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4章 病逝
鄭林死在興和六年七月九日。
鄭笑薇奉詔進宮。她三哥重又戴了面具,遮去臉上的傷疤枯皮,要仔細看他的眼睛,其實還是她認得的那雙。
他詫異地問:「阿薇怎麼瘦成這樣?」
鄭笑薇說:「想你想得……」
鄭林大笑,鄭笑薇亦笑,笑到後來,到底落下淚來。鄭林就看著她哭,待她哭完了,取手巾給她擦了眼淚。
鄭笑薇道:「我沒有與他成親;我以後也不會和他成親;我自己能過得很好。」
鄭林笑道:「那當然。」他的阿薇又不傻。
「三哥把積善寺給我吧。」
「好。」
鄭笑薇想了想,又問:「姑姑葬在哪裡?」
「就在積善寺後門,寺中有人知道的。」
鄭笑薇應了一聲,從荷包里翻出葯來:「……他們說會很快……」
「慢也不要緊,」鄭林說,「已經等了這麼久,再久一點我也不急。只可惜沒有酒。」
鄭笑薇默默從袖中摸出一隻精緻的酒囊來,就只有巴掌大。鄭林不由拊掌道:「到底阿薇知我……」
「我知你,你也還是念著姑姑。」鄭笑薇紅著眼睛說。
鄭林只是笑,葯在酒水裡化開,酒入腸,腸斷。「阿薇啊,」他最後悠然嘆息,「我為你死了,還不夠嗎?」
鄭笑薇進去見鄭林,到天黑都沒有出來。侍衛反應過來,身體都已經冷了。侍衛駭然,扭住鄭笑薇去見昭詡,昭詡半晌作不得聲。他不知道鄭林想見鄭笑薇是這個緣故。他也想不到鄭笑薇能下這個手。
他死得……何其決絕啊。他想。
「……三哥想葬在積善寺。」她說。
昭詡看了她一會兒:「准。」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扛了這麼久,最後落了空。剩下來連悲喜的力氣都沒有了。就只覺得疲倦。只有背後冰冷的金座支撐他仍然挺直的背脊。他死了。也好,他想。也好。他不必再左右為難,他也不必再忍受那些痛苦。他給他找了天下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葯,也醫不好他的燒傷。他見不得光,流不得汗,當初生龍活虎的公子哥們活得像只蔫雞。死了也好。
他也不必再擔心,他的身份什麼時候會被戳穿。
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只是他笑不出來。
「……三哥說積善寺給我。」她又說。
「准。」還是一個字。
他辜負了他,或者他以為是成全。
這世上不過少了一人,他還有天下,他有億兆子民。一個人,算得了什麼。他想死就讓他死好了!他死了,他就可以把案頭一尺來高的上書都扔回去,扔到那些人臉上告訴他們:你們贏了!
鄭笑薇給他磕了一個頭。他讓她下去。他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後來謝云然進來了。
她說:「我去看過他了。」
「他怎麼樣?」他問。
「很好。」她握住他的手。他這時候的心情唯有她能夠明白。他想起他們當初在濟北王府藏身的時候。
「你說,他有沒有後悔過?」
「當然有。」謝云然這樣回答他,「他也就是個平常人。」是個吃不得苦,也不太有骨氣的公子哥們。有骨氣的人不會曲意奉承,以色相尚未;也不是太聰明,如果足夠聰明,當初就該逼反李家,而不是赤裸裸地舉起屠刀。
如果足夠聰明,也不會為了從前的情人寧肯千刀萬剮。
他不是什麼好人,但是不是要一個好人才能讓人記得,讓人愛恨交加,讓人落淚。
謝云然把頭靠在昭詡肩上,她說:「不要辜負他。」
不要讓他白死。
昭詡沒有作聲。他忽然覺得,他這一路走來,不知不覺,已經背負了太多人的血。貴為天子又如何?稱孤道寡。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今日保不住鄭林,來日如果……他保得住他身邊這個人嗎?
人都說大將軍要防,他是三娘的夫君啊。如果他不是天子,他們該是可以一起上山打獵,一起深夜喝酒,暢談國事的兄弟啊。
如果他不是天子,他會想法子把如願調回來吧,邊鎮苦寒,他守了多少年了。
如果他不是天子,他會樂意昭詢娶鄰和公主嗎?她連中原話都不會說。
昭詡忍不住微舒了口氣。他已經死了,他也不可能給他風光大葬,底下人能放他一馬得個全屍都還需要周旋;西征該籌備起來了,下了長安,可以緩一口氣。他想得倦了,漸漸地眼睛合上,他說:「讓三娘代我送他最後一程。」
你看,他連他的最後一程都送不了。他就是個孤家寡人。
嘉敏不知道昭詡如何與百官談妥的條件,總之雙方都退步,偃旗息鼓。昭詡下旨,讓她送鄭林出殯,葬於龍門山積善寺。
周城笑道:「你阿兄學狡猾了。」身份上,昭詢比三娘合適,但在情理上,就算看他的面子,李十一郎也不能來攔。
嘉敏無奈道:「我阿兄能有什麼法子。」他只是南平王世子,倒是可以提起鞭來,把敢於欺侮她的陳許活活打死。但是如今他是天子。漢光武帝為平民時候,尚且敢於收庇犯法的遊俠兒,當他為天子,卻不能殺強項令。
天子可以與百官為敵,也可以與百姓為敵,但是不能與全天下為敵。說到底,鄭林弒君是實,他當初所為,他如今所受,她也好,她阿兄也好,他們儘力了,救不得他。他死在鄭笑薇懷裡,也算是死得其所。
那樣傾國傾城的艷色,也許原本就不容於世間。
嘉敏換了素衣,命僕從在府外搭帳,為鄭林路祭。整個洛陽城裡,也只有她長公主府有設。她知道周城為難,也沒讓他主持,讓冬生杵在那裡,就算有人有心找茬,看見這麼個豆丁兒,也發不出火來。
李十一郎不服,進帳問:「冬生知道今兒祭的什麼人嗎?」
冬生揚起面孔,肅然答道:「阿娘說是個美人。」
李十一郎:……
李十一郎也知道只能到這一步了。他逼得天子砍了鄭林的頭,以驗證明身,也默許了天子找人縫合,送往積善寺與人合葬。鄭笑薇如今就住在積善寺里,他在山下徘徊了兩次,沒有上山。
他知道她是不會再見他了。
這件事徹底得罪了天子,就算如今天子能隱而不發,到時過境遷,也遲早會與他算賬——他不會等到這一天的。
大將軍顧忌蘭陵,不肯取天下,他就推他一把。
興和六年七月下旬,西征在即,萬事俱備,忽然宮中傳來消息,鄰和公主病逝。
鄰和公主死得突然,周城大吃一驚,與嘉敏說道:「恐怕柔然會生事。」
嘉敏道:「阿兄已經傳令如願,讓他加緊邊防。」
周城搖頭道:「怕擋不住。」
對於洛陽與長安,柔然一直左右逢源,雙方得利。只是洛陽與長安都以消滅對方為第一要務,因不得不與柔然虛與委蛇,聯姻,賞賜,柔然趁機發展壯大,自然不希望結束這個局面,所以一直明裡暗裡往實力偏弱的長安傾斜,鄰和公主的死,更是個絕佳的借口——他不出兵才奇怪了。
嘉敏問:「那怎麼辦?」
周城看了她一會兒,說道:「只能繼續聯姻,堵住他們的嘴。」至少明面上不至於出兵,形成兩面交擊之勢。嘉敏心裡覺得她弟弟年僅十三歲就當了鰥夫十分悲劇,這麼快就要再娶,那更是悲劇中的悲劇。
但是意料之外,很快有消息反饋回來,柔然可汗問:「何不天子自娶之?」
舉朝嘩然。
眾所皆知,長安與柔然聯姻,長安的天子就老老實實廢了皇后,娶了柔然公主,如今公主生子,已經立為儲君,而天子形同傀儡。長安那邊沒出息也就罷了,洛陽如何忍得住這口氣?天子又不是沒有皇后。
天子只是——
幾乎所有人在同一個時候反應過來:天子無子。
外頭鬧得沸沸揚揚,昭陽殿里反而風平浪靜,靜得像沒有人一樣,昭詡安安靜靜地翻看那些上書,說什麼的都有,勸謝皇後退居別宮讓賢的,勸他廣采秀女,充實後宮的,連謝禮父子都親自上書,讓他忍一時之氣,以國事為重。
如果不止是一時呢?
柔然虎狼之性,能容得下雲娘?
他也想不到鄭林被逼死時候的想頭這麼快就到眼前來,他當日保不住鄭林,他日保得住雲娘?如有一天,柔然問他要玉郎去柔然和親,他又保得住玉郎嗎?他這裡沒有退路,退一步就是懸崖,懸崖之下,萬劫不復。
他面無表情,翻過一卷,又一卷,忽外頭通稟:「皇後到——」