戰功赫赫,然其圖謀篡位,結黨營私,擅權專橫、殘殺忠良,情罪俱真,本當依議處分,但念鰲拜累朝效力年久,且皇考曾經倚任,朕不忍加誅,姑從寬免死,革職籍沒,仍行拘禁。遏必隆無結黨之事,免其重罪,削去太師及后加公爵,其原有一等公,仍准留與伊子。另吏部右侍郎索額圖晉國史院大學士,王弘祚晉兵部尚書、潘湖叟、黃錫袞升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左侍郎,禮部右侍郎位缺暫由明珠兼任。其餘有功之人同樣交由明珠裁定!待上奏之後再於朝堂之上宣旨,公諸天下!」
梁九功手中佛塵一揚,揚聲道:「嗻!」
明珠聞旨大為受寵若驚,忙一個千兒紮下,「奴才領旨,謝主隆恩!」
明珠話音剛落,正堂玄關處急急掠近一抹紫褐身影,神色極為慌張,竟是宮蓮,一進門便踉蹌著跪下,沒了一絲往日的端莊沉穩,聲音且帶著哭腔:「稟皇……皇上!大……事不、不好了……」
玄燁心下冷不丁浮上不祥之感,豁然從寶座上站起,「莫不是皇后病情有變?」
宮蓮身子止不住地發顫,一張嫩白玉容上已是掛滿淚水,猶如秋雨帶落梨花點點,「娘娘、娘娘……失蹤了!安公公已讓人在坤寧宮上下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